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大灾,平凡人擦干眼泪说“没得啥子”
2020-06-19邹高翔
邹高翔
“汉旺钟”定格在14时28分,山裂了,房塌了,人们神色沉重……12年前的记忆依然清晰。如今,钟楼所在的四川绵竹市汉旺镇,修建了唯一一处地震遗址中的抗震救灾·灾后重建纪念馆。极重灾区的绵竹,焕发新颜。
今天是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12周年纪念日,也是因这场地震设立的全国防灾减灾日,还是护士节。今年更显特殊,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尚未完全解除警报。
护士们在抗击疫情中立下大功,像当年抗震一样。我的母亲是一名护士,刚刚送上母亲节祝福,再次送上职业节日的祝贺。不由得想起了2008年7月,到地震灾区绵竹探亲探访的见闻。
广州:忙乱的报社编辑部
2008年5月12日下午,大地震发生时,我正在从海珠区到广州大道的公交车上,没觉得震感。到了南都报社,编辑部一片忙乱,同事说:“在办公室坐着震感很明显,晃了几下!”
那时,微博微信、智能手机还没诞生,网络处于BBS时代,是获取信息的重要途径。我是四川人,立即被抽调到奥一网,任务是搜集网上信息,电话了解情况。
网上传来的伤亡惨状显示,这是一场极为严重的灾难。我老家在川东大竹县,距震中汶川有400多公里,下午打不通电话。到傍晚才打通,父亲说:“我中午睡午觉,突然床摇起来,把我摇醒了。起来都站不稳。客厅柜子里的茶杯,抖到了地上。灯直摇晃。我马上意识到,地震了!赶快抱起小娃儿(外孙女),下楼到空地上。”
父母的住房是刚入住两年的新房,楼梯房,住五楼,未见明显损害。当天晚上,政府在县城广场搭起了安置帐篷,供房屋损害的群众居住。几天后,秩序恢复正常。
我还惦记一个人,在绵竹的舅公。奶奶的弟弟,父亲的舅舅。深夜,父亲打来电话,说:“跟你舅公联系上了。他们家人都平安,房子震坏了,不能住,现在住帐篷。”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报社赴灾区的采访团队当天出发,买不到机票,还没通高铁,普铁太慢,派车从广州开车去四川。事后证明,有自己的车,对采访带来极大便利。我的岗位是报纸编辑,在后方也像打仗一样,但毕竟没有前方直击现场那般震撼。
每天第一时间看到记者发回来的揪心场景:总理为医护人员让路、解放军冒雨徒步进震中、医护人员在废墟上进行截肢手术、警察妈妈给婴儿喂奶、9岁的救人小英雄林浩……我尤其关注绵竹的消息。灾情平缓下来后,我决心要去看看。
绵竹:木头撑住的路边小餐馆
7月中旬,我请了年假,带着5岁的女儿,先到大竹。再带父母和外甥女,一行五人到成都。地震“头七”日,天府广场举行了哀悼仪式,市民自发前来,挤满了广场。此时恢复平静,抗震救灾的标语还在,提醒勿忘大难。
从成都坐汽车到绵竹,舅公一家早早迎接,在路边一家小餐馆吃午饭。多数餐馆还没有恢复营业,这家客人坐得挺满。一面墙壁用木头支撑住,看上去有些心惊。舅公说:“莫怕!该垮的早垮了。”
聊起地震,舅公话停不下来,明显有倾诉的欲望:“惨哪!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么惨的。”
灾后统计,绵竹共死亡11098人,仅次于汶川和北川,居第三位,属于极重灾区。
舅公年轻时在本县老家农村,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派到绵竹学习防治血吸虫病,学完就留在当地工作,成了“国家人口”。全家引以为豪。1985年,我们一家去绵竹看望,发现他家的日子也过得紧巴。他只是一名普通职员,就那么点工资,要抚养三个子女。住房逼仄,卧室里搭起餐桌,做饭招待我们。
舅公的口头禅是“没得啥子!”——“房子小?没得啥子,将来会变大!”“自己弄的菜不好吃喔,没得啥子,将来下馆子!”退休后,他回老家多了,又听到了他的口头禅:“你一个人在广州喔,困难肯定有,没得啥子!凡事想开点。”
到舅公家查看,正如他20多年前预言,房子大了很多,但墙壁斜贯几条大裂缝,能伸进去一个拳头,随时会塌的样子,显然不能住了。院子里支着几顶标有“救灾专用”的帐篷,舅公先住在这里,年纪大了实在难受,天热,蚊虫多,遂到城郊租民房住,这里用于短时休息。
吃饭也是难题,吃了一段时间“灾饭”即救济餐,足够填饱肚子,但味道单调。菜市场渐渐恢复,买菜来自己烹制,还给对口支援绵竹的江苏援助队做饭送去。舅公说:“人家这么远来帮我们,老百姓别的没有,感谢的心是有的!”
绵竹市区的房屋震塌的不多,表面看上去完好,但很多受了“内伤”,不能再用。剑南春酒厂停产,门口空空荡荡。南街的一间银行整体坍塌,死伤惨重,瓦砾已清理干净,地上摆着几个祭奠的花圈。街面上行人不多,川人的最爱——麻将,全部消停。
2018年4月25日,四川德陽,绵竹汉旺地震遗址,由东汽厂区、东汽宿舍区以及汉旺镇区三大区域组成。不少建筑已经被绿色植物覆盖。
汉旺:大钟凝固在14时28分
下午,包了一辆面包车,舅公当向导,带我们到乡下看看。绵竹地形,西北方向是龙门山脉,东南方向是成都平原。山区平原接合部的乡镇,震情严重,房屋成片倒塌,戴袖标的救援队伍不绝。从清平、九龙、遵道几个镇看过,满眼断垣残壁,一座寺庙已经散架。
到了汉旺,东方汽轮机厂广场的大钟,大地震的标志,时间定格在14时28分。往远处看,山体开裂,覆盖的绿色山林,硬生生撕出一条黄色带,像巨大的伤口。空气顿时凝固了一般。
汉旺的名声来自东汽,这家从事发电设备制造的老三线大型企业,投产37年,毁于一旦,后迁往德阳。此时一片静寂,听不到机器轰鸣,救援人员行色匆匆,大门口还放着救灾帐篷。舅公说:“汉旺遭得惨喽。地震刚来那几天,救灾车都忙不过来。”
回市区的路上,听我们聊天的司机突然开口说:“你们算幸运的了,我妈这次没有了……”我们沉默许久。舅公说:“小伙子,勇敢些,没得啥子!绵竹人不怕,生活还要继续。”
晚上住在绵竹城郊,舅公租的农民房,两层楼。自建房,修得很结实,基本无损害。绵竹在地震活跃带,5·12后余震不断,预期中的余震没来,踏实地睡了一晚。
江油:窦圌山的巨大“伤口”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绵竹坐汽车到绵阳,再转车到江油武都镇,沿途看到不少帐篷,李白故里青莲乡一派救灾景象。按我的计划,要游览窦圌山。在武都镇,没有班车去景区,当地人说:“地震把山震坏了,不开了。”
跑了这么远,心有不甘。包了一辆三轮摩托,到窦圌山景区。果然大门紧闭,空无一人。“李白故里”大字旁,山体被震出道道大口。只好在门口转了一转。功能手机时代,移动上网不方便,没有事先查询景区是否开放。不过也好,能实地感受名山的震后状况。
后来得知,地震造成窦圌山大面积山体滑坡,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云岩寺古建筑群损毁情况尤为严重,70%的古建筑严重损坏,30%的古建筑整体垮塌。山顶上的6座建筑除鲁班殿外,其余玉皇殿、窦真殿、十王殿、超然亭、五岳殿5座建筑全部倒塌。当年8月20日起,景区免费对外开放,展现“地震另类景观”。
如今窦圌山已恢复“蜀中第五名山”的风采。我一直想再去绵竹,看望舅公,和他一起,再到汉旺钟楼,参观纪念馆,游窦圌山。
2015年,舅公回大竹老家,身体弱了很多,说:“没得啥子!我这一辈子,运气好吃上了国家粮,带大了娃儿,遇到大地震没报销,可以了!”2016年,他去世,享年85岁。
大灾中有很多平凡人,像舅公一样。他们的履历确实“没得啥子”,但困境中的乐观、朴实中的坚韧,是战胜灾难的力量。无论是地震,还是疫情,都不会动摇他们生活的信心。擦干眼泪,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