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圈”调研

何帆

先从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发生的一件小事讲起。在湖北各大医院相继发出物资求助公告之后，各种民间物资救援队伍纷纷响应，其中有一支队伍引人注目：一些明星的粉丝行动起来，驰援前方。这些粉丝被人们称为“饭圈女孩”。所谓“饭圈”，是指喜欢某个明星或组合的粉丝群体。在“饭圈”中，公益应援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粉丝们会联合起来做公益活动，为“爱豆”（idol的音译，“偶像”的意思）赢得更多美誉。从“饭圈女孩”的身上，能看出年轻一代的优点和缺点，而这些特点，可以成为理解年轻一代的线索。

澄清一点，尽管我在调研中采访的多数是“饭圈女孩”，但并不是说“饭圈”中都是女生。进入“饭圈”，你就会意识到人们对粉丝的刻板印象是错误的。在“饭圈”内，我还采访到30多岁的技术男、清华大学的哲学硕士。此外，还需要澄清一点，年轻人并非都在“饭圈”之中，属于年轻人的世界很多，“饭圈”之外，在B站（指视频网站哔哩哔哩）、快手、小红书、电竞圈、音乐节，到处都能看到年轻人。

我之所以向你描述“饭圈”，是因为这是年轻人的一个小趋势。在这个小趋势中，我们发现了一些属于年轻人的特质，这些特质将影响中国社会未来的变化。“饭圈女孩”给我留下的3个最深的印象是：她们是具有强大组织能力的“行动派”，她们是颠覆了“爱豆”与粉丝关系的“翻唱者”，她们是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部落人”。

先来看第一个特点：“饭圈女孩”是具有强大组织能力的“行动派”。

一旦你加入“饭圈”，就会发现每天有干不完的事情。“饭圈”的运营思路和互联网的很相似，大体上可以分为内容运营、用户运营和活动运营。在内容运营方面，一般会设置专门的资讯组，追踪“爱豆”的行动足迹，搜集跟“爱豆”相关的观点和评论，到国外網站“深扒”，甚至还有人专门将“爱豆”的各类信息翻译成各种语言，进行世界范围的宣传。在用户运营方面，需要组织粉丝们为“爱豆”打榜和投票，同时还要“反黑”，也就是专门消除网络上针对“爱豆”的负面言论。活动运营主要是做线上和线下的应援。就拿应援活动的准备流程来说，先要把人组织起来，拉群、分组、制订完整的活动方案。应援的前一天要去现场踩点，安排物资入场。现场工作组分为线上负责人、线上联络人、线下统筹、发票小组、应援物资发放组、灯牌租借组、现场秩序维护组、场内应援组、后勤组、特别组，等等。

这是一种很讽刺的现象。理想青年鄙视追星青年，但很多理想青年只会谈理想，追星青年却有着从实战中锻炼出来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

“饭圈女孩”的第二个特点是，她们是颠覆了“爱豆”与粉丝关系的“翻唱者”。

粉丝和“爱豆”的关系已经跟过去很不一样。“60后”“70后”“80后”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歌星、影星，比如我喜欢过罗大佑。罗大佑会因为我喜欢他而改变自己的风格吗？不会的，他知道我喜欢的就是他坚持自己独特的风格。现在的“爱豆”呢？他们会去粉丝的线上社群里，听她们如何议论自己。“饭圈女孩”是一个新的物种。乍看起来，她们好像是一群没有主见的追星族，其实，她们更在意的不是追星，而是自我的表达。她们不是单纯的观众和听众，她们更像一群借“爱豆”的酒杯，浇自己块垒的“翻唱者”。

美国学者亨利·詹金斯在1992年出版的著作《文本盗猎者》中说，粉丝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秘密社团。他观察了包括《星际迷航》在内的热门影视剧的狂热粉丝，发现这些粉丝会攫取原作品中的素材进行二度创作，詹金斯称之为“文本盗猎”。“文本盗猎”是一种来自边缘的对话语权的挑战，也是年轻人在精神世界对现实生活的反叛。

乍看起来，“饭圈女孩”追星不过是资本方设好了一个陷阱，让这些懵懂无知的年轻人掏钱。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粉丝和资本方、经纪人之间有一种内在的竞争和对抗。在“饭圈女孩”看来，“爱豆”的成功都要归功于粉丝。“爱豆”和粉丝，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在下仰望的关系，相反，是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饭圈女孩”认为，她们在与“爱豆”的关系中所扮演的是养育“爱豆”的角色。在一个社会阶层越来越固化的时代，“饭圈女孩”在追星时追求的是平等和参与。“爱豆”的魅力不仅仅在于个人的实力，更多的在于他们和粉丝之间的互动能力。

“饭圈女孩”的第三个特点：她们是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部落人”。

“饭圈”中有两个常用术语，一个是“圈地自萌”，一个是“粉随爱豆”。“圈地自萌”的意思是，一群有着相似爱好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这个术语表现出“饭圈”的小团体化。“粉随爱豆”的意思是“爱豆”什么样，粉丝就什么样。这个术语表现了“饭圈”社群内部的同质化。“饭圈”中有很多不成文的“饭圈逻辑”。比如，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事情会伤害谁的感情。于是我们看到，“饭圈女孩”自发地形成了很多越来越同质化的小圈子。在这里，她们能够找到归属感和认同感。“饭圈”组织的严密程度超出人们的想象，她们有自己的筛选机制。加入这个群体之后，个体的力量突然被放大，但个体的差异也随之被抹杀。任何异于群体的言论都不被容忍——你会被开除“粉籍”。

“饭圈女孩”最在意的是让自己的“爱豆”获得更高的人气。而事实上，很多“爱豆”特点相近、包装路线相似。于是，就会出现资源的争夺。一方面，“饭圈女孩”要维护自己的“爱豆”，于是她们更热心地帮“爱豆”做公益活动;另一方面，她们又需要打击对手明星的人气，于是不同明星的粉丝之间经常发生冲突。“饭圈女孩”对很多微小的矛盾都极其敏感，本来是茶杯里的风暴，却会在瞬间变成网络世界中的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