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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联络人

2020-06-19旧海棠

十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妈妈

旧海棠

1

灯光晦暗,这么安排,说不清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也许朦胧是一种美,可以隐藏,可以祛敝尴尬。从入门,我什么也看不见,几乎是被捉着手安插在一个座位上。

本来门侍伸着手臂让我搭着,像太监引着皇上。因为我太怯懦,手上冰凉,门侍便用另一只手盖着我微微战栗的手,上下夹击着我往前走。他那只覆盖的手暗暗地把力施压下来,像给我安慰,又像怕我的手滑落,人会逃跑。

大家都在屏气敛息,等待一个什么动静开启这个未知的夜晚。我的位置是个卡座,我的对面已经有人,模糊看像女的,至少发型很像。但也许是男的留着长发。卡座的高背后面还是卡座,我能感受到那里也坐着人。没有人看手机,不然屏幕的光会照在脸上,那样就会暴露自己。有人在用耳机听歌,微弱的音乐像没管教好的孩子一样跑了出来。

节目要开始了。

我的心怦怦在跳,和我一起来的几个朋友不知道被安排到了哪里。

玩得高雅,一束光打到表演台上,比空气更漆黑的钢琴前已经坐着一位演奏者。光是暖调,看不到其他人,那光让我入门后紧绷的心松散,接着,胸腔散开来一阵温暖。几乎是灯光刚落到钢琴键上,第一个琴键下沉,音乐响起。是一首耳熟能详,也很应景的钢琴曲,《献给艾丽丝》。也许是这首曲子让我感到温暖也说不定。

曲子奏完,灯又灭了。有人带头鼓掌,大家跟着,谁也弄不清怎么回事,谁也不敢被节奏落下。掌声整齐地响起。

原来这是序曲。真正的节目还没开始。

相亲会的主题叫“假如在黑暗里相遇”,文案太文艺了。好在它有别一些烂俗的相亲会,不是只需要男士单方出门票,女士也得出,这像是为了赠予女性一个尊严。更进一步说明男女平等的是实际的费用,都是599元。朋友们说就当吃自助晚餐,去玩玩。也没有同行几人可以优惠一说,我们同行四个人每人都交了599元。这个费用设置有玩味,它相比这家七星级酒店正价的自助晚餐880元一位少了一些,又比普通酒店一两百的多一些。不上不下,也就去上去下。去上,你不在乎费用,自然也不会因为便宜了而来,金字塔尖的你是少数,有限,你也不会跟我们玩。去下的意思很直接,至少你得舍得出599元吃一顿自助餐,更别说你还得准备一套好意思穿到这种场合的衣裳。但如果你真有需要,这个费用也能赚回来,它还能在一家婚纱摄影机构等额消费。这是一家婚纱摄影机构在“520”这天举办的“相亲会”。虽是冲着“520”做的活动,主办方还是想矜持一下,说“相亲会”的“相”不单是“相亲”的“相”,它还是“相片”的“相”。所以,“相亲会”不光单身可以参加,计划照婚纱照的人也能参加。现在商家宣传、促销的手段很多,方案花哨,诱饵丰满。

节目正式开始了,第一轮,自我介绍。这个环节是事先准备好的,愿意参与的人提前沟通过,发了耳麦,不用站起来,也不用走出来,就在自己位子上说话就行了。因为都在黑暗里,也没有姓名 ,大家只能凭声音和语言去“认识”这个人。也许声线打动了你,也许诚实打动了你,也许智慧打动了你,也许演说才华打动了你,总之,走心的那种,让你怦然心动。

第二个环节是自我展示,也是自愿原则,但需要走到台上,也就是之前钢琴所在的地方。这时用的是追光灯,不想暴露自己的人可以依然在黑暗里看别人展示。

第三个环节是“拉郎配”,以不同的元素把两个信息相符的人配成一對完成徒手“运气球”的游戏。这个环节每个人都必须参与,人太多,分五组。我知道有这个环节,心里做了准备,想就是当任务去完成就好,不要想着对方是谁。但巧的是我与好友好璟配成一对,觉得今天真是好运气,不用与陌生人手挽手,面对面,肌肤相亲。与我们同组的不光是我与好璟是女女一对,还有两对女女对,一对男男对。大家彼此看看,摸不准什么原则配的对,觉得场面很喜感,忍不住默默笑起来。有两个女孩在其中羞涩又妩媚。

大令在另一组,她是与男友常青一起来的。他们来参加活动一举两得,又吃自助餐,又得抵券。我和好璟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的这个“相亲会”的消息。他们劝我来玩玩,其他在场的朋友们也劝,觉得是个好机会。说实在相亲不成功,七星级酒店88层高的旋转餐厅总是见识了的,这是好璟的实用主意。

第四个环节有点无聊,婚纱模特展示婚纱,邀请男女上去体验做新娘新郎的感受。愿意上台的男士给一件燕尾服,女士给一顶头纱。也可以自己邀请意中人上去体验。这个意中人可以是第一个环节里凭声音让你怦然心动的人,也可以是第二个环节自我展示以才华打动你的人,还可以是第三个环节通过观察“运气球”的活动,你觉得脸俊俏人好看心仔细的人。以上三个环节你仍然拿不准的,还可以看第四个环节展示出的个人简介。但不管你从哪个环节看中的人,你都得够胆去表白,去邀请。我终于搞明白了,这个环节是表白。

前两个环节我都没有参加,好璟在第二个环节唱了一首西南地区什么民族的小调,高音时声音有点生涩,但刚刚好,能让人判断出她不是专业的,免去了舞台老手的油滑感。她化了“看似祼妆”的精致妆容,人静止不动闭着嘴唇哼副调时,灯光打在脸上像一幅肖像画。

因为大令和常青,我们这一拨人认识了常青那一拨人,两拨人坐在了一块。

第四个环节也是餐前酒环节,大家可以取酒和饮料。或者这也是为了给跟中意的人搭讪的机会。男士都挺主动,拿了酒过来。我见人多,想等等再去拿,一会桌子上几乎人手一杯我才起身。

有人问我,你要什么酒?

我一诧,说白葡萄酒吧。那人说,刚好是一杯白葡萄酒。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小提琴手上台,演奏的是我不知道的一首曲子。常青两边都熟,就把两拨人介绍了。坐在我旁边的是萧威,我正式认识了萧威。

2

不适。无法表达。接到电话时我在云南一个边陲小镇的集市上买东西。东买西买,手上提了很多袋子。我能预料我有腾不出手找手机的时候,所以早早把手机挂在脖子上,耳机一边塞在耳朵里。我刚想买一块面具木刻老件,找手机扫码,电话来了,还不等第一声来电声响我就接了,我说喂。我说不认识。我说萧威我认识。我说行,有需要你再打电话过来。我摇摇晃晃地回到民宿,脱掉沾满尘土的布裙,穿着连裤棉袜倚床上吃一块红糖糍粑。棉袜铅灰色,膝盖处有暗红线菱形条纹和粗细线搭配的图案。我人不胖,高矮适中,所以那好看的图案刚好在膝盖偏上一点,若是穿短裙,看着又像是中筒袜,总之很少女感。是这个时候我开始不适。我像看见萧威在街角一闪而过一样,意识到之前那个电话与他有关。但秦南子是谁?

时光恍惚而过,亦真亦假,但现在真的是深秋了,很快立冬,谈婚论嫁亦真亦假。说好趁抵用券还在有效期内去试婚纱,每人可抵599元。萧威“怂”了。

我这拨人很不愿意,她们帮我看好了喜礼,婚纱也替我选了。从韩日风、英伦风,落到中国风。近些年来中国风很流行,旗袍马褂绸缎刺绣也是我喜欢的。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说,算了算了,我本来也没多上心这事,不成就不成吧,我也没缺什么短什么,我还是原来的我。

她们还是替我愁,又不好把真的担忧说出来,借口说看好的礼物怎么办呢?梳妆台,书桌,六门组合书柜,餐边柜,餐桌,牛头角椅,罗汉床,桌几,高凳,这些都是按了我家的客厅餐厅的空间大小看好尺寸的。她们都知道我喜欢这些新明清风格的原木家具,姐妹们合计除了婚床得我自己买,剩下的各自认领一样,让我一步到位,让婚礼圆满。可是她们叹现在这些都白选了,白交订金了。

我虽没多盼望这场婚事能成,多少还是真忧伤一场,具体表现在不想出门,不想旅行,不想逛街,不想去超市,连外卖也不想叫。她们——好璟,春春,大令,姚姨,小蛮腰,铁扇公主,赵春燕,在这个城市里的,我的“七姑八姨”,我的娘家人。本来商量去相亲会的时候,也有春春和赵春燕,后来买票时春春又要出差,“520”那天要跟非洲兄弟一起过。赵春燕说她陪我可以,相亲没兴趣。铁扇公主刚满三十,是个拉丁舞老师,还不想结婚,她说一结婚事业就死翘翘了。赵春燕三十一,要考博,大家发言时她不吭声,说要是我今年能嫁出去,她赠大礼。所以后来真去相亲的就我和好璟。就是这么一帮戏言过要生死相依、白首携老的闺蜜朋友现在我也不想见了,她们的约我也不想赴。果然是急功近利没好下场啊,参加相亲会这种事哪里好指望呢,她们却这样建议我,叫我去相亲。所以,现在,我安慰自己,好在是她们起的念,好在是她们选中的人。这么想心里舒服多了,足够缓解我在她们面前的尴尬。忧伤一周后,一些后续还得面对,要解除婚约,退还定情物,退婚纱照的订金。

之前我很不主动,现在我要主动些了,似乎只有主动我的心里回想起这个事才不那么尴尬。也似乎应该我主动,萧威毁婚,若是他再主动后续的事,这个人真是更让人膈应的。

因为应该我主动了,我斟酌一下,给萧威发了微信:

问好,拍婚纱照订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回头找个时间去退。只是这事发展到现在,我也十分抱歉,不只是你有被动的感觉,实话说,我也有。咱们都是在朋友的怂恿下去参加了相亲派对,听说你的简介是朋友帮你做的,这么说你是比我更被动的,因为我的简介还是自己做的。你知道我是做设计的,我们一帮人的简介都交给了我做。扯远了,但这点上我比你主动了。你也知道,活动之后都是朋友们在催促发展,你的朋友中的常青和我的朋友中的大令认识,所以当你我的条件“门当户对”能满足对方简介上的需求时,朋友很兴奋。好璟是热情的人,也可能是她没能遇到合适的,就把寄望更重地放在了你我的身上。直至派对后的第一次集体活动,你我都还蒙在鼓里,到最后安排你送我回家,你我才意识到他们的意图。一来二去,礼尚往来,聚的次数多了,你我的事也被推到浪尖上。但你我都未制止,这点我得承认我有责任,我得为我默许的后果负责。自然,你也有责任。大令结婚租赁婚纱,我和好璟陪着去的,大令说咱们都交换过定情物了,就是订婚了,不如早点把婚纱照拍了。我们三个人话头赶着,我就势看了婚纱,然后事情自然进展到约你去试婚纱。这时我从默许态度突然兴奋起来,成为主动,好像假戏终于成真,好像童话来到现实。就这样,我准备入戏了,你却没来。倒是感谢你没有到来,这使我可以停顿一下,想一想我在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

希望没有让你为难,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从停顿的地方再认识一次,做朋友也好,把这份唐突生硬的事情使它温润一些也好,不让以后我们的内心再触碰到它时生出厌恶和尴尬。但就此结束也是可以的,我没有问题。

最后,我又写道:项链很好看,轻巧又服帖,有含蓄与隐约之美,我很喜欢。但是,既然你做出决定了,还是应该归还给你。希望能给个时间,让我把项链归还给你。陈僖。

我得对自己承认我拿好璟做了托词。我得对自己承认我很心虚。

萧威立刻回:没能去试婚纱我有愧疚,当是赔不是吧,你定个时间我跟你一起去退订金。

这让我意外,他没勇气试婚纱,却有勇气去退订金?但我也不好表达什么,心里确定知道了萧威是铁了心毁约,没有半点再续婚约的余地。

等的就是这一刻,就不用装了。也不用绞尽脑汁设想怎么谈恋爱了。发个短信都要遣词造句真是太麻烦了。

我戴过那条项链,看到萧威的回复,赶紧把金项链找出来,用专用的擦金布小心地擦拭了一遍才又装回一个精巧的盒子里。盒子是粉色丝绒制的,挺好看。我找不到原包装的小袋子了,用个其他的首饰布袋装着。我做完这些才回萧威的信息,问他什么时间有空。

萧威说他在外地,下周一下午下班后可以陪我去婚纱店。

我的时间自由,好安排,回说没有问题,那就定在下周一下班后。

3

我先到,在九方商场门口的广场上看人喂鸽子,也看鸽子飞。萧威按我给的定位找到广场一时找不见我,问我在哪。我说我就在广场啊,我都看见你从大台阶上来了,以为你会走过来。萧威说噢,我看见你了,你不在优衣库门口啊!我说我在啊,我只是离优衣库门口有点距离,在看人喂鸽子。我发完信息,看萧威朝我看来,好像是看见我了。

奇怪的感觉,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竟是来“分手”。一伙人的游戏,两个人善后。

萧威确实是有备而来,看著心里准备好了,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说你好,让你久等了。我说不久,就站了一会儿。

萧威还想客气,又打住,说那咱们进去吧。

拐个弯,穿过两边是落地玻璃窗的服装店展示橱窗,一对塑料模特情侣手拉手面无表情地在野外散步。又拐个弯,到了婚纱店。婚纱店的员工两班倒,当初接待我和好璟的服务员不在,有人叫了一个主管来。主管把我和萧威安排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叫服务员上茶水,问我们哪里不满意,为什么要退订金。说不满意原来的设计程序可以再设计,换风格,换旅拍地,换服务人员,换摄影师,统统都没问题。主管口舌了得,温和礼貌不卑不亢,也不等我们反应,又说可以赠送后续服务,比方结婚时,婚纱租赁可以打折,到时也会赠送化妆和婚礼上的妆容维护服务。

主管说话时,我看看萧威,萧威似在听,然而又不应对。我见他这态度心一火,说不用了,我们分手了,不拍婚纱照了,不用去斐济了,更不用结婚了,所以我们是来退订金的。就按你们的条款,可以扣除手续费。

主管一愣,眉毛一挑马上又温和了,她笑了一下,怎么会呢,我看你们挺好的嘛,先生也体贴入微,刚才你坐下来时,先生还帮你扶着椅子。不过,情侣嘛,总会有口角,好好解释就好了,要不先生给小姐姐道个歉,照片该拍拍,婚该结结。她说完盯着萧威又说,先生您看呢!

我对这位主管心生厌恶,受够了她一副销售精英的锐利眼神和咄咄逼人的口气,但听她把问题抛给了萧威心里一高兴,我要等着看好戏了。我把身子往天鹅绒椅子上一靠,好好地出了一口气。

萧威正色一下,说,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做了决定,今天是来退订金的,麻烦您按程序办理就好。就是有一点要特意麻烦您,请全额退还陈小姐的订金,手续费部分我来交。

主管看着萧威,依然是眉毛动动,眼睛以下依旧温和,说,那好,你们决定了我这就叫前台办理。但是萧先生知道我们的条款吗?我们除了手续费之外还有违约金,加在一起是百分之六十的费用喔。又说,这个费用是拍摄地接那边收的,不是我们收。

扣百分之六十?我吃一惊,随即脸上一臊,好像要他陪我来就是为了交这高昂的违约金的。萧威倒是没有太惊讶,说有条款吗?主管说有,说着从手里的文件夹里抽出临时合同和订金单给他看。说实话,我当时签这份临时合同时并没有认真看合同,是想着还有正式合同的,到时好好看。

蕭威快速地浏览一遍临时合同,推过去时说没关系,就按合同办吧。

主管起身朝前台走去后,我怯懦地说不好意思,我当时没认真看合同,不知道还有违约金。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萧威说不用,他来付。我本想说还是我来付吧,又觉这个时刻才这么说是很假的。这个时候想做好人太难了,怎么都假。

9999元的订金,百分之六十的手续费和违约金,萧威签完字后在主管拿过来的手持收银机上刷了卡。

我提前站起来,走到门口等萧威,开始想着什么时候交换回“定情物”合适。

出了婚纱店,经过鸽子广场,正巧鸽子起飞,在我们的头顶上旋转。有的鸽子腿上有哨子,飞起来凌厉地响。

我们正要下广场的大台阶,萧威说要不吃个饭再回去吧,正是饭时。

我说不了,最近没什么胃口。萧威说吃饭有时也不过是个形式。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已接着说,再不吃今天的晚饭时间就要错过了。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就随便吃点,算是对晚饭一个交代。人与人之间的语言有时很吊诡,分明是对眼前事物的描述却很难让人理解,这时就需要把眼下抽离出去,用象征去蒙一下。这下我明白了,他就是想尽一份诚挚的歉意。要不要让他如意全看我一念之间,但何苦把事情做得太绝呢,他难堪了,我也不可能好到哪去。我给自己找个台阶,想着我们的“定情物”还未交换回去,就说好。萧威选了一家轻食店,我们下台阶后转入电梯进入另一座大楼。

刚到饭时,人还不多,我们坐在一面落地窗旁边,待我坐下才发现,位置正是鸽子广场的上方。鸽子旋转飞时,正好是我们在的楼层高度,霎时间,几百只鸽子朝我们飞来。它们经过我们,朝一棵凤凰木的顶上飞去,然后落在了一栋楼的屋顶。

萧威叫我点餐。既然是轻食店,是吃健康的,我便信任了他们点了一个套餐。蔬菜沙拉、海鲜焗意粉、橙汁。萧威叫了自己的一份,又叫了餐前小食和酒。他这么一叫,把轻食要吃成法式西餐了。

因为已退了婚纱的订金,算是已经分手了。我身上有无爱一身轻的感觉。本来之前聚会总还是装一装、拿一拿姿态,现在一下子回归了本性。待餐前小食和酒上来,我看是白色的,以为是苏打水,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入口发现是白葡萄酒。为什么会有泡?白葡萄酒里加了什么?没好意思问。

不知怎的,萧威也喝了大大的一口白葡萄酒。

等着上菜的时段挺尴尬的。我想不如这个时候交换回“定情物”吧。我拿出项链交给萧威,说抱歉,原手提袋弄不见了。然后又声明,除了手提袋不见,其他的都在,因为戴了一次还清洁过。

萧威一直很镇静,这时一怔。我问怎么啦?萧威说那对碗落婚纱店了。我说你打电话问问。

婚纱店回复店里没人捡到东西。

那会落哪了?

车上?

没有,怕塞车,坐地铁来的。

那落地铁了?还是婚纱店没仔细找?要不要回婚纱店看看?

你看见我时见我提一个蓝色的纸袋了吗?

我想想。好像没有,好像就是一个黑色的手提包。

这手提包是电脑包。我专门去车里拿了那个纸袋。那是不在婚纱店了。萧威失望地说。

我心里不是味儿。

萧威打了地铁公司的电话,说了时间和路线,让总部问问有没有哪个站点捡到失物。然后等地铁公司回电话。

不好意思,东西当时你拆开给大家看过之后,我回去没打开过,记得是一对旧碗。应该值钱的吧,要是找不回来了,你看我赔你钱行吗?

说着我们点的餐到齐了。我吃不下去,五味杂陈,就不是钱的事。

萧威说,你说什么?不是钱的事吗?那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说出声啊!只好掩饰说,没有没有。但这么说过又后悔了,明明有事,又要装没事,装来装去还是装,于是对自己很不满意,心里很不舒服。这时,我把叉子一丢,发出叮一声响,把我们都惊了一下。

这无意识的动作一出来,再也装不下去,我干脆明着生气起来。

眼看着没法收场,萧威又打电话给地铁公司,回复说没有站点收到他说的那样的纸袋和一对碗。

我说,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那对钵吗?你是余杭人,那对钵是越系窑风格的出品。你知道越系窑吗?以绍兴、余杭、吴兴三地的著名,多处为官窑。你知道官窑吗?

萧威点了下头,说知道。

我说,这对钵幸好不是官窑出品,不然一只也得百万。所以,你知道这对钵不是你以为的破碗了吧,不是给你们看后,拿回家都不值你一看的破碗了吧。

那这么贵,我怕也赔不起了,我出差前尽量找,真找不回来了再听你发落吧。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萧威有点不在乎,又有点拘谨,可是他很快把复杂的情绪掩饰过去,说没想到你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就随便到商场挑了一条便宜的项链,我真是太不应该了。那,事情这么突然,我们也未能成为那什么情侣,我先赔你点精神损失吧,你看行吗?萧威额头不知是冒汗,还是灯光照的,泛着亮光,他松开烟蓝色的棉纱衬衫的第二颗纽扣看着窗外。他知道我送的“定情物”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当时几个人一起看时我说了,但没说多“贵重”。

我腰疼起来,伸直腿,感觉从未有过的焦虑。我翻看手机通话,想看看有没有电话进来。我把耳机线拔下来,把手机铃声调高到百分之八十。这个音量是我平时听英语才会用到的。

那还不至于赔精神损失费,因为不是官窑产的,就是民间的东西。也可能是当时英国人拿回去仿制用,也没当回事,最后流回到一个华裔手里。这个人要一万块一个卖给我,最后一万六一对买的。

萧威松一口气。那我给你一万六,不,二万六,还是得算上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你赔得起吗?我一下子又发火了。也不要你赔精神损失费了,你就说说实话吧,你为什么当初接受朋友们的安排把咱们凑成对,到试婚纱又反悔了,你想过这事对一个女生来说多尴尬吗?

窗外的广场上鸽子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又有人在喂鸽子。可能上一场吃得太饱了,这时鸽子不太想飞,每一次哨声响起,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只在飞。有一只还落了单,跟鸽群拉开了半个圆的距离,在经过我们所在的落地窗前时恍惚了一下,好像要冲我撞上来。

萧威也看到了这只鸽子,没向我继续赔不是,而是好像触景生情忧伤起来。他说,天要黑了,鸽子也累了。停一下又说,它们也是可怜,一天不知道要飞多少场。我在北京读书那年,学校附近也有一个鸽子广场,一个郊外的人带着笼子来广场飞,因为要赚喂鸽子的饲料钱,放鸽子的人根本不让鸽子中场休息,让它们一直飞一直吃,这样就可以卖出去更多的饲料。有的鸽子到天黑就撑死了。

很奇怪萧威给我讲起这些,他以前从不讲他的过去。我有点动容,想收场了,可我还是觉得心里委屈,想知道他为什么反悔了。我不吭声,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说。

我回答你。我想过结婚。二十八岁时就想过。但那时在北京认识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很现实的问题,因为她要留在北京,我买不起房。后来我换工作来到这边就不想这事了,就想好好地生活。什么是好好地生活呢?我也不太知道,大概还是以前跟女朋友相处时的标准,吃得起馆子,出得了国,能旅游,能买品牌的衣服。后来我的收入能达到这些了,但还不能买房,因为买房要供房,那样生活又要拮据了。所以我不想买房,我租公寓。上次好璟说我开名车,搞得像个富二代。我听着不太舒服,我没有想过要搞成“富二代”,我只想这样生活,下馆子,健身,打高尔夫,自驾游。对车的标准我只是想自驾游时舒服。你们认识的我那帮朋友也就是自驾游的一帮朋友,他们带着女朋友和老婆自驾游,我没有,我总是一个人。这帮人本来就爱玩爱热闹,他们叫我参加相亲派对,无非是想找个由头玩乐一下,围观一个事情怎么发生。我单身,是那个能提供条件的人,我报了名。你的朋友大令跟我的朋友常青熟,说你着急结婚,有房,收入不错,跟我非常“门当户对”。怎么说,我朋友中也有人找合适结婚的人结婚,结了婚也有过得好的,至少面上好。也有各玩各的,就是大家都完成了结婚这个任务。你懂吧!我跟我妈长大,我大学时她去了加拿大,她走时说希望我毕业后去加拿大读硕士。我大三时她回国一次,但她没有提让我出去继续读书的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著她。后来一直是电话联络,每次聊些没实质的话,她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有女朋友,后来我们失去联络,更没有谁催促我结婚生子。年初,我爸那边的二姑提过,说我奶奶挂念着我,那一阵子我人生第二次有结婚念头。我奶奶现在昏迷,靠药和机器维持着,我过去看过她一回,眼睛都不会睁,但是我二姑他们还不想她死,她死了她随我爷爷享受的军官待遇就要被收回了。这是恶!他们太贪婪了。我也贪婪,这让我想起什么问题。比方我们,我们认识了,聚过几次,彼此条件是很合适,可是我们谈情说爱了吗?我们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将来要如何生活吗?这些都没有,就直奔结婚而去,那结了婚呢,结了婚我们各自返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自己的内心世界,结婚意义在哪里?仅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怕这也是一种贪婪,也是恶。交往中我觉得你不是多想结婚的人,你也应该不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所以你朋友说你着急结婚我就看不懂了。那我就犹豫了,你不是急迫要结婚的人怎么又急迫着要结婚了。这些都是我的实话,也是我的疑问。

我走神了,没太明白萧威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萧威没出声。半天才说,你为什么要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当时太在意自己的感受,觉得尴尬和气恼。此时才有一个很轻浅的念头,萧威那时希望重新认识我?但这个念头随我看着街道,随着看冬天的阳光照在古老的街市以及照在流动的人身上,被一个驮着羊羔皮的男人沉重的步伐带走。他想了解我,想我们之间到达一种情人情意,我们从此有了知己,不再是孤独的个体?远眺的视野里,一个屋顶上闪闪发光,像是太阳落在了那里。

大约是第四次聚餐吧,我们和你的朋友常青和大令还有好璟在一个音乐主题餐厅聚餐那次。餐厅放《克罗地亚狂想曲》,我听得很认真,我说我以前听这个曲子听哭过。那里面有战乱,有求生,有自由什么什么的,让我很怀疑自己没有痛苦的生活是在梦里。然后你起身走去餐厅的钢琴前弹了这首曲子。你回来他们起哄,要你向我求婚,叫我们交换定情物。那个时刻我们确实有些两情相悦的情境,两方都觉得应该你向我求婚,理由很简单,你是男生。你走开去对面的商场买了项链。这时能说实话了,我开始并没有因为“门当户对”有什么念头,是你弹那首曲子让我想送一样很特别的东西。就是想特别一点,没想贵重不贵重。

那个时候我是想博你开心,弹琴也好,走开买项链也好,在那时都是自愿的,跟朋友的怂恿也没有太多关系。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那些不过是故意的卖弄。你不觉得我们都在故意的卖弄吗?我一低头,有些尴尬。萧威接着说,好吧,不说这个。其实我不会弹更多的曲子,不过一个业余水平。我博你开心不是博你的爱,是博一场大家都看好的婚事,那之前你始终没点头跟我正式交往,听讲奶奶病重,我打算给奶奶一个交代。

是。那之前我还不敢点头。

我们都在心底萌动过一些想法,但我们都不想表达,我们习惯了沉默,掩藏真情,我们隔着内心觉得安全的距离说话。我们习惯了这套语言,换成另一套语言就失语了,我们患得患失,好像真情会出卖我们,使我们危险,就像个雷区。

服务员收走空餐盘,但我们的食物还有太多没吃。服务员问,还用吗?我们都没有说话。

太阳落去了一栋叫不上名字的大楼后面,留着不太干净的余晖照着这个城市。斜对面一栋大楼白色玻璃上灰蒙蒙的,没有蜘蛛人吊在那里清理。或者是要拆了,所以没有人关心它与周边的新大楼好看的玻璃幕墙格格不入。

我哑言,紧闭着嘴不敢开口说话。

外面光线暗了,餐厅里越发暖亮,餐厅坐满了人,几桌搭台的把路都占了,本来很年轻很好身材的男女服务员还是需要偏着身子举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忙进忙出。

萧威用手机扫了桌上的二维码,我以为他在买单。不一会,服务员又上来一碗热的桃胶红豆糖水。然后问其他的盘子可以撤了吗?我说撤吧。服务员一一撤掉我们都没有吃完食物的餐盘。一会儿服务员又来了,把发票给了萧威。

我想萧威这次是买了单了。我的糖水都还没动多少,还是想起身离开。我不敢在这里留恋,不敢继续开口说话。萧威看我站起,也起了身收起东西准备离开。

一道一道的食物就像是为了完成它们在我面前呈现的任务,上过就好了,不一定真为了让我吃下。所谓的都市概念菜,其实是个没有地域特征的餐馆,西餐不像西餐,中餐不像中餐,但是这风格在近两年来很受欢迎,或者它像极了深圳这个城市,从世界各地而来,又互相交融、面目全非后成了一个新型的东西。我们起身,我位置面前,被我搅起来露出水面的红豆被桃胶水裹了一层,在一束黄光照耀之下,娇艳欲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萧威要送我去地铁口,我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这也是我当时心里真实的感受,像秋收后的田野,一片荒茫,寒凉。

萧威说,我知道你不讨厌我,愿意交往,但我也知道你没有喜欢上我。既然没有喜欢,为什么你还要接受朋友的撮合?或者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结婚。不好意思,我是听他们说你着急结婚。刚才我问过这个意思了,你没有答。回想起来,萧威显然没有放弃这次可能重新认识我的机会。

我说你想知道是吧?

萧威说是。

兔子逼急了会跳墙,我想我那时的感受就像兔子。我脱了高跟鞋,露出穿着丝袜的脚,捋好裹裙坐在街边装饰用的石台上。我冲萧威说,你看,这才是我,以前你看到的那个特意烫了波浪发型,装成淑女一样的女人不是我。她是按照市场的需求包装出来的,传说那样的女人能很快出手。我也能那样啊,你看我,长得也不难看,腰也细,肤也白,也不穷,对吧!好,你说对!我们可不都是按照市场的需求在包装自己在出售自己吗?不然你为什么不买房,要过得像个有钱人一样,为了形象对的吧?你也是,我也是。一方面我们都活在社会标准里,一旦进入,觉得那里舒服就不想出来。我们也知道这就是渔夫遇着塞壬,但我们就是想待在自己的舒服区里。现在很多的年轻人已经过了不能自主的阶段,被迫结婚的时代过去了,是自由的。自由后的结果是,这个城市里有许许多多的大龄青年,你是,我是,好璟,春春,赵春燕,都是。这是集体反叛的结果,我们摆脱了旧思想的束缚,我们终于自由。我们甚至不在乎被定义为没有自己生活的人,因为我们不结婚,没有家庭和孩子。但我们为什么又要折回头来完成被我们认为甩掉的束缚,又重新追求别人认为的好的生活?只要条件合适,我们不惜用回原始的相亲模式结识,然后是结婚,甚至生子。我们不过是反叛够了,对,我们就是这样的,反叛够了,又想要回去!对,我们就是这样的,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现在的你确实不像之前的你。萧威站在我面前,厘不清头绪一样冲着我说。

又说,我们反正成不了情侣了,也不会结婚了,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赶快结婚!

九月的天气了,黑夜起了丝丝凉意,不再是让人灼热的风了。我们两个像喝醉酒的人在街头互相叫嚷。离我们不远的人行道上是匆匆趕路的人,有人往地铁口去,有人从地铁口出来,着急下班,着急回家,着急赶去下一个落脚点。

我看一会儿人来人往,缓了气说。我三十五了啊,我过生日时意识到的,然后朋友们就觉得我着急了。一起给我过生日的朋友有一部分是你见过的,还有几个年龄大些的你不熟,但都单身,有的结过离了,有过了,所以不着急;有的比我还大了,过了生孩子的年龄,不用考虑生孩子了,干脆不结了。你们男生可能没有这种顾虑,所以这个城市单身的男女中男的年龄更大。他们看好你,除了你是审计师,高大上职业,还因为你更年轻,有持家的本钱。你满意了吧!

4

我那天情绪不对,明明没喝几口酒,却像醉了。萧威没收回金项链,说当赔个不是吧。我们各自乘不同的地铁线回家。

我走到一半,心里还是不好受,想叫谁出来喝酒。搁平时,我可能随便给谁打个电话,好璟,大令,春春,赵春燕,铁扇公主,谁都行。但她们都在我的这场相亲中表现得太积极了,太渴望我能成事,而现在我落个分手的下场怎好再叫她们来看我的忧伤。所以一时我找不到合适的人,翻了半天手机也不知道打给谁。

萧威说我不像想结婚的样子,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天天给他发信息,问他在做什么?问他出差回来没有?问他给我带礼物了没有?恋爱莫非都得这么谈?那么婚姻呢?想想我妈是天天怕我爸出车时在外面鬼混,天天打电话查岗。人好不容易回家了,俩人又吵架,撕打成一团。我妈讨厌我爸在外面有人,但后来我一毕业就成了别人的丈夫在外面的人,那个人的妻女在老家。我为什么成了那样的人呢,可能是忙着读书一心想从大山里出来的愿望掩埋了青春期的叛逆,毕业了,人身自由了,曾经掩埋的叛逆又跑出身体。我妈不知道这个,她永远不知道我在每个成长时期的心理活动。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的事情太多。她在乎的永远是她的心理活动。然后她忙着把那些心理活动转移到生活里。她知道我交往过的一个男朋友是后来谈的,当时我也是认真了,奔结婚生子去的。妈妈没见过真人,但她喜欢翻着我的手机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我不作声,她就会设法说服我,说人家额头太短,又有皱纹,又说人家的眼睛有凶光。她拿我爸爸和弟弟比,说,得有那样的额头。我讨厌妈妈的这些,不想知道她这样比喻时还爱不爱我爸爸。对妈妈还有感情是她叫我把自己打扮好在人前能抬头,叫我存着钱自己花,不用寄钱回去。那时爸爸还没有生病,还在跑货车,她一会儿要钱买地,一会儿要钱盖房子,一会儿找人送钱给弟弟安插工作,一会儿要给弟弟娶老婆下聘礼,总之她要不停地找各种理由让爸爸把钱交回去。这样也好,我的工资能让自己丰衣足食,不愁吃穿,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情。至于我爸爸,好像我记忆里他一直是缺席的,要翻出几张全家福才能知道他哪个时期长什么样。

由于我在大学期间做了几个网站,一毕业就到了一家企业做网站建设。他们的网站完全是我一个人一手做出来的,后来我就一直在这家公司做网站维护与管理。大学学了计算机专业是因为我高考没考好,落了第二志愿。第二志愿其实是瞎填的,因为整个高中在县城读,没有人管,经常出去上网,夙夜不归,填计算机专业可能就跟那段时间上网有关了。但我其实是想学设计,可惜落榜,它就成了我后来一直想实现的愿望。所以那些年我除了工作以外,都专心自学设计与做设计了。起初攻的是器物设计,后来做饰品设计。那些岁月很美好,懒于主动恋爱,更不愿去想婚姻中那些狰狞的面目。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分不清年月,日子过得不着四六,我以为这就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二十七岁那年我去香港读研,还在学业期间拿过几个小奖接了几个设计,这对我毕业后再次就业帮助很大。我一点不愁工作,我不想接单,不然我可以接下十家二十家的服装设计公司中的配饰设计。现在我主要接三五家的活儿,十分稳定与悠闲。我四处去看展,自由旅行。看展是工作,旅行成为我生活中的出口,让我结交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朋友,吃喝玩乐,从不觉孤独和寂寞。或者说那样的时间少,当孤独来临,我早已准备好了,画图纸,喝咖啡,喝各种来源不明的酒,时间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了。这样的孤独或者不叫孤独,能过去,只要能挨过一阵阵小痛苦。当时间过去,回头看工作成果,又会觉得那过程很享受。包括对孤独的享受。有时觉得岁月就这样过去也没什么,可能是这样一遍一遍想下来,消耗了力气,人也就麻木了,最终孤独成为心中一悸,转瞬化为乌有。但我还是没对萧威说这些,也没对他说我着急结婚的真实理由。

电话又再打来跟我核实资料。我重复之前的话,对,我是陈僖,我的电话是×××××××××××,对,我认识萧威。

什么关系?朋友。

我有权利不告诉你。我对着电话说。我胸口刚起厌烦,熊哥,他自称熊哥,要求加我的微信给我传资料。

是一张资料卡,包括身份证号、姓名、民族、血型、身高、体重、个人病史、过敏药品、紧急联络人,紧急联络人电话、保险公司名称与单号、保险公司服务电话等等。这是萧威的资料卡,紧急联络人有两个,第一联络人是秦南子,第二联络人是陈僖。

对,是我。我回。

请你保持电话畅通,我会再联络你。他用的是“你”,不是“您”。不像是什么客服人员。

你总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大致是这样,我是领队,我们刚结束一次探险旅行,已收队十小时。萧威已与我们分别七小时。因为一个队员有件东西在萧威那里找他,但现在联络不上。

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分别的?

我们在康定分别。收队后队员去处不一,萧威从康定飞成都转机回深圳。我们还在联络,麻烦你保持电话畅通。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熊哥最后这条信息。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常青。但是萧威跟常青熟悉到什么程度,是否愿意他知道他的行踪?我只知道女人之间是这样的,A做什么不想让B知道,B做什么不想让C知道,男人间交往是否也是这样我并不清楚。

一时惊慌,不知道熊哥说的联络不上是什么状态。是电话打不通,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我试着拨打萧威的手机,是通的,无人接听。然后我就进入了不安状态,一直重复拨打萧威的电话。

常青和大令十月一日结婚。好璟本来跟我商量过给大令送什么礼物好,当时我怎么说来着?好璟是做净水器的,她准备送大令一台净水器。我准备送一对巴黎买的手镯?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慌乱,我分神安慰自己,那话当时只是跟好璟说,不是对大令说,所以说过送什么没关系,我有许多首饰和有特色的装饰品,到时选一样能拿出手的不难。

常青和大令都没我大,大令也不用赶最迟一拨大龄孕妇的趟子。但是他们需要结婚,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买不起房供不起房贷,去其他城市生活又不愿意,他们要守住这个城市最好的办法是结婚,两个人一起供房,努力工作,生子,把眼下的日子守住了才能继续往前走。他们买房的首付是常青的爸爸老单位的房子拆迁款,在老家的省城够买200平方米的房子了,在深圳只能付个不到100平方米的小三房的首付。

我的幸运在于2010年前买了房子,不然接下来的几年房价翻滚地涨,我也一样买不起房。我想过是周游世界享受生活还是攒钱买房,想到我妈我爸一见面就打架还是决定买房,我那时不想要婚姻,想一个人生活,想为自己找个固定的住所。我算活得明白的人,早早看透俗世,这种心理让我提前买房捡到了便宜。都说2012年后的深圳,再无可能靠打工买房,这事是真的。从我买房时一万均价到2012年三五万一平方米的房子又翻滚了七八万一平方米,付个首付都得一百多万,没个好爹好娘,没点家底谁也别想再靠工资买房留在深圳生活。跟我一起到深圳的同学在深圳转型过程中随着一些工厂企业淘汰,多成了殉葬品,好几个灰头土脸地回了三线四线城市。大令的条件比常青好,能同意跟常青结婚,原因还是对方的父母愿意出首付。总之大令要和常青结婚了,应该为他们高兴。

好璟问我去不去台湾自由行,我不想去。好璟说,去呗,台北也有故宫博物院。她这一说,我还是心动,说,那好啊,去。

但我最后还是没去成,好璟要去的时间,我得去医院做一项复查。这事好璟知道。我在心里一再叹她们真是我的好闺蜜,直到现在都帮我隐瞒着我着急结婚的原因。

检验报告并未见好转,造影显示囊肿面积有八厘米,我伸出手掌看看,想知道八厘米的实物是多大。若不能照医生说的方案治疗,会不会更严重?医生不说绝对的话,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无精打采地画一家服装设计公司的配饰设计稿,根据他们公司提供的服装面料、材质、颜色、系列风格、款式,先想好配饰材料才开始画设计稿。但我手上可用的配饰材料有限,本来应该先去材料市场找些样板的,我懒着不想去,所以尽着手上可用的资料画着。画着,总觉得受条件限制不能尽兴,常常愁肠百结。

一周后好璟从台湾回来,约我喝酒。我答应去,这一周受检验报告的影响心情低落,怎么哄自己也高兴不起来,早想出去走走。于是下午去理发店剪掉了几个月前为“520”那场相亲而烫的大波浪,一头长发成了齐耳短发。既然是短发了,又去修了合适短发的眉,配了合适短发的耳环,还买了她们说是性冷淡風的口红。就是偏点铁灰,我看着挺好,性冷淡不性冷淡不知道,反正无性。

照着中性中透着妖娆的路子打扮了一番出门,肚子咕噜噜地叫,想着等会儿少不了吃吃吃,又忍着不吃东西。

一家叫什么研究所的馆子,店长是所长,厨师是研究员,服务员是实习生,很新潮的地方,专吃世界各地的花和水生植物,炸的蒸的煮的煎的冰镇的,看着五花八门。我去到后只看见好璟一个人,说一会儿姚姨几个就到。因为肚子饿,我说我能不能先弄一样吃着。跟好璟太熟了我没有客气,一边说就一边打铃叫服务员点菜。石榴花煎蛋,看着管饱顶饿的样子。等姚姨几个人来,我正在吃石榴花。

姚姨带了小男朋友来,还有一个好璟在台北刚认识的在韩国做中国旅游市场的朝鲜女孩。太乱了。你好我好点头认识了一遍。大家坐好,我对面还有一个空位,好璟说她男朋友的。我说也是台湾认识的?好璟一脸坏笑。她的男朋友也没几个,我心想还不认识了咋的。大的很大,能当爷爷,小的太小,刚回国硕士。但是都不是。是萧威。我正吃盘中的最后一口,还在往嘴里填,差点没生吞下去。

萧威一一跟大家打招呼握手,很有礼貌。轮到我也要握,我没伸手。一会儿,春春来了,春春比我大一岁,常年理板寸加个偏刘海的混剪发型,也常年戴一身金属链子穿T恤,看着极帅气。一身一辈子不想结婚的气质。我赶紧拉一个椅子过来在我旁边让春春挨着我坐,心里舒服多了。

吃是附带,享受餐馆的新潮装修,看灯光琉璃,胡扯吹牛,看过气的明星演出是正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星,唱杨钰莹的歌,扭着柳腰,很像那么回事,有几分杨钰莹的韵味。几首歌都是我小学的时候流行的,吃饱不饿后我跟着晃跟着唱。平时记不起这些歌,但童年经历的东西能在一个人身上刻一辈子,且年龄越大越记得清。我完全不是跟萧威相亲时的淑女样子,我咬着叉子唱,咬着玻璃杯唱,拿着饮料搅拌棒敲着杯子唱。春春说我,傻不傻?暴露年龄。我说,你不傻,你喜欢小虎队。春春说那没办法,大山里落后,晚好几年才唱到我们山上。

都忙着吃,碰杯,喝,胡扯。中间好璟把手机给萧威看,萧威说,这个好,这个好,发给我。他俩坐一块,肩碰着肩。春春有时也与我肩碰一下肩,我没理春春。姚姨跟小朋友倒不腻歪,好像姚姨小了很多岁,男朋友像个大男人一样地照顾她。好璟的朝鲜朋友眼神四处缥缈,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找谁说话。朝鲜族?什么,不是朝鲜人?春春问。是。也不是。朝鲜姑娘眼睛笑眯眯地答。我妈朝鲜(朝鲜)的,我爸朝鲜族(中国),我是朝鲜族。真乱。春春悄悄地跟我说。有时我们是对外界不上心,一有点麻烦就没兴趣了。我们喜欢简单的东西,越简单越好,友情也是一样,碰一下杯,喝口酒就能完成的交往最好。

大家喝得差不多,好璟问大家要不要下半场,我看看时间要十点了,问春春,春春说不去了,明天还要去广州拉皮条。她开玩笑,就是把客户拉到深圳的展厅来看模拟展示。她们公司玩的东西有点高级,VR器材重要部件的生产。那我也不去了。好璟跟萧威抵着头说话,我当没看见,挽着春春的胳膊,好像她是我的男朋友要依赖。

我们相处的原则是谁许愿谁磕头,谁烧香谁拜佛。就是谁叫大家出来的谁买单。要是大项目,出市区,去海边,或自驾什么的是AA制。我们都不管买单的事,好璟朝萧威说,帅哥请我们吃饭嘛!萧威说,好啊,说着起身去买单。

春春捏我一下。我没回应。我们起身往外走,在餐厅门口等他们。不管多熟,没有跟请客的人告别,我们不会先走,这点基本礼貌我们还是会有。等好璟和萧威出来,大家站着又说一会儿话。这是一条刚兴起来的食街,对面开了一家越南菜,迎宾姑娘穿着越南人的服装,据说叫奥黛旗袍,挺好看,显得人高挑。春春说,那姑娘漂亮不?我正想调侃春春叫她弄一套穿,好璟最后一个出来,猛地挽起萧威的胳膊。我一下子哑口,要对春春说的话没有说出口。

春春说,戏精上身了吧你。

好璟一边挎包,一边说什么什么呀,不能我追求啊,这么好看的帅哥,肥水不流外人田,跑掉了多可惜。萧威有点犯愣,可也没表示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冲他们说,太过分了。我也不知道是说他们俩谁。

我走开,春春追上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是什么情况。

春春打车顺路送我,她说明天真的去广州,不然就陪我上楼了。我说不用,说着还是哭了。

春春往前走,很快给我发微信,别往心里去啊,她就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我让她多少回,我每次带东西回来都让她先挑,我给客户的设计样品也都是偷偷帮她留一两样,她从不付零头,现在要这样对我。

春春是有一次我跟好璟旅行时认识的,好璟放得开,什么人都能聊上。她跟我赌春春是同志,不为输赢,就是为了赌,我赌不是,她就过去跟春春搭讪了。春春跟我们住一个酒店,也是深圳的,后来我们三人自然玩到了一块儿。春春声明自己不是同志,就是喜欢中性的样子,她那时摸摸头发,说,多省事。

春春没回我的话。我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也不想理我,心情低落到崩溃,到小区門口了又返到马路上往一个没人的地方走。春春说她接电话了,问我到家没有。我说到了,正要洗澡。我在路边跟春春道了晚安。

好璟萧威他们会发展下去吗?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僵局里,但里面又没有其他人,就是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悲伤,孤独无助。

好在这时我妈发微信来。

我弟毕业后,妈妈托一个表舅舅在县城城管部给弟弟安插了工作。在可以生二胎之后,妈妈劝弟弟他们生二胎,还要把镇上的一栋房子都给他们。本来弟弟结婚,爸爸妈妈给弟弟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的。弟媳高兴妈妈把镇上的一栋房子都给他们,很快怀上生了二胎,是个女孩。还是个女孩,妈妈说。妈妈问我二侄女满月回不回去,我说不回,我回去还不被你唠叨结婚啊。妈妈说那你不回来,总要送礼的吧。我说我给你一千块,你想买啥买啥吧。妈妈说那怎么一样,你从深圳买什么东西回来都比县城的好。我说还是一千块实用吧,你也觉得有面子,买东西人家不知道多少钱,不合意了还要说我小气。妈妈说那也是,那你就微信转我一千块钱吧。

5

服装公司的工厂在越南,我设计的一个配饰用到大量与服装相同的面料,要拿去越南工厂生产,服装公司想让我到越南去一趟看版。我很犹豫,配饰是我的设计,在甲方提出要求下,设计师应当去看版,方便定版或改进。但我在等医院的病变报告,看是否需要马上手术,不想走开。最后由服装公司的一个服装设计助理过去看版,对方说这个费用要从我的设计费里扣除让我郁闷,心里还是突然地厌恶起什么来,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无趣极了。

我发信息给姚姨。我说我不想治疗,爱长成什么样长成什么样吧。姚姨没回我这个牢骚,反问我有空没。要是有空,去他们家喝茶,她刚得了一饼好茶。我说现在就有空。她说那你现在来。

姚姨比我大,从年龄论还不至于要叫她姨,是她的微信名叫姚姨。我这帮朋友都是旅行论坛认识的,最早的是好璟,那时候还在用微博,她的微博用户名叫好璟,后来又转到微信,好璟这个名字在我这里就这样无法替代。春春也是微信名,大令也是。另外还有几个朋友虞姬,小蛮腰,铁扇公主,没一个是身份证上的真名,倒是我和赵春燕一直用的真实姓名。我高中时为自己改过名字,在为自己命名这件事上我提前做了,后来就懒得为自己再取什么名字了。我高中前的名字不能提,我妈取的,太土了,为了召唤她第二胎生个儿子取的。至于赵春燕为什么一直用真名我不了解。

我们都不确定姚姨什么时候搬去了南澳海边的鹤薮村,第一次认识姚姨的小男友还是五一时我们去鹤薮村露营,姚姨说这里有她一个朋友,可以帮我们提前准备好烧烤的材料,生鲜啊,走地鸡啊,刚回港的深海马鲛鱼啊,红杉鱼啊,贝啊,鱿鱼啊,吹风筒啊,银鲳金鲳濑尿虾啊。我们当时还在车上,两辆车,说话时用对讲机,姚姨这么报食材,两辆车里带着彼此的回声哇哇成一片,高兴坏了,本来想着在盐田港那边超市买东西,这么说随便买买青菜好了。车到盐田港,我们的车程才走到一半,到西冲海边的鹤薮村还要差不多五十分钟,等我们到海边,姚姨的这位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手里只提了一个小袋子。我们一看是个小青年,不好有责备声,互相打哈哈,姚姨脸色不太好看,说这点东西?小青年说不是,回港的船还在出货,出完货等会送过来。我们长出一口气。喜水的下海游泳,不喜水的在沙滩上玩。太阳离海水还有两人高的时候,有个渔民赤脚背来一蛇皮袋的东西,因为要点数,呼啦啦倒出一大片,我们惊呼,觉得我们七个人两天也吃不完。虾啊鱼啊还都是活蹦乱跳的。这时我们已经知道小青年叫阿亮,在网上做直播称自己亮哥。本来我们也叫他阿亮,可等我们看到那么多的生鲜实在太喜欢了,都改口叫他亮哥。亮哥以前在文化公司上班,五年前辞职搬来这边,现在的工作是做园艺直播。看着阿亮的样子,做的却是这么时髦的新兴行业,我们都说看不出来。阿亮朴实,娃娃脸,酒窝一边大一边小,这么个邻家大男孩的样子竟是一个直播网红,有三百多万的粉丝。他的收入除了粉丝打赏,还有平台签约分成和商家的销售提成。另外,他是文化传媒出身,能写文章,做直播前还有个公众号,也有一百多万的粉丝,之前公众号打赞是他最直接的收入。姚姨说,他现在是有钱人。我们便又改口叫他老板。瞎叫着玩。正儿八经了还是叫他亮哥。因为他年纪其实不小,应该比要我大上几岁,就是长着娃娃脸,笑起来右边脸上的酒窝深深的,看着又温暖又好欺负。我们都知道姚姨的年龄,心领神会,都不问亮哥多大。

租烧烤摊的店里有提供杀洗海鲜、点火和烧烤服务,我们图乐子帮忙一起洗。冲洗完生鲜后基本都坐着吃东西喝酒了,亮哥还是忙来忙去的帮我们递东西。吃完、喝足,扎帐篷,租洗澡房洗完澡,又是一顿胡扯乱吹聊星座和外星系。虽然这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话题。第二天我们起早洗漱完去了亮哥的大院子里喝茶。说是很大的院子,确实是个很大的院子,看着是把院子前的一片土地圈了进来。除了养花,亮哥还自己种菜,种菜也都是好看的菜,或者说是把菜也种出了好看的样子。他不卖菜,但卖花。卖花也是捎带,更多的还是打理院子做直播,能卖的花不过是挪腾地方转换出来的多余植物。姚姨辞职了,从会计转行到心理咨询,开始也就当学着玩,不想后来当了真。亮哥说叫我们走时带些花走,送的,不要钱,可着劲搬。我阳台种满了,租房的不想种,没那个心思,不定哪天拍屁股走人了,到时候难分难舍的要伤心。赵春燕非常实用主义,选了两盆能吃的,一盆柠檬薄荷,一盆迷迭香。

姚姨自己的故事我们知道,未生育前切除了子宫,三十一岁离异,自己提出来的,离异完从一个高尚住宅搬到了岗厦村的农民房里。姚姨的专业是会计,工作很稳定,离异后换的工作还是会计,工资待遇一直很好。经历了劫难,姚姨也不求荣华,在岗厦村一个有电梯的农民房里租了个一室一厅。比起外面,这里的房租便宜,但比起租城中村农民房的人来说一个人住一室一厅很奢侈。姚姨自己的故事我们就知道到这里,她与阿亮的故事我们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们都住过岗厦,早在那里结识。

我没有车,坐了快速干线到南澳街道办,姚姨开车接我。我上了车就开始抽泣。当初去相亲姚姨没支持也没有反对,过程她也没有见证,直到好璟从台湾回来那次聚餐她才从南澳进城跟我们聚会。

我哭訴不止,姚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现在是要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先不考虑其他人了。啊,乖,先考虑自己重要。姚姨大我十岁,嬉笑时叫她姚姨,心里把她当姐姐。人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呢,差不多十年的友谊就这么不顾,那天你也看到了她那样。姚姨笑,一只手扶方向盘一只手过来拍我,你还是小,经历少。好了好了,乖,这个事哭过就算了,回到家咱们好好聊聊你的问题。

6

姚姨说,好璟从来都很明确自己要什么,会为自己争取,这点上你我都不及她。

我说那你是支持她追求萧威了?

姚姨说你这是不讲理,我说她好,不一定是支持她追萧威,我是支持她敢为自己争取的性格和行为。

我又是一阵哭,觉得好多年没这么哭了。我不治了,我不想因为这个问题相亲,不想因为这个问题结婚。就算能找到人结婚,我去割囊肿,欺骗还是会暴露。好,就算这个环节都蒙混过去,说是急性的,那万一怀不上呢,到时就是婚姻欺骗,就是道德问题,就是做人的问题,我不治了,让它长好了,爱长多大长多大。

姚姨不说话,只是听我哭,听我说。我哭累了,姚姨才说,是啊,长下去不好的结果就是割掉子宫。割掉了也就知道了,女人没有子宫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你要想清楚,你现在还能挽救,你不挽救它,万一恶化了,这种遗憾你是否能够接受。你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像我,我是急症,一知道就要切掉子宫,没有我考虑的余地。姚姨又说,我为什么学心理咨询?那些年我总是觉得那个地方是空的,心理学上说这个是心理疾病的一种,叫心理疼痛症,和抑郁症孤独症是一样的。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这个症状学的心理咨询,但其实并不太像,早期那种空的感觉明显一些,现在的感觉没那么空了。我的理解是,它像割掉了一块肉,那个地方空了,所以我感觉它是空的,但周边的器官在慢慢占领那个位置,慢慢就没那么空了,所以我的感觉也是它没那么空了。也许这是一种正常现象,也许是时间治疗了我,也许是时间和自然成长治疗了我,它是心理的问题,也是我的态度问题,它是时间的问题,也不是时间的问题。总之我接受了,那种感觉就消失了。所以,你现在治与不治,我觉得你心里准备好了接受它,才好做出选择。另外,是不是非割不可這个方案,是不是不用割,先试试其他的治疗方案,我觉得还是先观察,多找几家医院问问,看有没有不同的说法。

我好像看见他们院子里一朵花开了。我一时说不准自己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许久不哭,它在姚姨面前来得太猛烈,好像眼泪储备不够,一下子又停了,当我意识到这里,发现只剩下身体还在抽泣。我说,想去海边走走。这时阿亮养的一条狮子狗过来找姚姨,也不坐下,抬着眼看着姚姨。姚姨说,妞妞,你叫我做什么?噢,出去啊,好吧,我去看看。妞妞五岁多了,是阿亮在海边捡的一条狗,不知谁遗留在那里的,人走了,忘了狗。也可能不只五岁,阿亮捡到它时已经成年,捡回来就发现它怀孕了,头胎,生了三个,活下两个。算上这一年阿亮养了它五年了,所以它五岁多的算法是这样来的。阿亮见它生孩子奶孩子太苦了,两个狗羔子盯得它坐立不安,等两个狗羔子长大可以吃狗粮时送了人,他给妞妞做了绝育。姚姨搬来后妞妞很快跟她熟了,当了她是主人,要把阿亮忘了。

初秋的海边还是炎热,我走得慢悠悠,才刚到,姚姨就带妞妞来了。姚姨说,妞妞带我看一个包,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我叫阿亮去处理了。

天还没有黑,不是周末,人不多,三三两两散步的人有住在这周边的,有的是游客。没有孩子。本来海边和沙滩应该是孩子的天地和乐园。姚姨说,节假日和周六日孩子多,都是父母带过来游玩的。海边怎会没有孩子,只是时间不对。

姚姨问我妈妈怎么看我这个事,我说我妈妈不知道,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只管饥饱,不问心灵。她本来就愁我这个年龄生不出孩子了不好嫁人,要是跟她说我子宫出问题了,她会一直唉声叹气,要见到什么人就会跟人家说她的女儿不能生孩子了,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了。

时代在变化,以后这样的父母会越来越少。姚姨总结说。

是啊,我想我如果有孩子有女儿,我肯定不会在乎她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

你想生孩子吗?其实我是想说,不能为了生孩子结婚,结婚是结婚,生孩子是生孩子,它们是两件事情两种人生体验。现在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如果女性真想要孩子,可以做试管婴儿。

我没想过要孩子,也没想过一定要结婚,我本来觉得我一个人就很好。但是年后查出子宫囊肿想法不一样了。医生说割了还会长,最好的方案是割掉后三到六个月怀孕,到时候子宫和胎儿一起生长,囊肿部位就会展开,原来可能再生的囊肿就会被子宫的迅速生长代替,然后胎儿成熟,胎盘脱落就能带走囊肿再生问题。如果割掉不怀孩子,极大程度囊肿还会再生。不割的可能就是怕它会越长越大,发生病变,最后变成肿瘤或恶性肿瘤。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好的情况割掉子宫能保性命,不好的来不及割子宫,你知道我的意思。但事情也许没有这么复杂呢?我的意思,你还是跟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治疗方案,毕竟这个社会还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关系网,你要有个什么情况,亲人还是你的决策人、联络人。当然,中国现在也可以请个人律师,在合约条款内委托律师执行。

你当时手术谁帮你签的字?

当时我还没有离婚,是前夫签的字。一个人结婚后,没有特别声明,配偶是他的第一亲属,第一决策人,第一责任人。小手术,病人能自理状态下病人是可以为自己签字的。但是全麻,大手术,病人意识不清时必须他人签字时,就得是能为你做决策的人、亲人、你的责任人。

我不说话了。一直往前走。姚姨站着不走了。我走了很长很长的海岸线,大海开始涨潮,姚姨发来信息,说别往前走了,涨潮了,有一段海岸线窄,涨潮会淹没那一段,你就回不来了。

我一动心,回不来了会怎样?

姚姨不见我回信,发语音过来,她说,你要往回走了。又发一条,已经在涨潮了,你可能预料不到的,十几分钟,三五分钟潮水就会上来。大海不是小河小溪,不定随着哪个浪一下子就上来了。又一条,你要往回走。

我转过身往姚姨的方向看,见妞妞已经在朝我奔跑过来。妞妞浑身雪白,毛发又长,朝我奔跑过来的样子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姚姨在它的后面喊,妞妞加油!姚姨为什么要让妞妞那样奔跑?我还没过前边那段很窄的海岸线。那一段是山体往大海伸展出去的部分,像个大屋檐,下面的海岸线远看着窄,宽的地方有十几米,窄的也有四五米,若大海涨潮,或者这点地方真的不够一个浪打上来的。妞妞飞一样地过来,我有些感动于它奋不顾身朝我奔来的样子。

我们找了个地方看夕阳,远处的海面不见波浪,闪闪点点的都是银光。

阿亮今天在院子里换一批灯,有柱式,有壁挂式,还有吊式,看样子不光照明用,还为了装饰。不停倒腾是他的工作常态,他在一个视频里说过,玩园艺讲的就是新桃换旧符,方寸有乾坤。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东西,只要不是力量和人手问题,阿亮尽量自己动手,一边动手,一边拍下来,然后把过程和成果做成短片放到平台,他的一项工作才算完成。他不让姚姨帮他干活,他不舍得姚姨为他出力,他说要把做园艺搞成了开菜园一样,需要夫妻卖力去做,那是生存。而他们不是在为生存做事,他们这是在为兴趣和爱好满足地生活。

我们回去时他在试灯,架着录像机看小环境和大环境的效果。阿亮邀姚姨和我还有妞妞出境,我很扭捏,不想入境,姚姨难见地过来硬拉我,把我往镜头里拖。她说,你就这么走过去,自自然然就行。就这样,就这样。妞妞,快过来跟着我。我低着头走,怕机器拍到我的脸。一张哭泣过的脸。一会儿阿亮又调几盏灯的方向,叫我们再走一遍。妞妞可能看不出我们走来走去有什么好玩的,趴着不动,姚姨过去抱着它走。一批灯,要是买得不少钱,他总这么折腾,可能是商家赞助。这还是广告的一种,阿亮转了个弯,做的还是老本行,只是他现在是自己的老板。

阿亮,包括我这一代部分人还有乡村经验,在城市困顿了可以回归乡土,那么我们之后的下一代呢,他们在城市成长,鞋底一尘不染,别说农耕经验了,连农耕见识都没有,若他们遇到了人生或生活的困顿,会何去何从?

常青和大令打姚姨的电话,准备给她发纸制的邀请函邀参加他们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举办的婚礼。姚姨问我,我说我知道,大令网上说了都会寄纸制的,纸制的有仪式感,电子的看不见摸不着。姚姨说,电子的也看得见,只是要借用工具。我们的一生也是这样,无一时刻不是借用工具借用道具生活。借用你来证明我,借用我来说明你。我一笑,我們谈论过一个人存在的形式,最后总结,任何事物的存在总要借用他物来证明。

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要不要手术?要不要任由它长?这一夜我在姚姨家住下,姚姨也不避讳我,打理阿亮的卧室后,拿了几样小东西住了过去。他们不是什么机构认定的夫妻,但显然他们是彼此心里约定的夫妻,是有情有义贴己的夫妻。我住姚姨的房间,这以前是阿亮的书房,姚姨来后做了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书架旁是个花架,上面养着一盆植物,嫩芽是红色的,细碎的叶子层层叠叠,极其好看。书桌的另一边是个一米的实木床,厚实而简单,所有的棱角都磨圆润了,看着很光滑。那样厚实的木材,本可能给人硬朗的感觉,可是这样看起来却是柔软的。怎么会这样?

阿亮的院子在村子边缘,挨着山体,比村子里的任何一栋房子都接近大海,我的心还未能安宁,已经听到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我们常常陷在预设的角色里,妻子,人母,女儿,设计师,女人,城里人,农村人,聪明的人,愚蠢的人,等等等等。我就这样挺好。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走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阿亮高声问,要不要再关一些,屋里会不会太亮?

还是有些亮,可以把拱门后的灯关了。姚姨回。

我意识到不能一直打萧威的电话,那样我会把他的手机电量耗完的。我一身冷汗,鸡皮疙瘩泛起,脖子上的皮肤丝丝地痒,丝丝地疼。

我不想发微信。我打熊哥的电话。现在什么情况?

已经查了航班,萧威在成都登机飞往深圳。正常降落,没有意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萧威回到深圳了。

落地是什么时间?

十三点五十分。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十五点三十七分,那么你们给他打电话时他还在飞机上?

不是,电话是通的。时间是落地后一小时两分。

你十五点十分打电话给我?直到现在电话仍是无人接听?

是的。

秦南子是谁?

他的保单上的第一紧急联络人。

你们没联络上吗?

是无效号码。

怎么是无效号码?

如果一个驴友提供的信息是正确的,这个秦南子现在不存在。

什么叫现在不存在。

秦南子以前也是一位探险爱好者,他们是朋友,早于五年前在一次探险中意外身亡。

能报警吗?萧威这情况?

陈小姐,我是领队,我之前的责任已随收队结束。我们收队都是有签字的。但出于朋友义务我们可以做一些事情。他的保险到今天的24时,还在有效期内,你是紧急联络人之一,现在你比我们更有权利做一些决定。

手机还能接通,只是无人接听,现在报警吗?

语音:按说不会接警,但不妨试试。我们已经确定他登机,也确定他乘坐的航班没有误点,已经准时落地。现在就是看落地后有什么情况了。也可能是睡着了,因为时间接近两个小时,他要是回家也已经到家了。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也没有接我的电话。

7

现在人摆酒席都是在饭店里,很少有人在家里自己了,太麻烦。外面多好,人过去,坐好,菜上满就吃了,吃饱两腿一抬又回家了,妈妈说。镇上的家里已经没有我的房间,我的房间给了哥哥嫂子从县城回来住。大侄女跟妈妈住。爸爸住哥哥以前的房间,他年轻时常年跑车,一歇下来就打呼噜,现在不跑车了呼噜还是照打。好在,妈妈的房间大,床大,多加一个我也能睡下。侄女雅雅五岁,见我很亲,大姑大姑地叫。我让她叫姑姑,不要叫大姑。她天真地问,为什么啊,你是大姑啊。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我比她爸爸大。我告诉她,我以前比你爸爸大,但是后来你爸爸长得比我快,你爸爸就大了,我就不是大姑了。雅雅好像听懂了,可爱地点头说,嗯。又说,斑马以前是小狗,后来比二黑子大,所以斑马现在是大狗。我一乐,把我比成狗。但也对,二黑子是柯基,是斑马的妈妈。镇上的狗都是散养,到处乱跑,没有哪家的狗是纯种。斑马是串种,成年了比二黑子大一倍,又像猎犬,又像土狗,又像柯基。雅雅见我给她买了一大包东西很高兴,立即把白雪公主裙子穿上,把配套的发夹夹在头上,把小皮鞋穿上,最后还要把挎包和首饰配好才去照镜子。她显然很满意一身装扮,在每个房间跑来跑去。我自然也给雅雅的妹妹买了婴儿用品,送过去给弟媳。

雅雅每个房间跑过了,一个人在客厅玩。爸爸在他的房间看电视,声音小小的,生怕吵着谁。我说爸爸你看电视呢?爸爸扭头过来,说,啊,看电视呢,这电视好看。我看是一个真人秀节目,都是年轻的明星,爸爸年底就六十的人了看得竟很起劲。我说爸爸你追星呢。爸爸说,追什么星,就是看他们跑得带劲。我可跑不动了,你看我,一身肉,胃下垂,腰也不好,都是年轻时跑长途窝的。你坐啊。我离爸爸一米远坐在床上,不知道再聊些什么好。看爸爸的侧影觉得像看个陌生人。我不说话。一会儿,爸爸扭头过来,工作还好吧。我说还好。爸爸说,你那房子涨十万了吧。你听谁说的?不用听谁说,你们那儿的电视节目我们经常看。那也没涨十万,七万多,我那地方偏,又是大路边,你跟我妈妈不是还嫌吵吗?那也不少,卖了能在这盖好几栋,咱们这快划进县城新区了。对,要不卖了吧,盖几栋,将来要是拆迁了咱们就是大富翁了。你是把银行贷款都算进去了吧!再说卖了我住哪啊,不卖好歹有个地方住。爸爸不说话。直到我觉得电视太吵起身要走,爸爸也没问我房贷还了多少,还有多少年能够还完。看着爸爸的背影我想,在这个家庭,爸爸还是我的第一责任人吧。

我又回到妈妈的房间,想跟妈妈聊聊。妈妈比爸爸小三岁,年轻时不怎么爱打扮,老了老了赶起时尚,爱起潮流,人家穿的她要穿,人家有的她要有,人家会的她要会。我用微信时她就用起来了,这会儿忙着发微信语音告诉什么人明天在哪个饭店摆酒,怎么走。镇上有规模的饭店就那么几家,土生土长的人应该都知道,不知道她怎么还要告诉人家怎么走。妈妈心情好的时候,热情得很,声音高亢,嗓门响亮。我只好去客厅找侄女玩。一楼的客厅静悄悄的,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开着了,厨房里也开着,院子里也开着,看来妈妈现在一点也不心疼用电。我们还没有在镇上买这块地盖房子时,是租的人家四合院的两间厢房,人在哪灯才能开到哪,屋檐下的灯从来不开,借人家的光用。我计划着在家住两个晚上,今天刚到家,明天满月酒后妈妈应该能闲下来,到时再找妈妈聊我那件事,聊完后天一早返回深圳,参加大令和常青下午的婚礼。

深圳不管摆什么酒都在下午,这边镇上摆酒都在中午。妈妈叫上爸爸十点就去饭店了,走前叮嘱弟弟和弟媳十一点半要到,十二点要开席,叫我跟他们一起去。

席间,一个老奶奶大声说,小锋,这是你那个考上学的妹妹吗?妈妈说,哪是妹妹,是姐姐。说完大笑。老奶奶又说,姐姐好,老大是女孩好,能帮你做事。又问,几个孩子啦?妈妈扯着嗓子回,还没结婚,你儿子在国家单位上班,请他帮我们看看,有合适的给我们介绍一个!跟你儿子说,我们也是大学生呢,那个硕士还是在香港读的。老奶奶说,香港?香港是个小地方,北京的学校好,我大孙子在北京读大学。相同的话好像小锋结婚时他们说过一遍了,可眼下他们聊起来还是很起劲。我见识过这片乡土上的人们的谈天方式,自是不在意他们怎么说,因为吃不下去,我玩起手机。一桌人东聊西聊,聊一圈下来,老奶奶又找上我说话。小妹妹,不要老是玩手机,看长了眼睛会坏的。你看我的眼睛啥都看得清,我不看电视。弟弟怕我尴尬冲我说,老人家都这样,见谁都说不要玩手机,你不理就行了。听弟弟这么说话,一时很恍惚,好像他真是哥哥,我真是妹妹。多少年前,我们跟着奶奶生活,天黑了他总要找我一起上床睡觉,不然会哭。这会儿看他,根本无法把他和那个小男孩联系在一起。爸爸,妈妈,弟弟,好像大家都在变化,就我还滞留在哪个时间瓮里停止了一样,我也只认识那个时间里的他们。

肉菜素菜,大盘小盘不停地上,一层一层地往上叠加,妈妈点的菜,这么看她现在真是太大方了。但菜都不是什么特别的菜,不像深圳的酒席,龙虾海参各种刺身千奇百怪,镇上的这些菜平常无奇,天天能见,家家常吃。也许,妈妈为了数量没有点贵重的菜?我生了这个念头真觉得不合适,但妈妈确实是爱面子爱排场的人,多,大,是她的标准。

酒席散后,妈妈指挥着爸爸打包,弟媳被她的娘家人围着准备回娘家。孩子满月后回娘家是这边的习俗。弟弟得了空闲一样,跟几个人开着车走了。最后剩我照看侄女和守着妈妈打包的一堆东西等妈妈结账。我看看打包的剩菜,再看看大侄女,她好像懂我的意思一样,说,一大堆。我摇头,睁大眼睛朝她一字一句地说,姑姑不是觉得菜多,姑姑是觉得雅雅真漂亮!侄女见我夸张的表情,也勾起她心底的表演才能一样,夸张地笑起来。她本来有点假假的样子,笑着笑着就成真笑了。还有些真诚。我看她那样的笑,缩着塌鼻子,张着大嘴,一下子惊心,她真的漂亮吗?但我似乎忍不住地还是要把戏演下去,又夸她,小辫子也好看,小裙子也好看,小鞋子也好看。雅雅又一阵笑得天花乱坠。这一次我就难判断她是真笑还是像我一样为了逗她,反过来逗我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雅雅,做小孩子好玩吗?雅雅看看我,嘻嘻笑,说姑姑真好笑,做小孩子怎么可能好玩嘛,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几个大人管一个小孩。但说到这,她好像又发现了什么,说,现在可好了,有个妹妹,大家都管她去了,就没人管我了,有些事我就可以玩了。她可能也挺满意这个发现,蹦蹦跳跳地跑我前面去了。

多云的天气,太阳出来一阵儿后沥青路上还是很烫,好像还是炎炎的夏季,光照得我的眼前一个恍惚,好像看到山上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去世后,我们除了清明和小年去上坟,基本不回山里了。

本来我还想去田地里走走,看着手里牵着的雅雅一头汗,只好折回头抄土路回家去。

家里开起两桌麻将,爸爸妈妈各陪一桌。多数人我不熟悉,含糊地跟两个人打过招呼,我跟雅雅上了楼。

晚餐时间妈妈要去煮饭菜,叫我下楼打麻将,我说我在工作呢。雅雅也扯着嗓子喊,姑姑在工作呢。喊完我俩一阵窃笑。

媽妈上来说,你去搓两盘嘛,也跟他们说说话。我说,多少年都没说过话了,说不到一块去。

妈妈说,谁叫你非要说到一块去了,就去跟长辈说说话,显得有礼貌。

我从小就没礼貌,现在也不想要礼貌。

真是个教不活泛的孩子!妈妈有些生气。又说,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他们来搓麻将的,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是能给你介绍对象的。你说你这都多大了还不急这事,都替你急。

我不想说话,这种事年年谈,就是这事搞得我不想回来。

雅雅,拉你姑姑下楼搓麻将。

雅雅看着我,尝试拉我的手。我说,别动。雅雅火速收回了手,看着奶奶。

妈妈下楼煮饭去了,我让雅雅也下去,雅雅小心翼翼地出去帮我关上门。这么小就会看人脸色做事,难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孩子?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变得我行我素,毫不顾忌他人看法的?

我躺在床上,想改动车票回去算了,这里离深圳只要四个半小时,回到那边过一个人的安宁生活多好。

我躺在床上看动车票,还有,还来得及。可是听到楼下的麻将声觉得那样的热闹或许也是好的,他们这样过,到头来还不都是一生。

我睡着了,等听到妈妈使唤雅雅上楼来叫我才觉醒。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来吃饭。这或者是与我家关系亲近或疏远决定的。

我扯着喉咙喊,我不饿,等会儿再下楼吃。

其实我还是饿的,我对食物有难以抗拒的依赖,工作时要不停地吃东西才能把精力守住。除此之外,孤独时吃,伤心时吃,害怕时也吃。后来我还发现越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越饿得快,但吃两口又饱胀,所以就变成了反反复复在吃。他们刚才在下面吃饭的时候,我找了阳台上挂着晒的大头菜的菜干在嚼。还没腌,苦涩,不咸。

我以为他们吃完饭就全走了,不想吃完饭他们又凑成一桌接着打。妈妈在旁看着,我想过叫妈妈上来说说话,看她闲不住指导别人放牌我觉得她难有心思跟我聊天。这感觉真不好,好像我回到了中学时期,关于学习的,关于与同学友谊的,关于她为什么偷偷地哭。我想跟她聊聊,终是开不了口。还好妈妈帮我另外留了饭菜,我下楼后她要帮我再热一下,我的心一下子又感动起来。我由着妈妈帮我热饭菜,给她打着下手,递盘子。我说,妈妈,我吃完饭你上楼一下,我有个事跟你说说。妈妈说,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说,刚才啊,走了的那个奶奶,她外甥也在你们深圳上班,博士呢。妈妈小声些,就是,二婚。

我默默把一碗肉汤端到餐桌上,浓重的肉腻子味从糜烂的肉里跑出来,我被呛了一下,觉得吃不下去。

我说妈妈我上去了。我这话是想示意她等会儿上去。妈妈仍然笑着看牌,说好,你先上去。妈妈这简单几个字的话是对应着不同的事不同的人说的。我看看妈妈,她依然笑着看桌上另一个人刚放出来的牌。我一时觉得她没想起我刚才跟她说过的话。

雅雅一个人在看动画片,看得极认真,跟着美羊羊的情绪做着表情。这都哪一年流行的动画片了,这边的电视台还在放,一放好几集。

我动了动心思,想叫雅雅把妈妈叫上来。我坐过去雅雅身边,给她一包小饼干,她却不要。我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味的小饼干了啊!雅雅一个欠身,从屁股下面抽出一包海苔给我看。我说,你去叫奶奶上来,她像没听见,一扭身趴在沙发上歪着头朝电视笑。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不想出来。我进卧室,关上门,想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熊哥没有再跟我联系,我感觉不太好,收拾东西改行程,立刻返回。

妈妈五点就起了,我睡到六点,收拾好东西提着手提包下楼。我约了六点二十的出租车,想着喝点什么东西车就到了。我叫妈妈。无人响应。我冲好一杯茶,准备去路上等车。我想我还是应该跟妈妈爸爸告个别再走,于是又叫妈妈,仍无人应。打妈妈的手机,手机在厨房里响。我上楼敲爸爸的门,爸爸还未醒,我说我走了,他才在里面应声,说,我起来我起来。爸爸开门起来,我说我走了,爸爸说好。我说你接着睡吧。爸爸说,我送送你。我说不用送。我往楼下走,爸爸在后面跟着。出了院子走到路口我爸才问,你妈呢?我说不知道,手机在厨房里。我刚坐上车,见妈妈从路对面来,手里提着打包的东西。我又下车,妈妈说路上吃。我看看,是两个米糕。一个是我小时候经常吃的,一个是改良品种,加了红枣泥。我跟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拥别的习惯,只好接了米糕上车跟他们挥手。我想,若是昨天晚上我坚持叫妈妈上楼,我们会聊出什么结果呢?妈妈会给我什么意见?又或者她能给到我什么意见?他们是信神又不信神的一代人,什么事都是电视上都说了还能有假?又或自己没主意了干脆说,要相信科学。想妈妈应该是叫我去做手术的吧!手术是西医,西医是科学。但是要按医院的说法做手术,就要在手术后三至六个月内怀上孩子,不然白做。怀孩子就要结婚,要加速相亲,这些事情在我看来无疑构成了一套体系,缺一不得,比病情本身还让我难受。但要是怀不上呢?怀不上,再长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手术不解决根本问题,表面割了,致病因素没有改变,所以手术切了之后又会再长。那么割不割就是大与小的事了。爸爸抚着肚子无精打采地站在妈妈身后,看着他那么大的块头,又好像吹饱的气球会飘走。

8

我打车直奔机场,登机时问常青,萧威跟你联络过吗?

没有。怎么啦?

萧威从成都登机后,飞机正常起飞和降落,但是联络不上他。

我试试。

有情况告诉我。

下机后收到常青语音,说可能是不好的消息,北环出了一起车祸,看新闻好像是萧威的车,人已送去医院,×××医院,我马上过去。

机舱外已是夜幕,我从机场直接去×××医院。一路上我并没有发现白天有过车祸的痕迹。

跟常青碰头后,他已摸清所有情况,那起交通事故的受伤者就是萧威,人已从急救手术室转去重症室。没有手术。衣物里没有手机。常青当着我的面又再打手机,手机仍能接通,但无人应答。萧威的车早已被拖走,车内没有发现手机。常青去看过萧威了,再带我去重症室,护士站却不给我探望,说有事会叫家属的。又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如果一夜不叫家屬,在第二天值班医生巡查病房后会叫家属去办公室说明情况。以后就只能在固定的探望时间才可以进去。我们补办手续,我跟常青一时弄不清谁更有资格签字,就说一起签吧。若依保单论,今天二十四点之前,或者我更有资格,但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常青。我有些胆怯,害怕着什么,责任或者萧威的生命。夜间能办的手续不多,时间很快过了二十四点,我心里不安的情绪缓解很多。部分手续要等到第二天有人上班了再办,常青叫我先回家休息。

常青送我出医院,犹犹豫豫地问我,你们没成?

我说没成。

萧威的手机第二天关机了,不知道是自耗关机,还是谁打电话耗完了手机的最后一点电量。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萧威没醒。熊哥跟两个人来深圳看望萧威,去重病室探望他。他很安静。好璟也来了,我们在探望的时间内分两拨进去看他,跟他说话。大令有孕,也或者结婚时就怀上了,常青第三天开始正常去上班,下班后还要照顾大令,他叫了另一个他们的朋友来跟我们一起讨论萧威的事。我们商量决定,住院费我们先帮他垫付,等他醒来再还我们。熊哥要回康定,他走前拉了一个群,叫我们有什么事在群里说。等到第四天,夜间守夜和探望只剩我和好璟。萧威的家人由常青负责联络,但至今没有人来。萧威的妈妈联络不上。熊哥叫了深圳的驴友去车祸的高架桥下面的山涧找萧威的手机,因为车窗是落下来的,他猜测,萧威开车时拿着电话,或刚拿到电话出了事故,手机飞了出去。

常青与萧威是驴友,回到生活当中,也能一起玩,但常青这时才发现他对萧威所知甚少。知道他是审计师,一工作起来联络不到人。他工作中是否有很好关系的伙伴,是否另外还有很好的朋友,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第六天,我们决定给萧威请个律师,由律师出面跟萧威的工作单位、保险公司、银行调节获取他的资料办理理赔、取款等手续。第八天,律师拿到了萧威的手机通话记录,但没用,查了很长时间也查不出哪个电话是他的亲人。最后还是公安联络到萧威父亲那边的人。萧威的二姑来了。她是萧威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想了想,才厘清这层关系,就是,萧威靠机器维持着的奶奶不是她这个二姑的母亲,是继母。这是他家上一代人的复杂關系。到了下一代,萧威的父亲高中毕业在街上胡混与萧威母亲认识,属于自由恋爱,这做法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还很不招人待见,遭到双方父母反对,但萧威母亲未婚先孕,只好结婚。萧威出生,萧威的父亲还年少,还未定性,在萧威很小的时候参与一起打架,当场就死了。这也难怪萧威跟着母亲长大,跟父亲那边的人不熟。也难怪萧威对他的奶奶情况无权干涉,或者说不好干涉。萧威二姑、大姑的母亲还活着,他们都不希望萧威的奶奶死,她死了,萧威大姑、二姑顺延享受到的好处就都没有了。顺着萧威二姑这条线,律师找人联系萧威的姥姥家,希望能联络到他的妈妈。

起初,熊哥拉的群没有名字,一周后人越进越多,我给这个群取了个名字,叫“萧威朋友群”。改名后有一个人进来,发言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萧威的朋友,我是个驴友,听说了这事,我能进来吗?这是熊哥拉的群,走前转赠给我,但我并不知道我有没有负责答疑的责任。见没有人回应,我又把群名改成“萧威联络群”。这个动作会在群里显示,权当回应,但我仍旧不想对谁做任何解释。两周后,群成员达五十余人。有好奇的人提问,但我不想答,至此我并没有明白我的角色,虽然每周二主治医师对萧威病情的总结和新方案我会拍好发到群里。按照社会责任关系来论,这个事情应该由萧威的二姑来做,可萧威二姑来到住两天就走了,她还要回去照顾萧威的奶奶以及她的母亲。我把她拉到微信群里,因为她眼睛老花,不习惯用手机,从不在群里发言,连语音也不发。

我向熊哥和常青提出,是不是可以要求萧威二姑那边来一个年轻人管萧威?他们给我的回答是,没有人能来。我说为什么?常青不回我,熊哥语重心长地说,他们问人来了住哪,生活费哪边出,所以这样的人来了更麻烦,还得另外支出一笔费用,而现在我们要考虑给萧威请专业的护理了,因为萧威已经出现肌肉萎缩的情况,他除了需要个人卫生护理,还需要专业的按摩。这个费用每天五百八百不等,长期下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没有人代替我,第三周依然是我去主治医师那里听会诊,拿结果。是否继续用进口催醒针,是否换药,是否增加鼻食营养,是否继续重症监护,是否改为普通病房,是否查感染,是否拍CT,是否,是否……这些事情医院知道我不是萧威的责任人还是会问我。医生也为难,就说,啊,这个啊,我就是跟你说明一下,签字也是走一下形式,有人签字我们的工作好做些,不签字就有点小麻烦,得找医院多层责任人签,这个工作往往不太好做,哪一层领导不在就只能耽搁着。我说好,我签。

平时的单有时是主治医生给我,有些是值班医生,起初遇着值班医生给我单叫我签字我还要解释我的身份,后来大家都默契了,都不问了,我也习惯了听完报告就做好签名的准备。

第四周过去,萧威妈妈依然没有音信。有一个自称是萧威表弟的人联系我问我很多问题,问萧威还有多少钱,我说得问律师,我给了他律师的电话,这个人再也没有跟我联系。

我以前工作时要设置手机静音的习惯改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铃声待机。我常常担心医院会在半夜里打来电话,事实没有,就连萧威高烧到摄氏四十一度他们也没有打给我。等到萧威高烧过后,低烧连续几天没有再烧上去之后我才尝试在夜晚睡着。有时半夜醒来,比一夜不睡更容易想一些事情。

我先是化了一个浓妆,穿低胸的晚礼服,从头到脚佩戴饰品。出门前静坐了十分钟,又卸妆洗脸,化淡妆,穿日常长裙,只是再三掂量之后还是决定要搭配高跟鞋,不然显得一个人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五点半签到,六点入席,六点八分举行婚礼。我看着时间,怕塞车,选择地铁前往,如果按地图上计算的时间能在六点前赶到。

可我还是在步行时绕了路,找不到餐厅在酒店里的具体入口。

等我坐到姚姨身边,伴郞已经出场了,跳着滑稽又像出错的舞蹈,好像排练不认真的后果。伴郎跳罢,下台邀请伴娘,要一起唱跳的样子。等伴娘全部上台,大家哄堂大笑,原来伴娘也都是男的穿着纱裙。大家笑完,担心起来,这好像有点不符合习俗。好在跳到一半,从幕后又出来六个伴娘,这回是真的伴娘了,都是女的。到这故事好像还没完,快结束时,又从幕后出来几个伴郎,这回倒都是女的装扮的,个个浓眉大眼贴着胡须。铁扇公主做了伴娘,等她下台来和我们一桌坐,说那假的伴郎伴娘是婚庆公司安排的,负责搞笑的,接下来他们还要表演节目。大令挽着她的父亲从舞台的对面走过来,六米高的金色天花上落下粉红花瓣,像一条雨带一直护送着他们走到台上。

常青早已等待在台上,含情脉脉地接着大令的手,然后互戴戒指。粉红的花瓣重又落下,先是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然后外展,直到撒在站在一边的大令的父亲身上。他们亲吻,花瓣雨不停。

大令的父亲身体修长,穿着得体的西服,在粉红花瓣落到他身上的一刻,他举起了手,尝试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抹去眼泪。他那样子有点舞台剧里的演员的动作,夸张,深情,缓慢,小心翼翼,但你都不会觉得他假,因为他在做一件郑重的事,他正在把女儿嫁出去,他欢喜又悲伤。

双方父母上台,新人致答谢礼,并要在这个环节把中华传统礼节拾拣出来。于是新人双双向父母亲跪拜,敬茶,接受叮嘱与祝福。最后两家人合影留念。这一切都按着主持人的指令做完。婚庆公司的演员出场。音乐喧嚣而起。主持人宣布开餐。

男方宾客坐在左边,女方宾客坐在右边,中间是红地毯。此时的红地毯上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

好璟一直在拍照,发微信小视频,尖叫。我们都习惯她这样疯狂。曾几何时我还羡慕她这样的外向性格,我认为这样的性格容易得到快乐。现在见她这样,多少有些嫌弃,为她难为情。赵春燕不知道我们发生过什么,整个吃饭的过程见我没跟好璟说话,她觉得不正常,捅我的胳膊问,你们怎么啦?我说,烦死她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好璟扭着翘臀在拍视频,嘴里还是尖叫。春春说,容易快乐的人也容易悲伤。赵春燕说,不快乐的人不还是有悲伤?她宁愿要再多一点的悲伤,也想那么快乐一下,可她做不到。

一桌十人,都是我们这一拔的朋友。阿亮没有来,姚姨自己来的。有两个三四年都没有见过的人也来了,在哪一段久远的岁月里,我们一起爬过山,一起下过海,还一起结伴去东南亚游荡。那时间是中国的农历年,我们都不想回老家听年三十的鞭炮声,我们想流浪,想无依无靠的,想做一片随风飘荡的木棉,在别人的繁荣的春天里堕落。有个年纪大些的还带着我们一起唱崔健的歌,“我要从南走到北,我還要从白走到黑,我要让每个人都看见我,但不知道我是谁。”那时自游行十来个人,彼此都不太熟,我是好璟带进去的,她本来也只是跟一两个人熟,十天回来,她跟每一个人都成了好哥们。我还是只跟她熟。有她在,我跟陌生人也能疯能玩,但最后就是没法发展到能私下联络的朋友那个程度。想想,有好几年里,我一直是被好璟带着到处玩,到处晃荡的。除了被她带动的旅行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静悄悄地四处晃荡。流浪啊,晃荡啊,这些都是好璟的口头禅,有时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家里觉得孤单了,也觉得这些词形容我们的生活状态很贴切。有次很晚了我们微信聊天,她可能喝多了,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自己的家里流浪。她哈哈大笑,说,好,我在街头流浪,你在自己的家里流浪,好。她大笑。我能想象出她踩着马丁靴走在大街上大笑的样子。放荡又迷人。

我主动跟那两个叫不上名字的人碰杯,我说我是好璟的朋友,他们说想起来了,咱们见过。我有些难过,又马上明白我不是难过,我是想起了跟好璟一起的快乐日子,满心感慨。姚姨说得对,她活得很真实,她喜欢她就要得到,她不喜欢她就不管这世上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她不讲这个,她做什么事高兴至上,她就是单纯地喜爱或不喜爱。她得不到会伤心,她失去也会难过,但事情过去了她又好了,又活蹦乱跳,又是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她早就过完了一生又一生,只是我们还在原来的一生里掩饰、挣扎、逃避、踌躇、要跟谁过不去,悔恨自己把一生过得坎坷和漫长。她后来没来了,哪一天没来的?她出差了?

我忏悔或愧疚,我感谢或醒悟。我在等她坐下来,我要主动地跟她碰一碰杯子,喝下杯中的红酒。

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大家起哄,高兴得好像新郎新娘要发给我们金条,许我们每个人都能自由出入她的幸福城堡,跟着她有吃有喝幸福一生。祝福的话说完,起哄的声音降下,开始讲一些姐妹间温情的话,都说不认识今天的大令了,我们认识的那个宋明熙(韩星全智贤)温柔了,这可不行,结了婚也要还是那个把牵牛(《我的野蛮女友》中全智贤的男朋友的小名)吊起来打的人。常青嘿嘿地笑。常青笑起来还真有点像牵牛。他俩从一认识我们都说是中国现实版的“《我的野蛮女友》”。那个电影引进中国来太受欢迎,一时颠覆了中国年轻一代人的爱情观和恋爱模式,女的是野蛮公主,男的是忠诚憨傻加二愣子的奴仆。好像这一种新型的爱情模式里含有毒药,只要能接近它的表现形式爱情就能成功,男的就能把女的追到手,之后女的就服帖出嫁,好像古老的童话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这个有“启发”和引诱或说象征的意义的基础上,可以说《我的野蛮女友》是现代版的童话了。以前我们聊天喝酒时什么话题都触碰都聊,当时聊起这个电影还是大令刚被常青追求的时候,我们当着她的面,说她掉进了现代版的童话里,她不恼不怒,只是一脸幸福地沉浸其中。我们看她那样子也就闭嘴了,春春说,咸吃萝卜淡操心。赵春燕平时大多沉默,一到谁做话题总结的时候特别热情,举着苹果味气泡酒要跟春春碰杯说,对对对!

总之,“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调侃好璟,你不把你小男朋友叫过来喝一杯?

吹了。

春春说,你那不能算吹,就没开始好吧,别在傻僖面前装了,是时候还给人家了。

好璟一扭头正视我说,但是我可以帮你叫来。她带了棕色美瞳,瞳孔放射线明显,丝丝的白色中眼神涣散,又好像有个地方是盯着我的,弄得我一阵心慌。我说,你这个小妖精。我以前经常这样说她,她听了哈哈笑起来,越发故意扭动腰肢,屁股摩擦着蓝丝绒座椅。赵春燕低头“啧啧”,不看她。这种时候,春春是无视好璟的。姚姨多是笑,像看着一个小孩子耍把戏。

萧威不过来。

但好璟还是有方法让萧威着上她的道。总之他后来来了。

我们九个人的“天长地久女子世界观光团”六年前从非洲回来后,第一次聚齐,这非常难得,之前不是缺张三就是差李四,所以我们打算发扬以前“风雨无阻同舟共济”的精神,换个场地继续喝酒。大令今天得当好新娘,我们放她一马。其实还是差一人。

新场地是隔一条巷子又拐个弯的酒吧,传说驻唱是两个人的女团,专唱老歌。刚坐好,饮料上齐,萧威过来。他解释说他负责送贵重宾客,所以来迟了。

加上小蛮腰带了男朋友,我们八个女的,加萧威,共十人。虞姬几年前嫁了,常年在法国,这次空降大令的婚礼现场也着实让我们惊讶,姚姨是老大姐,说这个加场就算是给虞姬接风的,她请客。

我们坐一个包间,无门,垂着七彩水晶珠帘。一张老榆木的长桌子一米八长,一米宽,十个人坐下来刚刚好。桌子中间摆着一个长形蜡烛架,点着有香气的蜡烛,说不好是什么味,好璟直嚷好闻好闻,比大令的洞房香。我们说你又没去人家的洞家,怎知人家的洞房不香了。

我们进酒吧又或K厅都不是为了买醉,我们不过是时不时地需要抱团过一些时刻,过一些夜晚。我们玩各种游戏。我们“杀人”,也摆卦,看星盘。小蛮腰会奇门遁甲,虞姬会摆星盘,但今天都没带工具。我们重拉了个群,玩心理测试游戏。姚姨说,我说一个词,你们在手机上写三个联想词,写好不要发,我说发,统一发到群里,谁也不许拖延不许耍赖。它好玩在哪里呢?这个等等再说。姚姨说,红色。大家发完三个词,姚姨说,把你们刚刚写下的三个词串成一句话。这句话里必须有动作和事件。重点要求是这个句子要非常简洁。

血奔跑在门上,把许丽红杀了。 原词:血,奔跑,许丽红。

“奔跑”和“杀”都是动词,事件是“把许丽红杀了”。挺好,但如果去一个动词你会去哪个?

非要有事件的话,只能去“奔跑”吧。门上的血把许丽红杀了。

笨,“血和门把许丽红杀了”不就行了。这显然不是主持人在说话。

每个人受限的点不同,有人受限在动词上,有人受限在事件上,还有人怕说出心事。但它好玩就在这里。你必须诚实,你必须伪装。

我的原词是:血,手术刀,沉睡。

血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我的组句不好,大家一时沉默。萧威警惕地扫了一遍大家,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压在桌子上。

后面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潜意识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让组句无懈可击。

相似的文字游戏只能玩一轮,大家都知道游戏玩法,就学会规避,就不好玩了。第二轮还是文字游戏,这轮用笔和纸写出来。姚姨说出“死亡”,每个人写出十个与死亡相关的词。有人问有限制吗?姚姨说没有,名词动词都行。

我写了爷爷,奶奶,黄芳芳,大白兔奶糖,稿纸,铅笔袋,洛可可,雅雅,陈小锋,炊烟。但黄芳芳是谁,我一时并不确定。

萧威写了白色,光,闪电,妈妈,面具,窒息,大地,速度,亡灵,后来又勉强写下地狱。

赵春燕写了一个“论文”之后说再也写不出来。我们说你这么怕写论文还考什么博士啊,别考了。她害羞地说,这就是我的一个目标,工作之外总得有个事做吧,你们一天吃喝玩乐的,我又没个爱好。噢,我们大喘一口气,原来她不是非考上不可,一时对她放心多了。

每一次删三个词,删三次,亮出最后剩下的那个词。

我删到第三次时下不了手。好璟最先亮出最后一个词,大餐。她像个提前揭示悲剧结局的喜剧演员。

哄堂大笑。

不管怎么玩,不想把自己赤祼祼摆在他人面前,总是有办法逃避。我们认真又狡猾,虚伪又圣洁,我们是自己认为的真实的自己,我们又是他人熟悉的陌生人。

你怎么啦?

那天萧威开车一一送我们。小蛮腰的男友坐副驾驶,我,好璟,小蛮腰坐后排。我最后一个下车,萧威问我。

没有怎么。挺好。

我下车,萧威说等等。他也下了车,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你说。我说,好。我们没有握手告别,也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我们一起转身,都不回头。

老客户“俊友”把2018年夏季走秀的两个系列的配飾给我做,我不想手术,工作成了很好的借口。我要去旅行,我要在一个有很多阳光又陌生的小镇上住上一个冬天,在那里想象来年夏天美茂的样子。

我翻个身,再无睡意后起身做未完的工作。以前工作期从来不想出门,现在我会调节好时间去医院探望萧威。有次我跟姚姨打电话,我说,还是得有个人盯着,按摩的效果看不出来,个人清洁做得好不好还是能看得出来。姚姨还像以前一样多是听我说话。我说,姚姨,你跟我说说话。

有时有人想探望萧威也会跟我联系,我陪着过去,一起进去重症室看他。冬天,我想过是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借个轮椅推他出去晒晒太阳,终是开不了口。现在是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十五时三十七分,萧威昏迷整整一年。这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它似乎又是一个特殊的,有着某些意味实际又毫无意义的日子,它的到来像被蚂蚁咬了一下的疼痛又随风飘散。

9

朋友商议,接下来要通过律师变卖萧威出事前刚刚买下的一套三居房。因为他买的是深圳东部海边的房子,地方偏远,一年过去,这套房并没有增值,只能尽可能换回当初他付的三成首付来给萧威请专职护理以及社保和保险都报不了的一些费用。

萧威消瘦得很,我们给他请了专职护理给他清洁和按摩仍难挡长期静止不动带来的肌肉萎缩和身体器官的退化。萧威的二姑半年后来过一次,又有半年没来了。许多个周期会诊时间只有我和常青去医院旁听、签字,更多的是我自己去,然后把医生的总结和改变的方案发到群里。但往往说完,还是我做决定。我每次说完事情,大伙会道辛苦,很快群里又会像我没有说话前一样寂静,谁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一个人退群前加我好友,说太难过了,一点忙也帮不上,像面对灾难,除了叹息,无能为力。又说,这感受非常不好,你保重。然后就把我删除了。

萧威的手机号补办后,很多广告电话,一个是装修公司,自从我告诉他萧威出了车祸,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但很巧的是,这天装修公司又打来了电话,问我萧威的房子要是不装修了,他们签的临时合同就只能自动作废了。我说,那就作废吧。打电话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有些犹豫地说,临时合同上周就到期了,按规定,萧先生当时交的装修订金是不退的,但因为萧先生的情况特殊,如果你想要回他当初交的一万块的定金,可以向公司申请退还。我本来冷静地接他的电话,听到这里我突然失声笑了起来,然后反问他,你觉得我想不想要回一万块订金呢?小伙子被我的笑惹恼了,他说,那就如数退还给你们嘛,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收住笑声,说,感谢,感谢你和你的公司,行了吧!非常感谢,行了吧!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我本应该感谢人家的好意,却把一顿脾气撒在人家身上。

刚挂了这个小伙子的电话,萧威的车险经纪人打来电话,我本来不知道她是谁,她问我,您好,请问您是萧威的联络人陈僖小姐吗?我说是。她说,萧威的车整修后车险我已经帮他自动续签了,麻烦您把保险费用打入刚刚发过去的短信里的那个账号。不知道这是不是诈骗电话,但这电话提醒了我,一年了,萧威的车什么时候修好的,是没有人跟我联系,还是电话被我挂了。另外,修好的车要不要委托给二手车行出售?这个决定谁来做?这个提议谁来提?怕是谁也不会来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任谁来做这个决定都要回答为什么要卖的问题。如果为了钱,萧威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在医疗费用这一块还能撑。

萧威原来的公寓租金很贵,为了给他省钱,我已经帮他搬了家,再过一个月,大概也要给房东交新一年的房租了。是姚姨在鹤薮村里帮忙找的房子,用来放置萧威的东西。搬到这地方来,主要是租金便宜。

我去给萧威收拾的公寓,东西不多,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但我左思右想还是把萧威的跑步机留下了,或者下一个租客能够用着。

不知道萧威什么时候醒来,会不会醒来,我买了真空袋和塑料箱,装起所有能折叠起来、能收纳进去的东西,以防被海边咸潮的空气腐蚀和霉变。看着东西少,这么一装,不想还是有整整二十个箱子。

萧威很瘦,我说。

瘦比胖好。不能动的人就怕胖。姚姨说。阿亮说对。

我偶尔会去姚姨和阿亮家,这天,很暖和的一天,我们坐在他们的院子里晒太阳、喝茶。姚姨用细陶罐煮的花茶,煮好,用竹勺舀到公道杯里,先搅拌上山上果园收的荔枝蜜,再分杯出来。

岭南的冬天并不寒冷,却也不是花期,來阿亮的院子取景拍照的人少了下来,姚姨说,难得的安静。阿亮说,也好,有闹有静,一年才是一年。姚姨说,也是。但岭南的冬天是三角梅怒放的季节,人工培育出来的各色三角梅在阿亮的院子一角攀比热闹,一树一树的都是花。姚姨看我看向那边,说,这个东西生命力太强了,这都是修剪出的形状,你不管它,它能自己爬到那棵榕树上去。我听姚姨说,望去那棵榕树,它在矮院子以外,看不见主体有多大,朝向院子的一面,垂下的气根都有一抱粗。气根又再生枝,枝又生根,根根相连,独木成林。

姚姨和阿亮都不在“萧威联络群”里,我没想过要拉他们进去,他们也没有提出过要进去。比起萧威怎么啦,他们更关心我。电话里他们总是问我,你怎么样,还好吗?

群里最多时有五十多人,现在还有三十余人,我觉得大家都快没有耐心了。我说如果随着时间大家的耐心耗尽,这个群会不会只剩下我?会不会有一天常青也会退出,熊哥也会退出?我还蛮担心这样的结果出现。我担心我会先退出来。

我们似乎能听到海浪声。也许那海浪声在白天也能够传来。

我们喝茶的长桌子旁边是一片地栽的花卉,修剪过了,叶子也打落了不少,看上去蓄势待发,准备发出新芽。

我说,姚姨,阿亮,你们说说话。

责任编辑 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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