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2020-06-19梁鸿鹰
梁鸿鹰
我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欣赏他们的纯洁无瑕,然后我们又把他们丢给残酷的命运。
——亨利·米勒《粘鸟儿的树枝与反叛精神》
人生诸多辛苦,是不是只有童年如此?
一直如此。
——吕克·贝松《这个杀手不太冷》
没有童年比没有才华更可怕。
———佚名
人人都活在时间里,只有时间忠于自己的职守,延伸一切,修改一切,包容一切,遗忘一切,拉长过去,缩短未来,渐渐沥干人生的丰盈与绚丽。待一切过去之后,任你如何费力拼接,设法打捞其中的草蛇灰线,都会倍感徒劳,即使能够发现其中残存着的温暖,即使你愿意回首往事一窥真相,幻灭感还是会笼罩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或即将被时间带走,要么被时间消弭,要么被时间放弃。不过,你不用担心无功而返,时间总会赐予你一点点余温,让你去拯救难以拯救的灰烬。如果你对回顾充满失望,那么,就暂且原谅一下时间吧,这个永恒的裁判,早已将一切归档,将一切重新分类。
或者,你站起来,使自己与所写的稿子拉开一些距离,就像托马斯·曼笔下的伟大诗人席勒所做的那样,离自己的稿子远一些,眼下,毋宁说是离自己的电脑屏幕远一些,因为这样能够使人概观全面,可以用更广的视野审视素材,以便穿透时间与自我。世上唯有时间是公正的吗?你赶快站起来吧,学学带着渴慕的敌意爱着席勒的歌德,让一种轻松的,类似天真无邪的兴奋回到自己身上,因为,歌德是聪明的,他知道怎样生活,怎样创造,他不折磨自己,他对自己爱护备至。屋子里此刻死一样的寂静,时间之钟滴滴答答——
1
还是回到自己的本初吧,这是所有人的出发点,不管你雄心勃勃,还是意志消沉,任何人都由那个本初跋山涉水而来,回到本初,必先回到你出生的那个具有致命决定意义的时刻。这个意义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自己,你的出生由上天安排给你父母,却由别人定义,由时间定义,同样由先你而出生的不同长辈们定义,他们不断地圈定、描画和重建关于你出生那个特殊时刻的一切一切,而你永远不会具备这个资质。
关于你是如何出生的,有好几个人留下了证言。
在很早之前,或许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吧,你老家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你爸爸写给朋友的一封信,至今留在身边。收信的朋友叫“宏江”,姓李,在呼和浩特二中,后担任教导主任,是你爸爸高中在包头上学时候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同时到一所中学教书。这封信写了信封,邮票也贴好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发出,信是这样的:
宏江,近好:
今年儿童节不寻常,承真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她前一天让我用自行车送到医院。起先以为晚饭吃得不对,消化不了,闹肚子。因为吃的是土豆“库略”,把土豆擦成丝,掺上一些玉米面、白面,蒸熟,放锅里再炒一下,我手艺还不错,承真吃得不算少,到半夜肚子就不舒服,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可能不是胃的事情,是孩子在肚子里捣乱了。我俩商量了一下还是上医院。医院倒不远,那天风大,我们逆风艰难而行,费了不少劲。产科在县医院一楼西头最把边的地方,病房不算小,四白落地,满屋子来苏水味,三张床只有中间的床空着,每个产妇的床边都立着一个挂药瓶的输液架子,只有左边的产妇在输着液。对面墙上贴着大幅宣传画,画下面放着三个可以搭毛巾的脸盆架子,没有脸盆。承真在床上躺下之后觉得不难受了。我们对生男生女并不关心,只盼望平安。没想到生得不顺利,承真不愿剖腹产。我由衷地为得到这个男孩高兴。你是我和承真爱情的重要见证人,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孩子都出生了。
今有一事相求,宏江,呼市现在奶粉是否好买?承真生下孩子就没奶,磴口县物资非常匮乏,什么都买不到,我随后把钱给你汇过去。
代问嫂子和你的女儿好,再谈。
希傧
1962年6月5日匆草
那么,是奶粉搞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這封信没有寄出去,你已无法搞清楚。
大姑(护士):你生得不是时候,你妈妈肺病多年,不该生养孩子,病弱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但你妈脾气太犟,很自信,仗着体育好,跑得快,跳得高,就以为身体素质好,不把健康放在心上。她并不清楚生孩子对自己的危害。分娩的时候坚持不剖腹,折腾了很长时间,你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瘦得可怜,只有四斤多一点点。你妈的奶很少,根本不经吃。你生来一双大嘴,胃口好得很,像个饿鬼,老是闹,嘴一会儿也不安生,刚喂完也安静不了多一会儿,不停地号,不停地要吃的,很少睡觉。只有吃奶能让你安生。奶不够吃我们早就清楚,还没有等你妈出院就开始找奶妈。没想到奶妈不好找。财政局你二舅里那个工友小章后来帮了大忙。小章在南粮台住,邻居家的女人引荐了一个有经验的奶妈。奶妈没来的时候每逢奶不够吃,就熬小米糊糊,掺上我在你妈分娩时候带来的麦乳精,你很爱吃。你长大后饭量大,爱喝汤,吃中午饭老是爱打瞌睡,再大一些才看出来,你最大的毛病是尿炕,一直拖到十几岁才改掉。看看我,又扯远了。总的来说,你自幼胆子小,是个乖孩子,比你妹妹听话,而且向来听话。
姥姥(家庭妇女):承真,就是你妈,从小任性,一贯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看病,不好好听我的话。生你那天倒是大晴天,但是有大风。把家属院背后的树刮得哗哗响,我眼皮直跳,别提有多担心啦。你出生是她的受难日。记得你一出生胃口特别好。你妈没有多少奶,急死人了,你大姑从杭后带了一罐麦乳精管上用了。奶妈家里姓杨,你出生十几天找到的。生你前几天我从粮店里买回来三斤白面,四斤小米,月子里经常熬小米的糊糊。牛奶也凭票供应,限量,家里养活你并不容易。
爷爷(职员,大姑转述):我不反对你爸妈结婚,在没人看好这两个年轻人婚事的时候,我站得稳。我佩服王家人,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很勤快,不容易,了不起。你妈身体这个因素我考虑得少了,再说你爸也很坚持。承真无非身体不好,各方面都很优秀,我当时做这个主,没反对他们,回头看可能有些不太明智。结婚这种事情,是孩子自己说了算,别人反对没用。你妈带病生下你,付出代价。你的出生对我们全家来说是件大事情,人人高兴,人人关心。你爸是长子,你是长子,我们怎么能不感到欣慰呢。长子长孙,我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了。可惜你奶奶不在了,她操劳太多,她没福气看到这一天。我那个时候住得远,三天两头骑自行车去看你,你太小,不会记得。
爸爸:今天我不能不写日记,日记像是留给后人的见证,留给历史的一份教材,养成这个习惯比养成别的习惯好,好多年之后拿出来看看,你会觉出好处无数。
1962年6月1日,农历壬寅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五。晴,下午风很大。
这个儿童节值得庆祝一下!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承真固执得很,坚持不剖腹,受了好多罪,但愿她能早些恢复。孩子很瘦,吃不饱的样子,愿他能健康成长。今天《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家长的责任》的社论,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家长了,怎么做好家长,如何担负好家长的责任,我还没认真想过。今天下午我就上班了,上了两节课,学习民族工作会议精神,我没请假早回家,跟大家一起学习。
二舅妈(家庭妇女):听说承真要生了,我赶快去医院。途中遇到一个醉汉,三四十岁的年纪,满脸通红,穿着一件胸前印着大红字“奖”的两股筋背心。他跌跌撞撞横过马路,要拦我自行车。我与他越来越近,借着早上朦胧的光线,我看清了,是你二舅单位的工友小章。我们家属房就在财政局院子里,经常见到他。前年小章从南粮台被招工招到财政局,负责烧水,做饭,收发报纸,打扫院子。他是烈士后代,父亲修建黄河大铁桥时候牺牲的。小章文化不高,能写一笔端正的字,最近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老婆跟人跑了,扔下一个没有上学的丫头,听说他经常出去喝酒。小章很快认出了我,羞愧难当地闪到自行车后边,什么话也不说,用力推自行车后座,帮我减轻负担。医院很快就到了,小章似乎也清醒了,客客气气地向我鞠了一躬才走。你姥姥有五个儿子,就你妈这一个女儿,太偏爱,疼着、惯着、由着她,就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从小有人护着。承真长得漂亮,学习工作一直很好,唉,就是身体不做主。我记得你是在儿童节出生的。生得很难,你妈的奶不够吃,大家着急坏了,四处托人找奶妈,最后还是小章帮的忙。你长大后很勤快,眼里有活儿,从来不用担心你不听话。你爱看书,你二舅放在凉房里的历史书没少被你拿去,拿去就不还了,你二舅知道是你拿的,也不刻意找你要。你二舅一天到晚忙,每天回来还要看书。你小时候打架没占过便宜,每次打架,总找表哥小瑜帮忙。小瑜比你大六岁,身体结实,能管上用。夏天,小瑜经常带你去“二黄河”游泳,你水性不好,就怕你出问题,为带你去游泳这件事情,我和你二舅没少埋怨小瑜。
二舅(会计):我们已经两个孩子了,你是你爸妈的头一个。就在你出生的那天,我给远在北京的大哥,也就是你大舅写了这样一封信:
大哥近好!
大嫂好,孩子们都好吧?
妹妹承真今天上午生了个男孩,孩子生得不顺利,妹妹受了不少罪。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我们都很高兴。孩子我看见了,小得不像样子,最大的地方就是那张嘴,占了脸的一大半,不停地哭,只有吃东西才能让他把嘴闭住。我和佩英为这个能闹的孩子发愁,看着他瘦弱哭闹的样子很心疼。承真一向好强,妹夫希傧很上进很忙,是被单位受重视的青年教师。随着孩子的到来,他会更忙。
咱爸自前年十月初由劳改农场回家保外就医,心情一直不好,你想,就因为替教会尽了些义务就遭到抄家和劳改,怎能想得通?而且,劳改农场还订了一条,在保外就医期间,必须每月写一封信给农场,汇报改造情况。
我们一家还好,继坤已上了学,五年前在北京治疗脑膜炎,效果很好,那段时间多亏你和大嫂精心照顾和热情奔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儿子也快上小学了,佩英仍然在家里干家务,帮别人洗衣服挣些钱,我一个人的工资够用。纸短笔长,就写到这里,祝一切好。
光耀 1962年6月1日晚
妈妈:你呀,是我们从东方红广场捡来的。那个时候这个广场还叫师范附小广场呢,后来改成这个名字。那天早晨很晴朗,我和姥姥去广场散步,远远地就看见跑道终点发令台上有一团花花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个裹得结结实实的小包裹,你呀,正在里面张着大嘴哭呢,脸憋得紫紫的,没办法啊,我和姥姥只好把你捡起来抱回了家,一到家你就安静了……
我:妈妈,你骗人,你骗人,姥姥还说我是从医院大门口捡的呢!
2
你所诞生的磴口县位于黄河岸边,过去叫“三盛公”,县城虽小五脏俱全。在这个位于华北平原边缘的小城里,你接受着命运赋予的所有可能的滋养。你仍然记得小城的地形、气候和风情。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连接着绵延无尽的大沙漠,日夜奔流不息的黄河,翻滚着泥沙泡沫的河水,以奔腾不息、滚滚向前的气势,令这里夏季水汽蒸腾,瓜果飘香,赋予小城短暂的繁华与荣光。因黄河,这里春季常有凌汛,冬季异常寒冷,只有小城边缘开垦和浇灌着的大规模麦田、果园、瓜圃、菜地,能够带来一些生机。依偎着黄河两岸的,是无边无际的不老黄沙,沙丘一个接着一个,一望无际,绵延不绝,十分壮观。“三天不刮风,不叫三盛公”,黄沙在三个季节里肆虐、发威,侵扰这里的人们,但在夏季,像是有上帝出面干预似的,风沙会猛然停歇自己的脚步,出人意外地无声无息,让农田、果园展现绿色,让树木、花草尽情成长,让大自然奉献其娇艳、丰满与果实。
不记得是哪个大人物说过,一个人拥有的童年比出身的家庭还要重要。童年记忆有选择地保存,有选择地遗忘。你的童年在记忆里色彩缤纷。岁月远行,时光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童年却时时走进你梦境,幼时的一切存在,随五十多个年华的流淌,留存了不少消逝殆尽、踪影难寻的吉光片羽,“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没有找到的门:这石头,这树叶,这门。所有那些已经被忘却了的面孔。”托马斯·沃尔夫在回望故乡时的感叹,恰好印证你对童年的认识。时间所沉积起来的厚重,是一点点地连缀、拼接、重构的。多少次你试图凭借回忆,重返过去,回到那些单纯的日子里,去与自己曾经的亲人相聚,去拥抱过去的生活,但你发现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童年少年时段极短暂,无论是快乐,还是忧郁,都会转化为财富。不要变成一个思想贫乏的人,不要变成一个玩世厌世的人,不要变成一个几乎没有同情心的人。回忆吧,凭着自己的大脑,凭时光赐予你的一切,让一次次追溯,化为一次次自我教育。哪怕是痛苦,哪怕是失望,终将成为恩惠。不必失去对未来的信心,這信心会是痛苦中的灯盏,指引你在患难中经受住考验,把空虚与惧怕,统统驱除到远远的地方。
在夜凉如水的澄净之时,面对窗外沉寂下来的声响,你一次次回到过去,重构自己出生成长、求学、生活、工作等一个个万花筒般的时刻。你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一切宿命般地被那个清冷的早晨,被小城那座唯一的苏式风格医院,被弥漫着来苏水的气味,永远不可救药地决定了。产房外的漆黑与寂静,躁动不安中焕发的晨光,似乎都在默默充当着见证,伴随着你的诞生。在岁月过于匆忙的足音中,在你无法依赖长辈们的陈述走得更远的时候,你只得用想象补充一切,让任何难以得到进一步重构的细节逐渐旺盛生长。细节越旺盛,是否越能得到对抗遗忘的损耗,你并不敢肯定。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要紧了。在共和国第十三个年头六月的头一天,在滚滚黄河之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对年轻教师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瘦弱贪吃嗜睡的男孩。你诞生的这一年,全球人口约为三十一亿,十六亿成年人口中约百分之四十四文盲。这一年,越剧电影《红楼梦》,故事片《甲午风云》上映,二十二岁的沈阳军区某汽车班班长雷锋因公殉职,大众电影百花奖首颁。这一年,在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获诺贝尔文学奖,大卫·里恩导演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捧奥斯卡金像,爱德华·阿尔比著成剧本《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一年中逝去的重要作家有威廉·福克纳、赫尔曼·黑塞等。还有,三十六岁的影星玛丽莲·梦露在《濒于崩溃》片场收工后“庆祝”了她的最后一个生日,生日宴是在好莱坞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匆匆举办的,次日梦露被发现在浴缸里身亡,那天拍摄的画面便成了她最后的影像,她的死成为永久的疑团。
每个人都是别人的疑团,有时自己同样是自己的谜团,自己的有些谜无法依赖自己解决。12岁之前,你和小你一岁的妹妹从未成为家里的中心,家里的焦点只有一个,就是你久病的母亲。没人知道,你在未受惊扰的小宇宙里,渐渐会拥有怎样打量周围世界的眼光,拥有怎样的内心世界,会有怎样的欢喜、得意、失望、悲伤、痛苦呢。每个人迟早都会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痛苦,对,痛苦,请相信痛苦吧,痛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种情绪或许会使你变得开阔,令你不再满足和骄傲,痛苦往往转化为最为严峻的鞭策。
3
你向来愿意充当这个世界某个角落里温和的万物爱好者,爱好周围的世界,爱好在一个个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季节里生长的一切,甘居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中等状态,以便与自己中等的个头中等的饭量中等的音量中等的能量中等的魅力相匹配。你爱好在一群孩子中间的中游状态,你愿意眼看着别人野蛮生长,让自己停滞在中游。遥想飞逝而去的童年,你的爱好是加入一群孩子之中,玩耍时不去占上风,你素来不喜心机和玩诡计,不喜欢拔尖儿。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蝇王》里有两个莽撞少年拉尔夫和杰克,他们个性强悍,对别人构成挤压、排斥、威胁,他们尽一切努力呼风唤雨或力拔头筹,以自己的坚韧和力量,以出色的计谋,在争夺和竞赛中胜出。但你,向来不喜如此。
你曾在滚滚不息的黄河之畔,在起伏无垠的大沙漠之中呼朋引伴,曾陶醉在夏天的好雨水中,与伙伴们在无数个大水泡子里嬉戏。你喜欢那里的沙漠、平原、沟壑与沙丘,你喜欢与那些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见闻,你喜与他们交换对周围小动物、花草树木的看法,议论家里贫乏的饮食,品评别人的衣着,谈论校园里的趣闻逸事,哪怕是学校里的那些平凡的杨树,那一排排平凡的教室,那一个个破败的水泥乒乓球台,都能引为不倦的谈资。在这个局促的小城里,似乎永远有两拨人,一拨与你极为亲近,另一拨与你势不两立,你有一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你的温情、怯懦与犹疑,经常使你在另外一些粗野的同伴面前被议论与嘲笑。你希望拥有忠实的朋友,宁愿不拥有过人的体力,你想把真实的自己交给自己的朋友,不愿以过人的智力驾驭他人。你向往出色,但从未向往伟大,一切不平凡的东西,都是自私自利的,让梦想受到全世界永远的爱戴,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你自幼没有被父母呵护有加地照顾过,从不知道宠爱意味着什么。你爸爸像蚂蚁一样勤奋教书,工作很要强,像是家里一个模糊的存在。你妈妈长期在家养病,姥姥忙于日常杂务,你与妹妹一起享受着小孩子的最低待遇。上小学的时候,你总盼望着自己能一次次疾病袭来,发烧咳嗽得不用上学校,将自己变为家里的中心,这时候爸爸有可能在家,你就可能吃到俄式酸面包、鸡蛋糕或粗糙的饼干。你与小孩子们一样盼望过年,只有这个时候能穿上一次新衣服,跑到别人家里炫耀,得到几毛零花钱买到好吃的东西和喜欢的书。
你拥有比别人多得多的耐心、坚韧与好奇心,可能还拥有不小的想象力,你最经常做的,是与侵袭自己的悲观、向下、灰暗的情绪做斗争,在不懈对抗自己的悲观、失望的时候让自己高兴起来,去思考、沉静、严肃起来,重拾信心。这些事情看似简单,其实工序复杂、环节众多,不好全部完成。人难以把握别人的好恶,更难以正确评价自己,既容易飘飘然、趾高气扬,更容易失意沮丧、破罐破摔。你想尽早拥有自己的尺度,更想逃避评价和衡量,世上更难的事情,是有尺度而无法衡量,有标准却难以估算,有了一种眼光,又会被另一种主观蒙蔽。心最捉摸不定,万物最不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你敏感的心灵里,值得去兴奋、感怀及泛起温柔情绪的感觉,向来是那样稀缺,否则你就不必苦苦求索,不会一次次给自己设定题目了。
比如,你永远觉得家之外的地方才是吸引人的存在,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好吃,新异的不同的味道,那些扑向舌头的陌生信息,越过你曾经划定的界限,发展你新的喜好。人的一切都是童年造就的,你喜欢的味道、颜色、形状、气息,统统在童年被定下调子、胃口,宿命般地规定着你,令你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来改造,更无法扭转自己的舌头所定义和偏好的一切。味道同样属于人的自身防御系统,受视觉支配,受水土支配。味道移步换形,成为我们防御性判断的多种尺度:年的味道,人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家的味道,规定和熏染着我们的日常。
难道别人家就比自己家更富足、热闹、温馨,更有一个家应该有的脉脉温情吗?你一次次地问自己。长大后,你愿意到姑姑家去住,更多的是喜欢对方家庭里的不同,对,是不同,人的不同,饭食的不同,气息的不同,欢笑与言说的不同,女性的不同,笑顏的不同,颜色与声响的不同,甚至被窝的不同,所有五光十色的不同,均构成巨大吸引力。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心灵永远需要一个庇护所,需要一个可以将所有烦恼都挡在外面,或将微不足道的愤怒加以遮蔽、化解的地方。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就是你的庇护所,就是你心灵的归宿,希望默默观察着你的母亲,时时准备好拯救你那小小灵魂捉摸不定的情绪。母亲去世后,你羡慕别人家,向往着到别人家去,到有新鲜感的地方,一段时间你不喜欢在自己家,你希望待在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吃完饭,就总是想方设法离开家,到有更多“别人”的地方去,到“家”之外的地方去,到那些有趣、富裕、热闹、有更多不同的地方去,寻找那些能够呵护你、爱护你的场所。
你生活在一个开始是固定不变,随后又剧变不居的时代,小时候的小城仿佛静止不动,与整个中国一样,缓慢地爬行在日复一日的既定轨道上,当你与古老的国家一起进入1976年、1978年、1980年,小城的一切才开始发生变化,有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上山下乡结束,街上墙壁不再贴出包含“打倒”字样的标语,代之以更多的集市,更丰富的商品,红旗电影院里连轴转地放映着的老电影新电影,科学大会、向陈景润学习、伤痕文学、高考、牛仔裤、蛤蟆镜、大鬓角,过去那种盲目的“批判”被对“四人帮”的声讨所取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们由不愿变化,到希望变化、迎接变化,使你拥有的一切的一切被重新定义,促使你增添着力量,积攒着信心,自我感从地平线上不断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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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小就倾向于做一个观察者,你的脑海里有一只巨大的听筒,善于捕捉并倾听别人的声音,你愿意收集一切支离破碎的印象和声响,愿意在密闭的小宇宙里孕育自己的情感,滋养自己的想法。你愿意当自己的主人,在对自己周围世界不停顿观察中反刍心思,在你的心目中,妈妈永远是安静的,她性格内向,心思细腻,寡言少语,总是在沉思。她与书很亲近,喜欢阅读,关心世上的事情。1972年1月6日,陈毅元帅逝世,她曾与你爸爸一道议论毛主席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陈毅的追悼会上,她和你爸爸一样感慨。她说,主席穿的是睡衣,主席很疲倦,太感人了。當时你不到10岁,但他们亲密议论此事的场景终生难忘。在你看来,她与自己的丈夫对领袖是那样崇敬与热爱,对陈毅元帅的称赞,反映了她并非只想着自己的病。你母亲有很好的叙述能力,她将自己的天分默默地藏起来,正如将自己的美德隐藏起来一样,她好学上进,这样的人难免有些挑剔和尖刻。所有人,特别是那些缄默宁静的人,那些没有旺盛自我意识和生命力的人,多半会受制于想象魔力的掌控,像英国诗人叶芝所说的,那些最精致的思想、最精致的意图和最精致的情感,常常并不属于我们,它们丰富,却会猛然从地狱浮现出来,或从天国飘然降临。你母亲不得不离群索居,也愿意在阅读中接受外部世界的滋养。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就是她患病之后的全部世界,是产生她卑微、精致、不为人所知的思想的根源。她渴望奇迹,但更清楚,奇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奇迹属于别人,属于古人,属于故事和听故事的人。
你妈妈最爱讲的故事是《西游记》,她认为《西游记》比《红楼梦》有意思得多,在一个充满奇迹的王国里,神魔鬼怪有着最真实的面目,它们的行动不受季节限制,无忧无虑,相信自己拥有别人不曾有的本领,随意向世界撒播混乱、恐惧、无理和粗野,率直、天真、顽皮得足以吸引人。西天取经的故事多有意思啊,师徒四人不愁吃不愁喝,任何妖魔都不用发愁战胜不了,干吗非要欣赏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事呢?林黛玉这个瘦丫头动不动哭哭啼啼,贾宝玉拿她没办法,又喜欢她又不会哄她,有啥意思呢?妈妈从未向你倾诉过自己的苦恼与向往,她把你当成地地道道的孩子,认为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成长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残酷,是一种目光越来越明澈,渐渐向上、向外观察世界的过程,是一种渐渐拉长自身,向世界诉说自己痛苦的过程。母亲从来没有向你抱怨过什么。她没有那个精力。在这个世界的面前,她始终是慵懒的、厌倦的、悲观的。她从来没有检查过你的作业,没有打听、留意妹妹和你交往过的人。作为结核病患者,她早已习惯了独处,反正,无论大人还是小朋友,一年到头都不会来几个,邻家的孩子被父母看护着,你习惯这种来人很少的家庭环境。在母亲去世之前,你与小伙伴们大多是在家之外活动的,你的社交活动远离自己的家。
小时候家里说话最多的是姥姥,她平时谈的事情离不开自己锅台和炕头那几尺宽的天地,她抱怨自己腿脚不好,抱怨菜又贵了,抱怨土豆不如以前的大,肉没有以前的肥,母鸡把蛋下在了别人家里,她说内蒙的蒜不如山东的好吃,自己身上掉的皮、头发、剪掉的指甲带走了自己的灵魂。她那胶东话的絮叨同样充满各种友好的歪理,善意的辩解,话语间洋溢着未读过书的家常、朴实、琐碎。她是妈妈的看护者,爸爸的倾诉者,家里轻松氛围的制造者。
作为蓬莱老家故事的反复讲述者,姥姥最得意的故事全部来自对蓬莱的记忆。她说蓬莱发过一场烧死很多人的大火,她说洋人在烟台和蓬莱传教、建教堂,做生意,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件。从她一次次毋庸置疑的语气里你得出结论,只有山东烟台蓬莱才产石榴、红薯和大花生,别的地方根本没有,即使有,也没有蓬莱的好吃。姥姥有只柳条箱,那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百宝箱,里面有些小本子、鞋楦子、过时的塑料钱包、极少穿过的呢子衣服,也有簪子、梳子、推子、顶针、老头乐,不走的钟表,旧眼镜盒,装饼干的盒子,杂七杂八。箱子里还藏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画报,有洋文的,有民国的,在你妈妈和爸爸不在的时候,她会翻看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与你和妹妹谈起蓬莱的教堂,谈起你外祖父早年的生活。
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你才查证到,随着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签订,蓬莱登州被辟为商埠,1859年到1861年期间,美、英、法三个国家的五个基督教会先后派了三十多名传教士来到蓬莱,创办吃住免费的寄宿学校,招收贫苦孩子入学进行传教。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倪维思夫妇1861年6月来到蓬莱,住在蓬莱北门里一座破败不堪的观音堂里。而你的姥爷成为给教会帮忙的伙计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情,这段经历在解放后成为他反复受审查的原因。
姥姥经常说,你和妹妹都是在大街上捡的,妹妹是在西副食小卖部门口,你是在县医院门口。每当姥姥这样说的时候,你和妹妹就生气、着急、发脾气、撒娇,逼着姥姥改口。过一段,只要我和妹妹惹她生气,她就会把这个故事重再讲一遍。姥姥像她那个年龄所有家庭妇女一样,只拥有灶台、炕头与饭桌,她当了一辈子裁缝、管家、厨子、清洁工,她帮自己女儿抚养孩子,洗衣做饭,管理家里的一切,没有任何拿得上台面的大事,却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你吃多了她会说肚子永远没有填饱的时候,吃得剩下了她又说你眼大肚子小,她一直为自己女儿的病提心吊胆,闲下来或做针线的时候,目光空洞,盯着刚扫过的地暗自发呆。姥姥的节俭根深蒂固,每次做饭切葱的时候,切到最后,总会留下一小段,以备下次再用,所以碗里总剩一小段葱。
你父亲是姥姥最喜欢最愿意经常称赞的人,老太太认为他讲道理,有礼貌,人细致,懂别人心思,会说话又不啰唆。但你父亲有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江湖,江湖最初由白面书生样的教师和稚气的学生所组成。他们有时候自己带比如瓜子、大豆、黑豆、小枣等吃的,热烈地探讨着数理化,议论学生与学生之间的纠葛,老师与老师之间的微妙,倾诉着毕业之后工作上的烦恼,结婚之后多多少少的不适应。你母亲在的时候,他们到家里纯粹是为了倾诉或帮忙干活,这个师生的江湖姥姥很喜欢,她喜欢坐在旁边听大家说话。在母亲去世之后,家里则变为父亲唯一的主场,成为围绕他趣味的场合,学生、年轻人渐渐减少,职场各色人等占了主流,后来干脆进化为挥霍酒肉和烟草的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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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懒,比起同龄小伙伴,你眼里有活儿,异常勤快,从小就是家里的壮劳力,而且干什么都持之以恒。你对大人的召唤,对帮家里干活,向来不曾推辞。在一个男性匮乏的家庭里,你曾经是妈妈和姥姥的好帮手。为了家里有煤烧,你会冒着严寒,拿着筛子,到煤渣堆里筛捡煤核,为了家里有柴烧,你就顶着大风,骑自行车到二黄河岸边去割芦苇。
按说,小孩是照大人的心思成长的,大人的鼓励,会直接导致某些美德的养成,但这一条在你那里用不着。你的勤劳似乎与生俱来,你不指望表扬、赞许和夸奖,你很主动,愿意劳筋骨、苦心志、卖力气。比方捡煤核、割芦苇就完全自愿,并没有谁督促。你的许多让人想象不到的优点,出乎大人們的意料,你不愿被人夸,更让大人们想不到。
再比如,有无数个早晨,你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顶着星星月亮,冒着途中被恶狗追逐的危险,拎着暖瓶,由位于小城西边的三完小家属院出发,穿行到位于东部商业区的早点铺,为全家打豆浆买油条。也就是在八九岁的年龄,你在寒风凛冽的大清早,同样拎着暖瓶,步行走过“小蓝桥”,到牛奶场为妈妈打牛奶,时值天色未明,寒意袭人,沿途恶犬狂吠,行人稀少,你不明白自己得鼓起多大勇气,才能积攒起胆量,穿过这漫长的土路,到达那个奶牛场。日复一日,不管黑夜如何铺天盖地,狂风怎样呼号不止,你的动力何在?你是怎么拼命为自己打气的呢?
你是家里兔子、鸡和鸭难得的看护员和饲养员。你妈妈生病,你知道要用自己的力量减少家务。养兔子实属偶然。记不得是哪天了,你从朋友晓明那里被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白兔迷住了。这小家伙红红的眼睛,雪白的皮毛,长长的耳朵,像个可爱的小精灵。晓明心领神会,拎起小兔子耳朵把它塞给你,你明明知道必定会遭妈妈、姥姥埋怨,还是抑制不住要带回了家。你是一根筋,一个念头来了,怎么都压不住,非要实现才罢休。记得你借了个塑料网兜,把小白兔兜起来,小心翼翼带回家,不敢让大人知道,先是放在凉房里,抓了些青草给它吃。第二天姥姥到凉房取粉条,开门就闻到了尿骚味,凉房暗,她眼神不济,没有发现,只是在饭桌上给妈妈小声嘟哝了自己的疑惑。眼看瞒不住,你就说了实话,从凉房里把小家伙抱回家。小白兔在网兜里见光撒欢,耳朵竖起来看着大家。妈妈、姥姥、妹妹被这个活泼机灵的小家伙给逗乐了,蹲下来问长问短,张罗着给小白兔喂东西,小白兔正式成为一家人的宠物。姥姥动手为小白兔编了一个笼子,你和你妹妹负责为她拔草。接下来几个月,晓明又送来几只小兔子,你与几个小伙伴们一起,自己动手搬砖瓦和泥,给兔子垒了个窝,在这个小窝里,兔子开始了速度数量极为惊人的繁殖,白兔黑兔生出灰兔,灰兔黑兔又生黑兔,无论兔子有多少,从不打架,永远在吃草、睡觉或喝水,永远不添麻烦。
你同样是家里小鸡的饲养者。每逢春天来临,万物复苏,人们都会向往新事物,瞩望新未来,春天唤起的是草木,还有人心,难道还有什么比人心的复苏更有趣的呢?只有人心绿意盎然,万物的绿意才有意义,值此草木泛绿,春风送暖的时候,你母亲会格外向往外面的世界,格外盼望家里增添新的生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改变,也会让她心里有一些盼头。每到春天,我们家都要买小鸡,挑选鸡雏是妈妈的一件大事情,她与住在家属院的人们盼着卖鸡雏的人快点到来。事实上,这些人根本不用招呼和通知,反正有一天,一些异乡人会戴着草帽,挑着竹筐担子,带着小鸡雏,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慢慢地走近,最后停留在三完小家属院一排排平房前面的空地上,现身于人多的地方。他们的出现,他们特有的外乡口音叫卖,让家属院里在家的人聚拢了起来。妇女、老人、孩子,兴奋地围在鸡雏担子的旁边,完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挑选。一个无风的下午,天气格外晴朗,你妈妈、姥姥与你一起为异乡人的叫卖所吸引,蹲下身来仔仔细细挑选小鸡雏,每逢此时你妈妈显得那样慈祥、专注与幸福,边上很快围过来热心的李大婶张大妈钱阿姨,她们热闹地挤在一起,帮着出主意,她们兴奋,她们叽叽喳喳,脸上满是兴奋的光彩。有鸡就不愁长,挑选这些小鸡雏,等于为丰富餐桌的食谱做准备,指望它们长大了,为家里下蛋,或有朝一日变成饭桌上的美味。
记得吧,你妈妈自诩经验丰富,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到头来公鸡母鸡对半就很不错了。这次妈妈一共挑了六只小鸡,有白的有黄的有黑的,还有一只芦花鸡,这些小鸡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等待着主人与未来的命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姥姥付了钱,和妈妈一起回家了。小鸡放在筛子里,几个小伙伴围拢过来,想逗刚挑好的小鸡玩一会儿,你则兴奋地冲出他们的重围小跑着回家。乐极生悲,半路上你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那只芦花鸡被颠得从筛子里掉了下来,你一脚踩在它脖子上,小鸡顿时皮开肉绽,抽搐着张大嘴,痛苦地挣扎。看此情形,你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失去了血色,心怦怦跳得要蹦出来了。你赶快把奄奄一息的芦花鸡拾回筛子,放慢脚步往家赶。你推开家门,端着筛子不敢直视妈妈。看到芦花鸡这个样子,妈妈问是怎么回事,你吞吞吐吐地说小鸡是自己掉下来摔成这样的,妈妈说,如果只是摔下来,脖子上的毛怎么会掉了,皮又怎么会破得出了血呢?她紧闭嘴唇双眼逼视着你,目光久久未曾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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