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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斯走了

2020-06-19学群

十月·长篇小说 2020年3期

学群

星期五·医院

这天星期五。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星期五,它们从星期三星期四那里来,最后都往星期六星期日那里去了。这个星期五,它来的时候,跟别的星期五似乎没什么不同。甚至跟星期四星期三也没有太多不同,无非是离星期六星期日近一天两天。

他咳嗽。这以前也咳。刚开始,只是喉咙那里动几下。一般是两下一动,两下一动。他没有管它。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它好像也不急,时间一长就发现它变密了,开始分不清两下三下还是四下。它像是在他身上扎了根,咳起来一直连到里面去。那天还是星期三,还没到星期五。一个朋友从别的地方来,几个朋友聚到一起。大家抽烟,他也抽。他咳得厉害,就叫他别抽。他不抽,大伙儿也不抽。就喝酒,说白酒消毒。医院消毒,不也用白酒?现在人和东西就这样,酒精能有白酒的度数就不错了。第二天照常聚会,还是咳。就说看来光用酒消毒不行,得上医院去看看。

他一向不喜欢去医院,跟他不喜欢去理发店一样。一到理发店,头就不是你的了。到医院呢,你就整个儿都不是你的了。到晚上才知道,不去医院,晚上也不是他的。整晚都在咳。就只是咳,没有什么要吐的。爬起来坐着,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发冷。好像背后的墙、书柜和那些站立的书统统没有了,只剩下虚无。突然想到死。死神临近是不是这个样子?没有人知道。死不是人能够知道的东西,知道了就不在人世了。就想起打一个电话,多少带有求证的意思,到别人那里求证他还在不在。他打给一个医生朋友。电话在通往那头的路上嘀了半天。路程真够长,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这样长?电话通了,他终于听到人间的声音。显然是刚从睡眠中醒来。医生朋友说你明天过来看看。问能不能吃早餐。医生说你吃你的早餐。牛奶鸡蛋油条面包,似乎每个晚上最后都通向它们。

星期五,他去了医院。西汇医院,二十世纪初美国教会在这里创办的一家医院,现在是中南这一带最牛的一家医院。一进门诊大厅,感觉就像进了春运时的火车站。除了大门那边,三面墙都开了好些窗口。挂号、交费、取药,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队。一些隔离带在大厅里打着折,尽量让队排得长一些。大厅中间有扶手电梯通二楼三楼。地上挤满了人,没人的地方挤着声音。压缩过的声音,尖到响亮的部分已经向内蜷曲,只剩咕隆咕隆一片闷响。一锅粥,不管是小米还是大米,一进来就被淹掉。这么多人,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春运是赶着回去过年,他们这是往哪里去?

他们到这里来,只是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有不少是由人陪着来的。他只有一个人。妻子是以前的,儿子在国外念书,还有就是老母亲,老母亲在老家。陪伴他的只有咳嗽。它从他身体里来,提示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做什么呢?跟这些嘤嘤嗡嗡的蜂鸣声一样。他有些丧气有些无奈有些委屈还有些气恼。近来他常常生气,生周围的气。他差点抽身从这里走出去。他要回到他自己那里去,不要看医生不要把自己交给这地方。裤兜里有东西在动。记得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自打有了手机,大腿外侧也像内侧一样成了敏感地带。手机到手上之后,振动和铃声变得清晰。医生朋友在手机里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海里,眼看就要溺水而亡。医生笑:那就快点抓住绳子,到301来——301!

后来躺在医院里,他想起医生朋友说的绳子。什么才是他说的绳子?手机还是医生?或者医院?包括医疗器械和白大褂,还有医务科党办院办这些?那是一根什么样的绳子啊!又想起他说的溺水而亡,每一滴水大概都是到了湖里海里之后溺水死去的。

他顺着电梯去找301。301不在三楼开始的地方。下电梯,最先看到的是320。往右,数字在变大。他往左,一间房子一间房做减法。转了一个弯之后,才找到开始的地方。房间里一个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人,露出来的脸和手都是朋友的。他握住手,跟脸说话。之后他就坐到看病的椅子上,成了病号。刚刚跟他握过的手,也就成了医生的手。它来到他身上的时候,不再是问候寒暄,不再是一个人跟另一个人之间的交往。它在那里走来走去,在搜查,在盘问,在条分缕析在求证。他在他的手下不再是人,是肌肤是经络是骨骼。从下巴颏到肩窝那儿。肩窝那里似乎有一样东西,先到达的那只手似乎一下认出了它。它还是叫来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在那里停留,交谈。窗户玻璃上可以看到医生的脸,看得出他完全集中在手上。他就是那两只手。而他只是他手下的肩窝。坐到桌子边时,医生也没有从那里回过神来。他在往一张纸上写东西。他说得做一下CT。是医生的嘴跟病人的耳朵在说话。

那是一台去年才从国外进口的大型CT机。不在门诊大楼。它在九号楼,教会留下的老房子。以前主教大人住的房子,现在住着CT机。

医生朋友让他从医生通路直接下到大楼后面的院子里。到处是人,一些人走成动画片的样子。有人举起一只手,一直举着。手里一只瓶子,瓶子里滴下来的水连到另一只手。两只手不再参与走路,走路的是脚。脚和路都很小心,生怕惊动那根塑料管。也有人的瓶子拎在别人手上,两个人由一根塑料管连成一组。有人坐在轮椅上,有人躺在推车上。有一阵,他觉得是院子乱纷纷在走,人没走。一些人的光头上,脖子上,要么就是袒露的胸脯上,用红顏色画着米字号,看着怪怪的。他想起以前枪毙人,也往身上做标记,好让人往那儿瞄准。

九号楼,一幢小洋房。穹顶式窗户还是当年的样子。旁边一棵悬铃木,应该也是那个年纪。悬铃般的瘤结,一下让人联想到当年的钟声。门应该改过,至少凿宽了。仅仅是住人,即使那是一位主教,也用不了这么宽的门。机器比人大,想来门庭也比以前热闹。现在到这里来要排队,要按号子进。对着大门的墙挂着一张照片。这地方适合挂照片。不同的时代挂不同的照片。现在上面是房子最初的主人,那位主教。那时候的人,他们脸上荒芜,可眼睛让人难忘。一进门就感觉到,墙上这个人,穿过很多岁月在看你。哪个方向都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澄澈。现在很少这样的眼睛。现在的人要看的东西太多,眼睛大半是满的。站在那里等号子的时候,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来照CT,以为他是来跟这双眼睛相会。

他看到CT机:一台穹顶式机床,加一块胶合板。胶合板凹得不着痕迹,凹成一个圆溜溜的面。像是在唤起人的向往,想伸过手去摸一摸,想在上面躺一躺。躺到上面之前,先给他注射了一种液体。说是造影,要等一阵,等注入的液体融入血液。躺到那块板子上才发现,不管身大身小,这种凹面都合身。人躺上去之后,房间里的灯就熄了,机器嗞嗞开动起来。底下的板子悄悄在动,将他往机器的穹顶下送。穹顶上一粒星子一样的东西在闪。不,它不是星子。主教的眼睛倒是有些像星子。这发绿的东西像狼眼。突然就想起,在这之前躺到这块板子上的那些人,他们都去了哪里?他闭上眼睛,把自己躺平了交给机器。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叫你闭气,叫你出气。他没有完全按那个声音,他咳嗽。咳嗽过去之后,还是那个声音。除此之外,就是嗞嗞声。闭气,吸气。闭气,吸气。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听起来有些像上帝用人的声音在说话。他老人家现在单单只管呼吸?要不就是主教大人代替上帝在说话。没有什么比空气更重要。人用两个连到一起的孔洞呼吸天空,这本来就是教会要管的事情。哲学呢?哲学不知去了哪里,它没有跟着他一起来。教会从墙壁后面,从天花板里面走出来。好像只要一打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主教本人。

他打开眼睛,看到的是那只狼眼。上帝不会用这样的眼睛看人,主教也不会。上帝的星空里,没有这样的眼睛。

这时候灯亮了。CT机在往后退,板子把他送回原处。鞋子等在原来的地方,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一个声音告诉他:明天上午十点拿结果。是刚才出气闭气的声音。灯亮了,声音也就不一样了。原来是一个人用上帝的口吻在说话。现在是一个人,加上一台机器。

明天星期六。医院没有星期六。他呢?他现在也跟医院一样了。从现在到明天上午十点,他得等结果。他不想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去。那套房子里装的是以前,来医院之前的生活。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以前那里去。没拿到结果,什么都不能确定。他不想拿以前的钥匙去开以前的门。那些沿墙壁排开的书,那些女人一样躺在床边等他去翻开的书,那些写过和没写过的稿纸,洗过没洗过的碗,躺在碗旁边的筷子,儿子住过的房间,老母亲从老家过来时住的房间,所有这些都会问他关于明天的事情。可是明天不在他手上。它在主教住过的那座房子里。去那里,他不知道那盏每晚都开的台灯要不要开。开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在台灯下。电话响了要不要接?接了说什么?就算知道说什么,他也一句话都不想说。还有大门口的门卫,他不想装得什么事也没有,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连进大门以后的路怎么走都是问题。

他想到宾馆,想到政府接待处,那边幽僻安静。像一个外地人那样住在那里,不用去面对这面对那。以前他就不喜欢勉强自己,现在尤其。他会发作,会什么都不顾。这段时间他火气越来越大,身上的原因?身上住着这么大一个疑问,他再也无法面对别的。

打电话订房间。一开始说没有,后来又有了房间。住房间先办手续。以前他总是讨厌办手续,说那只是堂而皇之地耗时间。这一次不。办手续会花掉一些时间。花掉一点是一点。办完手续,拿到房卡,到房间住下,时间差不多就到了十二点。正好出去吃午餐。出去找一家小馆子,一去一回,加上点菜等菜和吃的时间,就到了一点四十。接下来就躺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睡。电视开着,声音被他调没了。哪个频道都一样,开着可以,只是不能让它说话。有东西在动就行。不睡就看它动,睡了就它动它的好了,反正它不会闹着谁。到五点还有三个小时多一点,这些时间就交给电视和床。五点起床,烧茶喝茶洗脸上厕所,就可以出去晚餐了。回来可以在院子里散步。院子足够大,安静。会有汽车进出,人都装在车里,不用管他们是谁。楼上的房间已经装了一个下午,再也装不下太长的夜,得分一点到院子里。回房间还是那样,电视在动。两个人一来一去在说话。好像有大事,像在宣布什么。用了那么大劲,就是没有声音。看起来有些好笑。可他没笑。他气。他为两个人的脸和嘴生气。他换了一个台。一群演员在扮演伟大。再换,再换,再换。他看到动物,看到树。看了一阵看时间,还不到十点。到十点,离明天那个十点也还有十二个小时。也许该换一个算法:先算到七点,少了三个小时。12-3=9。到七点就快了,就可以出门去早餐,吃完早餐回来收拾东西,接着办退房手续。大概八点半出发,到医院九点多。还剩一点时间,半个小时,二十分钟,十分钟,空间一变时间也会变快,一晃就到了拿结果的时间。 问题是房间里这九个小时,没有东西把它填上。看电视?数数,咳一下数一下?无限不循环小数。希尔伯特酒店,无数个房间住着无数个房客。没想到又來了一个房客。先是说住满了,没有房间。无数个房间怎么会没有房间?后来说有房间,让一号房间的客人移到二号,二号移到三号,依次后移,房间就出来了。人不是无理数。有限循环小数,看看人造的钟就知道了。他看了看钟,十点到了。不是医生说的那个十点,那个还远在十二个小时以后。就想起电视里那个贪官。说是贪了很多,可能要判极刑。记者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快点,别老这样等着。

到底是当下最先进的机器,出来的底片与器官比例1:1。肺上头有一坨东西。

拿到这张片子的时候,他只知道那个十点过去了。除此之外,没有感觉。那次食指被锤子砸伤也是这样。它伸在那里,却感觉不到痛。痛的是两边,好像伤着的是大拇指和中指。连无名指也跟着在痛。过一段时间,痛才开始从两边向中间归拢。

301的医生朋友显得有些怪怪的。他望着医生,医生接过片子之后就不再朝他看。跟他说话时也是,像在跟那张片子说话:你要有心理准备,很有可能是恶性。抓紧到外科住下来,看能不能把这家伙切下来。旁边站着一个人,挂了号来看门诊的。他看到那人的脸抽搐了一下,好像这张片子是他的。

从301出来,他又一次感到委屈和愤愤不平:凭什么是他?这个国家有这么多人,还天天在搞计划生育,光是这座省城就有这么多人,怎么刚好是他?谁知道会不会弄错?那次学校体检,不就弄错了一个?明明一位男校工,体检表上却说他子宫有阴影。不就是一台机器吗?机器说话人就得听?机器会出故障,电脑会染上病毒会死机。还有那个CT室,这么重要的东西,说是差不多相当于死刑判决书,他们倒好,连片子带结果就这么扔在那里,听人去拿。连个看着的人都没有。那位主教大人倒是一直在墙上看着。好像他就是替他们干这个的。拿错了怎么办?对病人尊不尊重就不去说它了!人家交了那么多钱跑过来,把关乎生死的事交给你!他想起昨天做CT时那个说话的声音,那腔调,他以为他是谁?主教大人?他是上帝的手下,谁是上帝?那台机器?

下楼的人多,都往电梯上挤。往死里挤。那个穿红配绿的女人正在咬一只苹果。苹果那么好看,正在被她难看地吃掉。他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人家吃苹果。咳嗽。他咳嗽,旁边一个壮汉也跟着在咳。出门时壮汉像个大人物走在前面。叭的一声把一口痰吐在地上。他抿紧嘴巴,连口水都不敢往下咽。从那坨痰开始,医院的路一下变得很差。脏乱差。路是烂的,走在上面的人也是烂的。他看到医疗垃圾处理站。除了那些一次性医疗器具,人身上割下来的东西也在这里处理掉。到了医院就没什么好路。医院的下一站是什么?是教堂?教堂成了医院,九号楼住的是CT机。走着走着,突然就冒出来一句话:就这样完了?像《乞力马扎罗的雪》里边的男人?他至少在乞力马扎罗,你在哪里?不,NO!NO!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到了才突然发现似的,出现在面前的是医院的行政楼。那上头有院长,有书记,这个那个加起来就是一幢楼。有了病就知道生命多么脆弱,得找一件足够强大的东西。

住院得填表。他烦着填表,可是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得填表。还好,这儿有护士帮着动笔,只需用嘴巴填。姓名,性别,年龄(或出生年月),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感觉就像捉着你往那些格子里塞。有时还要把亲人也捎带上。他不知道很多人怎么连想都不想就往上面填,他每次填表都窝着火。每次都得填,不填过不去。这次也一样。

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他看了看床头上的牌子,一开头写的是39床。下一栏才是他的名字:陶一粟。跟在名字后面的是四个字:肺部肿瘤。原来用在他名字后面的那些介绍,什么哲学呀,教授呀,著名啦,通通没有了。这个星期五,它没有通往原来的星期六星期天。就想:从这一刻起,世界就是一张床单的宽度?床单比床要宽,多出来的部分挂在床边。躺上去之后发现,床单下面,床垫上有一道凹印,刚好适合一个人躺着。和CT机的凹形板不同的是,不知道多少人的身子在上面压过,才压出这样一道印子来。印子留在这里,那些身子现在在哪里?他的身子沿这道凹印打一下寒战。

手机在响。打开电话,那边劈头就是一句:在哪里?没等我反应过来,跟着又是两个字:过来!我竭力去想,想不出来谁会这样跟我说话。背景上有很多声音,打电话的人大概在酒场上,想显示他对电话这头具有怎样的威力。我问他是谁。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在那头喊起来:我是谁?后面那个谁字拖得老长,之后猛地摔出来两个字:建哥!他相信,只要这两个字一出来,我就会吓个半死。听得出来,这里头有谴责有威胁,有警告:你连建哥的声音都听不出,你还算人?你连建哥的声音都听不出,你知道后果多严重!我说你是不是打错了。电话戛然而止,跟来时一样突兀。正要放电话,电话又在手上响了。这次我提高了一点声音:

你打错了,我不是说了嘛!

我打错了吗?

电话里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说他是西汇医院老林。才知道这一次是西汇医院的林院长。

“陶一粟在我这儿住院,你可能不知道吧?”

“陶大教授,他怎么啦?”

“他肺上头长了一个东西,还挺大的。没错,是肿瘤。活检结果都已经出来了,是恶性的。以前光顾啃哲学写书,从来不做体检。实在咳得不行了,才跑到医院里来。CT结果出来之后,来找的我。是的,又是朋友又是名教授的,我当然不敢怠慢。陶一粟本来就是我敬重的人。你听得清吗?现在的问题是,他做了一下穿刺,就连手术都不肯做了,他要出院。谁会愿意在自己身上动刀子?那么大一坨东西,放在那里肯定不行。我跑去跟他说了几次,说什么都不行。他说动不动手术,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又是刀子又是化疗,就算长出来几公分,无非是痛苦上头加痛苦。你看这事咋办?我一个学医的,跟他谈不了哲学。我知道你们是多年的朋友,看能不能说得上话。”

“陶一粟這家伙!他没跟我说。我知道这家伙,他多半不会跟人说。他一个人扛着。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人待在那里天地人想多了,多少都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他想好了要放弃治疗,别人再怎么说,恐怕都没用。当然得过去,跟他聊聊。有用没用是另外一回事。只是我现在还在外地,得过两天才回。”

西汇医院,一年的门诊量超过250万人次。到这里来住院的人数,他们是按出院数来统计的,年出院病人在10万以上。小手术不算,大一点的手术,一年有6万多台。新建的医疗大楼,四四方方厚墩墩的家伙,建筑面积将近30万个平方。新楼加上以前那些老房子,编制床位3500个。建了新楼,还是要加床。病房加床是常事,很多时候还要把床位加到走廊上来。还有很多人等在外面进不来。周围的宾馆、出租房住了多少等床位的人,没有人做过统计。

陶一粟去医院行政楼找林院长,就是去找他要一个床位。一开始林院长还以为他家里什么人病了,就说:怎么不打电话,自己跑过来做什么?看他脸色,才问病的是谁。

医疗大楼顶层有一处安静的区间,一般人不知道。论级别陶一粟当然够不上。可带他到这里的人是林院长,这个人管着几千医生,几千医生管着几万病人。一些人活着,一些人死了,有多少人把生死置于这个人手下。那是些套间,像宾馆。陶一粟没有住这里。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就阿猫阿狗地叫,他怕他一住这里就出不去了。他住十五楼胸外科,双人间。院长亲自送过来的,护士长不可能不懂。靠门那张床,打他住进来就一直空着。

我来找陶一粟时,靠门那张床空着,靠窗户那张床上面也没人。打手机,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这家伙总这样。他说手机是一根绳子。他不愿被绳子拴着。问护士,她叫我上门诊那边去找找看。

门诊部占去底下三层。住院部的电梯只通一楼大厅。上那里的二楼三楼,得从一楼乘扶手电梯再上。在二楼碰到一件事。后来才知道,陶一粟在三楼,也看到了。

一上二楼就看到一位壮汉。身架本来就粗大,再加上胖。后来听到有人建哥建哥地叫,不知道是不是打错电话的那一个。

过道上人多。到这里来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要关注的。他站在那里,手里拎一只黑色塑料袋。来来去去的人,除了绕开他时得注意幅度大一点,没有人特别注意他。直到他把那只塑料袋,连里面的东西摔到地板上。听跟他来的人说,他有些迷信这种黑色塑料袋。每次出门办事,喜欢拎一只这样的塑料袋。黑色,里面装什么看不清。人家也不在意,不起眼。可每次出去,要办的事最后总让这塑料袋给搞定。他没法不信。这次到这里来,他特地选了一只,还到寺里烧了一炷香。可是到了医院,人家似乎不管他拎不拎塑料袋,拎什么样的塑料袋。人家先把他交给一台机器,接着又交给另一台机器。人摆到那些机器上面,就像一根物件。一根粗大一些的物件也是物件。他的塑料袋拿这些机器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机器告诉他:肝癌晚期。似乎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

结果出来之后,有一阵他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同来的那一个也只好站着,不知道说什么。这不是要人来说话的事情。突然就意识到他手上的钱,家里的钱,银行里的钱通通没有用。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他很快得离开这一切,离开这些钱。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一点,将拎在手上的塑料袋猛地一下摔出去。电梯区间和过道的地板足够光滑,装在袋里的东西叭啦一声,纷纷逃散。那是钱,捆扎好的钱。有一阵,周围的人像是被定格在那里,只有钱在人们脚下乱窜。一个钱捆撞着一只尖头鞋,那些捆着的纸当的下折扇似的散开了。过了一阵,那只尖头鞋记起这些纸是钱,抬起来晃了几晃,像是想摇地上的扇。还有一捆冲向棱起的墙角,回弹时散了一地。人们讶异地望着这些逃散的纸。自打做了钱,它们总是被人兜着捧着藏着掖着捆着扎着点着数着骂着恨着想着梦着。现在它们终于逃脱,满地乱跑,单张单张地跑,成群结队地跑,跑回做纸的时候。捆扎的腰条追不上它们,追上也没法把它们捆上。人的眼睛全被它们跑乱了。整个楼层一下停在那里不动。有人哎了一声,指了指往三楼的扶手电梯——那上头一捆钱,它也像人一样,要乘电梯上楼去。它上去了。从楼上传来人的声音。那是因为它的出现发出的声音。人们朝楼顶望着,好像突然发现,他们的天不过是三楼的地板。直到那个叫建哥的胖男人突然仰面朝天,放出一声长啸。他身穿一条半长的花格裤,整个身子最突出的是中部。从那上头放出来的声音,像在撕某种东西,从遥远的古代一直撕下来。周围开始动起来。没有人动那些钱。人们的脚步尽量避开那些钱,像在躲避某种不祥的东西。

陶一粟就是这时候从三楼下来的,手里拿着刚刚升上去的钱捆。那个仰起头的男人,像是在等待他的出现。一个个儿高,一个横向发展,两个人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视觉效果。陶一粟拍了拍那人的肩,把钱捆塞到他手上,用一种平常随意的口气跟他说了一句:把地上的钱捡起来。那人嗯了一下,像是从很远的梦里醒来,看看眼前的高个子,又看看周围。谁也没想到,他听话地蹲了下去,开始捡钱。这对他庞大的身躯有些难,他还是挣扎着在捡。同他来的那一个赶紧弯下身去,跟他一起捡。旁边也有人帮着捡。陶一粟没有再管那个人和他的钱,朝我走过来。

他瘦了。脸相见出骨架来,反倒有一种力量感。打量着他的时候,我能感到他身上的某些改变。不只是身体上的。

老林给你打电话了?

我笑了笑:他怕你学齐桓公忌医。

你呢?

一般都是病了往医院来,病好了才出院……

還有一种,好不了的也会出院。他望着我,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在医院的这些日子,远远长过我的一生。一个人活了五十几年之后,又过了一生,有些事情我算是想明白了。

接下来,如果他愿意说,除了听他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要说的话林院长一定是说过了。

他说,往后的事我们先不去说它。以后的事不在我手里,也不在林院长那里。往后的事它要往哪里去,就得往哪里去。不归我管的事,我去管它做什么?你要有兴趣,我们找个地方住一个晚上,在居住的城市当一回陌生人?把手机关了,两个人说说话。好久没像个人一样说话了。睁眼闭眼,都是医生,医生。我不要医生,就两个人,人跟人说话。他说到他在接待处住的那个晚上。我说那地方对我一点也不僻静。我说我们去城西山顶上的气象站。那儿有几间客房,我们采访时住过。

医院外面的声音跟关在屋里的声音不一样。街道被车流拉成一条条线。一切都在急匆匆往前去。一边往这头,一边往那头。陶一粟坚持把车窗玻璃放下来。他说医院外面真好,连噪声和尾气都是好的。后来手机响了。林院长在那头也听到灌进来的风和声音,他说你把我的病人弄到哪儿去了。我把林院长的话说给陶一粟听,他笑了一下:医院不能没有病人,病人却不想装在医院里。医生只记得病,病人免不了还是会想起他是人。住在医院里的人,连尾气和噪音都怀念。

这天晚上,我们坐在客房的露台上,看到的是山。山上头有很多星星。星星一多,天就弯成穹顶的样子。在城里很少看到星星,有也淹没在喧闹的灯光中。我们的话题就从星星开始。我们开玩笑说,我们在这里往上头看,传到城里去就是天气预报。一城的人穿衣戴帽,要不要带雨伞,都要按我们说的来。后来说到病。他咳嗽。他说现在他知道,那不是他在咳,是住在他身上的东西在呼吸,在说话。很多医生其实一点也不懂它的话,好像也没想去懂它的话。他要学着听懂它的话。他说他现在的呼吸有些像长江第一湾,包绕着一座山包在流。后来说的有些抽象。他说:享乐主义说到底其实不是要快乐,是不要痛苦。问一个为什么不喜欢生病,回答是生病让人痛苦。再问下去,为什么不喜欢痛苦就没法回答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免除痛苦是最后的答案。释迦牟尼看到痛苦遍地,最后成了佛。

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会从我们这里消失。找不到人的时候,我想起这个晚上,想起他这天晚上说的话。才知道,后来的一些事情,往气象台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他找我出来说话,是要把一些话留在人间。

一开始,他把肺部穿刺想得简单:无非是把一根针管一样的东西扎到里面去,从那里钩一点东西出来。后来才知道,它实际上是一个手术,甚至比一般的手术还麻烦。一般的手术,刀子划开了摆在那里,眼睛看到哪儿,手就伸到哪儿。他做过阑尾切除手术,就是做了局部麻醉之后躺在那里。医生一边给他做手术还一边跟护士调情,说他早上喝多了稀饭,尿胀,问护士能不能帮他带到厕所去。护士不肯,让他割完阑尾之后,顺便把自己也割了。两个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像梦里,跟往盘子里放刀具不一样。刀子躺进盘子里时,声音格外鲜亮,一下从盘子上弹起,把一大片空间划亮。后来,医生骂了一句,不知道骂剪刀还是骂护士。护士在盘子上头笑。

穿刺跟割阑尾调情不同。手术要通过CT机的屏幕来进行。针管插进去之后,有图像传到屏幕上。做手术的医生在管子这头往里头操作,看屏幕的却是另一个。这一个在你身上操作,却什么也看不到。看到的不能操作,只能把看到的告诉那一个。床底下打老鼠,一个管看,一个管打。针管就这样借助一个人的手和另一个人的眼,穿过皮层,穿过肌肉,从肋骨之间的间隙扎进去,穿过胸膜之后,再穿过肺膜。肿瘤就在肺叶上。肺叶在动。肺叶它不能停。隔了那么多层,两个人合伙从动来动去的地方取到东西,难。

推着手推车进病房时,他们全副武装,连口罩连手套都戴上了。他说我自己能走,干吗要让人推着走。他们说进手术室都这样,这是规定。规定两个字让他有些生气。他总是这样,在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生气。他问什么规定,谁规定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手推车和推手推车的人全都停在那里。他们完全没想到,一个要进手术室的人还会有这样的问题,还会朝手推车发脾气。他们只知道,人一进到这里就叫病人,就得换上病服,就得听白大褂的。他们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事情僵住了,最后还是院长赶过来解决问题。院长没穿白大褂,可他管白大褂。他同意陶一粟从病房走到手术室。他说,到手术室你就别走了。一进手术室,麻醉师就要做麻醉,你不躺着,人家怎么给你做?气氛和缓下来,院长还跟他的病人开玩笑:西汇医院,你是唯一自己走进手术室的。包括顶楼那些,全是一个个推进去的。你不一样,因为你是陶一粟。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笑起来。接下来的情形有点怪:院长和病人在前头,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只是走。手推车空着跟在后面。上面没人,推车轻,轮子转得也轻松。遇着点什么,还会跳几跳。有人摁好电梯。电梯里有人,下面楼层上来的。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林院长,林院长点点头。接着就没了声音。通手术室的电梯,里头有一种惯常的静穆,一进来就感觉到。有人看到车子是空的,就拿眼睛在新进来的几个人里面找,直到找到他的目光。他不知道他的目光怎么了,只知道对方的目光一碰到,就像受惊的兔子逃走了。到手术室门口,车等在那里。大伙儿都往车上看,不朝他看。他什么也没说,甩掉脚上的拖鞋,躺了上去。院长朝车上招招手,他在车上抬了一下手。推车不情愿地动了动,被人从两边推着走起来。从轮子的转动里,他能感受到身体的重量。

躺在推车上,周围的事物都升了上去。原先跟你站一起的人,现在看你成了俯视。躺在这里,像是把身体端给他们,只能让他们去看。包括两只刚从拖鞋里脱出来的脚。推车一动,它们就在那一头摇。它们不再是按他的意志在地上走动时的样子。他是病人。说得确切点,一具病体。他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走着进手术室。他们没法对一个像他们一样走进来的人动刀子。你活生生走进来,流着血躺着推出去,说不定就死了,这怎么行呢?躺着进来就不一样了,你是一具病体,车子把你推进来就是给他们动刀的。注定要躺着出去,你就只能躺着进来。他又想起枪毙人。这段时间他老往那种地方想。枪毙人的时候,他们喜欢叫挨枪子的跪在地上。两边平起平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还怎么开枪?要不,开枪的卧在地上也行。你站着,我把你撂倒。医院不是刑场,道理好像是一样的。

手术室的门在头顶打开时涌起一阵风,药水底下藏着血腥味。风就那么罩向头顶,沿手推车摸出他的身长。门在脚后面关上时,像是进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不再醒来的人,他们从这里推走时跟进来会有什么不同?进来时头在前,推出去脚在前?

进来先麻醉。麻醉师告诉他,这只是肺穿手术,不用全麻。正说着,不知怎么一下,身体中间那一段就不见了。是的,它并没有走远,就在头部下面那一带。可你就是到不了那里。就像是那些割让出去的租界地。到这里之前,它还归你。到哪里它都跟着你。即使睡了,它也留在那里守着你的心跳你的呼吸。现在他们把它拿走了。越过那段空缺,下半截还在。从某个地方开始,已经分作两部分:左边一条腿,右边一条腿。想来有些荒诞,中间那段明明是你的,却听由别人拿了去在那里摆弄。显然,他们在试着往里头扎东西。一样东西一层一层地穿了过去,到达某处地方时,他整个儿一震,可是感觉不到痛。痛跟那段身体一起被收走。自己的身体自己不能动,由他们在那里动。他们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什么?那两只看屏幕的眼睛,它们能看到他的痛吗?它们看到地层下的河道,看到大陆架,看到脉络和纹理,可它们看不到血。当然也没有痛。所有的细胞似乎都过着不痛不痒的日子。那双掌着针管的手,谁知道上面的脑壳在想些什么!也许他正在做一道算术题,在想这是第几台手术,在想他进过多少人的肝多少人的肺。他会不会想到另一种进入?一样是进入他人的身体,只不过用的是他自己身上的东西。那时候中间这段好像用不着,光是下半截就够了。那是上帝让做的,这个不是。他愿意做那个,却在这里做这个。躺在这里的人也不愿意做这个,却躺在这里让人家做这个。他在想做完这个就可以下班,跟谁约好跟谁吃饭跟谁唱歌跟谁睡觉。也可能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开着挖掘机往下挖。地下有石头,有泥和水。不管石头、泥巴还是水,它们都不会痛。他不会去想,这是一个叫陶一粟的人,把身上最重要的那一段交给他在挖。他要是想着这是一个人,怎么还能在他身上打钻在他身上开挖?他不能自己给自己做手术,因为他不能忘记那是他自己。他甚至不能给亲人做手术,他会时不时地想起那是谁。想起一刀下去就会流血,说不定就要了亲人的命,还怎么下手?一个俄国人倒是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次手术。他不把自己当自己,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你去枪毙人,干吗要知道那个人是谁?你去投原子弹,先看到按钮,把它摁了一下,接着就看到地上长出蘑菇来。人是什么?是人口,是数字。除了数字,还需要一点理由,比如伟大正确,比如医疗。还有一个词,叫作外科手术式的打击。

一个人躺在那里,只剩上头和下头。上头不知道怎么连到下头,独自胡想乱想。突然一阵烦躁袭来。应该是挖着了某个地方。

两个多小时,还回来的身体有两处针扎留下的瘀青。就是那两处地方把他钉在床上。不知道那场手术,还要把他怎样。

他是星期五从医院出来的。进来是星期五,出去也是星期五。离开时,他没跟医院说什么。之前说过两回,說他要出院。医生和院长一个口气。他的主治大夫跟他打哈哈:君子动口,论说我说不过当教授的。他也笑:君子动口,医生动手。怕只怕医生一动手,君子再也动不得口。医生说,让院长来跟你说,当官的一般都能说。他说医生又叫大夫,在病号面前就是官。 至于长字号,那是用来做报告做演讲的。医生和病人哈哈一笑。

躺在医院的这些日子,他一定想了很多。想好的事,真要去做,其实用不着跟谁说什么。脚在医院里看来没多大用处。上手术台,上这儿检查那儿检查,有手推车。吃饭有人送到床边,甚至送到嘴里。不想吃也行,可以吊一只瓶子直接输送到身子里面去。连厕所也可以不去,人家可以把东西拿过来就你。在这里你只需要听医生的,脚没有用。有那么一阵,脚好像也不再是脚,它甚至都不会走路了。还好,他没用太多时间就重新把它们变成脚。那次去气象观测站,大概不只是找到了天,也在试他的脚。既然可以动脚,他就不再跟他们动口。脚一动,路就来了,人跟着路一下就到了外面。

他星期五出门。星期六星期日没在医院,他们没有急。他们以为他像上次一样,到时又会回来。星期一他没有回来。打他电话,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他住的那套房子,不敲门就知道里面没有人。老家那边,说他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儿子在国外,不知道他生病的事。当然也问过我。我就知道气象站。他不在气象站。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他这是怎么了。

林院长还专门跑到我这里。这位外科医生出身的院长,眼睛里总透着一股冷静的光。看他的样子,就觉得世间所谓的难事,无非就是一个肿块,完全可以用刀子把它切除。这次不同,那个生病的人带着他身上的肿块不见了。再好的手术刀再麻利的手也只能空在那里,他找不到下刀的地方。光是空着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这个人在学界颇有些名气,他写的那些哲学随笔,几乎本本畅销。跟人说起这个病号来,他这个当院长的,多少有些名气再大也到了我手下的意思。没想到他却从他手下跑了,跑了还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事眼看就成了新闻。不断有人来问起,还有好些记者要来采访他。连省里的头头都在过问这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说不行,说吧,越说越说不清。这比手术失败,比病人死了还不好说。医生不是上帝,病人死了不算什么。现在人家是从你这里跑了,谁知道有没有用脚投票的意思。那张精明强干的脸现在黑着,不但急而且气。他甚至变得有些唠唠叨叨:

病在你身上,身子是你自己的,病也是你自己的,誰还会跟你抢不成!不治就不治,真要出院,还能不让你出院?抬起脚就走。走就走,说一声总可以吧?一声不吭,还找不到人。好像谁招惹了谁,跟谁有仇似的。好像我这里是希特勒的集中营……

他朝着我在说,像是在说我。我没说什么。或许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也可能他以为我知道什么。我告诉他,我知道的,只到气象站为止。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掺乎到这件事情中去。他懂我的意思,他说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急,没别的意思。

西汇医院当然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开去。最终也没有哪家媒体报道它,可人们还是把它传开了。这个陶一粟,他放弃治疗之后,究竟去了哪里?自杀,像海明威那样?他讲哲学的时候,喜欢把海老爹拿出来,讲《永别了,武器》,讲《丧钟为谁而鸣》。他还喜欢讲尼采和高更。这几个人都是那么异乎寻常:一个用猎枪打掉半边脑袋,另外两个也活得不长,到后来都有些疯疯癫癫。他的一些学生相信,这个子高高的男人,在听到丧钟的时候,大概也会把自己干掉。也有人认为他不会这样。他会去印度,去尼泊尔,去太平洋中的某个小岛,去往某个神奇的地方,去信奉什么,去朝拜,去丈量大地山川,去暮鼓晨钟去梭罗去坐化去归去来兮。在那里,太阳每天照样升起,说不定还有一个土著女人陪伴左右。也有人说他是到国外治疗去了,他在美国做过访问学者,他儿子不是就在那边吗。还有人说这一切就只是一个局。诗人自杀,他的诗就畅销。狄奥根尼和笛卡尔的后代去向成谜,结果也会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名字叫一粟,沧海之大,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收到一份邮件,是陶一粟离开医院之后寄给我的。在气象站的那个晚上,他就说过,在医院的这些日子,他随笔记过一些东西,片断式的。现在,他把这些寄给了我。没有留言,就这么一把寄给我。有对我的信任,似乎也在表明我怎么处理这些纸片,他都管不着也不会管。有好些纸片。我分几次随手从中抽出几张。莱布尼茨说他随手抛洒的水滴也是一条几何线,其发展方向始终如一地循着某种规则。那么,这些随手抽出来的纸片呢?

Δ仅仅因为身上某个零部件有了问题,人就成了一件东西。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肉身让人嫌恶。

那个将要接受手术的男人,从护士手上接过剃须刀,用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剃度是叫他剃掉肚皮下面的毛。他一边剃一边骂。不知道骂谁,只是骂。剃落下来的毛,让人恶心。他们管这叫剃度。剃度。

最先抽到的那张,一张病历单。上面一些格格,用来填写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之类。中间一大片空白地带,是留给医生的,写你的脏腑怎样,血液怎样,呼吸怎样。后面是医生签名,像天书。上帝要签字,大概也这样。陶一粟的字写在背面。一些笔画重,透到这面来。有一两处地方,还被笔尖戳穿了。

Δ接下来应该是一张包过中药的纸,隐隐约约还闻得到中草药的气味。上面记着一段梦,用的是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

一个人身上的苦痛,到梦里成了凶神恶煞。生命眼看就要完了,他问了问自己:这一生你都做过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做过?想一想,做过的事情实在有限,没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你没有发射过核弹,没有把地球毁灭过,当然也就没有成为恺撒大帝。世界上那么多关于丰功伟绩的词汇,你一个也没有。是的,你杀过牛杀过猪杀过鸡和鸭,甚至还杀过一次狗,可你从来没有杀过人。你只揍过人。你偷过女人的内衣,可你没有抢劫过,没有强奸过,没有发过疯没有吸过毒,甚至没有嫖娼过。一生就要完了,随便算算,就有这么多没干过。你没吃过寡鸡蛋,没喝过杜松子酒,地图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同一块天空下,还有那么多女人你连见都没见过。她们不知道你,你也永远不知道她们。做过的事情,做过就做过了。没做过的事情,再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

愤怒从病痛和医药那里获取营养,连星星也带上谋杀的意味。

他想要有一杆枪,于是就有了一杆枪。他需要一个制高点,人就到了楼顶。在楼顶上,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街,都有人在街上走。一些还停在那里,把身子亮给他。他给了自己一个指标,就只干掉一个人。干掉谁呢?他想到仇人。可他想不出哪个特别恨的人在哪里。这一生,跟人龃龉跟人吵架,结下的小疙瘩倒是有一些。那都是一时的意气,都是些小摩擦,谈不上仇人。有那么一两个,看着确实不怎么顺眼,比如某个尖头尖脑的家伙。假如那家伙正好在这里,他又正好要干掉一个,那就干掉他好了。可他不在这里。一想到还要跑那么多路到处去找他,还要事先埋伏好,那就算了。那家伙实在犯不着他费这些功夫。还有一个家伙,他叫他蚊子。他总是在你不经意时叮你一口。你一注意他,他就开始唱歌。好像他什么都没干,他只是在唱歌。要朝一只蚊子开枪,不要说人,就连子弹也不愿意挨它的边。还不如就近随便找一个。

瞄准镜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两边胸脯似乎要把整座城市弄得颠来倒去。他只要在这头扣一下扳机。他相信,枪弹也像瞄准镜里的目光,喜欢往那地方去。他没有扣动扳机。他想起刚在医院认识的那个得乳腺癌的女人。听说要割掉一边乳房,她哭起来,说她宁愿死,也不愿割掉乳房。结果还是割掉了。一边胸脯塌陷下去。听人家说绿豆对身体好,还可以让那地方凸起来,就装了一包绿豆挂在那里。一开始还说凉爽透气,比买的假乳好。没两天,那地方开始痒,越来越痒。解下来才知道,绿豆发芽了。说这些的时候,她又是哭又是笑。她让他看过割去乳房的地方。她说她只想让一个哲学家看一眼那地方,而且是得了癌症的哲学家。看一眼就够了!就像一场惨烈的地震,世界上最美的山地没有了,只剩一道丑陋的疤痕从那里扭过。他相信,每个看过的人都会在心里起一场地震。他不能朝一只乳房开枪。

那边穿白大褂的是医生。就是他们在你身上动刀子,往你身上打农药,让你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他们割掉女人的乳房,割掉男人的睾丸,若无其事把人往太平间那边送。一到太平间,万事太平。就是这些人,你得跟他们赔笑脸,有时还往他们那里塞红包。可是,他不能朝他们开枪。你来做这些,是你自己找来的。他们做这些,不是要害谁,还是为你们好。你不往他们那里送红包也就罢了,还往他们身上送子弹?

一老一小两个人,小的太小,老的又太老,閻王爷已经管上的人,还用你来管?那边应该是一个乞丐,弯着腰在一只垃圾桶里找东西。他对人,对社会大概没什么用。可是谁有用?弄哲学的当教授的就有用?说到底,你弄的那些东西顶多对你自己有用。没有你的东西,外面的汽车照样跑,拆房子的照样拆,砌房子的照样砌。一个捡垃圾的乞丐没有用,那些占有得多的人就有用?他要的并不多。一点吃的,还是别人扔掉不要的。他无害。他不能朝他开枪。

公园那边,那一个也许合适。他出来散步,还带着扈从。一步一步,举足轻重的样子。应该是占有的那些东西让他信心满满。光是脚上那两只鞋,这身行头,大概就够别人吃上一年。他在想,是瞄准他上头,还是一枪打掉他的裤子?这个问题没想清,又来了另一个问题:你又不是上帝,谁知道他是好是歹?假如打掉的是一个好人,他手上掌握的东西刚好落到歹徒手上,怎么办?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已经吃饱吃肥,再吃也吃不了太多,换一个饿鬼上来,先还得让他填饱吃肥再说,岂不更糟?看来,要蹲在上头做上帝,还真不容易。你身上有一只肿瘤,这让你离死亡离神鬼是近了许多,可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干上帝这一行。这时候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要朝着什么开一枪并不容易。你有一杆枪,却找不到可以发射的人。你拿你身上的愤怒怎么办呢?或许,当一个医生才是最好的。他不是上帝,却可以享受上帝的待遇。拿一把刀子往别人身上划口子在别人身上割,就是错了也是对的,人家还得感谢他的刀子。可你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病号。

Δ这一次是一张处方单:姓名陶一粟,性别男,年龄50。工作单位政治面目那些没填。下面是医生开药的地方。医生写什么,病人都得吞下去。要不就用针直接扎下去。陶一粟的黑墨水笔,直接写在医生写过的地方:

他们说他是个医生,就在隔壁房间。说不上年纪。年龄是医院外面的事情。在这里只看离死亡还有多远。他们抢救的那个婴儿,他(或者她)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用力把眼睛睁开。最后那一回,他(或者她)用了一生的力,终于把眼睛睁开,朝这个世界看了一眼。生连着死,中间就是那一眼。那是一双黑猩猩一样的眼睛,里头没有尘世,只有天空。还是说隔壁的医生。你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你是谁。都只知道对方住在隔壁。两个人一同做检查。一台机器接一台机器,这个躺过之后那个躺。两个人没有说过话,只是交换过目光。变成病人的医生,几乎没用别的医生来治他,很快就走了。最后一次看到他,就再也忘不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舍弃尘世的眼睛。短短几十年,应该是很容易看透的。尘世的污浊没有了,眼睛变得格外清亮。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颜色,跟那个婴儿的眼睛一样,纯净美丽让人心颤。只有临死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睛。死亡让他们到达尘世无从企及的高度。宗教,或许还有哲学可以靠近一些。一张淡黄色的皮贴着头骨,那双眼睛就安在这片废墟上。

晚上醒来,突然看到一张早已不在人世的脸。我没有睁开眼睛,我是在自己身体内看到的。一张脸招来好多张。那些已经变成尘土的脸。好多年以前,某个黄昏或者晚上。油灯一亮,他们全都鲜活起来,在动,在说话,喝茶。我甚至听到茶喝进嘴里往下咽的声音。他们确实存在过。现在,他们就寄居在我身上。哪一天我不在了,谁还会知道他们?

Δ一只装过药的盒子。意大利的胸腺肽。这药贵,据说可以增强免疫力。盒子拆开之后,字写在里层那一面:

痛是什么?痛是让一处地方放大,让其他通通消失。头消失,心消失,房间消失,地跟天一起消失。一切都消失之后,它就成了一切。一个数学基点的大爆炸,一个从我身上出发的宇宙。宇宙间没有人,只有痛。痛是减法。痛又是加法,加于一身,祖宗十三代都在你身上,他们都跑到你身上来痛。从凌迟到俎醢,一部历史书上面全是痛。

痛是精神吗?痛好像不是精神。痛一来精神就没了。痛是肉体吗?痛倒是让我们感觉到肉体。痛一来,整具身子都得扛着,像扛着一座高原。痛是一种自觉吗?是对世界的某种感应吗?痛只是痛吗?是要让你感觉自己在自己身上存在,还是要把什么嵌入你的里面,让它在里面生长壮大?它像又冷又硬的荒原,又像是燃烧的戈壁滩。它是要摊在那里,还是要拧成麻花似的群山?是不想让你睡着,还是要替你招来麻醉药?它是上帝的毒药,还是魔鬼的礼物?它就是你吗?你还是你吗?

Δ这一次是一张会诊通知。陶一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接着就把奥古斯丁找了过来:又有人被手推车推出去了。有人进有人出。有人推进来走出去,有人走进来最后推了出去。住进来的人等着出去,外边的人在等着住进来。空出来的床们,上午还是那个,下午就换成另一个。时间像是装在手推车上。生之旅馆死之驿站。

奥古斯丁说,没人问他时,他知道时间是什么。有人问他,他就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了。

西汇医院林院长又在往我这儿打电话。我刚把那首十里送什么的歌改为振动,手机就在我手上振动起来。我没接。我想等一下打过去。一个人刷皮鞋刷久了,在他眼里,满街走动的都是皮鞋。我既不是他手下的医生,也不是他医院里的病号,连病人家属都不是。过了一阵打过去,他马上接了。他是个聪明人。要不那么大医院那么多医生,院长怎么是他。电话一通他就说:不好意思,这一阵麻烦你有点多。我有些急,还不都是为了我们那位教授朋友。他不着痕迹,就这样把上一点小不愉快抹平了,得体而熨帖。他想请我过去一趟,看我什么时候方便。说是陶一粟那里寄了一份东西过来,想给我看看。还说那边有个病人很想见见我。说那病人眼下的状况,出是出不去了,看能不能劳驾我过去见见他。

一进西汇医院,就冒出来一个想法:去陶一粟住过的房间看看。往那里走的时候,老想着里头两张床,外面那张是空的,里头那张有被子没有人,手机在床头柜上响。到门口一看,两张床都有人,还是女人。里头问我找谁,就停下说了一阵话。

靠里头那张床上的女人,说过话才知道,就是陶一粟在笔记里提过的那位犯乳腺癌的女人。旁边是她女儿,高高的个儿,穿得很休闲,一头大写意卷曲的长发随随便便缚一下,倒是平添一份风韵。她不是那种漂亮得耀人眼目的女子,可她身上似乎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让人看过之后记住她。她妈妈跟我说陶一粟的事,她在一旁听。就那么斜着肩倚在门边,两条手臂就势抱在胸腹间。这姿势老是把你的目光往下引。下面是朝下丫开的两条腿。陶一粟不知道在哪里。我不是陶一粟。我只能越过那段危险地带。再往下是两只户外鞋,户外鞋可以走很远的路。我只能穿着我的大头皮鞋,偶尔出来转转,赶紧回到总编室,往纸上写字往键盘上敲。我没有在这里多待,转身去了林院长的行政楼。

林院长的办公室,卫生间加到一起,有两三间病房那么大。办公桌也大,开一张病床绰绰有余。坐这里不像坐在总编室。总编桌上只有字,捯来捯去全是字。院长手里头有人有钱有床位。他桌上光电话就有三部:一部外线,基本不接。不接却装在那里,让人知道他在忙,他不在办公室。一部医院内线,得由院办转过来。还有一部通上头。正说着话,内线电话响了。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伸手去接。我注意到那只握听筒的手,宽大厚实,但不是肥胖的那种。这是一只习惯于抓握的手。不管那是手术刀,还是签字的笔,抓在手里都会很牢。它握住听筒的样子,叫人相信,从曲卷的电线那里传出去的话不会落空。就像手术刀,点哪儿,哪儿就拉开一道口子。他的手洗得有些发白,大概是手术前手术后洗手的缘故。它曾经握住我的手——还好,我的手不需要做手术。放下电话,它递过来一张纸,人在手上头说话:

我多复印了一份,院办那边。

是陶一粟的信。信是寄给院办再转到他这里的,抬头没有称谓,倒像一张留言条。林院长把它复印给我,眼见为实,无非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个人的去留与医院方面无关。信是这样写的:

我不想在医院等死。离开医院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决定,与院方无关。考虑到这一生余下的时间已十分有限,我不想再跟任何人啰唆我的去留。半天也不。我曾是医院的病号,39床,现在不是了。一个往死亡路上去的人,只有上帝管他,还有就是阎王爷管他了。留下这张条子,是怕你们为一个不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毕竟你们的一生也是极其有限的。

信就写在一张交费单的背面。他没说他去了哪里。

信看过了,他不再说陶一粟的事。他又提起那个什么病人,一定要陪我去看看那个人。他没说那是谁,只说那人快不行了,想见见我。他怎么知道我,怎么会想起要见我?

行政楼到住院部有一段距离。他跟我并排走。来来往往的人多,我慢下一步,让他走前头。他意识到,收住脚步,跟我并排走。这是他的地盘,他不用给人家让路。想起跟陶一粟在这里走,走头走后都一样,没有谁留意这个。

病人住在顶楼。这里房间大,安静。到了才知道,躺在床上的,就是那个把钱捆摔到地板上的人。一下就想起他叫建哥。像一只原本塞得太满的大口袋,现在一下倒空了。這里的床比一般病床宽,空下来的袋子摊在上面,看起来瘪瘪的。头好一点,毕竟上面还有鼻子嘴巴。眼睛大得有些空洞。他在说话,像一只空袋子在努力往外头挤东西。他说他知道这里治不好他。他说他不知道拍他肩膀的那个人是陶一粟。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他要知道,会跟他一起走。他说他知道,知道陶一粟没死。他从阎王那里知道。他见过阎王,见过还不止一次。他想找到陶一粟。他突然爬起来。他的下巴,他的胸,他的肚皮一层层披挂下来,还在晃。他爬起来朝我喊:帮我找到他!他用了力喊,声音还是埋在一堆粗重浑浊的喘息声里。从眼皮里睁出来的眼睛闪着光,接着被泪水淹没。有一阵,外科医生出身的林院长都惊住了。他很快镇定下来,朝着病人喊:快躺下,躺下!没想到那人把手一挥:你管的就到这里为止!往后走,你们还管得了吗?你们管不了!

林院长一下呆在那里。他大概没遇到过这样的场景。病人不管不顾,只顾朝我喊:

帮我找到他!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只要找到他,花多少钱都行!你知道的,我现在不要钱。我现在信神。神说了,神在梦里告诉我,叫我找到他!

说完最后那几个字,他把自己扔回床上。我并不是一个信神的人。可是一个介乎生死之间的病人亦真亦幻的话,如此让人惊悚。不只是我,连那个当过外科医生的院长也不例外。或许,天地间真有神灵在?

星期六·洞穴

吃早饭的时候,王五陆跟他老婆说,要到表哥那边的雷都山去捉蛇。雷都山听起来有些怕人。因为有了表哥两个字,就不那么怕了。王五陆说捉蛇他已经丢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代他死过一回,还能怎样?

王五陆出门,他老婆在门里头望着。她看到一块阳光在他的驼背上一亮,像是雷都山突然炸开了。接着听到叫声。打雷就是这样,先看到光,再听到的声音。可她听到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她老公在树底下走,一块块阳光落到驼背上,又被树荫抹去。

王五陆一点也不知道背后面的事。他在想蛇。吃蛇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早些年听说广东那边吃蛇,不只是露天吃,屋里照样吃,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稀奇:他们就不怕死吗?这些年,好多事情都是从广东那边开始的。也有从北京开始的。从北京开始,官场上就兴。从广东那边开始的,一兴就是一窝蜂全上。人们很快就懂了:蛇咬人,人才死。人吃蛇,死的是蛇。吃蛇很快吃成一股风。要吃蛇就得捉蛇,他王五陆的运道,就是从这时开始翻转的。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吃蛇,就发现蛇蜕掉那层皮之后,其实是挺漂亮的一条肉。那天他大哥在屋后的蓖麻地里打到一条菜花蛇,圈在锄把上扛到地坪里。蛇挂到苦楝树上之后,他和几个小伙伴先是远远地看,后来站拢了看。他大哥拿镰刀环蛇脖转了一圈,就开始帮蛇脱衣。蛇衣比人衣脱起来还容易。人脱衣上衣往上面脱,下面的衣往下面脱。脱下面的衣还得先脱鞋。蛇衣一下从头脱到尾,脱出来是一条白花花的肉。才知道蛇跟人不一样:人脱了衣,肚子里的东西还装在肚子里。蛇脱了衣,从上到下都是凹开的,肠肠肚肚直接拿,连破都不用破。穿着蛇衣的时候,蛇看着有些怕人。那些花衣,看着总好像不怀好意。谁想到脱了衣之后,白白净净,是一条这么漂亮的肉。好像它早就在衣里面准备好了,就看你敢不敢脱了它的衣来吃它。大哥不怕,他也不怕。看着翻卷的蛇皮顺着蛇身子往下褪,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也跟大哥的手一起在使劲。一看就觉得自己喜欢吃那肉。奶奶说了,蛇肉不能到屋里煮,也不能在屋里吃。阳尘掉进去,吃了会死人。他们就在地坪边上搁了三块砖,把锅搁在上面煮。蛇条子伸到砧板上,一刀刀剁下去,砧板响一下就是一段肉。这不是过家家,瓦片做刀,剁出来说是肉其实是泥巴条。放进锅里一煮就知道,肉到底是肉。吃过才知道,味道像鸡肉,连汤都像。鸡肉,那是要到过年过节才吃的!后来欠肉吃,他还问过好几次,为什么不打蛇来吃。有一回梦里吃蛇肉,竟然咬到一根手指。不知道有没有记错,他说后来让蛇咬过,烂掉的那根手指就是梦里自己咬过的那根。

每次他嚷着要吃蛇,奶奶总是说蛇不是给人吃的。大一点之后到湖边放牛,他一个人在外面起锅灶,想吃肉就会跑去捉了蛇来吃。放牛的人湖滩上做饭湖滩上吃,没有屋檐也就不怕阳尘往下掉。他天生有点驼背,头和脖子稍稍向前伸,生成一副往地上找东西的样子。都以为他这辈子会是光棍一根,天生放牛的命。吃蛇就去捉,用不着顾忌什么。没想到恰恰是捉蛇改变了他的命。吃蛇火爆起来之后,他放牛时练下的捉蛇功夫派上用场。跟他一起捉蛇的人总是说,因为驼背,他的手伸过去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掏蛇洞时,弯起身来也比一般人容易。老天把他造成这样,好像就是让他来捉蛇的。很快,他就在村子里竖起一座楼房,还娶回一个有模有样的老婆。让好些腰伸背直的男人,恨不得弯下身来跟他一起当骆驼。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一次是两条蛇尾巴跟尾巴绞在一起。捉奸捉双,他想两条蛇一起捉。两只手可以分头动,两只眼睛却不能分作两边看。他注意到这头,那头身子一扭就过来了。小指短,蛇头在无名指上扎了一下。最后两条蛇都跑了。青龙咀的老中医给的草药。他躺了七天,烂掉一根手指,留下一条命。好了还是捉蛇。种田放牛他都养不了家,只能接着捉蛇。当然是一次捉一条蛇。通常是左手往蛇尾去,右手去掐蛇头。眼睛只跟右手走。拇指和食指往七寸上一掐,中指在下,小指在上,无名指空出来的地方蛇身正好打那里过。这头抓牢了,又从蛇尾那头把蛇身绷直了,蛇一点办法也没有。跟他一起捉蛇的人都说,他少了一根手指,捉蛇更狠了。

捉蛇的狠,吃蛇的好像更狠。他上城里看过人家吃蛇。很少煮汤。干锅姜辣蛇,当桌一口平底锅,蛇肉和红辣椒生姜装满一大锅。还有人吃蛇胆喝血酒,说是吃了眼睛放光。男男女女一起喝酒打哈哈,眼睛能不放光吗?大家都想眼睛放光,都来吃。一桌又一桌,一个店子连一个店子。先还菜花蛇贴地黄拣大的吃,后来说眼镜蛇有学问,水蛇扭起来像女人,银环蛇奔奥运,竹叶青是女妖,黄喉蛇吃了会唱歌,五步蛇吃了当然是跳舞。到最后,干脆连土皮蛇都跟生姜辣椒一锅端。有些像前些年吃蛙,先还讲究石蛙,还是水田池塘里的青蛙。后来连牛皮蛙连癞蛤蟆把皮一扒,都拿来咪西咪西的。酒喝多了,又是咪西咪西又是密西西比乱得一塌糊涂。现在他们吃蛇,连皮都吃,说是比海蜇皮还海蜇皮。奶奶已经死了,再沒有人说阳尘不阳尘的。没有谁会担心蛇到屋里来找人。现在是人到处找蛇。连坟洞都掏了个遍。

雷都山蛇多。不只是因为那里山大,还因为这里曾经是军事禁区。现在也没有人说它不是。进山的路口,那堵水泥墙还在,顶天立地八个字:军事禁区,禁止入内!它不像其他地方的禁令牌,动不动就严禁:严禁在此地大小便、严禁吸烟、严禁随地吐痰、严禁乱倒垃圾。光严禁了还觉得不够,往往在后面还要来一句:违者罚款,要不就后果自负。它不是这样。它就禁止两个字,自有一股带枪的威慑力。后面那只惊叹号,俨然一只硕大无比的拳头,每个在山下望到它的人都会想:那只拳头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那些刻在水泥上的笔画,原是用油漆描红了的。颜色褪了,刻出来的笔画并不含糊。足见用在这里的水泥,不是一般的水泥。

现在王五陆要闯这块禁牌,往里面去。好像他低着头进山去找蛇,就算那只惊叹号砸下来,也有背扛着。对于好些人来说,雷都山也许就只是军事禁区。王五陆不是。他爷爷和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他们家就住在这里。他们家是在圈军事区的时候迁移出来的。他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多半时候在雷都山。只是到他出生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才是现在住的地方。雷都山三个字,用那个地方的话说出来,他一听到就觉得亲切。往雷都山走的时候,他觉得连脚上的两只鞋都认得这里的路。路在前世就已经定好了,好让他上山去捉蛇。他没有忘记到表哥家落一落。有一个表哥就有了落脚的地方。出了门,就不能不想,脱了鞋之后,脚往哪里放。他知道表哥家不是舅舅家。舅舅不在了,现在他只有表哥。上雷都山捉蛇,背后有一个表哥,心里会踏实许多。

去表哥家,他没有忘记表哥家除了表哥,还有表嫂。他带了一瓶酒一条烟。烟给表哥抽,酒跟表哥一起喝。他还带了一袋饼干一瓶洗发水给表嫂。有这些东西,表嫂准备下酒菜时很乐意。喝酒的时候,表哥高兴地说起小时候,后来又说到雷都山。表哥说不上那军事禁区里到底有什么。光知道一开始只看见当兵的拿了枪在那里放哨,有一条铁路往里面去。白天光看到铁路,看不见火车。一到晚上,就听见铁路轰隆轰隆响,感觉整个雷都山都在动。后来火车不响了。火车不响了,就觉得夜里空荡荡的——连山都像是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你觉得山是空的。有人到立禁牌的地方去看过,说是当兵的也不在那里放哨了。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打埋伏。后来田地分到户,牛也是一家一户的。有人丢了牛,跑到禁区里头去找,说里头连一块砖头一块瓦片都看不到,就是草多刺多。奇怪的是,山上不怎么长树。有树也是些矮子树。说是那上头野鸡野兔倒是不少。有獾什么的,再大的也没听说有。有年纪轻胆子大的还上去打过猎。也没见有人出来拦着不让打,还是不踏实。一进那地方,心里就虚着。打猎别的地方也可以去,后来就没听到有人再往那里去。传说倒是不少,说山底下是空的,住的是原子弹。连发到天上去的卫星,都是从这里运过去的。说火车其实还在跑,只是在山底下跑。北京的铁路不就在地下面跑?表哥一会儿说你去捉蛇,晚上就到我家里来住。一会儿又说,火车在下面跑,哪个地方设了通气孔你不知道,一下掉到火车上怎么办?他说那就正好让它拖到北京去,连车票都不用买。两个表兄弟就一齐笑起来。笑过之后一齐喊喝酒。

第二天一早从表哥家里动身,他驼着背往山上走。一个驼背的人,上山的时候,山离他会比别人近。下山呢?下山时重心后移,他比直着腰身的人要稳。有些时候需要刹住脚步,他们不得不学他的样子驼起背。他往山上走,山就往他的鼻子底下来,每一次看到蛇,就像雷都山在把蛇往他眼皮子底下送。他的手就在眼皮子下面。这一趟,他卖了三千多。再来时不像初次还有些怯怯的,头一伸就往上走。这次他没有从禁令牌那儿上。蛇也是有灵性的东西。上次你在那边捕蛇,再去肯定不行。蛇会知道。有时他甚至担心:捕了这么多蛇,会不会遭报应?驼背算不算报应?命里定好了,报应在前?就像先交费办证再营业。后来呢,后来他又丢了一根手指。

连着三条蛇,都不算大。远远地,他看见一片茅草地。风牵着草尖在上面跑成一条线,一转眼又满草地上荡开了。就在他走近的一瞬间,草丛里陡地起了一股波浪。一条蛇S形一闪,把风吹在草叶上的痕迹一扫而光。他看到黄灿灿的肚皮从草浪中游过。一条贴地黄。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蛇了。有一阵,满眼都是S在闪。他追上去,一抬眼又看到它,就在灌木丛那边。得绕过那一丛灌木。手只能从蛇头后面伸过去。这时候他只注意蛇。后来回想,灌木丛后面虚虚的,像有东西缓缓往上升。那是后来。蛇的七寸就在那里,只要动一下脚,手就到了。他动了一下脚。可是手它没有到蛇那里。它一伸伸到了自己的嘴巴上头。比手高的是从嘴里蹦出来的一声惊呼。踩出去的脚一下把他拖往另一个方向。有那么一阵,他感到自己是悬空了。往下掉的时候,什么东西兜了他一下,中间甚至还有一会儿停留。接着往下。天空圆成一块饼,在往后退。着地时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在家里,他老婆好像有感应。她说她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就想起给王五陆打电话。打过去,电话里一个女人在说对不起。她给表哥打电话。表哥说:五陆在山里捉蛇,大概是山里边手机没信号。只好过一阵再给王五陆打电话。打过去还是那个女人在说对不起。她有些生那女人的气,好像她把男人交给了她,她却把他弄丢了。她一阵阵急。一急又想给表哥打电话:要是有什么,还要拖到晚上再打电话?他不是表哥么?等到拿起电话,又不知道怎么跟表哥说。她不能说她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她不能说这次响好像跟往常不一样。她只能跟自己说:也许没什么,只是手机没信号。以前不也常常这样?

铁轨没有了,枕木没有了。好些地段,连铺在路基上的石子都不见了。对于一双寻找的眼睛,还是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铁路。高起来的是棉花、玉米,还有蓍茅草,匍匐下去的是红薯藤,长长一条带子,看起来就像一列火车。还在跑,那一阵阵风就像是它跑出来的。一路往前,把这些庄稼和草连起来,就是一条通往三十年以前的路。三十三年以前,路当然不是这样。那时的路是一串声音,在车厢底下轰隆轰隆响。那时他们坐的是闷罐车。装货的改成装人。不知道货装在里面会是怎样,人装在里面还是能把外面觉出一些来。不用看,就只是听:声音放得开,知道那叫一马平川。底下听出空洞来就知道是桥。声音收紧了往上跑,两边应该是山崖。声音团着车厢转呢,那就是隧道了。后来车停了。他记得,从车厢里出来时,车停了风没有停,满眼的蓍茅草全都马似的在奔腾。

三十三年,就像刚看到的那条蛇从蓍茅草上一晃而过。蛇游走了,风还留在草叶上。一会儿牵起叶尖,众多的叶子拖泥带水一起往前跑。正跑着,突然来了一个回荡,荡出白绒绒的背。突然就想喊一句什么。他已经不像以前,一下喊不出很多很响的声音。就啊了一下。回音还在,嘴边的啊一停,它就从那边啊了回来。这些年,到哪里都是机器的声音,人的声音。也曾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可那声音是不带空间的。只有在这里,一个声音传出一大片空间来。三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不管你是在说话还是放屁,也不管喊一二一还是做野兽叫,它都等在那里,给一个声音就行。

三十三年前,坐上军列往这里来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大军。其实一开始,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并不是大军,是小军。上小学,班上两个小军,还同姓。教他们的老师说:你们俩挪一个出来叫大军。接着就问两个人谁大。他知道那个小军比他大,大的大概要做大军。他想做大军,不想做小军。他站起来说:我比他个子高。老师笑起来:一个小军个子高,一个小军年岁大,那怎么办?他不想抽签,不想锤子剪刀布。他说扳手腕。老师同意扳手腕,说谁赢谁做大军。最后他做了大军,那一个还做他的小军。他喜欢大军,好像有这个名字,你就不是一个人,你成了千军万马。那个时候的男孩都一样,除了身上那把枪,还喜欢在手上拿一把,喜欢千军万马横扫敌军如卷席。凡是带个军字的都喜欢:一顶军帽,一双军用胶鞋,更不要说一件军装。先当红小兵,接着红卫兵。兵就是军。当完红卫兵,接着就参军。

报名参军,他还虚报了一岁。十七岁,他说是十八岁。有一张盖红巴巴的证明帮着他说话,他就真的成了十八岁。就是说,早在他爹他妈到一起创造他之前,他就已经出生。到他出生的那一天,他已经一岁。到上小学时,他自然比另一个小军大。他注定了是大军,另一个只能叫小军。大军跟许多人一起进了闷罐车。闷罐车气闷,坐在里面不好受。可它的名字叫军列。坐在里面的人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脚上还有黄军鞋,连睡觉用的被子都是绿军被。有了这些,待在里面不光不闷,还高兴。就一个劲地唱歌,唱的都是那种把很多嘴并成一张嘴的歌。到了這里,连撒尿都叫唱歌。

坐闷罐车看不到外面。看不到就看不到。前面有火车头在看,坐车的就只管坐。吹一下哨子,就下车吃饭。再吹一下哨子,赶紧上车坐着。去哪里谁也不知道,也不用他们知道。后来说到了,就唱着歌下车。下车一看全是山,才知道到这里来是挖山。挖山跟挖山不一样,在这里挖山叫修地下军事工程,还用了一个数字做代号,叫作6501。军事工程,还地下,还6501,一切都带着神秘色彩。除了穿军装的,周围看不到人。挖下来的石头都让火车拉走了,没有人知道石头去了哪里。你在这里挖,他在那里挖。你不知道他,他不知道你。也不许知道。班长就知道他那个班,连长知道他那个连。挖山的部队一年两年一轮换,闷罐车来闷罐车去。谁会知道这里的一切?这座山在哪里?里头的洞挖了几层,到底有多大?哪里跟哪里相通,哪里有暗道,哪里是诱敌深入的死路?哪里通气,哪里流水?挖山的人都来自哪里,一车拉出去又去了哪里?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这里的一切他全都知道。这里的山,山里的洞,洞里的人,还有火车石头和炸药,全都在他手上。那应该是一张军用地图,地图就在他的抽屉里。到一定时候,他(不知怎么,大军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是他不是她)会把地图拿出来看一看。一火车的人挖上一年,不知道在他的地图上前进一厘米还是两厘米。想来,他的地图上是不会有大军了。班长排长连长营长都不会有,不知道团长是不是可以有。这个人大概不会在这里。知道的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不知道。别人可以没有,这个人不可以没有。他要是没有了,车怎么知道往哪里开,山怎么知道空出来做什么!还有那些挖山的人,大军就在他们里面,他得听班长的,他们一路听上去,听到最后没了声音怎么办?后来才知道,人家已经说好了,这个人会永远健康。

后来才知道,6501,一九六五年一月开工。大军他们的闷罐车开到这里的时候,山下面已经挖空。火车已经很少往外边运石头。除了运人,它们多半是在往里头运水泥运钢筋。分给大军他们的,是一个圆锥形的空间,直通通往上,好几层楼高,把头仰到顶之后,就可以看到上面的锥形。抹上水泥之后,下面圆得溜溜溜的,上面尖得更光滑。看上去,就像随时可以把上面那层顶冲掉,把你发射出去。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就是一颗弹。比子弹比炮弹都大。大把大把的青春,热血和力,理想和激情都可以从这里发射出去。只要把那层顶冲掉,就可以冲天而去。躺在绿色军被上的时候,他常常发痴地想,把自己发射出去,不知道会打着什么,美帝还苏修?如果让他选的话,他愿意选择星星。北斗星是一只勺子,装在勺子里不好。就算能够把勺子拿到手上,他也不想做个光会掌大勺的人。月亮上有一个嫦娥,虽然他不肯承认,其实这是他愿意去的地方。怕只怕这号事情由不得他来选择。假设从掌图纸的人那里传来的命令是一发两弹,他一半落在月球上,还有一半去了别的地方,那可怎么办?一个人只剩一半家伙,是不是就跟一只癞蛤蟆一样?最好的办法,下命令的人就是他自己。要发射,他就把连长指导员他们一起发射出去,更不要说排长班长了。要不怎么叫大军呢!一路上,他可以不断地把他们派往这里那里。那个抢饭吃的大家伙,他把他派到西伯利亚去,让他到那里吃雪。磨牙说梦话的家伙嘛,就让他跟美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好啦。连长他还没有考虑好,指导员可以去火星,那是个红彤彤的世界。至于他,他可以去这里去那里,到了晚上再在月球上降落。后来,他做过好多关于降落的梦。每一次他都把梦做得很大。有一次,在梦里他成了山。从工兵到地雷再到指挥所,他把整副军棋连同棋盘一起发射出去。发射的时候,山从它的出口那里觉得很快活。

所有这些,在一九七一年九月的某一天被叫停。紧急制动似的,整座山从里面停了下来。停下来才知道,山原来这么安静。山里山外都很静。才知道,人说话可以说得这么大。跟抡大锤砸钢钎一样大。后来就开始撤离。就发现,他们坐火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把铁路拆掉,让火车不再开到这里。到这里挖洞,最终是要把洞口堵死,让人进不到里面。后来才知道,那个掌握图纸的人并没有像以前说好的那样,说没有就没有了。他没有了,山只能停下,修好的铁路也只好退回去。

退回去的铁路并没有带走所有痕迹。循着一些痕迹,那个叫大军的人又找回来了。掏空之后又封上的山有什么用呢?他想,用处大概就是让离开的人过些时候回来。他知道,封上的洞口进不去,得另外找。大概不会好找。他不知道,在他到达之前,已经有人找上了。

最先醒来的是声音。它们在什么地方醒着。从那里出发,他感到他需要找到一样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那地方让他感觉到沉重。慢慢地,他和他的寻找一起沉了下去,沉入黑暗的混沌中。突然一声响,一样东西猛地在另一头翘起。他感觉到痛。痛从翘起的地方连过来,才知道埋在沉重底下的是眼睛。他睁开眼睛,翘起来的原来是他的一只脚。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手和身上好些地方都在痛。用生痛的手擦一擦眼睛,他看到一孔离得很远的光。一些声音从那上面来。风在那里吹出声音,又拿那些声音往下灌。他一下想起来,他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他掉到了一个洞穴里。最初接触这个洞穴的地方,现在都在痛:臀部,手肘,还有背。

躺在这里往上看,天就搁在洞口上,洞口看起来也就跟天一样远。他记起往下掉的时候,什么东西兜了他一下。现在看过去,那地方像挣断的蛛网,是藤蔓。没有这些藤蔓,他会不偏不倚摔在中间的石头上。那上面有一些摔乱的骨头,看得出来是羊,或许还有狗。藤拦了一下,没让他直奔那些骨头。不只是缓冲,还让他偏了边。他落地的这边,刚好是雨水带下来的泥土,还有草和树叶。他躺在这里,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让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我怎么出去?

水泥墙在上面圆成一个筒,越往上越小。连目光也没有办法在上面落脚。悬在半空的藤,就算够得着也会断。目光可以一直上到天上,可眼睛只能留在底下。声音可以出去。他张开喉咙朝上喊,喊出来的声音一出去就像一缕烟,风一扭就散了。还有什么呢?他只能等人来找他。老婆发现他不见了,会跟表哥他们来找他。这么大的雷都山,从哪里找起?找到哪年哪岁?在他们找到这里来之前,吃什么喝什么?就算他们找到这里,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声音?石头上那些骨头,说不定也像他一样,摔下来没有死,没有吃的,只能活活饿死。饿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变成骨头,再也进不了家门,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眼泪一下满了出来。这里可以放开声音哭,只要你有精力。以前也有过想哭的时候,那时候怕人听见。现在想有人听见却没有人来了。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在这里看到他的骨头,他们怎么知道那些骨头是谁?驼背没有了,散开的骨头,谁会想到那是王五陆?这辈子捉过那么多蛇,掏过那么多坟洞,没有一块坟地肯收他的骨头。他到了地下,骨头还是无遮无拦摆在外面。他死了,老婆还好办。她现在的样子还会有人要她。要就要,人都成骨头了,管不了这些了。只是,孩子怎么办?见了他就爸爸爸爸叫到他心里去的孩子!随母下堂,人家会不会要?不要怎么办?人家要了,姓什么?在别人家里姓王,日子怎么过?再好跟在做娘的身边,再好不要姓王。也许慢慢地孩子会把他忘了——忘了就忘了。死了的人总有一天会让人给忘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有过他。

他躺回地上,让身上的痛印在原来的地方,呆呆地望著上头的天。以前光知道天离得远,落到洞底下才知道,有时地也跟天一样远。现在他是多么盼望上面那块长着茅草的地。以前地就在脚下,扯开脚就可以去这里去那里。那时候很少想到地。盖了楼房,上到楼上也没有觉得离开了地。哪里都是地。地是从来就有的。从来就有的东西,就容易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离开了地。地跑到头顶上,成了需要抬起头来仰看的东西。地把他的脚和他一起装进地底下,好像他是一颗会生根的土豆,一根弯着身子的朴树。他不是树,也不是土豆。他往上伸过去的目光也不是枝叶,没法把他从地底下带出去。

天开始暗下来。他又饥又渴。他不再往上看。他又看到骨头。他不再看骨头。骨头过去,那边比这边要低一些。靠洞壁有一道罅隙,落到洞里来的雨水就从那里流下去。现在没有雨水,有一股凉气往外冒。里面的黑暗好像很大。扒一扒土和枝叶,应该可以下去。流下去的水会流到哪里去呢?想起死了人来念经的和尚,这下头会不会通往和尚说的冥间?和尚说那里有一座奈何桥。有桥就有水。他当然想喝水。怕只怕一不小心就过了奈何桥。可是,谁知道他现在是在奈何桥这边还是在那边?他本来在上头,脚底下一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接着就发现他到了地底下,地到了他上头。他让那么多蛇送了命,现在蛇把他送到地底下。人死了不是都要往地下去吗?以前没死过,怎么知道这不是死?也可能他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魂灵。他死了以为他还活着。不是说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多年吗?或许,旁边那些骨头就是他的,他还以为是羊骨头狗骨头。一个人死了,他身上还会痛吗?会痛的。那些做了坏事的人下地狱下油锅,一个个不都鬼哭狼嚎吗?他看过饭馆里杀蛇,一刀刀剁下去,蛇头一个个往边上跳,剩下蛇身子比有头时扭得还猛。可是,死了的人还会肚子饿,还会口渴吗?他不知道。他伸出手,这不是他的手吗?他在那头动了动,那不是他的脚?还有后面,后面不是他的驼背吗?那边有一只袋子。袋子好像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袋子好像从某个遥远的年代移过来,移到当下。那是他装蛇用的袋子。以前他用篓子装蛇,后来出了这种专门给捉蛇人用的袋子。这种袋子方便,提着背着挎着都行。他记起袋子一侧有个兜,兜里有一瓶水。他想他现在应该还活着。他得喝水。往水那里爬的时候,屁股跟在后面痛。痛往两腿中间伸,一到那儿就像扯闪一样。

瓶子受了伤,水在里面还是好的。还有半包抽剩的烟。烟不行了,插在烟盒中间的打火机好像还行。喝下去的水,一直通到肚子那里。他撒了一把尿,还放了几个屁。拉尿的时候,尿连着根在痛。他想,鬼应该不会放屁,不会撒尿,不会卵子痛。袋子里面在动。里面是蛇,蛇还活着。人也活着。活着就得吃。蛇血可以喝,蛇肉蛇皮都可以吃。要吃蛇就不能不杀蛇。没有刀,可以用石头砸七寸。砸了再扒皮。死了是不是下油锅下地狱,那是死以后的事。死以前,有吃还得吃。就是死,也不要做个饿死鬼。

这辈子捉的蛇实在太多了!蛇来到他手上,跟票子到他手上,勺子筷子到他手上没什么两样。只有这一次,当他握住凉飕飕的蛇身子时,他心里一惊——原来一条蛇到了人手上是这样!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捉蛇。惊归惊,石头还是朝蛇的七寸那里砸去。蛇身子沿着手臂绕过来。他感到一股寒意一直连到两腿中间生痛的地方。仿佛他的痛是从流血的七寸那里开始的。他没敢生吞那些蛇血。可他不能不吃蛇肉。他第一次跟一条死去的蛇说话:

蛇啊,这辈子我捉你们,吃你的肉。你早走早超生,转世做一个人。我下辈子做牛做马给你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跟蛇说过话之后,两腿中间的痛好像在往屁股后面缩。痛到了屁股后头,就没了那么尖利。

火生起来。因为有一条地缝透着气,烟一下就沿着洞壁爬了上去。人不是烟。人死了之后,丢下肉和骨头,灵魂出窍大概也像烟一样。家里的厨屋也到了冒烟的时候。从楼上看,厨屋有些像驼背。一只乌龟让人吃掉之后,剩下来的背就是这样。此刻他的女人应该就在龟背一样的屋顶下面,在准备晚餐。她不知道,他也在另一个地方准备晚餐。这地方没有屋顶,只有离得很远的天和地。四周也没有门,只有圆溜溜的水泥墙。

这天晚上,他就睡在最先着地的地方。黑暗中,感觉到那些骨头幽幽的泛白,趁人不注意时好像还在动。地缝里面的黑色很深很浓,老觉得它在往外面漫。直到他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梦里他被一条蟒蛇吞进肚,他肿在那里想动动不了。他拼命挣扎,醒来时挣出一身汗,才知道是装在一只水泥做的肚子里。听到风在茅草上奔跑的声音。风在灌木丛那儿像是蹲下了。像一个蹲下方便的人,蹲一会儿接着往前走。地在外面很宽。他看到星星,眨眼的星星神秘得有些怕人。

大军记得,从雷都山撤走的时候,通铁路的洞口用石块和水泥封得很死。除了炸药,没有办法弄开。有两处悬在半山绝壁上的孔洞,他从里面往外看过,不知道从外面怎么找。想来也给封住了。山顶上有几处通气孔。往里头填过石头,好像沒填满。

山已经让杂草和灌木长得变了样。原先的记忆,一到山上就变得荒芜。他看到蛇,看到兔子,看到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都知道往哪里去。蚱蜢自己发射自己。刺猬走得有些笨,也是一副忙碌的样子。天上有云,地上有风。不知道风在吹动云,还是云在逗引风。他看到烟,有一阵没有领会那些烟。一只野雉嘎嘎叫着飞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突然想起:有烟是不是有人?

有风吹过,烟朝这边一摆,随即又往那边一扭。有烟就有火,他没有看到火。烟的根好像不在地面,它也像那些藤,根扎在地下。他身子一紧,就喊了起来: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他。烟往旁边摆了一下,他听到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像蜂。他已经好久没有大声喊过了,他清了清喉咙,大喊一声:谁!有声音跟着烟从地下翻上来,像在喊救命。嘤嘤嗡嗡像是在哭。跑过去时,他听到里面拉风箱一样在响。他及时收住脚。他知道下面是洞。一个人的声音就在他的脚尖下面。他看到举起来的手,看到向上仰起的头,后来还看到他的背。他叫王五陆。

大军用一根绳子连到王五陆。绳子一下去,王五陆就抓住绳子往上爬。那根绳子好像有一股神力,一抓住它就来了力气,身上的痛也可以不管了,三下五下就上来了。一上来就身子一软,趴在地上。接着就朝大军拜。

刚好星期六,两个孩子都回家了。他又可以看到两个孩子看到老婆了,一回去就可以看到她们。她们也可以看到他。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这个。

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答应过他,回来谁也不说。他记得人家说的是连老婆情人都不说。当时他还笑了一下。从掉下去到爬上来,这是他第一次笑。他说:我本来就不高,还往背后弯掉一节,有个老婆就不错了。我不跟老婆说。

回来跟老婆说,他只说有恩人搭救。问恩人是谁,他说恩人叫大军。再往下,他就支支吾吾。支吾了几次,老婆来火了:你这个死驼背,要么是忘恩负义,要不就是心里边有鬼!王五陆怕老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们说,王五陆趴到老婆身上干活,都跟叩头似的。在雷都山的洞底下摔过,他感到更怕老婆了。不只是上头怕,怕还从下头从摔过的地方来。就像某些电影里的叛徒,人家咳嗽一声,他就叛变了革命。他把大军的事全跟老婆说了。先前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现在他跟老婆两个人一起嘀咕:

你掉到洞穴里,上不能上,下又不敢下,吃的喝的都没了,刚好就来了一个人。牛高马大一个人。还带着绳子。好像他知道你掉在洞里,知道要一根绳子人才能上来。你上来了,他还要下去。你下去了生怕上不来,生怕没人知道没人来。他下去还生怕人知道生怕人家去找他。他说他在这里挖过洞。是不是洞底下有宝藏?或者真像人们说的,那底下通火车?他坐了火车坐汽车,跑到这里来坐火车?真要是这样,那下面的火车就不是通北京通广州,应该是通往某个神秘的地方。当时下去看看就好了。当时只怕回不来。洞里一上来,就只想回家,生怕家跑了。现在想来,洞底下不像是有车。白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可能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是神是鬼,他不怕奈何桥。他要不是神,就是疯子。要不就底下有宝藏。谁知道呢?世间有些事,不像一条蛇卖多少钱,可以用秤称,可以算到几块几毛。夫妻俩嘀咕来嘀咕去,觉得应该上山去看看。带点吃的东西去,鸡呀蛋呀什么的。多少是礼,长短是鞭。是神敬神,是人就报答救命之恩。要是有宝物呢?人家随便撒一点,说不定就够他们吃上一辈子。就再也不用去捉蛇了。

他们看到一根绳。那根王五陆拉着从洞穴里爬出来的绳。那根在他上头绷紧,在他下头软下来晃来晃去的绳。那根他爬上来之后没有好好看过的绳。他女人看到绳就叫起来,她以为是一条蛇。叫过之后才知道是绳。那种专门用来攀爬的绳,带条纹,看着真有些像蛇。当它绕着一块石头的时候它就是一条蛇。当它从石头缝隙里伸出来时,它是一根径直通到洞穴底下去的绳。绳子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在下面。他有些怕下面那种深下去的暗。他身上一些地方,忘不了这个洞。地很坚实。他趴在地上,头伸过去朝下喊:我是王五陆,你在里面吗?跟在他的声音后面,他听到四个字:在里面吗?声音像水在摇荡,像是从底下来,又像在往底下去。

他还是顺着那根绳子下去了。来了他不能白来一趟。他不能让女人下去。那地方痛他也还是男人,他得忍着痛。这次不是上次,顺着绳子下去,还可以顺着绳子上来。原先堵在石头缝隙里的枝叶和沙土已经清干,张开的缝足以吞下一个人。他从那里往下喊,喊下去的声音跌跌撞撞往下奔,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下面大,大得怕人。他没有听到回应。他知道朝里面喊没有用。

女人在上头,学着男人刚才的样趴在洞穴边往下看。趴着比站着好。趴到地上,软绵绵的身子就有了倚靠。上头光太多,下面光太少。她用手遮了遮,往下看。最先看到的是男人的背。他的背总是这样突出。上面下去的那点光,好像全都在他背上。她想起好几年以前媒人来说亲,先说楼房再说人。说人先说手和脚,说他如何勤快如何会挣钱。最后才说他的背有点往后隆。没说驼。接着就说其他地方都好。还说有点隆不打紧,这样的男人靠山好。一开始,她不乐意,后来也就答应了。一个驼着背挣钱的男人,总比弓着背趴在牌桌上的男人强。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兄弟已经够了。她还记得她仰在床上,第一次让这个男人往自己身上来。他一趴上来,头就直往她的胸脯上面扎,就像要一口啃掉她的奶子似的。她吓得叫了起来。现在想起还忍不住想笑。她想起另外一件事,他掉到洞里以后好像就不行了,假如这个男人只剩一张背,该如何是好?

男人先是一阵一阵往下面叫,叫里面的另一个男人。突然,她男人把头仰到背上头,朝她叫起来。他说里面在敲石头。他也拿了石头往下水泥墙上敲。他不敲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在敲。像从很深的梦里传出来。她男人的下头还有一个男人。她突然觉得好奇,就像一部连续剧看出味道来。她很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在里面做什么。

连续剧总是拖得长,总在吊你的胃口。这一集到洞口就打住了。下一集要到下一次。

他们住表哥家,第二天又来。这次带了一些易于存放的食物。男人屁股那儿痛得厉害了,女人说她下去。她让男人用绳子把她套好:先圈住两边的腿根,让绳子从两腿中间往上,抱着腰绕一圈。这让她有些兴奋。往下去的时候,绳子变得又紧又硬,直直地从身子中间穿过。她抱住繩子直叫,像一串穿在绳子上的声音。声音有些含混,像是怕又像是开心。绳子越伸越长,周围的水泥墙越来越高。脚踮了一下,再踮一下就着底了。男人在上面觉得好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一吊就咿咿呀呀成了一串。

她看到那条裂缝。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这有些像她。男人可以从这里进去,也可以从这里来到人间。她用石头敲了敲水泥墙。不久就听到来自洞深处的回应。她的身子一阵感动。她留下食物。

过几天再来,他们没有在洞口看到绳子。两个人团着洞口找,好像绳子是蛇,会游到草丛中去。

他们是从东南坡上来的,从东往西找。有风,茅草一阵阵扬起,做出要跑的样子。可它们跑不远。它们的根还在地上。跑到最后只是伏在地上,一波波传送着风。茅草像波浪,灌木丛像岛屿。他们在倒伏下去的茅草中看到一列群岛。那是一个躺在那里的人。草在动,人没动。王五陆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谁。女人在他背后,她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仰面朝天,躺得毫无顾忌,如熟睡的孩童一般。男人的睡态一下唤起她柔软的母性:地太生硬,有茅草也不行,他不应该枕在地上。两个人走过去。她好像一下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不是躺给任何人的。他躺给天空。连一座掏空的山都不能把他装下。她不是一座掏空的山。她能够装下的,大概就是这个有些驼背的男人了。她的男人弯下身去。他弯下身去容易,好像他天生就是要朝什么弯下身去。他摸到那个男人的呼吸。他说他可能让蛇咬了。他在那个人脚上找到蛇咬过的痕迹。

从县城往雷都山这边来,他坐一辆很旧的中巴车。没有别的车。以前有过一列火车,在小集镇边上停上两分钟,现在不停了。到这边来的,只有这辆中巴车。那模样好像从来没新过。在别的地方跑旧了再到这里来,来的时候就背着历史,很重的样子。路又不平,它走得很慢。有时,一个坷垃都要前颠后颠左摇右摇,半天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你以为它不走了,冒一阵黑烟它又开始往前走。它总是把动静闹得很大,铁皮响底盘响,排气管在响,发动机当然也要响。人在里面,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好些时候听到的还是车子的声音。陶一粟坐在这些声音上面。他没有说话。

他坐的那趟火车,头天一大早就到了雷都县城。一下火車,就转汽车站。有两个售票窗。开着的窗口不售去雷都山的票,售那里的没有开。他只好等,从七点等到八点半。眼下别的地方已经很难看到这种售票窗:当墙挖一个方形的洞,洞的大小正好让来买票的人把售票员看成一幅标准像。穿过墙洞往里看,感觉墙很厚。洞壁是水泥。洞底,尤其是靠外面的水泥,来买票的手把它磨得光溜溜的。手印上去,就觉得跟很多人很多时光在一起。窗口的高度显然不适合陶一粟。他得尽量站开,降低高度做成驼背往里看。里头的标准像告诉他:下午两点半才卖去雷都山的票。

他出去吃早餐出去上厕所,后来又出去吃中餐。有人找他讨钱,说是钱包丢了,回家没了路费。他给了一些。他没有想到,他个子高,说话长相都跟本地人不一样,老在这里进进出出,团着候车室转,有人注意上他了。

两点半他去买票,里头告诉他:路不通。问什么时候可以通,说是今天通不了,看明天行不行。问明天什么时候卖票,里头有些不耐烦: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第二天就是把头天经过的那些重复到两点半。他当然还是那个他,里头售票的女人也没变。不同的是他两点半买到票,说是三点钟可以上车。

他在看那张花两天买到的票,不知道两个穿警服的人正在朝他走来。他听到喂了一下,接着是一声你。他抬起头,两个警察一边一个。左边那个说:有点事,请你到里面办公室去一下!听起来像在问他,其实不是。他看了看说话的这个,又看了一下右边那个。他分明看到脸和嘴,后来想起,只记得帽子和制服。他问了一句什么事。知道不会有回答,还是问了一句。他是告诉对方,他这儿没什么好查的。到了里面再说吧,还是左边那个。右边那个说了一句走吧,伸手要拎他的包。他起身自己拎了。他们一前一后,他和他的包走在中间。整个候车室都在看,颇有点警察抓逃犯的意思,拎在他手里的背包像是罪证。

屋子里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当然得问他叫什么,在哪个单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想了想,这样的问题你还得回答。当然还得看身份证。他又问了一句什么事。他们没有回答他。他们拉开他的背包,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他告诉他们,他三点钟的车,他等了两天就等这趟车。他们不在乎他的车。他们在乎的是他为什么一个人往雷都山跑,雷都山有什么好跑的。他不想跟他们说这些。他知道,在这里你不能只是一个人。你还得是点什么。照实说太麻烦。有一个办法可以用。他一点也不想用这个办法,可他想简单一点。他提高了声音,声音里带上几分凌厉:我是个大学教授,去雷都山是为一个课题做实地考察。包里有一本书,就是我写的——就那本!

封二有照片,有简介。他们看到了,一下变得毕恭毕敬。四个人马上围着他转起来。装包的装包,沏茶的沏茶,还有一个飞快跑出去叫住那辆要开的车。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不得不承认,到这时候,虚荣心还在。

两个警察把他送上车。

在候车室坐了两天,广播一拨一拨地响,人一拨一拨地走,一拨一拨地来。热烘烘的空气里,各种声音和气味闷在一起,人整个儿都木了。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老觉得他们全都一个样。来的没来,去的也没去。昨天今天都一样。

车在走,摇着人和声音。声音混成一团,人一个个清晰起来:吃棒棒糖的小女孩。背麻袋的男人和麻袋洞里伸出来的猪嘴。带猫的老婆婆和她的小花猫。有的看起来是从外面回家里去。有的是往什么地方去。每个人的路各各不同,也包括被人带上车的动物。那头装在麻袋里的猪,猪圈是它要去的地方。它将在那里把红薯藤、糠和猪草变成肉。那只小花猫,某个地方的一些夜晚,一些老鼠将进入它的身体。有些老鼠还没有出生。可它们注定要出生,注定要成为它的食物。有一些正在偷吃稻米和猪油,好让身子长得肥一些。汽车正载着猫朝它们奔去。篮子里的鸡蛋,正在奔向灶台或者鸡窝。孵化是一种温度,死亡是另一种温度。车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人把路交给车。人手里只剩一张票。车把那么多路装上车。路是它的货物。人呢?还有猫和猪呢?人在路上,路在车票上。这是在车站就规定好了的。车摇一下,车上的人跟着动一下。陶一粟跟他的肿瘤和哲学也不例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是车票上的6号座。车票上的出发地是雷都县城,目的地空在那里,售票员没有填,票价填了,票价20。票价不能不填。从票价可以大致算出多少公里,继而推出要去的是哪里。去哪里其实不重要。去医院,去气象台,去大学,去寺院,去哪里都一样。叫什么好像也无关紧要。陶一粟,6号座,39号床,9和6只是掉了一下个儿。

6号座靠窗。车窗下面胶合板裂了一道缝。车颠簸的时候,缝隙里头在响。里头好像塞了东西。他有些好奇。往兜里掏车票,掏出来是另外一块硬片片。他就用那块片片去拨拉。车一摇,手里的片片掉了下去。接着听到梭动的声音,最后停在底下不动了。他记得,他是在警察看过之后放进兜里的。那上头有照片,有出生的年月日和住址,有他的名字,还有一串号码。对于一台检验的机器来说,他就是那串号码。一些事情要报出那串号码才能办。他老报不出那串号码。他总是拿出那张卡让他们自己看。现在,这东西躲进一辆汽车的身子里去了。一辆很旧的车。这是不是说,他再也用不着这个了?用不着的只有天上和地下。地面上,连那些削发为僧为尼的,都不能没有这个。他正要往雷都山里面去。看起来像是天意,他本来要摸车票,摸到的却是它。它从他手里跑出去,一下去就到了底。他顺从天意,不再理会人间的事情。5号座的老头似乎觉察到什么,朝车窗下面望过,又拿眼睛朝他望。他没有说什么。

他自己也一下说不清为什么会往雷都山来。现在他相信,世间很多事情其实没法言说。从医院出来,他去了一处香火很旺的寺院。在那里住过两个晚上。最大的感觉就是人跟菩萨,跟神的代理人在做生意。人奉上香火奉上钱财,然后向神要求官运要求财运要求平安。交上去的钱越多,似乎就可以要求得越多,当然也越灵验。这当然不是他要找的。后来他跟一个扫地的僧人聊上了,人家告诉他,后山有一个没香火的石洞,不妨上那里看看。他去了,就一个老和尚坐在里面。他心有所动,突然就感到他要是有这么一个洞多好。老和尚拿眼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他试着跟老和尚说话,问他是不是可以待在这里。还说他也不知道要待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更长或者更短。老和尚说这不是你的洞,这是我的洞。就这话。后来就想到雷都山,他挖过后来封在那里的洞。越想就越想回那个装着他青春的地方去。

到了雷都山就觉得,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个神。連那个王五陆掉进洞穴里,都像是神意。

三十几年的黑暗停在那里,没有人动过。一进到里面,形体就消失了。那张带照片的卡片,到这里还有什么用?那上面的名字和号码都不再重要。世界像是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时候。宇宙中的黑洞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慢慢地,黑暗开始分出两种不同来:空荡荡的黑暗和凝固不动的黑暗。不动的是岩石,岩石之间的黑暗有些像液体。液体中的黑暗像在向岩石聚拢。液体在变谈,变得清澈起来。人是什么?人只是两道声音:呼吸和走路的声音。一个无形而上,一个无形而下。一个内,一个外。一个轻,一个重。听起来像是把一种声音吸进去,踩到地上——明明踩在地上,响起来的脚步声却到了头顶,响成穹顶的样子。他试着喊了一下,随便喊出一个声音,声音撞在坚硬的黑暗上,沿着它跑起来,分了叉越跑越多越跑越广。空间装在声音上,他感到自己变得像蝙蝠,黑色的身子仿佛带上黑色的翼展,可以沿着声音划出空间的轮廓。人由此远远走出视觉之外。他感到自己沿着洞道在延伸。这时候,他想起老和尚和他说的话。黑暗和静寂让人更容易通向神和灵异的事物。他甚至想,最好的哲学或许不过是散落凡间的灵光。

一些地方是通道,即使是在静止的空气里,也有一股流动的意味。能感觉到大道一般伸展的洞底,光滑的洞壁,还有穹庐形的洞顶。稍稍一动,空气就像水一样流动起来。甚至可以听到它牵成丝。它是无色透明的。一些地方的黑暗方成一块一块,僵硬的正方体。他知道,那是大厅。突然放大的大厅,给人一种炸开的感觉。有一个地方,一进去就像是要把人从头顶发射出去。他知道这是哪里。

有很多地方没有打上水泥。黑暗在这里千形百状。当年,钢钎和锤留在手上的茧是没有了,凿在岩石上的痕迹还在,不用摸就知道。他更喜欢面对这些岩石。千篇一律的水泥抹平一切,它更多的是代表人的专横,叫你通往哪里,叫你发射出去,叫你装上什么。岩石不会,它不会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它只是顶着它的重量坐在那里。重量在黑暗中显得更实在。石头不动,你也坐着不动。石头存在了一万年,你好像也要存在一万年。一万年的感觉真好。一个人有了一万年,其实什么都不用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就像岩石一样。

白天和黑夜,那是由视觉建立起来的两个词。白和黑从身子外面消失了,睡眠还在。昼和夜不只是从外面来,它也装在身体里。黑暗中,睁着眼和闭着眼有什么不同呢?睁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黑暗。人死了和睡着有什么不同呢?据说死亡就是穿过一个很长的洞。一开始有些难,后来越来越顺溜,越来越痛快。最后一道强光,一切都消散在黑暗里。他没有死过,他只知道,睡着的人还会醒来。这一觉他睡得跟死去一般。最先醒来的是耳朵。他听到呼吸声,离耳朵不远。洞穴中的一天,从这些呼吸声开始。他听到肺。能感觉那一坨东西,它就在那里。它住在他身上,却不是他。它是他身上独立的部分。对于住在那里的居民,他是一座城堡,一座山。就像雷都山,里头是空的。住在里面,大概也不用眼睛来看,只用身体去感觉。它们也会分出昼夜,也会睡觉吗?

他救上去的那个男人到洞口来过两次。他在里面睡了三次,醒了三次。他不管外面怎样,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三天。这三天把他跟原来的生活断开了。洞中的黑暗和宁静洗去所有的喧闹,连身上的肿瘤都安静下来。好像它只是洞里的一块石头。三天里,他只感受到睡与醒。他没有感受到死亡。死亡在岩石后面,某个地方。它出来,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它。它没有出来。

三天就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的身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他要到生满万物的世界里去。他再到那里的时候,你还可以叫他陶一粟,或者叫他陶大军。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他看到缝隙里漏下来的光。像是久别重逢,他的眼睛流下泪来。不是他,是他的眼睛。接着他遇到食物。不是他带进洞来的甜食,是咸的。甜味是躺开来的,像柔软的女人。吃下带盐的食物,他感到所有的糖分都跟着盐一起站立起来。

出洞时一阵强光。强光后面跟着一条蛇。蛇一晃而过,把一股温热种在他的脚上。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冷血的蛇,温热之后是寒凉。冷和热一齐堆在脚上。阳光踮起脚,站在冰锥上。血液在叛变,它好像在变成异己的东西。可它又还是他的血。蛇毒在血液里喊着。血的梦魇。火把与坚冰。亿万年的恐惧与焦虑。

口渴,多少年来一直在渴。夸父追日,他自己也不知道干吗要迈动两脚去追赶日头。他的一只脚是这样难以迈动,他只能拄一根桃树走路。蛇变成手杖,手杖变成蛇。他渴望走向太阳。早晨,他拄着桃树往东走。走了一天,却发现太阳到了西边。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把白天走过的路重又走回来。可是第二天,太阳又到了东边。他该往哪边走呢?东边是大海。往东走,他只能在早上,跟太阳在海上相会。西边是高山,往西走,他只能在山巅,跟夕阳相会。可是,假如到西边时恰恰是早晨,到东边又恰恰是傍晚呢?他又得从山巅赶往海上,从海上赶往山巅。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夸父就是这样死的。

夸父死了,他的干渴还醒在那里。追赶太阳的人,把他的渴望递给太阳。所有的干渴到了太阳那里就成了光芒。太阳他要把他的光芒派往地上。他要是不把他的光芒派往地上,他挂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陶一粟离开医院之后,去了一个叫雷都山的地方。他不会不想到死。所有的生命都有一死。他是不想要别人来安排他的死?后来才知道,去往雷都山的路上,他连身份证都不要了。有些像某些发了疯的诗人,为了当一头动物,宁愿放弃神圣的人权。关于这,后来有许多诠释,说法各异。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不想再待在这个我们日日纷扰其中的世界里。或许,他从他的癌症那里得到了某些启示?

他为什么选择去雷都山?最简单的解释是,他在那儿挖过洞。那里有他的一段青春岁月。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只要在那里转一转就行了。他一个人待在洞底的黑暗里,像修行,像面壁,像在参悟什么,又像是要一个人终死在静寂中。不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待在里面都想了些什么。他进去的目的是什么?当下寺庙这么多,他没往寺庙去,一定是认为,这些地方没有他要的东西。他是要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他不要膜拜身外的东西,只是要面对他自己?他是人,他要吃喝拉撒,七情六欲他还有吗?他离开这里,是因为要去别的地方,还是因为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这天我在办公室看稿。连着开会耽搁了,印刷厂等着要开印。 一些稿子你得一字一句地看,否则你就可能从总编的位子上滚蛋。有不少人巴不得你滚蛋。一个人滚蛋,空出的位子会带动一串人往前挪。其实我也想从这里滚蛋。问题是你滚出去之后能往哪里去?哪里都一样。挪一下地方,好多东西还得从头来。好比一件家具,在一处地方摆放久了,就有了存在下去的理由。没事就不要挪了。挪动一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我急着看稿,有人在外面敲门。不是敲两下就自己动手开门那种。敲过两下就在外面等着,过一阵再敲两下。显然不是熟人。我没有吭声,动手划掉一个句子,接着又改掉两个字。做这些时,耳朵依旧朝着门。接下来敲门声增加到三下,像是在告诉我: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得进来。我说了一声进来吧。门响了,我没有抬头。我知道,他要有事他会说。他没说,也没动。有目光落到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我有些奇怪。我的目光越过一行行齐齐整整冠冕俱全的句子,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腹部和往下分开的腿。我的第一反应是哪儿见过。往上看,我记不起她是谁。只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打动人的东西。她没有搅扰人的意思,我也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挑动的人。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人忍不住心动。也许就是她那种随随便便的劲儿。她朝着我一笑:

不记得了吧?我们在西汇医院见过,你跟我妈谈一个叫陶一粟的人,我在旁边听。

我想起那个乳腺癌割掉一只乳房的人。陶一粟的笔记里还特别记过她。我记得她,似乎与眼前这个女儿不无关系。现在这个女儿就在我面前。我决定停下一个总编要做的事。我让她稍等,起身把手头的稿子送到隔壁的副总编那里,让他代我把一下关。

你妈妈还好吗?

她已经去世了。去世不久。

上次见着不是挺好吗?

那次你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转移到淋巴上。后来肝上也有了。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说我妈的事。我是来问那个陶一粟的。我妈快不行的时候,几次提到他。你知道他在哪里?我对这个人有兴趣。

我问了一句:你对他有兴趣?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我说陶一粟并没有跟我说过他要到哪里。他要做什么,会把事情弄得很简单。说他特立独行也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说到雷都山那边去的记者回来告诉她,陶一粟可能到过雷都山。说那地方有一个地下军事工程。三十几年前,陶一粟可能在那里当过兵。他到了当年挖的洞里边,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不在那里了。他离开那里之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谈过陶一粟,我们又谈了些别的。知道她叫刘书空,在国外待过。现在在办一本杂志。一本办得挺不错的地理杂志。

我说你的名字很特殊。她问怎么个特殊法。我说没见过有谁取这个名字。挺适合你。后来说到她办的那本杂志。她问杂志怎么样。我说好像地上的事情都管,天上的事也在管。她笑。我说哪天我不在这儿干了,也去你们那儿管天管地去。她说那正好,杂志社的事全给你管,我到外面去飞,去找陶一粟。

隔壁的副总编把他代我审过的稿子送过来时,看我跟一位年轻女子谈得正欢,朝我笑笑,又朝刘书空笑笑。他送给刘书空的笑里边有什么,我不知道。他笑给我的我知道:我的大总编,原来你是要跟美女聊天!瞧你坐在总编位置上人模狗样的,原来也这德行。我笑了笑,想起一部电影,名字叫:修女也疯狂。

走的时候,我给了刘书空一份陶一粟在医院的笔记。刚整理出来。

星期四·0公里

陶一粟躺倒在地。王五陆俯下身,用嘴猛吸蛇咬过的地方,吸出来几口乌血。陶一粟动了一下,从伤口开始,慢慢往上醒。胸部的起伏明显增大,胸部以上出气粗了一些,看不出其他变化。王五陆要到附近找草药,让老婆留在这里看着。女人发现,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似乎没有一处地方好让她的眼睛落脚。伤口那儿肿得有些吓人。从脚往上,中间一大片地区,她得尽量忽略。起伏的胸部,像是要别人也跟着一起呼吸。脸上是一副熟睡的样子。熟睡的样子总是很容易唤起人的母性。她把目光转向自己的男人,一看就是往地上找药的样子。

王五陆采来两样药:半边莲,这一般都知道。还有一样难找,名字也玄,叫作鬼叫应。老蛇医教他时就这么叫,说是保命的东西。他就知道这两样药。他自己让蛇咬了,老中医给他用的也是这两样药。这两样治不了,那就治不了。他把两样药放在嘴里一起嚼烂,和草和汁敷在陶一粟的伤口上。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这个牛高马大的人弄下山。抬没东西抬。就算有东西,也抬不了。背吗?王五陆有这么大的力气,也没这么高的个儿。何况他摔过的地方还在痛。王五陆打发女人下山去叫表哥,自己留在山上守着。

他表哥又叫了一个人,在一张竹躺椅底下一边扎了一根竹杠,竹杠两端一个人一根横杠往上抬。上山是空椅,竹躺椅就在两个人肩膀上头吱吱呀呀响。山里人走得快,不久就把女人落在后头。女人不时在后头喊,叫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另一个男人就跟当表哥的说:女人家屁股后头肉多,扭不动。干脆把她的屁股搁这上头,我们抬着。表哥在椅子前头走,表哥不搭话。那个在椅子后头咕咕笑:不是说表弟媳妇的屁股,当表哥的也有一半么?当表哥的骂他畜生。那人说:这么好的表弟媳婦,当一回畜生就当一回好了。一个骂一个笑,女人在后头不会不听到一些。光是听那笑声,就想也想得到。或许女人拉开一段,不远不近在后面走着,另外还有原因。

下山就不同了。躺椅上压了这么大一个人,连响声都不同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沉沉地压在肩头上。抬的人把注意力放在脚步上,还要分一些到椅子上。山路歪七歪八的,椅子不能歪,朝哪个方向歪都不行。请来的那个人年纪轻些,个子也高一些,他走前头。躺椅是朝山下这边躺着的,这样不容易把上面的人倒出去。重量自然多半压在前头。王五陆在前头帮衬着。险要处不时伸手托一把。女人走最后,也不时赶上一两步,帮一帮表哥。下山没有人说笑。只听到竹椅在响。竹椅下面,脚步一会儿均匀,一会儿骤密。椅子上头,不时有一两行声音。是呓语,不知道说什么。之前,王五陆给陶一粟喂过水。现在嘴在动,眼睛好像还没有打开。到底怎么样,只能等到了山下再看。

这时候他不在这里,他在别处。从黑暗中出来,像是一次重新开始。那是几十年以前,他第一次走出家门。通往广场的路,有好多脚步。不是乱糟糟各走各的脚。很多脚踩成一只脚,整齐划一,是在通向什么。通向什么呢?问过之后,又忘了问的是什么。想来是又睡了过去。天还没有亮。天亮之前总要往回黑上一阵子。实在想睡。脚落在整齐划一的脚步里,人在上头睡。像密密麻麻的雨落到地上,没有谁知道雨的头在哪里。再醒来时,整条街道都在走。左边是一个人的右腿,右边是一个人的左腿。前面是往前去的屁股,后面是走过来的膝盖。天还没有明亮起来,灯跟着夜先暗淡下去。照了一夜的灯,想来也累了困了,在打瞌睡。醒着的是脚步。走着走着,广场出现了,才知道要去的是广场。广场很大,到广场来的脚步很多。广场在上面广阔着,下面很挤。有人挤掉大衣,有人挤掉鞋或帽子。吃进肚去的香肠没有挤掉,馒头也没有。众多的声音越挤越乱。整个广场一直在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地是圆的,再走也走不到天上。后来看到台子。人做的台子。台子比广场高。人去不了天上,就让台子代替天。台子上有一些黑点,也是人。广场上的人挤着要往台子上的人那里去……

天在他醒来时很亮。亮得扎皮肤扎眼睛。那是太阳。太阳它不是人。人隔远了只是一个黑点,挨近了也不闪光。挨近了就知道,人要吃香肠吃馒头,要蹲茅坑。不蹲茅坑就鼓在那里。鼓在那里不舒服。他咳了一下用肺的形式来宣告:他醒了。他说他要水。他还要拉,他没有说。脚步停下来。所有的脚步,从街道到广场统统停下,给人间的事情让路。他和一把竹椅一起回到人间。

他喝了水,还拉了。竹椅能往下透水,他们让他就在那上面。他们不包括那个女人。她在椅背后面往别处看,仿佛那边很好看。他没把尿拉得很成样子。后来跟着放了一响。有点像大队干部念报告:××革命一声炮,翻过一页——还有一个响!

王五陆的表哥住的是山外边已经很少看到的老房子。青砖青瓦,地上挖的窑,用木柴烧,火候到了,从窑顶往窑里灌凉水。砌房子的时候用石灰。石灰也是窑里烧出来的,运过来时还一块一块,保持石头的模样。当地人叫它生石灰。往上头泼水,生石灰块会爆响,冒白烟,炽热如火。洒过水,过一段时间,原来的石块化成粉末一般,就成了熟石灰。石灰砌出来的砖墙,砖是砖,缝对缝,青色中间间以白色线条,显出古朴的美。进大门是堂屋,堂屋中间是天井。上头是天,下面是井。黑色屋瓦从四面一围,天就到了家里。阳光从那里落到地上,从西到东踱着步子。有雨的时候雨进来,有月亮的时候月亮进来。

陶一粟进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他时醒时睡,迷迷糊糊的。对于他来说,世界就是摇摇晃晃时明时暗的东西。后来世界不再摇动他,好像把他安在一个什么地方。除非他自己翻动自己。他要动的时候,安下他的地方也会跟着他动几下。世界不再跟着一起动。世界在他的某一边亮着,在另一边黑沉沉一动不动。有时会看到一个人,朝他举着一只手。他慢慢弄清楚大致往哪里看,就可以看到那只手。那只手举得很高,很突出。好些时候,他都觉得往那个方向看,世界就是一只手。一把手,不知道他怎么还想到这个词。大概他天生是一个阅读者和写作者,一些词连蛇毒也毒不倒。手一直在那里。就在那里。一个人能把一只手举那么高那么久,那么壮观,这个人肯定不一般。他就不行。他找了半天,甚至还找不到自己的手。后来找到了,叫它举却举不起来。它就倒在他的中间那一段,离屙尿的地方不远。应该有一个词,适合那只举起来的手。他想了想,找到伟大这个词。也许还有别的词,他想了想,没有想出来。

他一下想不起那一年他几岁。他想好了,要从爸爸妈妈那里,从庸常的生活中逃走,逃往他心目中的广场。在他的心目中,广场比这里的大山和湖泊都大,比全世界都大。整个太阳系都得安在广场上。那上面有地理老师说的0公里。所有的公路和铁路,还有天上的航线,都要跑到那里去,从那里开始。他也要到那里去开始。他外婆生了他妈妈,他妈妈生了他,这些都不能算。爷爷奶奶生下他爸爸,外公外婆生下他妈妈,他在那里由陶小军长成陶大军,都是为了让他往那里去。

妈妈跟他的想法不一样。好像他在这里过了十几岁,还得在这里过到几十岁。妈妈不让他走,她一直追到火车站,可她跑不过火车,只能望着火车载着他往前跑。火车一直在跑。先是白天,后来到了晚上。那天晚上,他老觉得车轮是在上头,在往天上跑。他想让它跑回地上来。可它回不来,它一直在他上头跑。

还以为到了这座城市就到了广场。到了才知道,他跟广场还隔着好多人,好多街道,隔着好些日子。他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四。那个星期四在头天,在他们听到消息的那个晚上就开始了。他们半夜起床,一直往东南走。有一个西直门。好像建都城的时候就知道,几百年以后他们要从这里一直往前走。

他们在走。整个城市都停下来,让给他们走。不管那是车,还是人。他们人多,房子像是让他们挤到了两边。他一直在队伍中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过了西直门,天还没有亮。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错了。传说中的星期四还会不会到来?后来,有人踩到他的鞋跟。他退到一边拔鞋。等他拔好了鞋抬起頭来时,突然发现天已经亮了。就在他拔鞋的工夫,星期四在他们的头顶上如期而至。好像天这么久没亮,是要等一个人来拔一下鞋。

星期四来了,却发现跟他一起到广场来找星期四的熟人不见了。他往前穿过好多人,没有看到他们。再往前,还是没有。进京的火车上,他们就认识了,就一起来,一起住在一所学校的礼堂里,一起等待这一天。从出发到拔鞋之前,他们还在一起。天一亮,他们就一下不见了。这么多人,他没法找到他们。不见了就不见了。所有往那里去的人其实都一样。一样的青春年岁,一样的一颗红心满腔热血。一样的迈开脚,一样的往前去。连吃下去的东西都一样,红星牌香肠,里头灌的是面粉和肉。还有就是馒头。连他们的模样,他们发出的声音都一样。那时候不知道,往后的岁月里,在其他地方,再也不会碰到这般巨大又这样一致的人群。他不再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没有往他这里看。大家都在往前看。

他看到城楼。那座在电影里看过,一出来就闪闪放光的城楼。歌里唱过,蜡笔画过的城楼。一开始只是城楼,后来城楼上出现了人。广场上的人群一下像波浪一样荡开了。他们要见的人就在那上面!不是在照片上,也不是在电影里,是在他们眼前的城楼上。虽然看不清上面的人,大家都知道,他老人家就在那上头。他们和他老人家之间不再隔着班主任,不再隔着校长,不再隔着任何别的东西。后来,从报纸上,从画报上知道,他老人家在向他们招手。他老人家招手的时候,广场上的人群像海洋一样。这时候他会跟人家说,那时他就在这片海洋里。

这可不是从陶小军变到陶大军。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变了。想一想,不久之前他还在家里,只是外婆的孙子,爸爸妈妈的儿子。甚至还尿床。睡过的床单就像一张世界地图,他在上面画过长江画过黄河,有一次还画出四海翻腾云水怒。放学路上他还偷过梨,让一个叫黄鼠狼的人赶得像鸡一样。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起床准备往广场这边来的时候,他还撒了一泡尿。尿味真浓。他还喝了水,后来又往身子里面填过东西。极普通的东西:馒头和香肠。没错,香肠外面是穿了一层衣,脱了衣,里头也就是淀粉和猪肉。可是,当他朝城楼上看过两眼,当城楼上有人朝他们挥过手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他不再是原來那个陶大军,更不是陶小军。他一下变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妈妈和外婆就不用说了,连他的爸爸,连他们的校长还有那个打篮球的体育老师都没法跟他比。因为他们没有站到广场上来,没有人朝他们挥过手。他们只能从报纸上看,从电影里看,就像他来这里之前一样。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有广场,还有城楼。是的,城楼站了好些人。他没能看清他老人家是哪一个,同来的人好像都没有看清,有的说是这个,有的说是那个,可他老人家在里面,这就够了!

有好一阵,他没有把床对面的图像看得太清。举在那里的手他有些认得,人好像不是原来的。他当然也不是原来那个陶大军。他甚至不再是陶一粟,就算是,也是带蛇毒的陶一粟。不只是他,连他身上的肿瘤好像都变了。那时候,他用两只馒头一根香肠,就走到了图像招手的地方。现在他不知道躺在谁家的床上,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给他喂米汤,有时也喂牛奶。他把这些喝得像一个孩子一样。吃喝拉撒都像孩子。光是这些就够他忙的。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管对面的墙。

在地上,在路上,在床上,差不多把各种各样的觉都睡了一遍。走路的事被忘到一边。起床以后发现,脚在地上变得陌生起来。像最初学走路,得扶着什么。他试着走,想把原来的脚走回来。一只脚回来得快一些,另一只脚迟迟不肯听他使唤。两只脚不能轮番往前跨。这只脚往前走,那一只顶多只能跟着它。两兄弟,小的要由大的带。他用这种新的走动方式,把王五陆表哥家的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青砖青瓦,有天井的房子,现在已经很少看见了。他记起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家就是这样的房子。妈妈告诉他,他就出生在外婆家。因此,他第一次看到的天空,应该是天井上面的。最初学走路,也是在天井边。

记得那一年他还到广场去找过一次0公里。他相信有这么一块路碑,上头标着0公里。地面上的路,从10公里到100公里,到1000公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各种各样的路碑。0公里只有一个。0公里,在众多的数字中,只有这个0才代表开始。好像他从母亲那里出生,他并没有开始,要等到十几年之后跑到这里来开始。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广场上的一天已经开始。广场上有清洁工在扫地。扫着扫着,地就亮起来了。他没有找到想象中的0公里。问扫地的清洁工,他们笑起来。没有这样一块路碑。那时候他很失望,还感到委屈:没有这样一个点,从哪里开始呢?

现在想来,一个人的0公里应该是他的出生地。那不是他自己能够选择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出生在哪里,这些都是先就定好了的。这以后,你想给自己另外找一个0公里,你得自己去找。也许要找很多次。也可能找不到。

陶一粟能感觉到,他拖着一只脚走动时,后面常常跟着一双眼睛。当然不是王五陆和他表哥的眼睛。他们陪着他,在跟他说这说那。也不是他表哥的小孙子。他也会两只眼睛追着人看,那只是好奇。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你一点也不躲闪。当他的兴趣转向别的东西,比如天井一角织网的蜘蛛,或是蛛网上拼命挣扎扇动翅膀的蜻蜓,追自己尾巴的小猫,这时候你一个劲叫石伢子他也不理你。也不是王五陆的表嫂。这个高而瘦的女人,说话做事都很干练,待客热诚大方。她让他有好感,可她的目光不会在他身上激起什么。他知道让他身体起反应的目光来自哪里。虽然那双眼睛总是及时闪避到一边。

在这里住了三天,王五陆坚持要陶一粟到他家里去住一阵。他老婆没说什么。去还是不去呢?在走出下一步之前,他还需要将息一下身体,方方面面都要做些准备。住哪里都是麻烦人家,不管住王五陆表哥家,还是去王五陆那边。人家待他好,他也不会亏人家。他答应去。

王五陆的村子离县城不是很远,村里的房子也不是他表哥家那种样式了。王五陆家的房子是典型的近些年流行起来的样子:四四方方,砌了一层之后,再往上堆一层。两层楼,上头盖红瓦。南墙高过屋檐,正面看房子显得高了许多。墙是红砖砌的。王五陆捉蛇手段好,而且动手早,别人家还没砌楼房时他第一个砌楼房。他自己驼背,可他的房子比人家站得直,站得高。等人家盖了楼房,踮起脚来跟他一般高,他又开始往房子的正面贴瓷片。别人家的脸是砖做的脸,他的脸是瓷的,上面有光。就好比他有老婆别人也有老婆,可他老婆漂亮。不管房子外面,还是房子里面的,别人没法比。想比比不过,他们只好说:这罗锅,天生就聚财。不只聚财,还艳福不浅。有一些就不再跟他比这个,暗中跟他比香火。他那漂亮的老婆跟他生了两个,两个全是女孩。他也想过要生一个男孩,后来就不想了。不是因为计划生育。他觉得,香火的事有他兄弟。他一个捉蛇的人,不知道捉了多少蛇,想要的东西不能太多。他只求不要有太大的报应。算八字的二摸爹说过,好在他是驼背。他的驼背代他受了一些过。剩下来的那些,把他摔到了洞底下。那么深的洞,居然没有在那里变成骨头。那个大城市里来的高个子是他的福星。刚好是那个时候,他刚好来到那里,手里头还带着绳子。跟电视里演的事情一样神。

吃了饭,女人进厨屋,不时听到碗和筷子响。陶一粟喝过茶,起身上楼。上楼又下楼,往一楼卫生间洗澡。二楼卫生间里头没有洗澡的。一楼卫生间就在二楼卫生间下面,下楼梯便是。同一根管子的水,到一楼劲头大许多。这天晚上的水有些任性,身前身后沿着身体往下流,到了地上还在响。洗了澡,踏着水泥梯级往上走。每一步都是一个湿印。人上去了,湿印还留了好一阵。

一个人在楼上待了一阵,觉得夜还长着,想下去晃荡晃荡。楼梯在中间拐弯,到下面才发现卫生间亮着灯。他以为洗完澡忘了关灯,想去关上。到门口才知道,隔着一道玻璃门,里头关着一屋子水声。才想起在楼梯上他是听到了水声的。水声没这么明朗,他也就没有去懂它的意义。等到了门边,他来不及准备,被这水声吓了一跳:水声高高低低,低的时候潺潺湲湲,高时哗啦啦响。隔着磨砂玻璃,隐隐约约有一条人影。灯光到人影那儿要亮一些。人的影子和着水在流,灯光好像也跟着水在流。他愣了一下,转身上了楼。

这天晚上他没有再下楼。他被那些水声困在楼上。沿着身体流下去的水总是很欢快。一些水应该是爬高了,摔下去时很响。还有一些水什么也没着上,落地之后狂蹦乱跳。他想起那天她弯身给他沏茶,无意间一眼瞥见她兜在胸衣里的两团软物,像是要从旁边溢出来。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什么没见过?偏偏是这时候在这样的地方,禁不住就沿着那一路往下想:浴洗的时候,它们就该是舒展开来,跟着身子在晃。雅斯贝尔斯列出的大哲学家,包括孔老夫子,谁都没辙。他忍住不往这上面想。他想王五陆。王五陆不止一次跟他说:只要您不嫌弃,住在这里,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还说,屋里的东西只管拿只管用。他吞吞吐吐,都在说些什么?就是这个人,先是你救了他,后来他救了你。你是来调养身体的。看来他们把你的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他想起那个在荨麻地里打滚的人。

晚上他起来上过两回厕所,就在二楼。楼梯就在厕所旁边。王五陆在家的时候,它就在那里。踏着它就可以一步步走下去。下去了还可以走上来,踩着拖鞋底一下一下踩上来。你可以把它走得很响。乡村的夜安静,鸡还不到叫的时候,楼梯一响整个屋子都会响。其实响也无妨。当然也可以走得不响,把鞋底藏在脚下,让它跟梯级窃窃私语似的。像戏剧,场景有些诱人。换一下场景,也许他会无动于衷。谁知道呢?楼梯空在那里。他只走到楼梯旁边的卫生间。他相信她也上过卫生间,当然是下面那间。从两个人身上出来的东西,最终汇到同一根下水管。王五陆说过,他们在村子背后,在小溪上头取水。下水道通到村子下方的小溪那里。小溪连着小河,小河又连到大河。大河汇集了许多小河小溪的水,最后进了远处的大湖。一个又一个村子,不知道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就这样悄悄流走了。

吃早餐的时候,他跟那女人说要进城一趟。女人一惊,一手碗一手筷子停在那里,眼睛望着他没说话。临出门,她追了一句:要不等五陆回来再走?他笑了一下,说他去一下还回来。

女人送他到门外。能感觉到她站在那里。他想他得径直往前走,就没有回头看。

又到了雷都县城的汽车站。远远看到警察,制服帽子跟上次一样,人不知道还是不是原先的。坐在候车室里的人,似乎还是上次那些。如果不是时间重现,就是上次那些人也跟他一样回到了这里。一个人拦到他前面,脸还是那张脸,手抬在肚皮那儿,要伸不伸的样子,说话也是上次的:我的钱包让人偷了,我困在这里回不去了。您行行好帮帮我,给我一点路费,让我回到家里去。回去了我天天給菩萨烧香,求菩萨保佑您!

他有些不肯相信,上次在这里经历过的,真的还会重来一遍?他呆呆地望着对面那个人,半天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这次重来,他早就把这事忘了。现在他想起来,当时他给了这个人几百块钱。现在,这个人又半伸着手等在那里,显然是记不起他来了。从王五陆家里出来,他就有些想揍人。他给了他一拳。他想都没想,就像上次给钱一样。拳头落在左边肩膀那儿,那家伙身子一歪,接着就蹲了下去,后来干脆躺在地上哎哟哟叫。他激愤无比,恨不得再踹上他一脚。

有好些人围着看。不一会,出来两个警察。好像就是上次那两个。他们认出他,显然也知道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那家伙正蜷成一团,身子一动一动的,有一声没一声在呻吟。像是快不行了,像是在抽搐。年纪轻一些的警察用皮鞋尖拨了拨地上那位,像在拨一只烂香蕉,说了声:起来吧。口气很随便。蜷在地上的身子慢慢伸直了,嘴里咕哝着坐了起来。年纪大一点的警察笑着对陶一粟说:这家伙老是这里那里坑蒙拐骗,我们得审一审。还得麻烦您耽搁一下。接着转向那一个,换了一种声音:走,到里面去!那家伙不肯进去,说了一句:他打人!

哎哟,还赖在地上不想起来是不是?

大概是没电了啰。

没电动不了,看来得充充电。

那家伙显然知道充电的意思,没等人家把警棒摸出来,就乖乖爬起来跟着走起来。

这间屋子陶一粟来过一次。也就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又是报纸又是茶杯又是烟灰缸。对陶一粟来说,这屋子除了有些乱有些脏,跟别的办公室没什么不同。现在他一进来就有椅子坐,还有茶喝。对另外一个就不同了。他知道这间屋子跟别的屋子不一样。他一进来,就往墙边上一蹲。旁边有空椅子,他让它空在那里。他知道那些椅子不是他坐的。站着累,还有手和脚不好放,他不想站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行,像耍赖,他们会看着不顺眼。他不想让他们看着不顺眼。他蹲在那里,尽量把自己缩小,时不时把屁股往地上搁一搁。发现情况不对,屁股随即离地。他完全一副苦猪相。打一进来,再也没提过打人的事。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上头绕圈子做文章。他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袋子。它原本挎在他身上,现在正躺在治安值班室的办公桌上。袋子像一只倒空的肚子。旁边是倒出和掏出来的东西:有他收集的车票,谁要他就卖给谁。有两张盖过公章的空白纸,一张盖的是一家公司的章,还有一张是他们村里的。一本记事簿,一副老花镜,几包烟。一叠纸钞,用橡皮箍拦腰箍在一起,有一百的,也有零票。还有一个存折,身份证夹在里面。在存折里,他是真名真姓。一段时间里,他做的那些事情都在这里了。他眼巴巴望着,往脖子下面咽口水。

陶一粟坐在一边打量着他。一开始他全身冒火,就像一根带电的警棍。看到他一副可怜相蹲在地上,火不知不觉开始消退。当警察开出没收单要没收非法所得时,他看到那个人要哭的样子,心一下软了。他想叫他们放了那个人。他们则想叫他相信,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他好。要不这家伙说不定会反咬一口,说他打人。他说那就去医院,有伤治伤。只要这个人不再干这个。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再骗取人家的好心。他们说那不就治了好人放了坏人吗。这样的人怎么会收手呢?他不在这里干,也会到别的地方去干。那个人说他再也不干了,就是饿死也不干了。他也不要去医院。打了也是他该打。他只要拿了袋子里的东西回到家里去。陶一粟说:那就信他一回,把他放了。等下我请客,请你们喝酒。朋友一回生二回熟,正好还有点事看你们能不能帮帮忙。

两个穿制服的人做出无奈的样子,连头戴帽摇了摇。年纪大一点的拿起存折看了看,转向蹲在墙边的人:

这回算你遇上菩萨了。下回让我们逮着,就没这么好了!

那人早已蹲在两只脚尖上等着,单等那边一个手势,就像偷鸡的黄鼠狼,叼了鸡就跑。跑的时候连腰都是弯着的。

三个人一台三轮摩托,从汽车站出来,一头撞进车和人群当中。摩托车见缝插针,闪来避去,一溜烟往前走。坐在车斗里,感觉有些像《永别了武器》里的战地指挥官。时而是一只转动的卡车轮子,眼看着就要跑到人身上来了。摩托车一偏,轮子是轮子,他是他。轮子跟着卡车跑了,他还在摩托车上。有时是一辆人力三轮车,他看到蹬三轮的那双惊惶的眼睛。一条性感的腿,车身一转就成了臀部。一个满是肢体和车轮的世界。世界载着闹声往后奔去,摩托车一直往前开。直到路越来越空,路两边换上矮旧的房子,成堆的垃圾,杂草和菜园。还有举着电线的水泥杆。电线拉直了在跑,蹲在上头的麻雀若无其事。他看到巨大的烟囱。烟囱周围很多房子。

两个警察带着陶一粟来到城郊的军工厂。专门生产胶鞋、篷布、帐篷的工厂。他要定制一顶帐篷,两双胶鞋。他要他的帐篷长一些,装下他的个头还有点余地。他还要他的帐篷宽一些,需要的时候能睡下两个人。一个人在里面的时候,也可以把自己摆得开一些。要用最好的钢材来做帐篷的骨架。帐篷撑开要大,收拢要小,背在身上,不会占太多地方。帐篷布当然得用最好的材料,防雨,耐磨,还要透气性能好。

两个警察找到他们的熟人,熟人又找来几个人。后来他们一起去喝酒。吃和喝,身子里面装下相同的东西之后,人就變得热络起来。就问他,一只帐篷干吗要住两个人。就笑。他说只是想着,谁知道有没有人肯跟他到野外去住。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曾经有过的女人和别人的女人。想到一些女人会不愿意住进他的帐篷,一些女人他不愿意她们去住,还有一些他不能让她们去。世界上还有很多女人,他不知道有她们,她们也不知道有他。剩下还有谁,那就是缘。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抽烟。他们请他抽,他说抽不得。他们说那就不抽。不抽这个抽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来荤的。两个警察,加军工厂的熟人,都要他来一个带荤带腥的故事。说他是大教授,来这个是亲家母捉雄鸡,现成的。他笑,他说教授的故事都是从书上来的,书是别人写出来的。年纪大一点的警察,现在知道他叫老王。老王用筷子敲了敲碗:这碗里装的什么?没错,土鸡。那我就先来一个我们雷都土鸡的故事,抛砖引玉。

老王说,话说某警察抓嫖。某警察是谁?不,不姓王。要姓也是姓黄,黄色的黄,不是三王。这黄警官抓嫖,抓到一个漂亮的,就打起了歪主意,一开口就要罚三十万。小姐抵赖,说她没做。黄警官很生气,指着避孕套问她这是什么。黄警官的意思是物证在此,看你还敢不敢抵赖。谁知小姐说这不是卖淫,她只是高价出售避孕套。要管也只能由物价局来管。最后?最后黄警官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真的把事情弄到物价局去。他只好问那小姐也买了一只避孕套。小姐还算不错,二百块钱打了五五折。

老王说的时候,年轻的那一位,也就是小黄只是在一边笑。轮到小黄,他又反过来拿老王开涮。说老王在单位上,人家尊敬他,都叫他王爹。王爹王爹叫惯了,出去卡拉OK也这么叫。傍他唱歌的小姐不高兴了,嘴巴嘟出来三尺长。小姐不高兴,王爹怎么高兴得起来?回单位,王爹把几个人叫到一起,宣布一条纪律:今后出去玩,不许叫王爹,只能叫王哥。谁叫王爹,王爹就日谁的娘。

桌上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大伙儿都喊教授也来一段。他说还有军工厂的还没说呢。军工厂的说我们那里两只胶鞋加一起还不如一只避孕套,就不说了。还是听教授说。

他说我的生活也不怎么出彩。他们说你说什么都行,都是好的。他想了想,在医院那段时间,他的生命集中在胸部那里。后来到雷都山,接着到了王五陆家里。由此想到边奈狄克特,那个古罗马时期的修道僧。就跟他们说了一下边奈狄克特,说他出身罗马贵族,后来厌倦贵族生活,离家到洞穴中修道。其他没什么,唯有性欲高涨时难以忍受,就脱了衣在荆棘和荨麻丛中打滚。那几个就在一旁打趣:哎呀,怎么能到那儿打滚呢?要打滚应该到更好的地方打滚才对。就笑,就嚷着喝酒。

酒喝到一定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屋里多出几个女子来。陶一粟有些不解,就朝喝酒的几个身上看。大伙儿都朝老王看。那王哥就问他,这里是罗马还是雷都县城?他说是雷都县。那边喊起来:是雷都县就好!是雷都县就听我的,先喝酒再说话!喝到后来,边奈狄克特没有了,剩下月亮和六便士。

后来大概是到了宾馆。醒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两天之后,陶一粟背着定制的帐篷和胶鞋,进了王五陆和他老婆的村子。去了一趟县城,他对自己的身体更加有了信心。身子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人的身体就像一部很烂的车子。它要喝油,还要油给它做润滑。它总是带着噪音走。它冒烟。它还会抛锚。没错,它会燃烧。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把自己装在它上头。很多时候,是我们跟着它在走。从现在起,他得赶着身子往前走。他已经想好了往哪里去。

鸟在林子里叫。太阳在林子上头红出一大半。太阳在它开始的时候也是红的,升高之后,就不那么红了。中间那一段,它只知道闪闪放光。到傍晚,它又记起它曾经红过。它好像回到了开始时的样子。

进门的时候,他看到王五陆,没有看到女人。王五陆一看到他就蹿了起来。蹿起来之后又不知道干什么,最后只是搓了搓手。想起要接他背上的东西,就不搓手了。陶一粟想问一句他老婆。他没问。他说了一句我上楼去一下,就往楼上走。他看到水泥梯级擦洗得干干净净。浇制这些水泥板时,用过报纸,用来隔在模板和水泥之间。现在水泥板上还有一些报纸的残迹,几行无头无尾的字,或者一小块图片。那时候发生在报纸上的某些事,被一个女人擦洗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事。他只知道,他是踩在一个女人用手擦洗过的地方。楼上的地板也擦过。床上收拾得干净齐整。连厕所也冲洗过。他心里一动,怎么没看到她呢?她知道他要走了?是的,他不可能留在这里。这地方只是他的一个中转站。以前很少去想,其实一生中有很多地方,走过之后再也不会重来。一些人,见过之后此生再也无缘相见。现在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得走。

下楼的时候,正好看到女人的脚。她从门外边进来。她看到他应该也是。他在楼梯上往下走,先出来的也是脚上那两只胶鞋。军工厂买的迷彩鞋。她手里拿着他的衣。她在外面给他熨衣回来。他想说他的衣不用熨。他没说。他看到她的脸红了一下。突然就想,王五陆回来,她都跟他说过什么?

王五陆和他女人都知道他要走了。他还没回来他们就知道了。他们没有问他要到哪里去,他也没说。在这以前,谁会想到他会从这里出发,从一个叫王五陆的人家里!那时候以为只是要找到出发地,就有了出发。这才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发。跟死亡的一次碰面,让他摒弃了附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多余的东西。一开始他只是离开,现在他是从自己那里出发,去往他要去的地方。

这天晚上,他亮着灯躺在床上。墙上一颗钉子,挂着一小段布条。风有一阵没一阵从窗户里进来。一面旗子在飘。一艘快艇从水面航过。一列火车。一辆汽车拖起滚滚红尘。一道拉得很长的尿。地图上一条对折的河。一个人跟他的影子:他跟影子接吻,跟她合成一个人。他跟她吵架,跟她闹崩了,一个往那头一个在这头。他从高处跌落下来,他一个人躺在那里。他飞起来的时候,以为他是旗子,是许多了不起的事物。其实它只是一根旧布条。他看着这根旧布条,把眼睛都看花了。他不再看旧布条,不再看灯,不再看蚊帐顶上筛下来的天花板。闭上眼睛,布条还是在眼睛里。沉甸甸的布条拖着许多光在跑。他打开眼睛,光在灯那里,布条站在钉子上。有影子跟着。布条在动,要出发的样子。一根布条,它能往哪里去?它往风中去。风从一边来,往另一边去。风往哪里去,它就往哪里去。影子呢?影子不属于布条,影子属于光。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

电灯开关的拉线就在床头上。手在这头,开关在上头。开关才响一半,灯就在另一边熄了。剩下一半在黑暗中响起。后来他听到狗叫。狗叫声从村子东头响起。第二条狗接住的时候,叫声已经离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狗叫声听起来都是一个圈一个圈在响。从第三条狗再到下一条,叫声在变远。把狗的叫声拼起来,就是一个人由东往西去的路。白龙马,蹄朝西。西出阳关无故人。

第二天,老早就听到楼下窸窸窣窣,压低声音在说话。他多躺了一会。起床之后,他没有去管那些被子枕头。好多年了,他已习惯起床了就不再管床上的事情。睡觉没有什么好收捡的。他在背包里找到那张存单。上面是王五陆的名字。那是他在县城时转出来给他存上的。他知道,同样一个数字要看放哪儿。在这里用处会大很多。他们有两个孩子念书,捉蛇不能总这样捉下去。他把存单压在枕头底下。

告别的时候,他拥抱了他们两个。他弯下身,搂到的是王五陆的背。跟女人拥抱时,他让女人的头在他的怀里停了一两秒钟。就那么一两秒钟,她的头发弄得有些乱。在那张红扑扑的脸上头,弄乱的头发别有一番滋味。突然就涌起一种不舍:此生此世,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们。

他没让他们往前送。他很坚决。王五陆是在他到了候车点之后赶过来的。还以为是为了那张存单,很快就知道不是。显然他们还来不及发现它。他也不想现在告诉他。他想离开之后往王五陆的手机发一个信息,把密码一起告诉他。这个人气咻咻赶来,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他嗫嚅着,慌乱中想起抽烟,敬烟给陶一粟又记起他不抽烟。后来看到车来了。大巴车拖着一路灰尘像一列火车,正在朝这边开过来。再不说就再也别想说了。他说了。他说他那个东西不行了。他往下面指了指。说打那次掉进山洞里,回来就发现不行了。他支支吾吾,后面不知还想说什么。

车停了,车门开了,他在王五陆肩头拍了一下,转身上了车。车重新拖起灰尘往前开。王五陆的头往车开的方向伸着。陶一粟在心里对他说:王五陆呀王五陆……你追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是啊,他干嗎跟他说这些?

这天正跟几个朋友喝酒,手机在桌上振响,闪出来是LSK。我回了六个字:等下我打过来。我旁边的朋友跟我开玩笑:字母字母,肯定是女性。你看,一开头就是一只钓钩,接着是S,维纳斯的身子不是S吗?K,开什么,开放搞活?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后来老婆看到这三个字母,也问电话是谁的。我鼓着眼睛告诉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她没再说什么。

我的手机里存了一百多个号码,有的用名字,有的用称呼,×部长,×书记,××长。电话一响,存进去的字一闪出来,就知道要不要接,马上接还是等下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些什么样的话。一些电话可以仰在沙发上,怎么舒服怎么接。一些可以边走路边接边喝茶边接边吃饭边接边上厕所边接,除了跟女人上床不接其他都可以接。一些电话不接不需要理由,没接就是没接。一些电话没接,过后需要给一个理由。理由随便来,怎么合适怎么来。大家都在编,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你要是不给人家一个理由,人家会生气。一些电话不管你在做什么都得放下,周围也得静下声来,电视里的播音员说得最动听也得把它关了。再好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听,面带笑容,听一句弯一下腰。不要以为对方看不到,你做到哪一步,声音会连带把这些信息传过去。人家会感觉到。电话来时,也可能你正坐在抽水马桶上,你没法站起来,至少你得坐端正,得一边点头一边笑。上半身的事一点也不能马虎,下半身当然得暂停。该停的时候停不下,只说明你修炼还不够。

刘书空的电话跟所有这些都不一样。存入的时候,我特意用了三个字母。存进去之后,每次电话响,心里都多了一份期待,期待闪出来的是三个字母。可是好长时间没有。有两次闲着没事把它翻出来,差点就摁过去。最后没有。

她打电话给我,是要告诉我:她去了一趟雷都山,刚从那里回来。我说那好,明天我做东,给你接风。我没说洗尘。洗字不太好出口,洗澡洗桑拿都是洗。他们笑我当总编当久了,有文字过敏症。我问她是不是见到了陶一粟。她笑一下,说了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

第二天中午,地方是她选的。两个人,很小一个包间。外头的亮,拉了窗帘挡着。窗帘上是郑板桥一类的竹。一盏吊灯大老远地从顶上吊下来,在长方形餐桌上画出一圈橘黄色的光。我说:情人包厢耶。她说:也适合领导与女秘书共进午餐。

三个菜,外加一碟配了酱的生黄瓜。我们还要了一小瓶红酒。别的地方好像没有这种小瓶子红酒。小瓶子酒跟这里的包厢很配。

她到了雷都山,看到一块写着军事禁区的水泥牌,看到许多茅草。知道陶一粟当兵时挖的那个洞就在山底下,可是找不到进去的口子。本地人也找不到。县里的官员都知道雷都山,他们县就叫雷都县。可是好像都不知道山底下还有一个地下军事工程。听说有这么一个洞,就说找一找,开发出来搞旅游,哪怕藏酒都是好的。听到一些陶一粟的传说。有的说雷都山有神人下凡。又高又大,头发胡子一把抓,大概是雷神。要不怎么叫雷都山。也有说雷都山闹鬼,鬼跟蛇精打架。还有一种说法,说那底下本来就通火车,一直通到北京什么广场底下。偶尔会有人从山底下钻出来,这事并不稀奇。她离开雷都县之后,还接到一个警察打来的电话,说他见过那个教授,还帮他在军工厂定制了帐篷。

没找到陶一粟是意料中的。她说她去那里,只是想去看看,这个人从医院里出来之后,为什么要去那里,为什么要选择从那里出发,那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说,也可能他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开始,想到的是结束。她说:可是他开始了,我们追着他的脚后跟在赶。她说的是我们。

我说我们到一起,总在谈陶一粟。她说:还谈什么呢?我说我喜欢足球,就谈谈马拉多纳谈谈贝克·汉姆吧。她说不踢足球的人老在谈足球,我们不能只是谈。是不是下一个决心,到我的杂志这边来?她盯着我看,我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结账的时候,服务员拿了一只计算器来算给我们。计算器是带声音的:105+35+37+98+22=297。服务员重复了一下最后的数字:297。再摁,计算器说了一声归0。

我拿出钱包准备付款。刘书空叫了一声等一下。我以为她要抢着付款。她不是。她叫服务员再算一遍。再算一遍还是一样。她指着我:

听着,归0!

星期日·座位和鞋

第一次到刘书空的办公室,当时是抬了脚就来。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起这个第一次,只记得进了电梯又出电梯。楼层被电梯忽略。楼层只是一个数字。出电梯就到她的办公室。我特别注意到她坐的椅子。在我们报社那样的办公楼坐过的人都知道,很多时候,人就是他的座椅。你是什么,你有什么没什么,你在这个世界里处于什么样的地位,都是由一把椅子来代表的。

刘书空坐的椅子跟我的不一样。一把不锈钢撑起的皮椅。圆形底座,牛皮凹成窝状,像在召唤人把自己的底部往上面搁。一种皮肤跟另一种皮肤应该更易于亲近,连身体的呼吸都可以透过座椅上的皮来完成。在这里,椅背不是直挺挺僵在背后的东西,它在腰那儿围成大半圈,围成呵护的样子。椅子是可以转动的,往哪个方向全看人的意思:正面是桌子,桌子上是电脑显示屏,还有键盘。往左转,窗外是穿城而过的那条江。椅子所在的楼层足够高,位置也好,可以把江要去的地方看得很远。往右转是沙发和茶几,来访者坐的地方。往后转,墙上是一张世界地图。刘书空去过的那些地方,被她标上绿颜色的三角旗。地图上没有雷都山。她在上面标了一个代号,底下注明是雷都山。

她让我坐她的椅子,问我坐在上面有什么感觉。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说,一个女人坐过的椅子,让男人去坐。她说还有呢?我说还有就是,你这里是皮椅子,我在那边坐的是木椅子。

没错,那是一把柞木做的椅子。笨重,已经有些年头。坐在那上面,就觉得自己也像那把椅子,满像那么回事。世界很大,人很多,我摆在这里,要挪动我也不那么容易。我是在经济生活部做主任时坐上它的。以前坐的是以前的经济生活部主任,再以前说是坐过副总编。我做副总编时依旧坐它。后来做总编,想到一路坐上来都是它,就没有换它。坐过它的人里头,总编就我一个。

坐上这把椅子之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坐在底下的是什么。做记者当编辑,不管椅子凳子床铺还是别的什么,坐在上面都是一样的写稿看稿。倒是在意鞋,喜欢穿运动鞋穿休闲鞋。不喜欢拘束脚,喜欢放开脚到处去走。慢慢地就注意上椅子。椅子搁在一處地方,代表着占领。连坐车坐船坐飞机都是。按号入座,票上写着,那地方是你的。你的座位在这里,你的地方别人来不了。来来去去的脚步,就算你把某处地方走成一条路,路也不是你的。路谁都可以走,椅子跟路不一样。搁椅子的地方没有路。一个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久了,就觉得世界就是你坐着时的样子。换一把椅子,总觉得这里那里不对劲。世界像是错了。

柞木做的底板凹成一块凹地。是一块,不是两块。想想也是,一个人既然装在同一条裤子里,就没有必须分出这边那边,就应该团结一致顾全大局,就应该统一。坐的时间长了,我的屁股早已适应它。坐在平板椅上,感觉就像一只搁浅的船。也不能洼得太深,好像那样就会溺水而亡。至于后面的椅背,它稍稍往后仰,立在那里。你伏案的时候,它当然不会跟上你。感觉到它就在后面,你会感到放心——你的背后是你的椅背,不是别的未可知的东西。当你仰向它,把背靠在上面时,就知道椅背是多么可靠,留在背后的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刘书空的皮转椅不是这样。椅背和扶手连成一体,就像两条柔软的手臂,正准备抱住你的腰。它像在提醒你,你完全可以把别的都忘记,你只要记住你是个人,一个男人。是男人都希望女性的手臂在身上环成一个圈。如果坐到这里的是女人呢?男人的手臂到了女人这里,也会变得柔软的。椅子的底座,皮革下面应该垫了海绵。人压在上面是什么样子,它就洼成什么样子。一个人在上面坐久了,留在上面的印子,像两扇蝴蝶翅膀。一把木椅子,印子是事先准备好的,你得适应它体会它记住它。皮椅不是。

刘书空是认真的,她请我过来,是想让我主编她的地理杂志。用她的话说,我来了,她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可以放心到外面去飞。她的皮转椅是有些诱人。可我没有想过要离开我的柞木椅。

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我就一直在这里。先做记者,后来做编辑,后来副主任、主任、副总编,一步一步往上挪,最后挪到总编位置上。算一算,在总编这个位置也已经坐了七年。总编上头还有社长。社长是书记,总编是副书记。总编跟社长级别一样,可社长是一把手。做二把手这些年,一把手已经换过两轮,眼看就要换第三轮。现在这个社长,已经在宣传部挂上号,成了副部长。内部消息,下一步是常务副部长。常务副部长还是副部长,可它比一般的副部長多了两个字。做了常务副部长,社长就不能再兼着了,要不怎么常务?

在二把手的位置上待着,眼看就八年了。八年持久战,连跑到沈阳去的皇帝都拿下了。就算我安心当老二,不朝一字那边望,人家也会掐着手指替你算。背后人家怎么算我不知道。几个相好的一起喝酒,跟我开玩笑,叫我到组织部的档案室问一问,看档案是不是长霉了。其实还有一层,我是后来才参透的: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像一棵树把根扎得很深。即便你不想什么,人家也不愿意看到你树大根深的样子。最后的结果,要么是人家盘你的根把树移走,要么是你自己做上一把手。

我不是那种有事没事爱往上头跑动的人。当然,我也不是那种只会埋头读书看稿的书呆子。一个书呆子,不要说坐到总编位置上,他连主任的位置都坐不上。我只是不爱跑,没事就在那把柞木椅上坐着。好像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可以把二坐成一。我没有等到二换成一,却等来另外一位副书记。

报社新来的副书记,另一个头衔是副社长。之前已经有一个副社长,是党组成员。这一个是副书记,两个副社长孰前孰后不存在问题。没想到两个副书记的排名会有问题。按说是没有问题的。我是副书记没错,可我是总编。总编跟社长同一个级别,给总编冠上副书记,就等于说你总编不是一把手,是二把手。副社长他是副的。就算他这个副社长跟别的不一样,就算他跟总编也就是跟社长同级,先来后到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宣布那天,组织部来的人在念过文件之后,做简短讲话,还用“一个是……一个是……”造了一个句:社里现在两个副书记,一个是总编,一个是副社长。懂的都知道,他说的是排名的先后。这时候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后来。

宣布完了,组织部的人也走了。社长主持召开党组会,我还是当我的总编管我的业务,新来的副书记、副社长分管人事、财务,还加了一条:协助社长主持日常工作。他还特地做了一下说明,说他在宣传部那边还有一份工作,社里的日常工作需要一位副手分担一下。还说这次宣布人事,因为他就是宣传部的,宣传部那边就没有再来人。他的意思他代表宣传部。

都是圈子里混的人,谁都知道,分管人事,在人事问题上就多一份话语权。一个单位,最牵动人神经的就是人事。其次就是财务。管财务就意味着不管谁拿一张条子来,他签了字,条子就成了钱。他不签字,条子就只是条子。这两项,一般都是分给不同的人管。集中到一个人手上,就是让许多人顺着风向往这个人身边靠。到哪天需要弄个民意测验什么的,说不定就灵验。至于协助主持日常工作,从字面上看有些不明不白,底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透出那层意思的人不光是社长,还是副部长,据说不久就要做常务副部长。这事让人不爽,却又说不出什么。人事财务都是社务,总编要管的是编务。至于那个主持,人家说的是协助,你能说什么呢?有想法也只能搁在心里头。

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七点钟起床,要拉的拉掉要洗的洗净,七点半左右出门。门关上时响了一下,电梯间的灯应声亮起。小区外面的早餐点,一到时候就会有桌子凳子跑出门,跑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就会有一些人坐到凳子上,把头弯到桌子上,往自己里面吞东西。早餐时间一过,散开的桌子凳子又会缩回去。天天如此,仿佛这一切会无穷无尽地重复下去。吃过早餐,不用看表,时间应该是七点五十几分。沿街道往东走一段,在十字路口那里从地面消失一会儿,随后从街对面的地道口冒出来,沿人行道往南。不用像那些急急忙忙的人,他们总是脚跟脚抢地盘手跟手打架似的。不紧不慢走上二十分钟,八点半之前就到了那把柞木椅那里。椅子等在那里,只要把自己搁上去就行。有时也会想,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想一下也就是想一下。

这天早晨,一切似乎都跟往常一样。连早餐都跟上次一样:面条加一只煎鸡蛋,加一小盒酸奶。一路走过去,迎面而来的脸,侧身跑过去的公交车都跟往日一样。办公楼的大厅、保安、电梯,全是原来的样子。没错。这幢楼里多了一位副书记。他进他的办公室,我还是进我的902,坐我的柞木椅。开门时看到地上一封信。谁还会从门底下塞进来一封信?多半是广告。打广告的厉害,一有空当就溜到楼上来了。大楼管理是社务,不归总编管。把它丢到那一摞报纸上时,我扫了一眼信封:邮局买的信封,寄信人地址那一栏空在那里,没有邮票邮戳。也可能不是广告,群众来信之类。我有稿子要看。还坐在总编的位置上,一些稿子你不能不看。

中午在办公楼后面的食堂吃饭。有人打招呼就笑笑,点点头。打了饭,找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就吃。旁边的桌子上,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谈一封信。抬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就只埋头吃饭,不再说话。他们谈一封信做什么?大概这封信后边还藏着什么,要不他们干吗要谈它呢?一个总编大可不必去管这些。他只要去管他的报纸,管版面上的那些事情就可以了。现在,他只要管摆在面前的这只盘子。不锈钢做的盘子,整个一个长方形,里头分成大小不等的格格,看起来倒是像一张报纸。肉和鱼是主打菜,位置也放在头版头条。一小份榨菜丝,正好占去报眼的位置。搁在中间的一小碗紫菜蛋汤,相当于大众生活栏目。蔬菜正好是西兰花,相当于插图和照片吧。米饭呢?一直到把饭吃完,我也没想出米饭是什么。米饭太平常了。报纸不登平常的东西。有时候倒是也会登一些群众来信,相当于酸辣椒或是辣椒酱。突然想起厨师也跟总编一样,厨师也是不做饭的。厨师只做菜,做饭是帮手的事。想着就自个儿笑起来,厨师相当于总编的总编。

下午,我隔壁房间的副总编进了我的办公室。他在隔壁,房间号却是905。他从905进到902时,显得有些怪。他敲了两下门,把门推开,伸进来一只脚,似乎又想抽回去。等我抬头望他时,才把重心移到伸进来的脚上头,接着把另一只脚拿进来,整个儿进了902。

你没有看到那封信?

我问什么信。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不相信我不知道他说的那封信。

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你没收到?

我想起报纸上那封信。他说就是这个,跟他收到的一模一样。

信是针对社长和新来的那位副社长的。我拿出剪刀剪开信封时,从隔壁来的副总编回隔壁去了。他沒有多说一句话。好像在信从信封里出来之前离开,他就与里头的信无关了,也就不存在总编副总编一起读信的问题。他走的时候,只是随手把门带了一下。门没有合上。他要是替我把门关得严严的,让我在里头读信,岂不成了合谋?我也不好为了读这封信就把门关上。我犯不着偷偷摸摸的,好像这封信跟我有什么干系似的。可是就这样,有谁进来,让人看到你在看这封信,也不怎么好。我粗略地把信扫了一遍,里头列了好几个问题:独断专行,以权谋私,排除异己,培植亲信,等等。中间举了一些事例。信的开头写的是尊敬的领导。想来这封信是往上面去的。打印方便,就多弄了一些,到处塞。信的末尾,署名言实。弄一个假名字写举报信,也像给报纸写评论员文章似的。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塞到社长和那位副社长的门里去。塞不塞,他们最终都会看到信。不知道他们看到信会怎样——他们会很气,会跳起来。我得说,这封信让我暗自高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不说,自会有人说。其他人呢?他们看了这封信会怎样想?邻居家里起火,自己家里安然无事,忍不住就暗自高兴?还不只是这样。比方另外那位副社长,原来他管财务,新来一个一下摆在他前头,财务也给拿走了,他会怎样想?还有我隔壁这位,他按捺不住跑到我这边,问我是不是看过信,心里那股高兴劲不是想藏匿最终还是藏匿不住吗?你想想,假如外面不来人,我往社长的位置上一挪,空出来总编位置,至少他还有想象的可能。现在出来两个副书记,不管哪个做社长,都没有他想象的空间。这封信不也反映了他的心声?谁在这个时候弄出来这样一个东西?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一个人,又是写,又是打印,又是弄信封,又是投递,要做的事还挺多的。还得不露马脚,不让人逮住什么。一个人做下来,连个伙伴都不要,除了心细,还得心理足够强大。这样的人应该适合做一把手。什么事都在一个人心里头。如果是几个人,中间出了叛徒怎么办?人家又是社长又是副部长,人家上头有人,想弄一个副书记副社长过来就弄了一个来,一封信能撂倒人家?当一回叛徒,摇身一变他说他是地下工作者,说不定就提拔了。其他人就等着收拾吧。

弄出这样一封信,顶多也就是出口气。有什么用呢?隔壁那位看信看得早,瞧他小心谨慎的样子,一定仔细想过了。他知道没用。他问我看没看信是试探?是想悄悄跟我共着出一口气?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这封信的背后有谁。假如这封信的背后是902,902的背后又是什么人,他不妨先到902室来挂个号。他小心拿捏着分寸。他知道自己在那边毫无希望。可他不想得罪那边。这样至少可以保本。他的905跟我的902就一墙之隔,假如有机会他也不想失去……也许在他眼里,我不去看那封信,把那封信撂在一摞报纸上,都是有意的。我不看,因为我早就知道信里边是什么,又要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许在他看来,一把手的位置眼看就在往我屁股底下来,902就要变成901了,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像是要跟我抢的样子,我怎么会不出手呢?一封信,上头没人拿它当事,它就只是一只纸袋子里头装了几张纸。上头有人当事,它就是炮弹。现在这信撒得到处都是,看着来势还挺大的……

看来这信是不能随随便便丢在报纸上了。往哪里放好呢?我当然不会把它放进保险柜。保险柜其实保不了多少险。保险柜多半只代表主人的态度。放那里,人家知道了,还以为我把这封信当了多大的事。往办公桌底下的抽屉里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封信里的主人公,那个副部长社长和副书记副社长会不会怀疑到我?弄信的人当然是有准备的,弄不到证据找不出那个人,剩下就只有猜疑。猜疑谁呢?另外那个副社长应该是合适人选。适合的人选还有我。我的目标更大。有了我,副社长就可以往后靠。按想,一个人当了七八年老二他当然想当老大。把老大轰走了,他就是老大。干吗把新来的副社长一锅煮呢?不迟不早,刚好在这个时候!我甚至怀疑,写这封信的人选在这时候推出,就是为了把我推在前面,让我当挡箭牌。一旦怀疑上我,就不难找出更多的佐证。比如那个“协助主持”来了之后,我不冷不热的样子。我们喝酒时说的档案长霉的话,说不定就会吹到人家耳朵边。还有,谁知道还有什么!我说话我走路我笑或者不笑,我在食堂吃饭的样子,都可以作为怀疑的佐证。我知道,往上头写信,书面上叫举报,口头上都管它叫告状。告状在这里是个贬义词。一说某某喜欢告状,大家就知道,这个人坏了潜规则,不可信任。

去他妈的!信落进抽屉,我关上抽屉。也许,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就是这么一封信,与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竟然弄得我坐不安稳。这实在太无聊了。想到陶一粟,说一声走,就把医院连同自己的单位一起给炒了。说走就走,就把一条命拿在手上走。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连死都不在乎了,还用在乎别的!谁都会死,就不能做一点自己想做的?就想起那个把钱摔在地上的男人。又想到刘书空,还有她的地理杂志。

这天的会连下面的记者站,连司机和食堂炊事员都来了。往常这样的会,社长总编副社长副总编纪检组长一字排开坐台上。这天的会社长一个人坐台上。他一个人坐台上,我们就只好坐第一排。我们坐第一排,原先坐第一排的部主任到了第二排。他一个人坐台上,一个人主持会议,一个人讲话。他是一把手,他可以这么干。他说什么,我们都得听着。讲话的标题有些像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目无组织目无纪律。这一次大概不是办公室准备的稿子。他一边讲一边挥动两只手,右手为主,另一只是配合。

我坐第一排,我的位置正好对着他,他说的那些话好像全是对着我在说。其他人全是陪着我在听。我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可是耳朵它张在那里,从娘肚子里出来就一直张在那里。它没法关上。它只能听任人家抡起声响在上面踩踏。一个二把手,他的耳朵注定要装一把手的声音。不只是一把手,左边还有一个副书记。他的呼吸从鼻孔里出来,比牛还粗。这么重的鼻子,喝酒喝的。一个人只要会喝酒,就可以在你的耳朵边出粗气。我的耳朵装了一个一把手,还要捎上另一个。不只是耳朵,还有鼻子。那个人往头发上喷了发胶,把头发弄成钢丝一样。一大半往右爬,一小半往左爬,在左半边开出一条沟。它们在他的头顶上怎么爬我不管,可是那气味烧我的鼻子。烧煳的辣味。闹得我老想连气带水喷向他。喷发胶的瓶就是这样喷的。可我不能喷到他头上去,要喷也只能自己用手捧着。

台上那个人还在说。他一会儿变得很远,一会儿又离得很近。他都在说些什么呢?从鲶鱼一样一开一合的嘴往上,这只脑袋有些尖。配合脑袋往上尖,额头以上头发也尽量往上,留出一道不长草的坡。平常讲话讲得舒缓,他喜欢抬起手不紧不慢沿着额头往上摸。这一次讲话急手挥得快,摸起来也匆忙。那手我知道,几处地方摸麻将摸起了茧。他就拿这样一只手在台上挥。一把手。一把手就是一只这样的手!总编不是一把手,总编坐台下。

他说别看有些人坐在那个位子上,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当着是人,背着是鬼。白天是人,晚上是鬼。有本事就明摆着跟我干!使阴招算什么?太监,小太监一个!他在一些字眼里安着刺埋着火。我知道,一定有不少人在偷偷拿眼睛往这边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我没有办法。他没有把话挑明,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坐在这里听着,听他说听他骂。一开始我还能让自己不听,到后来你不听也在听。当着和尚骂秃驴,分明骂的是你,你却什么都不能说。假如真的做了点什么,也就罢了。人家对着你骂,只因为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当时可能麻木了,有一些当时还不觉得,后来越想越窝火。

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不再朝一个人说话,转向全社干部职工。他代表报社,也代表宣传部,号召广大干部职工认清形势,擦亮眼睛,跟一小撮心怀叵测的人划清界限,坚决同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的行为做斗争。说完斗争两个字,他就说了一声:散会!那意思很清楚,会是他一个人的,你们别想。

从会场走出来时,我尽量走得跟往常一样。我走过时,两边的人都显得跟往常不一样。有的有意偏到一边去,避免同我打招呼。会议室在10楼,我从楼梯间走下去,走向902。9楼的人,一个个都自己走自己的。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子在响。那个从台上下来的人也一样。我听到隔壁把自己关进905,我也关上门。

星期一上班,发现桌子上的打印机动过。伴着打印机,一条灰尘线特别打眼。它应该是在打印机底下的。有人搬动打印机,放回时没能严丝合缝放回原处。不会是保洁工,她要动会把底下的灰尘抹掉。电脑主机也一样,有人动过。谁会在星期天进到办公室动我的电脑呢?后来开保险柜,保险柜的锁好像也有人动过。钥匙进去半天找不到原来的感觉。密码明明是对的,拧钥匙,里面不动。再来一遍,拧了几下,咔嚓一声开了。里面有几千块钱,还有几本集邮册,都在。是小偷,想弄开保险柜,没弄开?房门锁,小偷只要一块塑料片就可以弄开。保险柜不是房门。那么电脑和打印机呢?想偷又怕搬不出去?

晚上跟几个朋友聚会,才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朋友中有一个在安全局,吃饭时突然问起:你们报社要那种窃听器做什么?也想学人家西方报纸,窃听别人隐私,拿来往报上登?我愣住了,不知道有谁找过安全局,要窃听器做什么。旁边两个接过话开起玩笑:

人家又不靠新闻卖钱,才不会搞西方资本主义那一套。就算弄个东西放哪里听听,也是调查了解情况。能叫窃听吗?

那叫舆论监督。比方说,老刘同志生活是否腐化堕落,是否有作风问题,这些你们安全局不管,总要有人监督。

是啊,要是监听到老王同志压死母猪一头什么的,到总编那儿可得手下留情。要弄也只能弄到内参上去。家里还有一条母大虫,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知道。

他们在笑,我没笑。我想起901的那个人在一次会上说的话: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你开着公车载着别的女人到处跑,人家就一点都不知道。他提到公车。社里配公车的就几个人。当时就想了一下,坐过那辆车,跟工作又没什么关系的,大概只有刘书空。她坐过我的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真要有什么让人家拿到手上,大概就不会这样了。当时还以为是什么人打小报告,觉得好笑。打小报告和收小报告的都好笑。实在抓不到什么,把这个也拿出来当武器。窃听器的事给我提了个醒,联想到办公室的保险柜和电脑,也许人家已经瞄准我,挖地三尺,只想找到我什么。

第二天,我让司机把配给我的那辆公车开到安全局的朋友那里。果然在车上找到一只窃听器。

终于,在一次会上,我跟社长干上了。大会小会,这段时间差不多总在开会。有时晚上,有时星期六星期天都开。开会离不开一件事。这天一进会议室,就发现每个人的座位上放了一份保证书。打印好的,只等来开会的人签上名。我看了一下,大致是说我保证没有参与写匿名信,捏造事实诬告领导。我反对这种扰乱秩序,目无组织纪律的行为。我充分肯定报社的工作。我对这种小人表示强烈的愤慨。

看来,请了开锁的到办公室来开保险柜,把电脑和打印机搬去解密,装窃听器,都没能弄出什么。弄到最后弄出这一招:叫每一个人签一份保证书。社长和那个协助主持大概是不用签了。第一要签的就是我。有好些人拿了笔就开始签。也许对于一些人来说,签得越利索越快,越能表明自己忠心。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签就签,无非是写上两个字三个字,顶多四个字。开会签到领工资签字不都是那几个字吗?也有人拿着那张纸左看右看,在等。有人拿了笔手上嘴上在玩。有人皱着眉坐在那里,好像受了侮辱。我当然知道,一些人在等着我,看我怎么辦。我站起身,说了一句:这东西我不需要签!

那个当社长的差不多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人会跳出来——不签就说明心里有鬼!他高兴得有些忘形,说到那个鬼字,像个骂街的泼妇似的,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

去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也不忍了,朝着桌子就是一拳。我这一拳比他那一巴掌响多了,这让我痛快之极。他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拳,一下呆在那里。这时候,那个协助主持出来帮腔了:不能这样闹!这样闹……我用力啐了一声,一转身走出会场。

我没去打听他们怎么收场。我当然想知道,可是我不好开口去问别人。觉得一打听就显得有些低劣,显得底气不足。还是有些东西传到耳朵里。我走了之后,那个协助主持跑到台上说了一阵。社长缓过神来之后,一说又是老半天。还是有一些人没往保证书上签名。他们本来就不想签那个名。有了我在前头,他们正好免了。人家现在也不拿那个当事了,说是有人自己跳出来了。我一笑:跳起来的是他自己。

我得说,其实我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没有人愿意跟一把手较上劲。一把手他不只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堂吉诃德跟一架风车作战,结果呢?人怎么能跟一台机器打架呢?我并没有要做堂吉诃德。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坐在902的椅子上,干我该干的事,别的什么也没做。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封信。是人家找上我。他们找上我,唯一的原因,是我在902的位置上。换到904或者903,大概就会好一些。所谓的首当其冲,说的就是这个。我恰好在那个位置,在那个位置待的时间又有那么久。你以为在这个位置待得长,就有了资本。大概会有一些人跟着这么想。可人家不这么想。你的资本不曾把你往901那边送,倒是把你在902的位置上弄得挺碍眼。一有什么,想到的首先就是你。我根本就不想弄成现在这样子。要不,一开始我就不会一忍再忍。忍到最后还是这样。要是没有人写那封信,或许会好一些。没有那封信,也许又会有别的。到一定时候,你坐的位置就是问题。等人家顺利接班,903的坐到了901,你还坐在902,会不会碍事?

我不想跟901干,最后还是干上了。一旦跟当头的干上了,就发现其实你很孤单。一些人会觉得你已经失势,一些人会同你划清界限。就算还有一些人心里向着你,过来跟你说说话,也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我理解他们。毕竟要在这幢房子里吃饭。在这座房子里,一把手就像一块天。谁愿意得罪头上的天呢?天只要阴着脸,下面的人就觉得不好受。何况它还会刮大风下大雨往下面砸冰雹呢?没错,天外还有天。可人家代表单位,往上头说什么,一般都是他怎么说上头怎么听。你跑上去说,只说明单位上出了不同声音。到这一步,只好这样了。一个单位有了不同声音,至少说明,那个人在这里摆不平。有一句土话:瞎子把胡琴不要了,还怕抠掉眼睛?

宣传部,快退休的老部长。他在报社当社长时,我在经济生活部做主任。

宣传部我常去。这次去不一样。去的时候心里就晃了一下:会不会撞上那个人?一进楼道就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我身子闪了一下,他也在那头一闪。他马上装出没看到的样子。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好几间开着门。避开当然好,可我不能避开。我不想当太监,不想像那个写信的人那样。我硬着头往前撞,还提着两只拳,像是去打架。他进了一间房,进得挺自然,好像他本来就要去那里。我暗自高兴。我想起那个复员军人怕牛斗的故事。牛平时让人牵着走。牛一发横,连复员军人都斗。牛不怕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怕牛。我径直往前走。脚步在楼道里响,不用窃听器也知道。

楼道很长,隔一段就有门,南边北边都有。我越过所有的木门。楼道尽头有一张保险门。摁响门铃之后,里头就可以看到门口是谁。门开了。

窃听器和那封信都带来了。我把要说的都说了。中间有人摁门铃,部长没开门。响过几次电话,都不是那部红色电话机,他没接。他一直在听。用他的白发和鱼尾纹在听。他不动声色。我还是感觉到,我说的他能听得进。老部长到最后才说:你说的我都听了。我跟你在一个单位共过事,知道你是个正直干事的人。我不知道其他领导那里,你是否也去汇报过。你先到我这里当然是对的。你也知道,我快要退了。有些事,我现在也不好多说。我再作些了解。有些话,我会在适当的场合说。

从部长那里出来,我没有在任何一张门那里停留。我不想把其他人也带到这件事情中来。听话听音,从部长的话里听得出来,人家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个即将到站的部长。部长看在眼里。他说会在适当的场合说,那是什么场合?跟谁说?是的,他快退休了。一个即将身退的人比身在其中的人更超脱。退休之前,宣传部这一摊子的事,书记应该会听听他的意见。他要往书记那里说点什么,那边会不会容易听得进去一些?他问我是不是找其他领导说过,是叫我多找几个人?多几个信息管道,汇到一起效果就出来了。如此说来,那个又是社长又是副部长的人,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可是,人家由社长而副部长,眼下正往常务副部长那里奔,说不定还在想着部长的位置,人家背后不会没人。他说弄一个人到报社来就弄了一个进来。已经有了一个副书记,他硬是再弄出一个副书记,还协助主持。人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不在乎快要退休的部长,自然有他的道理。老部长也许同情我,可他无力回天。他问你是不是找过其他人,也许只是委婉地告诉你,他就要退了,管不了这些也不想管这些。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你还偷偷地在一边乐!

我怎么办呢?就这样等着,等人家都排布好了,再来收拾你?我想起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凡是身上带毒带刺的,那些专门吃肉的动物往往就不敢捕食它。有时吞下去了还要吐出来。你什么也没干,人家硬是一步一步逼着你。才拍一下桌子,那边就收敛一些了。有什么好怕的呢?刘书空不是叫你过去吗,大不了不在这里干了!老子身上不带毒不长刺,一副吃饭的牙齿,弄急了就不能龇出来咬几口?

我决定先去找一找组织部长,再找管我们这一线的副书记。组织部长不在。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组织部不知道部长在哪里?那边是熟人,就笑:组织部长肯定在组织里。事先准备了一封信,署名的。我把它留在那里。

我要找的副书记在书记办公楼的二楼。我到这里来开过会,没有到这里来找过谁。开会有好些人往这里来。会议室有你坐的位置,来了就往位置上一坐。自己找过来就不同了。楼比人大。它就在那里,你不得不一个人面对一座楼。这里跟宣传部不一样。楼道里没有开着的门。窗户上全罩着窗帘。灯一盏接一盏,从上往下照着你那一行脚步。越走越觉得楼越大人越小。到了副书记门前,我甚至还在问自己:是不是把手按到门铃上?可是到了这里又溜回去,也太不像个男人了。社长到这里来,也像你这样?就摁了一下门铃。隔着保险门,能感觉到里面有人。弹的一声响,门开了。接待室过去,一个女人在往桌子上看东西。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看上去还算得上风韵犹存。换上别的地方,也许你还可以想:假如你年紀再大一点,或者她再小一点……可这是书记楼,在这里,你似乎不再是男人,她也不是女人。她甚至不是人。她是副书记。还以为进来了就可以坐。里头的沙发椅子不是坐人的吗?就坐到一张椅子上。她没有抬头,问什么事。我说想汇报一下。她问汇报什么?我说社长的事。她突然站起来:

我没空!

这三个字完全是吼出来的。刚才还像人一样说了几个字,突然就叫起来。撕开了的女声,听起来更扎人。我完全没有料到,刚落座的屁股一颠就站了起来。我甚至没弄清她叫出来的是什么,那三个字是后来回想时冒出来的。我完全蒙了,被这一声叫给镇住,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是个男人,支支吾吾就从那里退了出来。到楼道里还像打散的船板,好一阵才把自己组装起来。我一生都不能原谅这个女人。她仗着自己的位置,一瞬间摧毁了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在她叫起来的时候,她变得如此丑陋,又老又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那一阵我是多么窝囊,窝囊得像一只挨揍的狗。连叫都不敢放声叫,只会哼哼唧唧,尾巴一夹就从那里溜了出来。

这次经历改变了我。

我递了一张病假条,在家里待着。当然想到了刘书空,想到那边去干,干出个样子来。那边拿年薪,收入肯定比这边高。干起来应该也比这边爽得多。还有什么呢?我也说不上还有什么。就觉得一下把这边割断了,心里边不踏实。有些像一只在笼子里待惯了的鸟,关在里头时想出去飞。真要出去了,又想起一天三顿在里头过得多安稳,谁知道外面的日子怎么样。就这样,只是在家里待着。待久了,连出门都成了问题。上班的时候出门吗,好像你还要赶着去上班似的。路上碰到熟人,总得点点头打一声招呼。人家问:上班去?你怎么答?你不能说上班,也不好说你现在不上班。不上班的事一下说不清,人家匆匆忙忙的也没时间听。等人家上班了再出门,好像也不行。传达室的老头叼着半截烟头,一只眼睛让烟熏得眯起了,另一只眼睛还会表达他的好奇:这人以前每天早晨准时出门,怎么突然一下不上班了?看样子还不到退休年龄,下岗还是犯了错误?社区里几个戴红袖笼子的老太太,一点也不掩饰她们探究的热情。她们本来在走,一看到你就停下来,拿眼睛朝你望。恨不得一把逮住你,把想问的东西拿出来问个遍。恨只恨红袖章不是警官證,手头又没有一张拘捕令。有时你从那里过,她们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以为这下好了,你可以轻轻松松从一边走过去。可你一到旁边,她们突然停下不说了,带着探究望着你,场面一下变得有些尴尬。可她们人多,感到尴尬的是你。你只能目不斜视,加快步子从一边走过去,生怕慢了让她们搭上讪。你走过去之后,她们又在你背后说起话来。这一回一齐压低了声音。想象得到,那是在说你。

就算到了街上到了公园里,也好不了多少。说不定就碰到熟人,会问,会邀你去玩,去喝酒。不想去还得找理由。实实在在的理由还不行,得另外找。就哪里都不去,一个人在家待着。手机当然得关了,关了就断开了线。在家里熬过了白天,晚上再出门。黑暗中,你可以不是这张脸所代表的那个人。那个人还是报社的总编,总编归社长管,社长归部长归副书记管。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夜,可以把白天的那些暂时撂到一边去。黑暗中没有人知道你是谁。路灯是想把白天的东西看住一些。可它管不了这么多。路灯下面有树,有房子。一些地方没有路灯。赫拉克利特好像说过:白天只有一个世界。到了夜晚,人们各自走进自己的世界。我是在这些日子里,才懂得了一些动物为什么选择在夜间出行。一些动物在白天是这个样子,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种样子。在白天你得是什么,夜里可以不是。可以乱走乱跳,可以不像人一样说话。夜晚其实是一个十分繁浩,十分丰富的世界。对于许多许多动物来说,留在夜晚过日子比白天要容易一些。

慢慢就适应了这种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的生活。不禁想起那些夜班编辑。一想到这就赶紧打住,不让自己往那边想。这天的晚餐吃得有点多。老婆特意买了黑山羊肉回来,给我下酒。睡过吃过,就觉得身上要伸出一万条羊腿来,要满世界去走。漫无目的乱走。光拣小街小巷走。就想一头山羊到了街上它会怎样走?它也会挑人少车少、不太亮的地方走。

老房子,防盗窗。黑暗中的变压器,咝咝声让人想到电在闪。转角的地方,一个人在垃圾箱里捡东西。狗肉铺,卷闸门里关着一屋子狗叫,一只狗在惨叫,其他狗在哭。一张卷闸门又一张卷闸门。一张门一个铺面。牛到牛肉铺时已经是肉,猪也是。狗到这里还是狗。一只狗正在变成肉。变成肉的狗不叫了,其他狗还在叫。很多老房子,还有棚屋。有摩托车在跑,有人在走。狗叫声走没了,前头有一个教堂。树下面一只烟头醒在那里。

走着走着,就觉得脚底下有些不同。路跟脚步在闹别扭。脚底下是一条石板路。石板不会将就鞋。想起刘书空喜欢穿休闲鞋穿旅行鞋。陶一粟在外面走,不知道穿什么鞋。大概不会穿皮鞋。一双硬底鞋,适合坐办公,适合开会,适合去书记楼,不适合到外面到处走。

换一条路,进了另一条巷子。这里的灯光多一些,亮一些。走着走着,就觉得这地方好像什么时候来过。直到一只灯箱标牌现出万盛制鞋厂五个字。有一阵,报纸集中报道非公经济和小微企业。这条巷子有好几家作坊式企业。跟记者到这里看过。记得有好多鞋子,还有鞋楦。一个人丢开一切听任两只脚在城里乱走,走着走着,没想来又跟原来那个总编相遇了。想起报社九楼还有我一把椅子,也不知道他们把那里闹成了什么样。不知道部长那边怎么样。部长又能怎么样?唉,可怜的总编先生!一只挣脱了线的风筝,不要以为它会往天上飞,它很快就往地上栽。

办公室隔壁的副总编跟总编室主任一起到我家里来了。他们也选择在晚上。他们说现在代替总编的是那个“协助主持”。猫屁不通,已经闹了好几个笑话。说不定真的就闹出事情来。他们知道我喜欢听这个。他们说,出事就出事,只要不把他们捎带上就行。他们说,现在人家一个劲地在调整人事,吹牛拍马的一个个上去了,凡是被他们怀疑到的都被搁到一边。还是一样的大会小会。开会说些什么,他们没有跟我说。不用他们说,我也想得到。他们大概会说:写信又怎样,找领导又能怎么样。

那两个走以后,我忍不住开了一下手机。等在那里的号码一个劲地往外冒,还有短信:139-137-130-135-131-138-136-133-……社长副社长部长副部长办公室总编室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阅兵似的一路排过去。三个字母一闪而过。刘书空打过电话之后,又发了一条短信:我星期六从外地回,星期天是否有空?

我笑了笑,当即回了她一条短信:我现在天天星期天。没多久,她就打了电话过来。她没问我怎么天天星期天,我也没说。两个人约好星期天到她办公室见面。

星期天在家里吃过早餐,九点钟出门。打开门又关上门,听到门锁在背后咔嚓一响,想起这段时间,这是第一次在白天出门。脚步好像又恢复以前的自信,好像它又有了理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地面行走。是的,它们现在不再是漫无目的去乱走。现在它们有一个地方要去。被这些脚步载着的人,再也不用犹疑,不用担心人家询问的目光。我甚至没有去注意,院子里是不是有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出门时,守传达的老头望我笑,我还朝他点了点头。仿佛就因了我要去做一件事,我居住的小区连同这座城市又变得正常起来。好像一个时期的阴霾,因为这次出门,一扫而光。

不知道刘书空找我做什么。我没有问。可能有什么事,也可能没什么,只是跟我聊聊。聊聊就聊聊,做点什么也行。

刘书空打开她的笔记本,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让我看。外地的一位摄影家投给地理杂志的摄影作品。某个火车站的广场上,路灯从夜色中罩出一块杏黄。像谁往夜晚的水泥地倾倒了一块阳光。地上躺着一排流浪汉,聚焦点在一个高个子身上。头枕在一只背包上,身上盖着一件棉大衣,穿裤穿鞋的脚呈八字露在外面。熟睡中的这个人身体舒展,像一派高处流下的水成扇面展开。旁边有一块水泥牌,上面应该是标语。有人在往上面贴广告,大概是代购车票代办证件之类。缩头缩脑的样子,与坦然躺在睡眠中的流浪汉形成对比。这人头发长而乱,胡子拉碴看着有些面熟。抬头看看,刘书空在一旁朝我望着。才想起我坐到她的座位上,她在旁边站着。

陶一粟?

我跟他没见过两次,你再仔细看看。

是他。这家伙!

如果是他,就真太巧啦!

陶一粟这家伙!经历了最近这些,好像有好些话,到最后似乎只能落实到这几个字上。世界上有那么多睡觉的地方,这家伙硬是连一张床都不要,连房子都不要,跟一群流浪汉睡到水泥地上。没错,他是得了癌症,他不想就這样死在病床上。如果只是这样,他可以离开城里,到乡下弄一处农庄,愿意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干活,吃新鲜空气和新鲜菜蔬。可他一会儿地洞一会儿广场,他干吗要流浪?

这么些年,我一直很少一个人待着。要不是那个副书记和副部长,哪里会一个人在家里待上这么久。长时间混在众人中,看的听的想的大半也是众人式的。突然一下停下来,一个人待上这么长,就什么都想,就会想起一些平时很少去想的事情。比如死。不管你当的是总编是社长是部长还是副书记,不管你坐的是柞木椅还是高靠背的大转椅,不管你做过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做,最后都是一死。人似乎总是在接近死亡的时候离神更近一些。谁知道陶一粟这家伙都想了些什么。也许他从他的病痛那里得到了通神的东西。神的灵运行于水上。神为什么要把他的灵放到水上去运行呢?大概神他不想在一个地方坐着。他喜欢到处去走走。神要是穿鞋的话,大概也会选一双适合走路的鞋。照片上,陶一粟穿的好像是一双胶鞋。刘书空呢?她穿旅行鞋。

中午刘书空请我吃饭,就在这幢大楼的二楼。她平常就在这里吃饭。只需往那里一坐,连菜都不用点。人家问她什么标准,她说了句星期天,客餐。不一会菜就来了,还有一小瓶红酒。她说她想把这张照片放到下一期的地理杂志上。不是做一般的摄影作品发发而已,是想做一个主题推出。可是单这样一张照片,配上文字也还是少了。她跟摄影家联系过。那边说他只是偶然拍到这一张,也不知道照片上是什么人。接了刘书空的电话,他又去拍了几张发过来。都不是刘书空想要的。我说陶一粟可不会躺在那里等着你去拍他。我心里一动,突然想到那个制鞋厂,想到了鞋。她注意到我在看她脚上的鞋,她反应真快:

鞋子?

我说鞋子。我说我到过一家制鞋厂,里头有好多鞋子,还有鞋楦。每一只鞋子都张着嘴,像在等着,要把脚载往什么地方。鞋楦像脚,像一些找不到鞋冻得发白的脚。可以去那里拍些照片来,跟那张流浪的照片放一起,不就有看头啦?她当下就说好。就跟我碰杯,把杯子碰得叮当响。两个人都兴奋起来。接着就说到,下一期重点就这个,不说这个人是谁,只是问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之类。往后一期一期上,弄一个寻找陶一粟的系列出来。还可以跟读者互动,鼓励读者提供相关线索。两个人越说越来劲,都觉得旅行会越来越火,弄出这样一个系列来,肯定会成为关注的热点。就像踢足球的看足球,踢不了足球的也看足球。

吃完饭起身离开时,她对我说:

你不是在短信上说你现在天天星期天吗,明天一起去那家制鞋厂?我说这一阵我正好没事干,可以帮着一起把这期杂志弄出来。她一连叫了两个OK,接着又说了一声太好了。

她不知道我正闲得慌。她没有问,大概与她在西方读书生活的经历有关。我其实很想跟她说说前段那些事。又觉得她没问,你拉着她去说,这样太不男人了,就没说。

新出来的这一期地理杂志,鞋子成了最醒目的部分。封面就是刘书空拍的鞋子。各式各样的鞋子排成方阵,从左下角开始,覆盖大部分页面,一直伸到右上角。第一页是刘书空拍的鞋楦。装鞋楦的架子一层一层,从地板直达楼顶。一眼看过去,层层叠叠全是脚。颜色有些发白,像死去的脚。没有脚趾,没有踝骨,从脚踝那里被一刀切断。斜斜的切面,前高后低。脚与脚看起来都一样,左和右只是方向上有些不同。每只脚都有号码,同一种型号的,左和右随便配,像群婚制。正是这些东西造就了一双又一双鞋。鞋又反过来装下人的脚。

我得说,这么多像脚的东西,一层复一层,自有一股视觉冲击力。照片上头有一行文字:就是它们规定了我们的脚。照片下面还有一些文字,对鞋楦作些说明。

第2页第3页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开页。上页众多的鞋子排成一支庞大的队伍,铺天盖地而来。每一只鞋都在走,只是不知道哪只跟哪只鞋子在走。每一只鞋子都跟所有的鞋子一起在走。从上页往下页走。刘书空最初的设想,上页下页全是鞋子。到下页之后分岔,一列往右上角,一列往右下角去。鞋厂的老板倒是挺配合,可鞋厂里面摆不下这么大场面。勉勉强强摆出一个,又不好拍。最后我们两个合计,下一页用街景。她刚好拍过一张分岔的步行街。这样最后出来是:鞋子成方阵从上页往下走,越过中间的接缝之后,到下面不再是鞋,是鞋子以上的部分,那些衣和帽,还有头发和伞。整个画面,由众多的鞋和人构成一个侧倒的人字。这两页没有配解说性的文字。第二页上首就一个标题:鞋。下面标明:〔摄影〕刘书空。第4页第5页是一组有关鞋子制作过程的照片。鞋厂老板很高兴在一张照片上露了一下脸,又在另一张照片上露了一只手。每张照片下面都有文字说明。

那位摄影家拍的街头流浪者,放在目录那一页的右上方,干脆借了高更那幅画的标题:向高更致敬——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下面附了一些文字。

杂志编好以后刘书空说了一句:编过的杂志里这一期最好。她没有说别的。我呢,大概因为闲了那么久,觉得这杂志弄起来挺过瘾,一个字:爽!杂志出来,那位鞋厂老板一次买了两百本,到处送。他倒是挺会给他的鞋子做宣传。他给杂志社的人(包括我)一个人送了一双休闲鞋。这是他们新出的产品。他说,往后光做那种正儿八经的皮鞋肯定不行了。穿休闲鞋旅行鞋的会越来越多。我笑着跟刘书空说:也就是说,你的地理杂志会越来越火。她说,你也该把脚上那双老式皮鞋换一换了。

没想到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老部长收到一封匿名信。他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的总编先生,你现在总算开机了!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在帮着弄一本地理杂志?有人給我写信说这事。估计这信不止写给我一个人。其他倒没什么,要是身体没什么大碍,还是回来上班吧。最近报纸老出错,连书记都注意到了,包括你在休病假的事。

没料到那帮人还会来这么一招。你不跟他们玩,他们还不依不饶。我很冒火。我知道老部长对我好。我说我感谢他。我说我还有些话,当面再向他汇报。他说那好,有些话我也不便跟你多说。你自己想好。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没想好。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到报社去,什么时候回去,怎么回去,回去以后又该怎么办。就这样一天天拖着,逃避着不往这上头想。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答案其实早就在那里,只是在等待某个时刻。我不再犹疑,立即给刘书空打电话:我到你这边来干,怎么样?她一听就笑起来:我一直在等你这个电话!

这天早晨,我没有像以前在报社上班那样七点半出门,我在家里吃了早餐,八点半出门。并不是一定要这个时点出门。把早晨打理好,刚好是八点半。我出门的时候,那些出门去上班的人早走了。电梯成了专车,为我一个人响铃,为我一个开门关门。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感觉真好。我不紧不慢走我自己的。有好些事情,我不再在乎。有好些东西,已变得不再重要。刚刚过去的日子,像是已经很遥远。出大门往左,早餐的桌子凳子都回店里去了,人行道空出来。放开脚往前走。脚上是那双鞋厂老板送的休闲鞋。脚在这样的鞋子里自在,挪动起来也容易。地扫过,一些油迹没法扫掉。铺地砖的缝隙里有食物残渣,一种细小的蚂蚁像赶在上班路上的人群。它们大概住在旁边的悬铃树那里。这儿的树长得好。人多车多热闹的地方,树长得差一些。突然想起,这条路走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注意过树,也没注意过蚂蚁。

去报社之前,先去了一趟宣传部。这里的树和草都养得很好,女贞树修剪得跟排队一样,复羽叶栾把灯笼一样的花举得很高。剪过的草一片新绿。跟上次一样,我只找老部长。部长不在,我留下一封信。辞职信。三言两语,很简单,前头不用尊敬的,后头也不用此致那个敬礼。我什么都不要。那只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管着我的档案袋也不要了。就只说一声,因为个人原因,不干了。写这封信的时候,还以为老婆那里有什么。老婆回答得很简单: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有口饭吃就行。想想也是。有口饭吃,还有衣穿,只要这两样东西,事情就简单。把这话跟刘书空说了,她在电话里笑:就在那幢楼的二楼,我不吃了,你到那里吃。

接着去报社。这么多年,不知道去了多少次,都是作为它的一部分。这一次不是了。这一次我是我,它是它。看到我的人都一惊似的。连保安都是。那保安甚至说了一声您来了。听起来像在说我是客人。说过又感到不好意思。没错,我刚刚递过辞职信。那封信从部长的桌子上走到会议室,再到文件上还需要时间。我知道,在这里,得文件下来才算生效。我不用管这些,我已经把它生效了。我很想对那位保安兄弟说一声:你说对了。

我看了看902的隔壁,主人不在。他要在,倒是可以说几句。总编室主任在另一层楼,就不用给他添麻烦了。关上902的门,我又坐到那把椅子上。臀腿和后背,都跟它很熟。它的纹理,它的年轮曾经蹭进我的身体。我在这里磨掉的时光,也在椅板上,椅背上留下痕迹。我不在的时候,它就空在这里,像在等我回来。它跟桌子之间的对应关系,就是一个人坐在这里的姿态。坐了一会,我开始清东西。桌子的抽屉里有一些东西。右边墙角的保险柜里也有一些。背后的书柜有很多书,一发下来就排在书柜里,没动过。只有一本字典是我的。离开前,环着房间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上。这里头跟我最久的,还是椅子。椅子像是房间的中心。这以后,要由别人来坐它了。钥匙也不是我的了,我把它锁在门里边。出办公楼的时候,那个协助主持兼代理主编刚好从外面来。他看到我时,身子不自然地紧了一下,还搂了搂裤腰。他显然有些紧张,他怕裤子掉下来吗?我很放松。看他粗大的身子,他应该去练拳击,揍别人也让别人揍。在这里捉蚊子似的捉那些字,亏了他。他问我好些没有。我说没什么。他看到我手里提的东西,问:这是?我说这是我的东西。我本来还想说一句:报社的东西我一件也没拿。他不是报社,我没说。

我也有些奇怪,从这座待了三十年的房子里出来,不知怎么就想起陶一粟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其实没看见他从医院往外走,出现在脑子里的情景就像看见了一样——

在里头待久了,一出门,天一下放得很开。满世界密密麻麻全是声音。车轮奔过的声音把路面牵成一条条线,还有喇叭在响。两边的人行道,有人吃东西,有人放屁。有人在唱歌,有人在骂娘。几个人在说在笑,听得出是昨天晚上的牌局。所有的事物都在响在动,没有一样像病房里那样。那里一天到晚躺着,等医生告诉你这个告诉你那个,等护士给你吞这个吞那个,要不就打点滴。最远的旅行是去卫生间,把吞下的水打点滴的水送到那里。现在,他从那里走出来了。他没有问医生。他自己动用自己的脚,不需要问别人,也不用告诉谁。

从医院出发,27路或者213路公交车,比打的便宜。地铁挤,地铁要在底下转车,得多花些时间。一个人从医院里出来,不管打的坐公交都觉得好。坐地铁不是下地狱,不去地狱去哪里都行。地狱里不能说话。地狱里不能有灵魂。灵魂都拿出来在火上烤着。灵魂是某种油炸食品。想一想那些躺在医院里的人,活着真好。活着就是搬起脚,想放哪里就把它往哪里放。活着连骂娘都是好的,管她田娘地娘还是半老徐娘……

刘书空要往西部去,开着她的越野车。那里有一个人在找他要找的东西。她想找找那个人,也找她要找的。

某年某月某日·车站

先是汽车在跑。汽车上一下来,他就往火车站赶。接着就是火车在跑。汽车拖着一路尘土,那只是在模仿火车。火车跑起来比汽车过瘾。火车一跑,大块大块的地就跟着转。尤其是在火车弯成弧形的时候,地从车尾往车头那里转。后来天黑了。火车用声音在跑。声音跑起来很辽阔。他喜欢躺在那里听着声音跑。从小就喜欢。跑的时候还在摇,把跑动摇到你身上。让你相信,你就躺在那些声音上。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在地上跑。就像这火车。火车它有一百个轮子,一百个轮子都在铁轨上响,它能说得清它为什么要在这上面跑?一百个轮子,加上喇叭,还是说不清。它在这里跑,因为铁轨就在这里。因为行星绕着恒星转,电子绕着质子转。因为宇宙的基本粒子,从来就不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在这也在那。

很小的时候他就想过,要去很多地方,人们去过和没去过的地方。一开始,他说等他长大一点,等他有了五十块钱甚至一百块钱就出发。他没想过要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太多,几乎可以把整个世界买下来。后来他发现,还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他得读完小学,看样子连中学也得一齐把它读了。他没等把中学念完。他发现,不用把它念完,不要钱不要车票连粮票都可以不要,就可以出去走。他把中学放在一边,出去走一阵又回来了。去走是因为广播里报纸上要他们去走。回来也是。后来他穿了一种服装往外走。去哪里干什么都不知道,连怎么走都得看口令怎么喊。那次去了一个洞。从那里回来,发现有好些事等着他去做。他得上大学,得写一篇论文,得找上一个女人,得拉着女人的手一起走。只不过去的地方是一张床。接下来,他得等孩子大一点。孩子还没怎么大,他还没动身,女人先动身走了。他只能继续留下,教书写书。他得挣一些钱,一些留给孩子,一些他带着上路。后来孩子出国,走了。他想现在他可以走了,只等完成手头那本书。他没有等到写完那本书。他不得不走,这一回去的是医院。在医院,他一次次想走。他的身子,他想用来走路的腿不同意。他似乎只剩一条路,每个人最后都得去的那个地方。他想,就是往那条路上走,他也不要人家用手推车推着走。要走也是他自己走。

那段时间,在他还不能用自己的脚去走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看人家在电视里走。看人家爬珠穆朗玛峰,从这边爬,从尼泊尔那边爬。看人家去阿里,去阿拉斯加。看狗拉雪橇,看因纽特人的雪屋,看破冰船破开南极的冰。看两位荒漠的行者,在他们死去多年之后,还在那里走,在说话,在喝水。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个人都在摄影机前头笑了。那时候离他们死还有三天。

后来他能走了。可是医生不同意,院长也不同意。他没要他们同意。他只要他的脚同意。

火车的终点是西部的一座省会城市。再往前的火车,要到明天。这座城市几年前他来过。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他现在越来越不在意那些时间。那一次他是作为哲学教授,一下车就有人在出站口等,就有车载着他往下榻的宾馆里去。这一次他背着一只大背包,随着人流往外走。這次他换了一个人,不会有谁在外面等着他。他得自己去找一个房间,找一张床,在那里住一晚。离车站不远,他进了一家宾馆的大堂。人家问他要证件。他说证件丢了。身份证丢了,驾驶证、单位介绍信这些都没有。他没法向人家证明他自己。他有些生气,还有点委屈。他说,我就在这里,我不是坏人不是逃犯,我可以交押金,我只要住一晚,还不行吗?大堂经理过来了。她很客气,她说实在对不起,这是规定,没有证件恐怕不行。他没有办法。是他自己要这样的。他只能跟他的背包一起出门。又找了两家,都一样。他想起以前做数学题,所有需要求证的东西,都要用别的东西来证明,它自己证明不了自己。他有一只背包,那里头有帐篷,有睡袋,还有一件棉大衣。这些都不需要他出具证件。一个没有去处的人,他会发现,他还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车站。车站总算还在朝没有地方可去的人开放。车站就在铁路边上,比别的地方更容易懂得,所有的人都是过客。旅馆已不再是所有人的旅馆了,车站好像还记得它是车站。来的尽管来,去的尽管去。

车站广场边上,一盏路灯在地上画出一块光圈。夜色中,倒也有些家的感觉。三三两两,已经有一些人在这里席地而卧。晚风有些凉,还不是特别冷。他没有把帐篷拿出来撑开。帐篷撑在这里不像话。他也没有把自己装在睡袋里,只是把它垫在身子底下,上头卷了一点做枕头。棉大衣用来盖在身上。还是有人把他从流浪汉中区分出来,问他要不要开房子,要不要洗澡,要不要找个姑娘晒谷晒谷的。那人一口气把它说出来,有些像走街串巷叫卖老鼠药的。他说没证件。那边说不要证件,有票票就行。他说票子也没有。那个人走了。躺在他旁边的一个小个子鼠头鼠脑探过来,问他哪路神仙。他伸了一把懒腰,顺势把两只拳头往上一举,吐出一口气:啊哈!他个子高,拳头也大,掰手腕较少遇到敌手。小个子想来是看了他的拳头,那一声啊哈又这样响亮,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来头,赶紧歪到一边不再说话。

他仰身躺在那里,越过灯光,可以看到上头的星星。很久没在星星底下睡过觉了。再睡时一生已经去了一大半。他当然不知道,他睡在这里,会出现在刘书空的杂志上。他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小个子不见了。他伸手摸手机,想看看离火车开车的时间还有多久。手机不在。钱和银行卡枕在脑袋底下,脑袋没离开,它们也就在那里。手机放在一边,手机不见了。年猪发瘟顺头路,那就不要手机了。再往前走,反正也用不上了。车站上面有一架钟,时间可以在那上面看。手机上有年月日,钟上头没有这些。他现在用不着去管何年何月。上了火车,再往前走,几时几分都不用管了。那会是另一种日历,比如太阳出来了,月亮圆了缺了,长庚星跑到另一边成了启明星。至于钟点,他要的那些钟点都住在他身上。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这些不用一只钟表来告诉他。所有需要换成数字来计算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了。他还要算术做什么?算地球转了多少圈?算太阳到地上来了多少次?算他身上的肿瘤里住了多少癌细胞?算他还能在地面上走多久?上帝管的事情,用不着人算。

大西北,一是大,足够一个人走上一千年,把千以下的数字统统忘掉。二是干涸贫瘠,到这里,除了行走没有别的。河西走廊,一个走字,不知道走过多少人。

刚开始,他走得有些难。这里的地不认得他的脚,他的脚也不认得地。踩下去的脚步,响起来也带着异乡的口音。有时是突然逃散的沙,有时是一块翘起的砾石,一条没有烂掉的根,一只蹄印,一道干裂的缝,风走过的路,水留下的坑。先是鞋子在脚的一些部位上痛,接着是路把一段坎坷嵌入他的脚踝。一歪一扭,走起来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鸡眼,眼睛长到脚底下,不是用来看路,只是用来生痛。水疱,旧皮里面囊着一层水。旧皮破了,水流出来,新皮在喊痛。脚肚子上甚至出现水肿,鲇鱼肚皮一样泛着亮。种进脚步的痛一直爬到腿根那儿,那地方像是长了一颗马铃薯。他自己跟自己开心:等到马铃薯开花的时候,就会有女人造访。贴身的短裤没给他想女人的时间。它勒住腿根,老在那儿磨,磨去一层皮。这是敏感地带,快感和痛都敏感。他索性把三条裤子一齐扒下,把短裤从里面扯出来,扔到一边去。如果不是风有些凉,他会光着下半身摇摇摆摆地走。他怕还没开花就把马铃薯冻烂。一条绒裤,一条长衬裤,就穿着两条裤子走。现在他知道,踩到地上去的每一步,都是从腿根那里出发。

脚上腿上的事情没完,肠胃又开始闹起来。肚子鼓着不动。怄着一肚子气,烦。旁边没有人可骂,就骂脚边的石子,骂风牵起来的灰尘,骂天气。当然少不得骂肚子,骂两条腿也骂两只脚,连马铃薯一起骂。用马铃薯骂马铃薯。后来总算把下头走通了,开始往外面放气。跟着是拉稀,一直拉到没什么好拉。肚子拉空拉瘪了,问题往上又到了嘴巴鼻子那里:咳嗽,打喷嚏,流清鼻涕。一咳嗽就好像要连到肺,连到肺上那座城堡。反正就一条命!像跟谁赌气似的,还是走。

一组一组的症状,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消失的。好像只是一不小心就把这些给忘了。忘了就忘了,就没有了。肠胃像是换了一副新的。新换的肠胃铁了心跟他走。走到哪里就吃哪里,就把吃到的东西往腿脚那里送。脚也换了。脚杆子成了一段结木。他能感觉到,他已经把自己走出来了,从上到下换了一个人。肺上那坨东西还在的话,会觉得它是换了新居。连房子带家具全换了。它会说:这次换的是一辆新房车。

这天晚上,他把双流镇给丢了。这天他走的地方是一片荒漠。太阳落下去之后,他又在星光下走了一阵,以为再走一阵就可以看到双流镇。走了又走,只有星光,没有灯光,就支开帐篷睡了。第二天起来,昨天照过他的太阳照样来了。他看到砾石,看到芨芨草,看到骆驼刺,还看到芦苇。可这方圆几十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没有双流镇。几天前,他在地图上找到它,就开始朝它走。它还在地图上,可是他所在的地方不在地图上。就想起,地图是人画出来的东西,人多的地方画得大,没人的地方就从略。地图上全是名字。从一个名字到另一个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大概怎么走也走不到地图上。就想,干吗要拿一张地图,照着上面的名字走。仿佛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从一个地名赶往另一个地名似的。没错,他需要休整,也需要补充一些东西。那就走。只能走。总会遇到一些村子镇子。碰上了就停下。

每个地方其实都有它的脉络,它的纹理。上帝留在人身上的,同样留在树上草上,留在地上。或者,上帝本来是把它留在地上的,后来用泥土造人,它们也就到了人身上。树和草本来就长在地上,只要看看它们在地下的根,就知道它们在上面为什么长成这样。他发现,当他丢掉地图上那个双流镇之后,地开始向他呈现,呈现它的脉和理。地在一个地方隆起,在另一個地方下陷,每道坡都有它的来龙去脉。水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流出什么样的曲线,无不因循着地势。风在一个地方落地,往另一个地方跑,风在地上也是有路的。古人把地势地貌叫作风水,他们知道,水和风读得懂地面的形势。那些芦苇和草也是懂得这一层的。芦苇总是站在离水不远的地方。就算水躲到地下,水也离它们不远。一个人在地面上找不到水,那就去找芦苇。芨芨草跟芦苇不一样,它们多半是在一般人不肯去的盐碱地。

走在地的脉络上,就感到风和水都在跟你同行。你迈出去时,地会在你前面铺开。脚落下去,地会把你托住。人从地上获取食物和水,又把它走到地上。人在地上走,地也会通过脚步来到人身上。水在地上流过的痕迹,远看起来就像一棵树。中间的径流是树干,分向两边的支流是树枝。反过来一想就明白了,树从地那里汲取水,树也就长了这样。人也是。

他是在走上一道山梁之后看到灯光的。灯光在山梁底下。灯光过去又是一道黑黑的山坡,把它跟星光划开。到山底下发现,灯光似乎比脚步还低。脚下的地跟那片盛着灯光的地好像是断的。走了一阵看到一座桥。桥底下应该是河,可桥墩并没有站在水里。桥面积着尘土,走过去时有些像蹚水而过。桥那边,路在中间,两边是房子。房子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灯光窝在里面。屋子有门。开了门才知道,屋子在门槛下面还有一截。踩着台阶下去,屋子里面并不矮。泥墙里,灯光有些像梦。借着光,慢慢从泥墙周围分出一些脸。都是人脸。有些日子没跟人说过话。用了点力气,才跟他们说上话。原来这地方就是双流镇。

第二天走了一圈才知道,镇子其实是在一条河流中间的一块高地上。叫作双流镇,大概因为在镇子上看,两边都是河。河里的水主要来自这儿看不见的某座雪山。夏天的时候,小镇两边的河道里都有水。眼下,架桥的那边差不多全干了,另一边倒是有水。那边的出口被堵上,成了镇上的水库。在湿润区,住在这样一个河中之洲上肯定不安全。在这里,却是得了近水之便。小镇上的房子,也有一些是码砌的,那是公家的房子。其他的房子都是就地往下挖,挖出来的土往上夯成墙。即使是那些砖砌的房子,时间稍久一点,看上去也跟土夯的没什么两样。住在这里的人,也有些像是土做的。他说的话他们能懂,他们的话大半很难让人听懂。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能感觉到他们的古道衷肠。到后来似乎就只有喝酒。就在泥土做的屋子里,用手划拳,用嘴喝酒。看过汉代画像砖上的酒肆,就知道这里喝酒是个什么样子。酒一喝,就都嚷开了。喝的既然都是酒,话也就好懂了。喝了一阵,他开始学他们说话。他们说这才是汉语。喝汉代的酒说汉代的话,就想,这是不是到了汉代的地层?顺着时间一层层往下走,过了唐和隋之后,再过魏晋南北朝,就到了汉。再往下应该是秦。他不喜欢秦。看起来很威武的秦,到了地下就是薄薄的一层。那个名字叫政的家伙,在地上堆得那么高,好像他知道,他们到了地底下没有多少。他在地上就开始发臭,还装作是鲍鱼臭。那是些不承认自己发臭的家伙。我们不去管他,我们喝酒。跟你喝酒,跟他喝酒,自己跟自己喝酒。跟李白喝酒,还要到一千年以后。还要等刘玄德手上的筷子落到地上。在这之前,那个刘玄德还要从娘肚子里出来,学会拿筷子不掉筷子,再学会掉筷子。在这之后,还要等陶渊明喝过酒,还有什么人喝过酒。我们不等了,要喝从一块画像砖那里喝起,一直喝下来。喝了他奶奶的,再喝他娘的。接下来还有那么多龟孙子。对了,咱们不骂人。咱们喝酒。一条马,两只球,统统拿去换米酒。

从那里往外走的时候,他完全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记得他喝酒的时候,一个流氓坐到一把椅子上之后,就唱起《大风歌》。流氓唱得我喝不得?他个子高,他有胡髭,他的头发也不短。他背着很大的背包。他的血液里加了酒精。他身上还有一只肿瘤,这东西不是谁都可以有的。他一边唱一边往前走。他看到一件东西,就斜着往另一边走。他当那是一堵墙,一段木头。等他再拦到他前面,他看了看,那不是一段木头。那是一件衣,衣下面连着裤子和鞋,上面一顶帽子。一个人在帽子下面朝他问,问他是哪儿来的,问他要证件。那架势,他不说不拿证件就不放他走。他没说,也没拿。他唱。他还有点记性,记得汉代在地底下,这儿应该不是汉代。他没唱那首流氓唱的歌,他唱的是:我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那个人在帽子下面骂了一句神经病。神经病可以享受流氓待遇,可以只唱歌,可以不从哪里来,可以随便往哪里去,可以不用为什么。

到地理杂志这边以后,忙着组稿编刊,报社那边一下离得遥远了。突然接到904的副总编打来的电话,说是要到我这边的办公室来一趟。我离开报社以后,他曾经打电话跟我聊过一阵,后来没有再联系。这次给我打电话,他显得很热切。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来了再说,来了再说。电话里还有旁的声音,大概不方便。听声音,像是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

两个多小时以后,他到了门外敲我的门。跟那天晚上到我家里时畏手畏脚的样子完全不同,跟以前到902找我也是两个样。一进门就问我:

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呀?

那个堂客!

堂客?哪里的堂客?

书记楼那个呀——你不知道?

她怎么啦?

她现在不坐书记楼了,让人家带走了。谁带走,还有谁?纪委呀!

真的?

千真万确,手机上连视频都出来了。

他娘的,好!

听我说粗话,他哈哈大笑:哈哈,地理杂志好!

我说地理杂志登的尽是荒郊野外的事,说的话也是粗话野话。我知道,他到这里来,不会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个。我等着。

他站到窗边往外面望了望,回过头又朝我背后的地图看:你老人家倒是好啊!坐在高楼顶上,想的是天文地理,做的是往地图上插旗子。别忘了,下界还有一帮老部下,他们都在盼着您呢!

算了吧,你别拿了糖水往我耳朵里灌。

那边的情况你可能不知道,自打那个堂客让人带走以后,我们那位副部长兼社长,还有那个协助主持,一下就成了无头苍蝇。他们本来就是经营关系的角色,哪里是办报的人。你走以后,社里头人心散乱不说,报纸也办得乱七八糟。他们硬挺在那里,无非是背后有人。现在背后的人没了,哪里还挺得住?

他们办报不行,还有你呀。

我不过是个做业务的。上头有人撑着,办点具体事还差不多。现在报社里面在传,外头也在传,说你要回去。当然是当社长。都这么说,至少看得出人心向背。就说上头吧,宣传部还是老部长在管事。他现在不只管部里的事。那女人去了她该去的地方,新的副书记又还没有到位,书记指定他把人家撂下的事也一起管一管。我们现在的头儿,会不会带进去都不知道,就算不进去,这社长还能当得下去?

我本来想跟他开开玩笑:还有那个代理主编,不是更代理不下去了?看他满腹的话要说的样子,又咽了回去。他专门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这些,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他是个行事谨慎的人,光是听到一些传言,大概不会这么干。老部长在报社那边的时候,他跟我一样在他手下。他也是在老部长手里头当上副总编的,他跟老部长的联系从来没断过。莫非他从老部长那里听到了什么?或者干脆就是老部长让他来探探我的想法?以他的资历和能力,还有他的那份谨慎,当个总编再合适不过。他跑来说我当社长的事,他自己不会没想法。我到这边来了,社长的位置对我都不是没有诱惑力。他还在那边,902一直空着,成天坐在902隔壁能没有想法?可是,谁知道呢?这样的事,从来就不在自己手上。

我没有说什么,用手里的铅笔在桌子上敲。敲的那一头是橡皮擦,敲在木头上很有弹力,弹回来时手感挺好。难怪一些领导坐主席台,会在手上玩铅笔。坐到某把椅子上之后,铅笔可以画圈,可以同意这个不同意那个。我手上这支铅笔,只能用来改字。那个跑来跟我说话的人告辞了,我又拿了铅笔在敲。不知不觉就想起在城市东边的901,社长办公室也是一张转椅,只不过是高靠背。我现在坐的这张转椅是用来坐用来干事的。那边的高靠背更多的是用来靠。901在办公楼的另一边,跟902和别的办公室不在同一边。那边只有901是办公室,剩下就是会议室、接待室。901的转椅往左边一转,越过下面的街道,可以看到宣传部和书记楼。那位副部长兼社长现在往窗外看,大概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个被带走的女人,作为一名副书记,按排名应该是四号首长。可她是本地人,在这里工作的时间长,根扎得比别人深。书记是外地来的。他是在一些具体事情上,开始注意上这个副书记的。其中一件就是军干所拆迁的事。军干所周围的旧城区改造,四周的房子全拆了,军干所在一片断垣残壁中间变得特别醒目。房子不多,地方却不小。大树和草地不说,里头居然还有一座小山。开发商盯上这块地,承诺另找一处地方新建一个军干所,新房子做好之前,帮他们租一处房子。愿意货币补偿,开出的价远高于周围的房子。里头的住户有的同意,有的反对。反对的主要是离退休老干部。书记是八一到军干所慰问才知道的。座谈会上,好几个老干部一齐发聲,说他们一把老骨头,这样一折腾,不等新所建好人就没了。书记当即表态,军干所不拆。还对老干部们说,如果有人敢来拆,就给他打电话。没想到还真有人敢来拆,而他也接到了老干部打来的电话。派人去了解,发现其中有副书记的影子。联想到上次有人举报西汇医院抬高药价、内外串通倒卖门诊号的问题。他在信访件上的批示很明确:查实后作出处理,并在报纸和电视上曝光。后来报道出来却成了正面的,说西汇医院如何减少中间环节调低药价,严肃查处倒卖门诊号。在一次会上,他还特意点了一下:你们新闻报道作起技术处理来,倒是挺拿手的。这一次,他不想点一下算了。他先找到纪委书记,让纪委书记打电话叫检察长过来。他给检察长的指示很明确:把那个开发商给我查一下。检察长不傻。书记要发话,先把纪委书记叫上,让纪委书记打电话叫他,事情明摆着,这事敷衍不得。

这天她从外地开会回,坐高铁。商务车厢就他们四个:一男一女两个随从,男的负责安全保卫,女的是秘书,还有一个是随行的记者。车在飞奔,地在白色窗帘外面往后去。她仰身斜躺在单人沙发椅上,感觉整个列车都是在为她一个人往前奔。她喜欢这种感觉。坐飞机没有这种感觉,头等舱不过是座位宽松一点,过道、卫生间都得跟人共。下了火车是汽车。汽车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跑,是为她一个人跑。有时候几辆车。几辆车也是为她一个人跑。只有她知道,一个人弄到这步不容易。有时候还很难。烦的时候也想过,还不如回到没有这些的时候去。可是回不去。有好些事情让她回不去。就算回去了,家里也没人。男人多半不回家。就算回来,也多半比她回得晚。她顶多朝他说一句:回来啦,子弹打光了就回来啦!男人不搭腔。他们各睡各的房。在家里,她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也找不到外面的感觉。在外面,她有人簇着拥着。

列车快到站的时候,她的两个随从都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给他们的,是管他们那一线的头。两个人听到的内容一样:火车到站后,护送四号从特别通道出站,外面有车在等。这些每次都一样,不用说也知道。跟以往不同的是后面的话:出站以后,让四号上前面那辆越野车。你们随行的几位坐后面的车回家。听完电话,两个都觉得奇怪。知道对方也接了电话,两个人交流一下目光,什么都没说。看了看四号,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广播里响起到站通知。她跟着念叨一声:到站了。她想起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上学那天,也是在这里上的火车。那还是旧车站,拆掉了。时间过得真快。

下车的时候,四号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居然跟着人流往出站口那边走起来。他们叫住她,女的在前面引路,男的和那个记者在后面跟着。站台上有一处电梯直通上面的天桥。女秘书刷了一下卡,电梯开了。进电梯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出通道就看到人和车。电话里说的那辆越野车开着车门,门边站着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以前都没见过。远一点,还有一个人扛了一台摄像机站在那里,脸在摄像头后面。男的朝四号指了指:上这辆越野车!带些命令的意味,四号怀疑似的朝她的秘书望了望。没等她的秘书说什么,那两个女的靠过来,一边一个挟住她的手臂就往越野车那里走。她乖乖走了两步,想起不对头,叫起来:干什么?快来人!接过电话的两个人没有动,那个随行记者完全傻了眼。人上了车,车门一关上,声音就闷在里面了。

接到老部长的电话,我心里颇有些踌躇。老部长寒暄了两句,就问:要是现在让你回报社,还愿不愿意?我跟他哼哼哈哈:不是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吗?他说再来不是要你回到总编那个位置上,也就没什么回头草不回头草了。你莫跟我打哈哈,给你两天时间,想好了回我一个话。部长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可不是从民间组织部那里出来的消息。显然,老部长已经拿到尚方宝剑,正着手改组报社的班子。想到前一阵受的窝囊气,人家不也就是一个社长吗?副部长是虚的,社长才是实的。现在我也弄个社长当当!你不是弄了一批不学无术的马屁精上去吗?我拨乱反正!拨乱反正这个词真是够威够力,在心里说到它时,我不自觉地就挥了一下手。仿佛我已经坐到901那把靠背椅上,正在朝整座楼发号施令。我甚至想好了,以前在我隔壁的副总编,我可以推荐他做总编。他从904搬到902也方便。至于空出来的副总编,总编室主任可以上。那位协助主持显然是不能干了,再好让他出去。我想着这些,想得有些入迷。有些大过其瘾的意思。现在这个位置离我是如此之近,我只要拿起手机,跟老部长打一个电话。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躺在床上,我忍不住打起腹稿来,开始想就职那天说些什么。关键词无非是三个:一是感谢,二是表态,三是工作设想。内容就这些,你得想办法说出一点特色一点新意来。你说过之后,人家会说:社长的话讲得真好。

904那位像是有感应似的。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他从904挪到902,今天一早他就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我有一只邮包,寄件人把它送到报社来了。问我是到报社来转转,顺便把邮包拿回来,还是他把它送过来。

出小区大门,不知不觉就往了左。早餐店门外的桌子凳子正在往屋里去。开店的认得我,停下问我吃不吃早餐。我说下次。往东走,一家打字文印店换成宠物店,隔着玻璃可以看卧在里面的吉娃娃,还有小猫。那家牌匾标语店怎么变大了呢?想了想,它是把门面重新包装了,看起来变大了。一只灯箱标牌挂在门框边,上面五个红亮亮的字:大发标牌社。门和灯箱上头,横着一块广告牌:世界看你时看什么——看标牌!再往前就是地下通道。地道口的廣告牌也换了,还是西装广告,头像换成眼下正当红的明星。就这么一段时间没走,这一路走来,差不多都在变。没变的只有早餐店——老板没变,店面没变,吃的人和吃的东西大概也没怎么变。

过地道再往南走就是报社。望着当红女明星两片鲜红的唇和中间的皓齿,我停下脚步:就这样为了一只邮包往报社楼上去,也太不像一回事了!不迟不早,刚好这时候,你就露脸了。要想当社长,现在要去的也不是报社,是老部长那里。还有书记楼。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说了,问你是不是到报社去看看。人家是在问什么,你懂的。他其实是在告诉你,他盼着你去当社长。你去了,他好当总编。他让你放心,你当社长他当总编,他会臣服于你。他一定从老部长那里听出了什么。他这人就这样,谨小慎微,滴水不漏。不过人不坏,也还义气。我做主编他做副主编,配合得也不错。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晚上跑到我家里去,对于他来说,相当于战争年代冒着风险闯过敌人的火力线。他当总编倒是挺合适。业务上没说的,还不用担心他做出越位的事。内部的事有他管着,出不了乱子。当社长的可以把心思和精力主要放在外头,把外面打理好。当社长主要不就是干这个?当一把手主要是看他外头跑得怎么样。天天待家里,肯定干不好。外头摆弄好了,在家里就硬扎,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人家副部长兼社长,如果不是后台老板出事,谁能拿他怎么样?

可是……可是,跑得挺好就好吗?那一位还不硬扎?当了社长,还弄一个副部长挂着。硬是一边一个办公室轮流坐,动不动就代表部里说话。说一声把谁弄进来,就把谁弄了进来,弄进来还让协助主持。就那么一封信,换岗的换岗,换人的换人。结果呢?说是已经双规了。不是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吗?皇天在上,天有不测风云,天气预报也有没个准儿的时候。再说,单位里面就那么容易么?那可不是晚上躺在手上,拨乱反正把手一挥。去了不能不动人,一动人就不知道会扯到哪根神经……

从地道口往回走时,我跟杂志社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到报社那边拿一下邮包,再过来接我。

邮包是陶一粟寄来的。不用说,是他一路零零散散记下的东西。只不过这次不是信手找来的纸。大概到了荒郊野外,也无纸可找。他特别准备了两个小笔记本。本子小便于放在衣兜里,想到什么,顺手摸出来就记。记在上面的东西,完全是隨兴的。看着那些斜斜地写在纸上的样子,可以想见,这些字大半是在膝盖上写成的。野外没有桌子,膝盖一弯就成了桌子。也有一些应该是垫在什么东西上写的。垫在下面的东西好像不怎么平。有一些,我怀疑是他一边走一边记下来的。有时候,他干脆就直接画上了。画水,画干裂的地,画没有毛的鸟,鸟毛在风中乱飞。有一页,他干脆用整张纸画了一条抛物线一样的水——黄河之水天上来?现在他完全像一个孩子,什么都不再顾忌。有一页,他用鱼鳞在纸上粘贴成一条鱼。看情形似乎是雨天没事干。我得说,这些画看起来笨拙,却也传神。鱼身上一看就知道带着水,鸟毛周围当然是有风在吹。至于那些文字,他剔除了一切多余的东西,直逼他所想的和他看到的。

他从那一夜的火车站开始记起,大致勾勒出他走过的路线,从而也在折射出下一步的路线。我花了几天时间,断断续续把它看完。看完随即拨通刘书空的电话,告诉她陶一粟所在的路线,让她一路上发些照片过来。

没想到老部长会找到我这里来。他把秘书和司机都留在楼下,一个人上来敲我的门。一打开门,我叫起来:哎呀,您怎么来了!他笑一笑:按照属地管理,你们地理杂志我也可以来呀。我听出他的意思:我没给他回话,他估计我是吃定了要在地理杂志这边干。我应该回一下话的,这两天尽看陶一粟那些东西,就忘了。

老部长没有马上落座,绕着办公桌看了看,又盯着墙上的地图看。他问地图上这些旗子是什么意思。我说代表杂志社足迹所及的一些重点地区。他一笑:还以为你们满世界在布点呢。我说,这地理杂志跟我们报社不一样,往哪里去不需要一个固定的站点。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他一转身坐到办公桌边的转椅上,还试着往两边转了转:看来,做一个总裁坐在这地方,还是挺不错的。

话题就这样转到回不回报社的事情上。他坐了主人的座位,我就坐在客人坐的沙发上,我实打实地说:以前在报社,从一个办公室坐到另一个办公桌,转来转去都在那幢楼,目光也就局限在那幢楼里。无非是做了副总编接着做总编,做了总编就该往社长那边靠。现在看,人跟人不一样,有的适合干这个,有的适合那个。您考虑着让我去当社长,我打心底里感激。真要干,勉勉强强也能干下来。可是,当社长要协调各种关系,要往这儿跑往那儿跑,我不喜欢做这些。要说其实我还是适合做总编。可你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人家在社长位置上看着就会觉得碍眼。在这边干,什么年薪之类不说,就是简单,干起来觉得顺手。编刊就只编刊,把刊编好。想想也这把年纪了,往后的日子也不想太委屈自己。就说这陶一粟吧,硬是像个流浪汉似的去了西部。他在他的笔记里说,他以前老想着到西部走一圈,总以为有时间。到死神那里打了一个转之后,发现自己还能挪得动脚,他一分钟都不想再拖延。他跟一群流浪汉在火车站外面露宿。他告诉自己:忘掉以前那些。从现在起,你不是以前那个人。我承认,社长那个位置对我不是没有诱惑力。想来想去,我想,还是留在这里实打实做点事情。

没想到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老部长还是像上次那样,坐在那里静听。他是个沉得住气,颇具修养的领导和长者。和上次听我反映情况时的冷静不同,这次他听得有些动容,他说:

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一气之下,就跑到地理杂志这边来了。看你好像不想回报社,我就想,我倒是要过去看看。有时候还真是,进不一定就好。就说西汇医院那个老林,他要不当院长,多棒的外科医生。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拔了萝卜带出泥,他昨天也进去了。你不去那边也好。你知道,我这个部长也快到站了,眼看就要下车了。谁都会有这一天。你刚说的对我也有触动。我正琢磨着,退下来之后干点什么。六十过一点,身体不坏,脑子也还灵,就这样待在家里,老年痴呆了怎么办?

我说我跟刘书空说说,请您来做名誉主编,有选择地做点什么,怎么样?

他说:到你这里看了,我倒是想,在这里做点什么倒是挺合适的。有些地方去不得,去了不放心。还有一些,倒是不会牵出藤来瓜也动,又觉得干起来没意思。你这里好。叫什么无所谓,有点儿事做就行。

告辞的时候,老部长抓住我的手认真握了一把。以前我们没有这样握过手。我送给他几本近几期的地理杂志。他说好,我回家里先看看,以前还真没有认真看过。总在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刘书空驾着她的越野车在路上奔驰。她喜欢驾着车奔驰的感觉,喜欢听车轮在柏油路上牵成丝一样响,喜欢听发动机加油时的欢唱。她开过那种特别男性化的越野,它们总是亮肌肉似的支棱起这支棱起那,它们厚重粗笨,开起来轰轰烈烈。她开着也喜欢。后来开上这种丰田车,觉得这车更适合她。8V,它的力道一点不小,外表却不是咬牙切齿那种。主要还不是外表。开着它,但凡有点什么想法,脚上手上才有表示,它就给你实现了。人车一体,它像是你的另一个更大的身体。好一段时间没开过长途了,短距离的小打小闹对人对车都不过瘾。开过一阵,人和车一齐畅快起来。

车到江堤。桥架在江上,江水一个劲往桥下流。一些地方,江水像头野兽往下撞。她给了车一点油,发动机随即痛快地呻吟起来。她想起她嫁过的那个美国男人。她架在他身上,也像一座桥。他就像一条河一样往桥下流。那时候,他说他是密西西比河。她的密西西比河。她松一下油门,发动机缓下劲来。再加油,车猛地往前一蹿。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这边一下,那边一下,车连着她摇晃起来。后面的车在愤怒地摁喇叭。她笑起来。

可人终究不是河流,人也不是桥。他们只偶尔是。车开上桥,不一会江和桥就到了后面。那个男人是在尼泊尔那场大地震中消失的。他去那里登珠穆朗玛峰。头几天还看到他发来的视频。登山者亮着灯的帐篷,在雪山的背景下美极了。他们在说话,准备眠入他们的帐篷。随地震而来的巨大山崩扫荡了这一切。那个消失的男人,给她留下一笔遗产。后来,她开办地理杂志,第一期就从珠穆朗玛峰那边开始。

车过鸡公山,一次次从隧道穿过,进了出,出了进。才从圆溜溜的穿行中出来,天一亮,团绕在车周围的声音烟一样飘开。接着又一头撞进去,收拢的声音又包绕在车身周围。她当然知道,这是在穿越中国的一条地理分界线。车的后面是南方,是大片大片的水和稻田。穿过这些山之后,就是麦子,中原大地一望无垠的麦子。真是太神奇了,秦岭淮河,一个是山一个是水,一边是湿润的南方,一边是与之相对的北方。物產和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划出了一条线。仿佛上帝在造一块地的时候,也要分出阴阳男女来。那一次她一路步行穿越这条线,用镜头记录到了水稻是如何过渡到麦子。一开始全是水稻。后来,稻田旁边开始出现一些麦地。高一点的,偏北的地方是麦地,向阳的低地是水田。再往北,翻过一座山,看到的全是麦田。还以为那所谓的南方就这样过渡到北方。转过一个山咀,在一个向阳的山坳里,又看到一大片稻田。有些像南方的“秋老虎”将去末了时,突然来了一场北风,外面一下变冷了,打开衣柜找衣服,发现衣柜里还保存着北风来以前的温热。水稻和麦子,北和南少不得在这里有一段缠绵。直到大地一望无际地展平,水稻才停下脚步。记得后来她又回过头再走了一遍,在镜头里看着土地如何一步步变得温润起来,直到一块块白亮亮的水塘,直到水塘连成湖泊,直到流水在桥下面涌流……一次次,她感到地理山川是这样地打动她,就像风吹过湖泊,吹过麦地。人身上百分之八十都是水,吃下去的不是麦子就是稻米,他(她)们怎么能不被感动呢?

车过鸡公山之后,一路上全是麦子。风吹动麦子,时而把麦子分向两边,在麦地上吹出一条大道。时而鼓起一阵浪,阳光骑着麦浪遍布大地之上。有时候,风只是过客,它掠过的地方,麦子一阵挤挤攘攘,随后就归于平静。有时一阵风罩下来,麦子四处逃奔,最后跑成一股旋涡。她喜欢开着车看这些麦子。仿佛麦子不是站在地上,麦子是会走动的东西。风呢?风好像是有根的,根扎进泥地。她想起那次她跟一个男人一起,分开挨挨挤挤的麦子往中间去。他们吃过馒头,喝过水,走了又走,拍了不少照片。后来停下来。两个人都觉得,光拍照片好像不行。吃下的麦子在他们身上呼喊。齐膝高的麦子,躺下去之后,就只看到麦子。麦子在摇晃,在上面走着风。两个人吃下去的馒头就这样走到一起,然后各自走开。

是的,她的生活中并不缺少男人。有一次,一个女人骂她公交车。她不生气。她说,她只是觉得公交车跟她太不相符。公交车无非是在城里来来去去,见站就停,上车就买票。这里上车那里下车,回头又倒着来一遍。她不是这样。要说车,她也是辆越野车。好像越野车就不载人似的。搭越野车的人叫驴友。越野车没有站点,去哪里全看自己的意思。记得那次开车翻越秦岭,那时不像现在的高速路埋着头一股脑儿往山底下钻。那时的路带子似的缠着山在走。有一段路她搭上好几个男女。在车上唱歌,下车也叫唱歌。男的在这边唱歌,女的偏到另一边去唱歌。蹲在灌木丛后面的女人,听到一个男人在叫,其他人在笑。上了车才知道,一只惊起的麂子一头撞过来,把唱歌男人吓得叫起来。他说那家伙差一点就废了他的武功——那怎么行呢?那东西我还要留着做用的!就笑。下车还笑。

她得到外面去走。她天生如此。她父亲,那个在西南面一次战争中死去的男人,到死都在走。用的是跟她不同的步子。他走,直到把脚底下的地踩响。一枚种在那里的地雷把他的腿炸飞。他最后看到的,或许是腿从他的下面飞起。他不能走了,把走动的血脉留在她的肢体里。她不能光是待在屋子里编杂志。她得出去。她的旅行鞋,需要踩在不同的地方。装在后备厢里的帐篷,需要打开收起,打开收起。她看到周围很多人,包括她已去世的母亲,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守着一块地方,一辈子活着似乎就是为了最后的老死。她相信,生活中的美好不会在这种庸常的日子里。她管这叫庸常的悲剧。美好在远方,在旅途中,在异乡。她不止一次看到,旅途中的男人英姿勃发雄性十足。一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就像被阉掉了一样。那些在行旅中邂逅的男人,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看到他们平常胆小怕事的样子,正儿八经的样子,当模范的样子,她会反胃,恨不得把那段旅途一齐呕掉。她想到那个替代她主编地理杂志的男人。开始那一段,她心里还闪过一些念头,他大概也是。如果是在野外,也许会有什么。在那座熟悉的城市里,不久就没什么了。除了地理杂志,再不会有什么。有时候她会想,人大概只有在远离熟人的地方,才会看见他自己。

陶一粟跟她见过的男人似乎不太一样。她只在医院见过他一次。那是一张带点异族特色的脸,加上嘴上脸上的胡子,突然就觉得他像一头藏獒。卧在地上的藏獒,它不动,它的气场在那里。它会让你感觉到,它是一条藏獒。不知道这种异相,是不是某次民族迁徙中杂交的结果。他们没有说过话。后来听她母亲说,这个叫陶一粟的人是个哲学教授,他放弃治疗,自己走了。一个人面对死神,竟然这么干。她想知道这个人。居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谁也不招呼,他按自己的方式。后来知道,他到一个洞穴里去面壁。之后又走了,去他想去的一些地方。她感到这个人一下结结实实撞到她的心窝上。她做着这本地理杂志,老在想着要去这里那里。她买了帐篷和睡袋,买回一双双旅行鞋,她有最好的越野车。这些东西多半只是做梦的材料,让她相信有一天她会去走。偶尔出去一下,也是小打小闹。她知道,那不是她心目中的走。她下了决心,把杂志交出去,开着车往外走。实在找不到人,哪怕休刊,她也要出去。

开车出来的时候,好像那个叫陶一粟的人听得到她说话似的,她笑着说:这家伙,撞了人就这样跑了。这叫什么来着 她想起最近正在热议的一个词:这叫肇事逃逸。

她没有去照片上的那个火车站。他在他的笔记里说到车站,说一些人在那里开始,一些人在那里结束。他当然不会停在那里。她也知道他不会留在双流镇。她还是去了双流镇。她在那里打听陶一粟,有人问他是不是疯子。她笑起来,大概这样的人都有些疯痴。她想到自己:就这样一路开着车跑出来,甚至不知道陶一粟在哪里。也没有试着去分清:她这是循着陶一粟在走吗?这是在找他吗?这不是找他吗?

那天她在阳关附近拍了不少照片,后来车陷进沙窝子里。大概是在修路,一些地方被挖掘机挖过。车过一道棱起的沙,本来可以一冲而过,她却错误地踩了一下刹车。意识到车轮陷落时,又猛踩油门。强劲的动力驱动车轮,扬起的沙一面布似的在轮子后面展开。橡胶的焦煳味中,车轮越陷越深。她只得停下来。想起它拖着一路尘灰火车似的飞奔的样子,突然停下就跟死了一般。没有汽车的声音,才发现四周死一般沉寂。太阳收走它最后的余光,大地慢慢暗下来。想起这是阳关,人跟人告别的地方。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中学就读过,这一刻才见出其中的滋味。不要说那些出行和送行的人,连阳关都只剩下一堆沙土。一千年要送走多少事物,何况过了一千年又一千年。一百年后没有刘书空,也没有她的越野车。想起从汉长城的土坯里冒出来的那段芦苇,芦苇还在,那些割芦苇筑长城的手呢?想到母亲。到最后,母亲已经不能说话,就拿眼睛望着她。她把所有的光都集中到那一刻,直到慢慢暗淡。想到陶一粟。世界这么大,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她不知道。她曾经独自度过一个个晚上,也不止一次经历过陷车,她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会这样。或许这里有太多的孤魂。千年愁绪跟夜色一起聚拢,连天上的星星都像磷火一样在闪动。这一夜,她只希望有一盏灯一间房。用一盏灯照着一间房。车本来可以载着她去的,可它陷在这里,跟死了一样。她怎么办呢?

她想起来这里的路上。那还是中午,她把车开得飞快。发动机的蜂鸣是线状的,路老在打嗝似的跳。她看到风在不远处旋起一根尘柱,有一阵像是停在空中。天和地一齐停在那里。只有她的车在动。接着她看到一个人和一辆单车。她放缓车速。单车支在一边,人在吃手上的方便面。车打旁边过时,她看到吃方便面的小伙子好像一边吃一边在流泪。她想:人啊,这人也真是!在家里好吃好住不行,偏要一个人骑了单车往没人烟的地方跑,跑到这里来边吃边流泪。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的家伙。她想把车停下,又怕人家难堪。车溜了一段,还是停下了。本想把车倒过去,她没有。她下了车往回走。她想,她应该以一个人,而不是以一辆车出现在别人面前。她看到车一路扬起的灰尘缓缓落下,他从漫漫灰尘中升起。她的旅行鞋踩着落地的尘沙。他已经吃完他的方便面,把装面的纸盒压扁,正往单车后架上的袋子里装。他的背感觉到她的走近,转过身望她笑了笑。他的脸像一面黄土高原,上面有流水洗刷过的痕迹。他刚才确实在流泪。他似乎不在乎有人看见。出来的人不在乎这些。天不是也下雨吗,地上不是也有流水吗?她说刚才让你吃了不少灰。他笑的时候牙齿白了出来。他说,这一路差不多吃掉半座高原。人群拥挤的地方,人跟人其实离得远。一到天地辽阔的地方,人跟人就觉得很近。两个人聊了好一阵。

她想起来,他也是在往阳关这边骑。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这么一大片夜,不要说人,就是车,一辆汽车加上一辆单车看着也好了。她想起通行的求救求援信号,从车里找出那只探照灯,举起来朝着那边闪,三下一停,三下一停。她没有看到来自地面的反应,只看到星光。就在她差不多放弃,准备独自过夜时,她看到地上的光。后来还听到单车铃声。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烧了一堆火,在火堆边喝水吃东西。后来各自支起帐篷。辽远的星空下,两顶帐篷排在一起,跟两辆车一样。夜半来的风似乎看出什么。一顶帐篷被风吹动,侧翻在另一顶帐篷旁边。帐篷的主人想来是不知道。一个早行的自驾车队打附近经过。一辆车叫了一下喇叭,其他车跟着叫起来。

他们收了帐篷,从越野车上找出那把小铁锹,挖出车轮,还挖了一段路。汽车开出来了,他还是骑他的两个轮子。接下来的路,两个人说好,他们到一些地方的留言板上查找对方:阿克塞,马海达坂,鱼卡,大柴旦,德令哈或者格尔木,等等。

报社的主要人事安排已经出炉:社长是以前的文化局长。904的副总编终于去掉那个副字,名正言顺坐进了902。以前那个协助主持,据说是在配合案件调查上有立功表现,被免予起訴。原来的职务当然是没了,还在报社保住了饭碗。不久,已经退下来的老部长和新上任的报社总编一起,到我这里吃了一顿饭。就在杂志社楼下,我每天午餐的地方。就三个人。稍稍说了一下报社那边的事。新总编本来谨慎,加上有老部长在,除了感谢没说别的。他谢过老部长,还把我也谢了一下。老部长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轻易说什么。我呢,兴趣已经不在那边。三个人一起,说得最多的是地理杂志。老部长说他把上次拿回去的几本杂志都看了一下,杂志办得真不赖,有品位,还有可读性。没想到人这么到外面一走,还真走出境界来了。他问:刘书空开了车出去,不只是为了找陶一粟吧?

我想了一下,让人把新出的这期地理杂志送了两本下来。这一期杂志,从陶一粟的笔记里选了一些文字。原来是想从刘书空发回的照片里选一些,配着文字一起发。后来发现,文字是文字,照片是照片。不用说,有许多照片与文字的内容无关。有一些算是挂得上钩,可它们作为配图出现,会失去许多光彩。就是说,它们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它们倒是需要配上一些适合的文字。最后,陶一粟那些文字,干脆从他的笔记本上选了几幅他自己作的图画。复印之后再复印,黑白效果像版画抽象画,与文字特别吻合。刘书空的一些摄影,配了一些文字,另外发的。

老部长特别喜欢其中几张:一沓不知道哪个年代的草秣,入土之后又出土,已经泥质化甚至石化,看起来像一本翻开的书。喂牲口的草料变成书。还有从汉长城中露出来的一段芦苇。漫漫黄沙中一间几千年以前的土坯房。阳光从窗洞灌进去,剥落的泥墙像是跟着阳光在燃烧。一些泥墙留在阴影里,半是燃烧半是睡眠的样子。照片是从墙洞这边拍过去的。墙洞不再是长方形,像一个人蹲着马步往外拐。老部长说,读其文知其人,读照片也知其人。他说好,他懂了。说他在那边到站了,很高兴这边还有一个搭便车的地方。那位新总编没有说什么。可是看他看杂志时的表情,看他打开书后顺着页面抚过去的手势,看着他用大拇指摩挲书边的样子,只有当编辑的人才会懂得另一个编辑,懂得他喜欢手上的读物。

今生今世·高原和雪山

在德令哈,刘书空接到杂志社电话,那边告诉她:陶一粟的笔记系列和她的那些照片,在读者中引起很大反响。地理杂志火起来了,订户增加,零售量也直线上升。还告诉她:收到陶一粟寄来的邮件,邮寄地址在西藏。看她能不能往西藏那边去,拍些照片发过来。一些投稿来的摄影作品,总像力气不够似的。第二天,她从G315转道G215,到达格尔木。

她打算在格尔木休整两天,把车也送去保养一下。在宾馆里,除了睡觉,就是整理一路拍下的照片。有时也背着相机,出门随便转转。现在,她跟她到达的地方之间,不只是车轮,更多的是镜头。手上有一只镜头,看起东西来跟没有镜头就是不一样。她看到许多细处妙处,看到许多美妙的瞬间。她看到存于天地间的大美,那些平常难得一见的事物,也看到了一些被遮掩起来的生活。她试过,只要不带上镜头,人的目光很容易就跌回到日常之中:鞋子就只是鞋子,无非是式样如何啦,价格多少啦。鞋子上面,衣服是什么品牌啦。还有车子房子甲壳虫和蚂蚁。看到的东西似乎总免不了要通往形而下,通往吃穿住行。可是一有了镜头,一下就从这些东西中间超拔出来。通过它,她跟世界建立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她和世界都感到愉悦。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那些骑车一族,不也是试图通过两只轮子找到这些吗?陶一粟他连轮子都不要。他就用两只脚。两只脚一次次走在地上。他和大地之间,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

她没有急着去追赶陶一粟。她知道,在这样一种地方,除非神助,四个轮子追不上两只脚。或许,打一开始,他们就只是在同一条路上错过。她要追寻的只能是她手上的镜头。看它能把她引到哪些事物那里去。

在格尔木,她看到正在往前延伸的铁路。看到最多的还是虫草。街头都是虫草铺。一间小小的虫草铺,动辄几十万几百万。失血的世界,缺少激情的生物圈,正在期待一种草来拯救。草从虫子身上长出来,草根长成虫子的模样,足以让很多人发疯。有人为此杀人。离她住的宾馆不远,一家虫草铺,里头的虫草一个晚上全都不见了。开店的一家三口死在店里。警方不让拍照。在街头,她拍了一些拿虫草的手。各式各样抓握的手,被虫和草一起逼视的手。

在一个叫什么沟的地方,她看到正在跑的车和翻在路边的车。看到一个靠身子养活自己的女人,大大咧咧站在客店门口,跟客人谈今夜的价钱。一辆大卡车放了一声长气停在门口。下车的卡车司机跟卡车一样庞大。卡车司机什么也没说,胳膊一挽就把那女人夹了起来,一头撞进挡风的门帘。剩下谈价的男人在门外边干瞪眼。男人旁边,是门里门外扫来扫去的门帘。

在昆仑山,她看到昆仑神泉。一下车,就听到泉水翻腾的声音。后来,只要一看到这张照片,就听到井水在响。山跟人一样。一些山,一些人,他们身子里流动的东西,其实是在沸腾。路过的人,多半会来喝一口井里的水。她看到大地震在山身上拉开的口子。她捡到一块石头,薄薄的一块饼,上头一道深红色的印痕,活脱脱一头写意的奔鹿。昆仑山孕育出来的神鹿。突然就觉得,她一路跑来全都在这头鹿这里了。接下来要走的地方,也在这头鹿身上。在可可西里,她看到野驴和黄羊,看到成群的藏羚羊。看到卡车上掉下来的蛇皮袋,里头装满葵花籽。她看到一头喝水的狼。雪地中间一块洼地,狼伸过嘴去,像在跟另一头狼对饮。嘴对着嘴。没看到水,只看到里面的天空。天又蓝又亮,漂泊着一些云朵。狼喝下去的当然也是天空和云朵。有人从车窗伸出头,朝狼喊叫。可可西里足够大,喊声一出去就像被风扭断了头似的。狼一点也不在乎。它喝完了,晃了晃身子,继续走自己的。她拍下来了。她想,那应该是头母狼,是在代表她饮下这里的一切。她看到楚玛尔河,看到通天河。楚玛尔河是在流着鲜红的血浆。红颜色的泥水浸透冰雪,太阳又把它的红光沿河道铺开。转弯处,凝固的冰面像一扇磨。车好像没动,是磨在转。地球大概就是这样转动的。

后来到了沱沱河。她看到,一条河不用很多水,却流得那样宽,像藏族姑娘散开的发辫。不只是水在流,地也一起在流。她喜歡流成这样,不管河还是人。晚上她住在沱沱河兵站。兵站不供应饭菜。一家路边餐馆,其实只有一间又小又矮的土屋,其余部分是用塑料彩条布围起来的。上面两块透明的塑料,算是窗户。里头有一只架着铁皮管的煤炉子。铁皮管弯成一个7字横过头顶,沿路留下热气,把煤气送出去。撩开门帘,一股很浓的气味。牦牛肉的气味,和吃牦牛肉的人身上的气味。柜台上排着一列做好的牦牛肉,有热的,也有凉盘。上头簇满灰褐色小蝇。人来时懒懒地往上飞一飞,随即落下。还有做好的大白菜,从外面运进来的。一样满是蝇子,好像它们也学会了荤素搭配。她得吃。她已经开始习惯走到哪里吃哪里。好比她的越野车,没有97号油,93号甚至90号也得往里加。她要了一点白酒,一点牦牛肉,一点白菜,还要了点粉条作主食。在重浊的肉味中,酒香像一味清新剂。喝下去的酒从餍饱的胃口中开出一条通道。她感觉舒服些了,有了能力看看旁的事物。

她看到一块钉在木柱子上的胶合板,上面贴满字条。留言板。开店的方便顾客,也是为了招徕顾客。这一路,差不多完全把留言板的事忘到一边去了。阳关跟那个骑单车的小伙子告别,已经远在一个世纪之外。在格尔木,晚上躺在床上也想起过。第二天起来,看那家虫草铺外面又是警车又是人,就忘了。后来,海拔越高头越重,能想起的东西减少。大脑自己做了取舍。恰好在这里遇上一块留言板,莫非她的越野车跟那辆单车会有一次重逢?沱沱河,这么伟大的一条江都要跑到这里来开始。能在这里遇上一个人,倒是挺好。她把上面的纸条扫了一遍:有人卖镜头,有人想买睡袋。有男士求女士为伴的,也有女人求某种类型的男人同行。有的要一夜情,有的要跟一条江一样流上6300公里。有的密密麻麻写上几张纸,也有的简单到就一个地名,一个数字,一个符号。她特别注意到一张,上面写的是:我来了!星光海,你在哪里?

没有留给她的纸条。她带了点玩的心态,写了一张贴在上面:

驾车过唐古拉,有意分摊汽油者,请联系兵站205房。

她没有留电话。想了一下,在下边加上车牌号。明天吃过早饭,她就要出发。她完全没有想,留了言说不定就会有人来敲门。

兵站的客房里面没有卫生间。一层楼一个,公共的。一些苍蝇在墙上被拍成图案。她害怕那里的气味,害怕蹲在那些气味上面。那些牦牛肉在人那里打一个转之后,气味变得那样可怕。相比之下,她不怕野外的黑暗。她开车去了白天去过的沱沱河那儿。蹲在那里时,河在她下面凉飕飕的,有穿城而过的感觉。她为之一爽,头也不那么重了。回到房间,她打算擦一下身子,把头发洗一下。热水房就在卫生间隔壁。一次只能拎半桶水,她得去两次。走的时候,她得尽量把脚步放缓一些。她的头有些痛,她得尊重这里的海拔。去那里有些像冒险。她一点也不想惊动隔壁。隔壁的气味还是跑过来找过她几次。还有声音,把吃进去的东西往外倾倒的声音。她怕气味也怕声音。在这一点上,她是个十足的小女人。到外面跑,她最不适应的就是厕所。她最大的理想就是买一辆房车,带着厕所跑。把拎来的水和自己一起关在门里边,还没来得及弄完,外面响起敲门声。

她想不出在这个地方,会有谁这样敲她的门。敲门的人像跟她特别熟,还知道她准在房间里。知道她在,是听到了她在里面的声音?可那是什么声音,是水声!一个女人关在里面发出水声的时候,谁会来敲她的门呢?看了留言过来的人,还是什么人查房来了?不管什么人,都会在外面等一会。包括骑单车的那个。她停下手头的声音,问了一声谁。

门外边没说他是谁,他说他在路边的餐馆里看了留言条。她在里面说:去西藏吗?外面说他不去西藏。她说:去唐古拉山口?他说他刚从唐古拉山那边来。她说那你来敲门做什么?门外边说:我刚看了你的车。要是门开了,我们可以谈谈。她问谈什么。他说谈谈看你能不能不往唐古拉去,掉头往另一边去。

不会是骑单车的那一个。他不这样说话,而且他有他的两个轮子。擦干身子往衣里装的时候,她想这人也真是。搭车也就罢了,还想叫人往回开。可是这里不作兴生气。这里跟人挤人的城市不一样,大家都是出来走的人。她忍不住又朝门外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掉头往那边去?他说他看了车牌号。还说这车挺棒。她不知道掉头跟车牌号有什么关系。这些西部独行客大概都有些怪。她倒是想看看,门外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打开门。湿漉漉的头发,外加一件深色毛线衣,身上还在冒热气,站在门框里,像一幅水墨画。门外那个人头发连着胡子,像在哪里见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三个字就已经脱口而出:

陶一粟?

他说是。说他好久没听人叫这三个字了。说他看到留言板上的车牌号,就知道车是从他待过多年的城市里来的。就想见见开车的人。就想说不定这车还可以跟他往回走。他刚从西藏那边来。那边他还要去的。他想趁着天冷下来的时候,到西北面的沙漠走一趟。他还没有好好走过沙漠。他得走一趟。他说你要不能往回转,他可以搭其他的车。那就见见面。原来在同一座城市的人,跑到这里来相见,也挺有意思的。

她稍稍抬了头望着他,听他说。在留言条上写下车牌号时,她可没想到陶一粟。是他自己跑出来,找她来了。她说她愿意调整一下计划,先去拍沙漠。可她有个条件。她望着他,他在听。她说:你得把自己弄干净一点。她不打算跟他客气。沒想到这家伙一点也不难为情,还从胡子里露出牙齿,笑了笑。他说好的时候,就像一头驯服了的野兽。她说那就明天九点,车停哪里你已经知道了。

一关上门,她就像个孩子那样跳起来。她忘了这里的海拔,一下跳到床上,骑在那件裹好的棉被上。像在骑一头会动的兽。

陶一粟没住在兵站,他住在附近的民居里。现在他习惯了住民居,要不就住野外。不要证件只是其一。还有,住民居就是住在某些族群世世代代的生活中。住了就知道,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是在久远的时间里因地而宜慢慢生成的。他住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挖进地底的,漂在水面的,搭在树上的。更多的还是在地面上的,有房屋,有塔楼,有毡包。有一次,他睡在喂牲口的石槽里。底下是铡好的草料。早晨还是一头牲口用舌头舔醒的。湿而黏稠的舌头。还有一次他睡在一堆干牛粪上。面上一些牛粪被他压碎了,躺在上面倒也不显硬。夜间醒来,还一阵阵从牛粪中闻出干草味。牦牛身上也是这种味。牛粪煮牛奶,喝牛奶吃牛肉的人不就是草料味?一个人住过这些地方,大概也就跟一头野物差不多了。

他就这样跟一头野兽一样去敲人家的门。纸上说是205,他就敲205。根本就没想里头是男人还是女。他听到里头有声音。有声音说明里头有人,有人在里面敲门就不会错。没想到敲出来一个刚浴洗过的女人。才想起刚才里头的水声意味着什么。她好像知道他。她说你得去洗洗。他在她眼里,一定就是头野兽。她知道,对付一头野兽,最好直去直来。她应该知道,当野兽的都嗅觉灵。他嗅得出女人身上开放的气息。吃到他身上的牦牛和羊,一直在等着这种气息。有关这类事情,野兽们都是从嗅觉开始。

往住的地方去的时候,他发现他在吹口哨,一二一,一二一,把呼出的废气吹到脚步上,吹出来像唱歌。后来他吹起西藏的酒歌:好酒莫叫快喝快喝,饮酒跟喝水不一样。跳舞莫催快跳快跳,跳舞跟夯土不一样。唱歌莫说快唱快唱,唱歌跟撒尿不一样。他记得,那次是两个藏族姑娘拦住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他要证件。他问什么证件。两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她们也说不上要看什么证件。他笑起来。他一笑,她们就说不许笑。她们自己却忍不住笑起来。弄了一阵才知道,她们想要他带她们走。她们用手比画着,伸得很高的房子,转得很快的轮子。她们想跟他一起到城里去,连草地上的羊群都不要了。她们用手指着自己,从头指到脚,接着又指着他。她们要把自己送给他。他想起那次参加骑马比赛。他个子高,骑术又差,最后得了个倒数第一。倒数第一也有奖,奖品是一串干牛粪。他们把那串干牛粪挂在他的脖子上。牛粪并不差,可以生火,可以换东西。他没想到的是,晚上有一个女子跑到他睡的地方来,说是要看他的牛粪。外面牛粪那么多,她独独要来看他的牛粪。他出来走的时候,没想到还会有这些。没想到还可以沱沱河一边走一边吹口哨。

他沿着河往前走。夜色中,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远处的雪山。雪山它在那里,河水在流。河它摊开身体敞开胸在流。它流了一万年还那么年轻,像孩子一样在河滩上打滚。他听到它的流声,也像在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后来他到河边来打水。打到桶里的,有水也有冰。一些波浪停在冰块上,最后都融进热水里。借着牦牛粪燃起的红光,他看到,泡在水里的身子没有一处多余的东西,很精干。脚上手上有好些筋道,好像他走过的路都到了那上面。有一种想法在他身上举起来,举得有些高。不是他要这样,是他的身体。他吃下去的牦牛,喝下去的酥油茶,管用的大概都跑到那里去了。他倒是想问问,种在CT片子上的那坨东西,它现在过得还好吗?青藏高原的氧气进进出出,它守在那里,现在好像一点也不贪了。

第二天,他到兵站门口停车的地方。车变稀疏了。一些车留下泥印子,走了。一辆刚开出的车抛下一道烧剩的油味,刺人鼻孔。他要找的车还在。他去看了一下墙上的钟,九点过了,她没来。女人动身要难一些,她大概也一样。又有车开走,把气味扔给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在意人的气味,牛的气味,似乎不怎么在乎车的气味。他在野外待久了,他对车的气味敏感。再去看钟时,两根针都到了10附近。她还没有来。

吃下去的牦牛肉好像都停在胸口。还有大白菜,只要打一下嗝就知道。她想,或许它们只是走得慢一些,迟早会下去。可是它们不肯往下走。她躺到床上时,它们梗在那里,连呼吸都困难。头在痛。她把本来要盖到身上的被子弄成一道斜坡,半坐半倚在上面。这样呼吸起来容易一些。可胸口的东西还是没有顺着她的坡度往下走。它们还想往上走。她没有足够的氧气消化它们,它们顺着氧气来的地方往上涌。她想叫它们回去。它们不肯听她的。她的身体也在告诉她,让它们出去,身体会好受一些。它们来得这样猛,像一头野性大发的牦牛。她只来得及找到那只桶子,它们就奔涌而出。接下来,接下来就让翻肠倒肚的声音往桶子里灌。那些放过调料的牦牛肉,才在里头待过一阵,就变得那么难闻。即便它们来自她的里面,一样的难闻。不是臭味,像某种化学品,烈。她就这样把脸,还有洗过的头发罩在桶子上面。后来,她回到棉被上。那些东西一点也不肯老老实实待在桶子里。气味在乱窜。只要她稍稍动一动,就追着她的鼻子跑。比刚出来时更难闻。它们在找伴。它们做到了。她又爬起来,朝着桶子吐了一回。

事情还没完。她发现还不只是吐,还要拉肚子。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往厕所里跑。两边厕所都有人。有人吐,有人拉。这下她完全蹲在那些气味上头,消化过的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气味。从厕所出来,那气味就跟上她了。她的身上衣服上头发里全是气味。过了一阵,她把这又重复了一次。整个晚上,她都躺在这种气味里。她干得要命,可是不能喝水。一喝水就吐。她困极了,可就是睡不着。睡觉也要气力。她想到死。以前那个男人好像并没有从她身边消失。接着又见到母亲。喂养过她的母亲,一个不久前还吃过东西还在说话的人,一下成了一具物件。她想到自己。呼吸这样难,吐光了还是难,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肺气肿。要是肺气肿了她还不知道,到第二天人家发现她时她已经成了物件,怎么办?人没了,身上还带着那种气味,有一阵她为这纠结不已。好像活不活着不重要,关键是不要有气味。她实在太乏了,想着想着就睡了。才一睡,吓了一跳又醒了,心怦怦乱跳:要是刚才那一睡就睡过去怎么办?不行,在弄清她是不是肺气肿之前,无论如何不能睡!她探了探额头,好像没发烧。既不发烧,也不咳嗽。这一发现让她放下心来。她只是口干,不能喝水是因为反胃。喉咙在冒烟,她抿了一点水,只想润润喉咙,没打算惊动胃。胃一下紧张起来,只等水下去。她让水停在口里,一动不动。水呛着她了,她咳嗽起来。这一咳又让她提心吊胆,直到咳平复下去。这时候,她只盼着天亮。仿佛天一亮,死神就不会悄悄溜过来了。天亮以后,她断断续续睡过好几回。

后来,她不止一次回想起这个晚上。她觉得,她是死过一回再活过来的。想到她母亲,想到那個叫陶一粟的男人,他们面对死亡,那才叫英勇。那可不是演电影演电视。

敲门声一响,就知道陶一粟来了。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得救了。她不知道身上哪来这么大力气,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开了门。她的力气似乎也只够她做这些。他一看她的样子就明白了,把她扶到床上。他说得赶紧补充水。她什么也没说。他好像知道她反胃,从他的背包里抠出一包胃药,泡上水。刚下去时,胃充满敌意,还想动。带些甜味的水很快把它抚平。他让她慢慢喝。他说喝快了怕胃受不了,慢点喝才会让身子吸收。他说你开车上这里上快了,往海拔低一些的地方去就好了。

他在她身上摸到车钥匙。摸钥匙让她想起这是男人的手。随后,这手就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手上的女人很柔软。他在高原走了这么久,连长在呼吸上的那坨东西都已经给他让出一条路。他有足够的氧气,脚上手上有的是力气,女人听任他抱在手里头,还有什么会来阻止他呢?他要把她抱上车,把汽车开下去,开到格尔木去,开到沙漠去。

她在他身上闻到肥皂味。是的,肥皂味。昨天她叫他洗干净点。他好像连外面的衣都洗过。洗过之后,大概是在火边烤干的,还闻得到牛粪燃烧时的气味。干牛粪不像那些牛肉。牛粪的烟火味不难闻,跟烧过的干草差不多。她想起自己身上的气味,她的衣服上,头发里。没想到她让他闻的是这些。他把她放到副驾驶座位上,还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好像她是个小孩子。他说:坐着会好些。

车一开动,空气在流,她感到好受多了。

在格尔木,他们多待了几天。没有人认识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他们顺着那些餐馆一家一家往下吃,吃得最多的还是牛羊肉。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吃牦牛肉。他说那就先喝酒。喝过酒再吃,才知道牦牛肉不是她想的那个味。他们还吃了虫草炖肉,觉得汤特别好。她很快恢复过来。她望着他:天天这么吃,吃这么多怎么办啊?他笑。

他们一起算过,他大她二十岁。他在这个世界上过了二十年,懂得满世界找女人了,这个世界里还没有她。后来有了她,他是她的二十倍。等她长到十岁时,他是她的三倍。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她还什么都不懂。她二十岁,他是她的两倍。她说她在后面赶,距离越来越小。她拿出手机算了算,现在他是她的1.666……倍。可是,他们到了沱沱河,到了唐古拉,到了昆仑山。这些都是亿万年的东西。

一开始是在房间里。电视屏幕上,海军少将正驾驶着巡洋舰,在辽阔的海面上犁开波浪。他们没有管电视,电视在一边亮着响着。后来他们在夜里开车出去,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那地方真安静,安静得所有的动静都带着响声。那时他们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这地方这么安静。后来才知道,旁边是一处墓地。他对那些安眠在地底下的人说:对不起,打扰了!现在刚好轮到我们。等轮到我们长眠,我们也会原谅这些。她只是笑。她想起房事这个词。仿佛这些事只能在房里做,没有房间就不行。

她知道,他得往冈底斯和喜马拉雅那边去。这是他在见到她之前就想好的。那里有雪山,有冰川,还有湖泊。不只是河流,一些宗教也在这里发源。藏传佛教说它是胜乐金刚所在,代表无量幸福。印度教说它是湿婆的居所,世界的中心。还有雍仲本教,耆那教。雪山打发河水来跟凡世相见。雪山一直在那里,人怎么能不走向它呢?去沙漠之前,从青海过到西藏这边来,他就一直在为这一步做准备。后来去沙漠,是想起这一生还没有到沙漠好好走过。他得把它完成。他知道,一些事你不把它完成,说不定就再也不能完成。他不让她去那里。他说那不是一个用汽车就能一下开过去的地方。好多人穷其一生,是用身体一路拜过去的。他让她去林芝。她也知道,她还远没有走出来。林芝海拔三千多一点,也是神仙之地,她正好从那里开始。她还知道,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出来。当他把收拾好的一小包东西交给她时,她的眼泪一下出来了。她已经有一个男人留在山的那一边,她怕。

车开到一个垭口上。山这边阳光灿烂,山那边雪斜着在飘,像是要沿着山坡往上爬。她将在这里目送他走进风雪之中。她知道,这有些难。可他们得弄得容易一些。下车的时候,他在她头上拍了拍。他总是这样,她在他面前总像个小孩。她情不自禁抓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停留了一会。可是,他要从右边下车,她只能从左边下车,手只能分开。他挥了一下手。就在他迈开脚步往前走时,她失声叫起来。她右手搭在车门上,望着他。他望着她变得有些粗糙的脸,没有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他接着走。他知道她的目光跟在后面,他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一切又得重来一遍。走过垭口,准备往山坡下走的时候,他转过身,朝她和汽车挥手。她挥起左手,右手摁响了车喇叭。

喇叭声像是惊动了什么。她和她的车刚才还在阳光里,一阵风带着云和雪罩过来,雪花团绕着她和车旋转起来。她跟那个往山下走的人一同置身在风雪中。她本来不信神,这时特别虔诚地念起来: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不知道为什么,念着这个,心就安定了。显然,这个世界并不就是我们知道的这些,还有很多是我们不知道的。就在她念着六字真言的时候,一朵雪花飘进她的嘴里。她咂了一下,悠远中带着尘的味道。雪花它从天上来,关于天它知道什么?它往地上来,它知道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开着车往下走的时候,老觉得右边座位上还坐着人。她念叨着,希望这是祥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是啊,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本来就是灵异之所。

一开始,陪伴他的只有影子。影子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有时在后头跟着他,有时又跑到他的前头去。有时缩在他的身子底下,像在亲吻他的脚步。有时扩展得很大,直到夜从这里开始弥漫大地。有光亮的时候就有她。没有光亮的时候,她就到了他身上。

后来他有过一条狗。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狗,说有狗就有了一条狗。先是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他停下来朝它看时,它也站着不动,拿眼睛朝他看。狗的眼睛里装着人,它的眼睛总能打动人心。再走,它也跟着走。走着走着,它突然跑到前面去,蹲在那里等他走近。他笑了。它朝他摇尾巴,嘴里边哼哼有声。他们就这样成了同行的伙伴。它是一条母狗。从尾巴下面,到肚皮那里,集中了这个性别最神圣的部分。那天他站在那里撒尿,它蹲在一边,就那么直直地朝他望着。事后他都觉得好笑,他竟然让它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一个走过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的大男人!直到想起他们不是同一个族类,才把未竟的事业进行下去。晚上醒来,看到它伏在火堆边的那副睡态,他想起同一块星空底下的那个女人。他好像听她说过,她属狗。不知道这条狗是不是她的化身。

第二天,他和他的狗一起目睹了一场神奇的风雪。一开始,太阳照着。牦牛在吃草,像是吃了一万年。偶尔有云影移过,从草地和一块块积雪上,从牦牛身上。一切都静默无言。突然间来了一阵风,一块浓云盖过来。四周依旧是阳光,云盖着的地方,雪团和冰块在飞在溅,一团混沌。仿佛一个突然而至的黑洞,把这块地方连同吃草的牦牛一起装了进去。

牦牛受了惊,放开四蹄奔跑,想跑出黑洞。它们不知道,它们在跑,上面的黑云也在跑。云在跑,雪和冰跟着跑,一路追赶抽打着它们。直到它们停下。停下来才知道,它们的身后,风雪早已过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有落到地上的冰雹,证明刚才不是幻觉。

再看牦牛,它们低着头在吃草。好像它们已经懂得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吃草,吃草。

他和狗在一边看着这一幕。狗像是看呆了。他喂了一声。它蓦然一惊,抖了抖身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后来他想起这一幕,狗的嗅觉灵,莫非它早早地从这场风雪中嗅到了什么?

那是在十幾天之后,一场暴风雪袭击了他们。这不是上次那种突如其来的冰雹,就那么一块,过一阵就没了。铺天盖地的冰雪看不到边。雪不再是飘,是在迸射。风吹到地上,像是披着白色毛皮的巨兽在腾奔。人和狗,还有附近的牦牛差不多全被冰雪包裹起来。呼出来的热气,一出来就冻成冰粒子被风刮走。他本能地蹲下来,背朝着风。后面的背包可以给他挡一挡。他没想到那些牦牛会朝他移过来。披挂着冰雪,缓缓移过来。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它们就团成一圈把他圈在中间。在暴风雪中,这些披着长毛的身体如一座城堡。在南极洲,企鹅就是这么度过严寒的。牦牛和企鹅是相通的。只不过它们是把人围在中间。他不是牧牛的,从来没给它们喂过盐巴。它们照样团着他。他前面那头牦牛,还伸出舌头来舔他的脸。舌头是热的,冰雪没能把舌头冻上。后来,它又舔过他两次。他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做。记得那次他去翻一座山,当地的藏人送给他一只煮熟的牦牛头。他们告诉他,吃的时候从舌头开始。后来他就照藏人说的,掰开牛嘴骨,咬住牛舌,拔河似的把它从里面拔了出来。他不知道,舔他的牦牛跟那只牛舌跟人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不知道。事实是,一只牛舌成了他的一部分,另一头牛用舌头在舔他。它好像是怕他睡着。这么高的海拔,这么冷,一睡着就永远就睡着了。后来他想起这件事,觉得实在是悬又玄。幸得这些牦牛。难怪在藏人眼里,牦牛是通灵的生物。

风雪缓下去时,才想起狗。在这以前,除了风雪就是牦牛,没有狗。怎么能把狗给忘了呢?他呼唤着狗,在雪地里找狗。把它从雪中刨出来时,狗已经变成一尊雕塑,硬成了方形。头和尾都硬邦邦的,再也不会朝谁摇头,不会摆动尾巴。有那么一阵,他由狗想到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从雪中刨出来的狗,还是只能埋回雪中。

告别那些牦牛,他一个人接着往前走。

他叫洛桑,陶一粟一眼看到的,是他的脸和那件羊皮上衣。高原上的阳光累积在脸上,是一种浓郁的赤黑。上面有皱纹,还有蚯蚓一般的血管。那件羊皮上衣,很多年以前是一头跟他一起生活的羊。他看着它出生,还不止一次把它搂在怀里。他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羊皮穿在羊身上的时候,羊毛在外面。后来,羊肉住进人的里面,羊皮也就穿到了他的身上。羊皮穿到人身上以后,羊毛朝里,原先的里层来到阳光下。羊皮穿在人身上的时间,远比在羊身上要长。原来的里层,也就比带羊毛的那一面更有资格称作外皮。它跟主人的脸一样赤黑,一样带着皱痕。后来陶一粟记住的,就是他的脸和身上的羊皮。

其他人都是一路拜着往前,他直着身子在走。陶一粟跟他说上话。他说,他老婆带着孩子在前面,他是为取一样东西折返的。晚上,两个人一起烧了一堆牛粪。火一起来,荒野就退到身后去了。冷空气只是在星星那儿打着战,它怎么也到不了火堆上。有火就有了家的感觉。同一个火堆就是同门兄弟。他能说两句汉语,他也学了几句藏语,这就够了。 洛桑弄了一点酥油茶,在缸子里煨上。一口热乎乎的酥油茶喝下去,从头到脚都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陶一粟摸出一小瓶青稞酒。火光映在瓶子上,里面的酒一下被点亮。两个人一边嚼牛肉干,一边喝酒。洛桑嚼牛肉干的时候,脸上脖子上像有蚯蚓在爬。到睡觉的时候,他将牦牛皮往身上一裹,倒在牦牛粪燃起的火堆旁边,就睡开了。问他,他指了指酥油茶和牛肉干,又朝肚子那儿指了指,摸了身上的羊皮,又摸牦牛皮。他的意思是,有了这些,哪里都能睡。睡到第二天早晨,发现牛皮冻住了打不开,他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过几个回合,他从里面爬了出来。

到上次折返的地方时,洛桑从背袋里拿出一件用轮胎皮缝起来的东西,看起来像一只船。吊挂到脖子上之后成了一件吊褂,护着胸和腹。接着是一双拖鞋,鞋底也钉着轮胎皮。一双用来穿在手上的鞋。他要开始在地上拜着往前走。陶一粟跟他告别,他从地上抬起头,黑脸上露出牙,往上面笑了笑。

再次相会是后来,陶一粟到过冈仁波齐往回走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围着他。地上的男人躺在地上不动。男人死了,女人和孩子都没有哭,围着他在念经。陶一粟从那张羊皮上认出来,躺在地上的人是洛桑。他的脸瘦得很厉害,已不是原来那种黑。黑上头蒙着一层灰。以前暴起的血管,现在平淡下去。那双磨损的拖鞋放在一边。

女人念过经,打开眼睛望着陶一粟。她听不懂陶一粟的话。她猜出来是在问她男人怎么死的。她一边说一边打手势。陶一粟捕捉到一些词句,看到女人老是往男人的羊皮里面指,估计是说他身上有什么病。他是带着病走上朝拜之路的。

这天晚上,他的帐篷就支在离死去的洛桑不远的地方。上次告别时,洛桑露出牙齿一笑的样子就像在昨天。说实在话,他谈不上太多悲恸。他只是有些震惊,还有些奇怪。一个人,不久前还在同他说话,喝酒,吃牛肉干,裹在牛皮里打滚,他笑的样子还在你眼前,说死就死了。还是同一具肉身,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不同呢?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那个叫作生命叫作灵魂的东西,它究竟去了哪里?它装在人身上的时候,人就像通了电的玩具一样。为什么一旦离去,就不能灌回原先的容器?为什么生命偏偏要寄居在这样一件易碎的东西里?明明是我的灵魂,它就住在我身上,为什么到时候就得离去?它离去之后又变成了什么?人究竟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死去?那个叫作科学的东西,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说得通。可是在宇宙为什么存在,为什么这样存在,在生与死、肉体与灵魂这样一些根本问题上,我们又知道什么呢?

不管怎样,来世应该是关于生命最伟大最诗意的构想。有了来世,此生的苦难,甚至死亡,都变得可以接受了。这么说来,死在朝拜路上的洛桑又是幸运的。可是那些没有来世可信的人呢,他们就只有接受此生的煎熬?对他们来说,那煎熬人的地狱之火也许不是在死后,而是在生前。

半夜醒来,像是有人在拍帐篷。以为是风。可是他又似乎听到有人正从帐篷边离开。会不会是洛桑的女人?她来做什么?他拉开拉链,从帐篷里钻出来。天空弯成巨大的穹顶,每一颗星星都像是掘得很深的井。每一孔井里都有一点光在荡。火堆没有熄。牛粪就是这样,从下往上慢慢红着。下面一层烧完了,上面那层接着红。一层一层往下走,慢慢变成灰。很少一点灰。人也像这些牛粪。坐在火堆边的女人,弯下去的头显然沉在睡眠里,不像是刚刚走动过的样子。三个孩子都卷在牛皮里睡。他想起晚餐時吃牛肉干。一粒牛肉不知怎么就从手里跳了起来——是跳起来再落到地上。记忆中,肉粒落地之后,还摇了摇。在其他地方,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奇事。莫非洛桑的灵魂打他身上离开之后,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游荡?如果是这样,他就得跟那个灵魂说点什么。小时候,他的奶奶就是这么干的。他说洛桑——不像以前要靠近肉身,说给耳朵听,他就这样朝着空中说——洛桑,我明天就去找这附近的喇嘛,看能不能请他们来天葬。

他说了。他睡回帐篷。这以后风就是风,风不会变成手,也不会变成脚。后半夜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女人和三个孩子都已经醒了。没醒的只有洛桑。

天葬之后,洛桑的女人带着孩子继续往前走,陶一粟在新认识的喇嘛那里停留了两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夜空下,不远处就是天葬场。他想到人,想到那条狗,想到宇宙。隆起的天穹不知道有多少星星,从万到亿,到吉咖到太拉到拍它到艾可萨一直到泽它和尧它。每一个细小的亮点都是一颗太阳一个地球。巨大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不要说一个人,即便是整个人类,即便是地上所有生命连同地球,连同整个太阳系一起毁灭,在宇宙中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几粒宇宙尘埃动了几动。有人预言,人类的寿命只剩两三百年。这个数字或许无法确定。可是,有生有死,人有一定的寿数,人类也一样,人类居住的星球也会有毁灭的一天。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世界一下变得索然无味。

可是你又能怎样呢?

人就是这样,明明没有办法,还是忍不住要往那儿想。人的苦难,人的愚顽可笑,人的可悲可敬可怜可叹可歌可泣,便由此而生。

也许可以换一种想法:从宇宙到银河,从银河到太阳系,或许就只有地球上有生命。生命而至于人类,人类代代繁衍而至于你我,真乃偶然中之偶然,幸运中之大幸。你不是死一般沉寂的石头,不是种入泥土之后就不能挪步的庄稼,也不是任人收割的禽畜,你是人。不是云,却可以在天上飞。不是水,却可以在大地上奔腾游走。像火一样烧过,却不用像草木一样变成灰。骑在牝马身上,不用担心牡马嫉妒。装着肠肠肚肚,却可以穿戴得冠冕堂皇。做尽坏事,还可以祈求上帝宽恕。一万颗精子,一万粒卵子,一万次组合,多少兄弟姐妹进入下水道成了水军,最终长成人形的独独是你。从小到大,一次次病菌袭击,多少危险在背后瞄准你,多少陷阱在前头等着你。有多少人,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早早地化入尘埃。你却一次次成功地躲过漏过。连长到身上来的肿瘤都没能拿你怎么样。活着的人里边,有多少人带着残疾在走动。你有耳朵,居然能听见。有眼睛,居然还有光,还能看见。有嘴巴,可以吃可以喝,还可以说话。说出来的一些话,还有人愿意用耳朵去装。手一伸出去,就能摸到什么。脚一抬起来,就能够走路。还有一条腿,得意起来就有些忘形,就想往这里那里伸。都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有人愿意把它兜着……

这样一路想下去,大概又到了宗教那里。宗教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他又一次想起边奈狄克特。古往今来众多的修行者中,边奈狄克特这一类圣者最让他信服。因为他们曾经在荨麻和荆棘丛中打滚。他们让肉身受痛,是为了平复肉体的躁动,还是要缓解精神上的痛苦?他们如此这般,究竟在修行中找到了什么呢?

回到屋里,他看到喇嘛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不时用手里的木棒敲一下木鱼。木棒木鱼都是树。现在分作两下,时不时触碰一下,发出一点声音。宗教就这样产生了。

刘书空两次从西藏寄过来的邮包,里头都是陶一粟的笔记和她的U盘。寄第一份邮件时,她还给我打过电话,用的是当地的有线电话。她说那边手机用不上。说陶一粟从西藏往青海那边走,她准备过西藏去,两个人在沱沱河遇上了,一起去了一趟沙漠,之后一起到了西藏。U盘里是她一路拍下的照片。第二次就只收到邮包,没有接到电话。当时就只想了一下:大概那里不通电话,通邮。那时没往别处想。

第一次寄来的U盘里,有几张拍沙漠的照片,简直绝了。一张是夜空下只剩枝干的枯树。应该是胡杨树。夜空是深蓝色的,满布着星星。树呈黑色,躯干和一些断枝伸在那里,像是用残余的肢体在呐喊。画面简单,看着特别震撼。另一张拍的是水流在沙地留下的痕迹。水没了,沙地的记忆还在。一眼看去,活脱脱就是一根躺着生长的树。支流分蘖派生出支流,那是树的枝和叶。众流归到一处,是树干。地面上流过的水,怎么跟树这么像呢!两张照片,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一个蓝色背景一个黄色,各有所是,却又相映相生。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想象的空间很大。我把它们放在这期的首页,天在上地在下。还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个人的背影。认识的人能看出来,那是陶一粟。他站立的姿势,还有两只手一同向前向下伸的姿势,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是在做什么。在他的前面,沙漠无穷无尽展开。隆起的像圆滚滚的臀,凹下去的也像是人身上的洼地,沙脊线则如绸带一般在游走。刘书空给这张照片的标题是:画地图。看了标题再看照片,仿佛这沙地上所有的起伏,包括那些举起的胡杨树,全是从这个男人的手下涌出。陶一粟是看过照片的。他还在笔记本上照着画了一遍,写了一句话:好多人一辈子不曾这样屙过。一把尿抵得上一辈子。

这两个人,拍照片都拍到这个地步了。刊出这张照片时,我听从老部长的建议,没有把它放在醒目的位置。页面靠后,跟几张风景照一起。

还有一组拍沙漠甲虫的照片也很有意思。第一张,一只甲虫用它的六条腿从沙地上爬过。她把甲虫拍得很大,后面像是一道履带碾轧过的痕迹。第二张,前面的甲虫在爬,后面一只跟着爬过去。第三张,两只甲虫一起到了沙丘顶上,一只甲虫在另一只甲虫背上架起身子。这组照片配上陶一粟的一句话,有些调侃,又不仅仅是搞笑:在这里,你不是甲虫就是刘书空,还有别的什么人。

刘书空第二次寄来的邮件,文字和照片都是西藏。可照片拍的是林芝,文字却在藏西南,在喜马拉雅和冈底斯那边。我忙着编杂志,选照片,还要配文字。陶一粟的笔记只能等过了这一阵再细看。老部长先看。过两天,他过来跟我说看完了。老部长是个不动声色不多说话的人。他来说看完了,肯定有话要说。问他怎么样。他说关乎天地人,关乎生与死,像你给我看的高更那幅画。说他老在琢磨里头的一句话:好些人到了退休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出生。说到他这个年纪,免不了要想这些问题。我说过一阵我再好好看看。

那天我一个人在编辑部,一个剃光头的男人敲门进来,我一下没认出他是谁。他望着我一笑:我是老林,以前在西汇医院的那个。

哦,老林!

我起身时动作幅度有些大,那把转椅在我身后转了转。握手时,他的手似乎比以前更利索,完全是外科医生的手。说话也是,不附带别的。他剃着光头,脸上身上当院长时的富态跟头发一起一扫而光。知道我在打量他,他问:比以前怎么样?他不怕提及以前,他说:以前当着个院长,现在那些没了,就只是个医生。他简单说了说进去和出来的情况,说进去以后,该吐的吐了,就开始当医生。来找他看病治病的,都是跟关他的人有关系的。给他们治病倒是有一个发现,不只是他们,现在大多数病,差不多都可以归结到一点:吃多了。他带着自嘲笑了笑——吃多了不是吐掉,就得动刀子割掉。给他们做手术,除了割病灶,往往还要割脂肪。有两个干脆就是割掉多余的脂肪。就这样,他给他们治病,最后他们让他保外就医,把他放出来了。

我笑着说:原来是给人治病的医生保外就医来了。他也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发现,这个人不是院长之后,两个人离得更近,聊起来也更轻松。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说:我不是那个院长,你也不是那个总编了。我想了想:是的,我们不再是这个那个之后,中间就少了许多阻隔。我想起老部长,在这以前,他习惯了人家给他做这做那。到这里来以后也在变,我们两个越来越像同行的朋友。你帮我做点什么,我帮你做点什么,想说点什么,开口就说。简单。人和人其实可以简单。

老林问起陶一粟,说他是看了我们的杂志才找过来的。说他待在里头的那些日子,老在想这一生的事情,想着想着,就想到陶一粟身上去了。想到给他治病,想到他不辞而别。在那里想事情,跟以前不一样了。就觉得跟他一起的那段时间,其实只是错过。

我说:新出的这一期,上面有一段陶一粟写肿瘤的,给医生看看。

他一笑:肿瘤?当医生的只知道动刀动枪。

我翻到那一页,递给他——

对于那些细菌来说,人体就是一个巨大的星球。它們的一生历经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几天,或者几个月。一代又一代细菌,也不曾弄清这个天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的史籍较为完整地记录了某几个星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黑暗。

或许有一些细菌也像人类一样拥有某种智力,也像人一样好折腾,像人一样近乎疯狂。它们在人身上修城墙打地洞挖沙淘金航海空运往太空放火箭,进行核试验。胆结石,那是它们在你身上修建纪念碑纪念塔纪念堂。肝腹水,很可能只是它们的引水工程,或者水族馆或者游泳场。要么就是创世之初的大洪水。脑梗阻心梗塞,是它们修水电筑堤坝围垸子填塞了河道。胃溃疡肠穿孔,那是它们的地下工程防空设施胜利贯通。肺结核,不过是它们开发房地产选择了通风透气好的地段。这地方房价好。关节骨头痛,不外乎是地下采矿修建地下通道之类。还有肿瘤,那是动物农庄是细菌大本营。至于痔疮直肠瘤,如果不是皇城,那就是一座监狱。我们的身子在痛,疼痛难忍,那是两支军队在我们身上开战。不为什么,只因为它们气味不同,或者举着不同的颜色。它们需要攻下对方的地盘,需要荣光需要伟大这一类的词汇。它们不知道,它们寄身的星球,连一棵树都活不过。它们不管。

显然,在众多细菌中,一些细菌的数量会没有节制地增长,欲望也会随之膨胀。它们自己管不了自己,似乎也没有人管得了它们。到最后,它们就连同它们赖以生存的星球一起消亡。

由此想到,人类托身的地球或许也是有知的。谁知道呢?我们身上的细菌对于我们又知道多少呢?

看过之后,他望着我,说:这个陶一粟!说要是可能,他想见见陶一粟。我告诉他,陶一粟和刘书空都在西藏。那边手机没信号,有一段时间了,老联系不上。

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到电梯边。他把那只外科医生的手伸给我:

我先挂个号,有他们的消息给我个电话。

当医生的跑到这里挂号来了?

不是说保外就医嘛。

时间一天天過去。杂志编了这一期,又接着编下一期。刘书空那边老是联系不上,也不见有邮件来。到后来,我跟老部长都坐不住了。老部长找出他以前的通讯簿,目光从老花镜上面翻过来,望着我:要不我给西藏那边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通了,那边答应帮着找找。过了几天,那边回电话来了,说他们找遍了西藏的宾馆,所有登记住宿的客人中没这两个人。他们也试着到野外找了找,可是地方太大,有许多是无人区,没法找。除非有具体的地方。

我拿了陶一粟的笔记出来看,一边看一边往地图上作标记,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陶一粟和刘书空从109国道越过唐古拉山进入西藏之后,大概在拉萨待了三两天。之后,陶一粟往冈底斯和喜马拉雅那边去,刘书空去了林芝。两个人离开沙漠之后,没有选择穿越阿里的那条线,仍旧走青藏线,大概是那些地方海拔太高,怕刘书空一时适应不了。从地图上看,林芝那地方海拔大都在三千左右,她在那里拍了不少的东西。

陶一粟是一路步行去的。读着他一路记下的文字,总觉得里头似乎有股悲壮的味道,好像还带有某些不祥。两个人在那个垭口告别,一边是太阳,一边是风雪,像两个不同的世界。陶一粟说是要简单一些,多少有些决绝的意思。还有,他说到那条狗时,说狗嗅觉灵,似乎从风暴和冰雹中嗅到什么。我在想,当他在星空底下想着生与死这些东西时,是否也预感到什么?以前,他笔记里的文字很少这样大段大段的。也许我不该往那里想。我为他和刘书空祈祷。

他是在这以前到的冈仁波齐。关于冈仁波齐,他说得不多。他说山坐在白云里。山一直在那里。山不说话,他也不能说什么。他说人只是一根带颜色的带子,绕着山在转。

他的笔记多半是即兴式的,不是走到哪里记哪里那种,是想到什么就记什么。一路走下去的行踪,只能知道个大概。后来,他应该是转到了珠穆朗玛峰那边。他遇到一些登山者。他们拄着登山杖,背着帐篷和氧气,有的还带着摄像头。他说他们其实是背着许多人的目光在往上爬。他似乎还跟他们走过一段。

笔记的最后一段,说到雪山冰川和人:

世界上有好些事物超越了它们自身,雪山冰川就是。人们往这里来,因为它们在这里。

它来自上天,在山上一待就是几百上千年,早在我动身朝它走来之前,它就已经动身向我走来。

我是谁?两只脚走路的动物?一种会抬头看天的动物?一种寻求自我的存在?一根钉子七块肥皂两千个火柴头?一个无理数,一道无解的算式?

河流上一千年。一个人走上一千里。一颗星眨上一眨。

笔记到此为止。笔记上最后到的地方在珠峰附近。这时,我想起一个我忽略了的问题:陶一粟去的是藏西南,刘书空留在林芝这边,他的笔记却是跟刘书空的U盘一起寄过来的。就是说,走过冈底斯和喜马拉雅之后,陶一粟和刘书空应该是到了一起。除非,除非陶一粟这边有什么意外,他的笔记不知怎么一来,最后到了刘书空手上。问题是,电话不通,地方又不固定,这段时间两个人又好像是没法联系的。就算陶一粟这边遇到什么,她又怎么知道,怎么找到他呢?如果这些笔记是经别人的手转给她,她的手机不通,这个别人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呢?就算这些都是真的,那个人恰巧也找了她,她把笔记寄过来时,怎么只字不提呢?从以往的情况来看,如果没法打电话,她应该会在信里说一说。还有,如果是这样,刘书空后来又去了哪里呢?由此想到那只寄邮件的邮袋,邮袋上应该是有邮寄地址的。当时疏忽了,没怎么留意。我想把它找出来。可是,邮袋已经不在废纸篓里,清洁工早把它清空。

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似乎还是:两个人事先就约好了,在某个时段里到某个地方相会。两个人应该到了一起。之后呢,是不是两个人一起去了某个地方?之后一直失联,不知道是新闻中常说的那种失踪,还是像苯教修行者那样到某个山洞里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