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塔·拉奥·巴达米家族小说中的祖母形象
2020-06-19左杨
左杨
摘要:在安妮塔·拉奥·巴达米的家族小说中,祖母形象构成了重要的女性人物群像。她们一般是家庭中最年长、生命经验最丰富的女性形象,承载着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巴达米注重挖掘这些女性如何面对她们经历的苦难,展现她们旺盛的生命力和坚韧的精神气质。面对不幸的婚姻,父权制对“母性神话”的赞扬,以及个体的疾病与死亡三个方面,凸显了祖母形象的内涵。
关键词:安妮塔·拉奥·巴达米;家族小说;祖母形象;印度女性
安妮塔·拉奥·巴达米(AnitaRauBadami,1961—)是当代文坛知名的印裔加拿大作家。巴达米生于印度奥里萨邦的鲁尔克拉,曾在马德拉斯大学与索菲亚理工学院接受高等教育。1991年,她移民加拿大,在卡尔加里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她从1997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只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很难称之为“高产作家”,但其所获奖项不胜枚举,包括英联邦作家奖、《华盛顿邮报》最佳图书等。作为一名人道主义女性作家,巴达米在其家族小说中,始终把关切的目光投向家族中的女性,真实地书写女性的个体遭遇和生存困境。而祖母作为家中最年长的女性,她们的生命跨度和人生经历更具代表性。通过对巴达米小说中的祖母形象进行梳理,我们可以从历史的纵深处窥见印度家族中的女性命运,体会到作家的女性思想。
一、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在宗教教义、种姓制度、社会观念的共同作用下,印度社会的婚姻模式主要表现为童婚、父母包办、高额嫁妆等特点,而印度女性深受这种婚姻模式的荼毒,尤其是旧时代的印度女性。作为印度第一大教,印度教在教义中规定了人们的道德观念与生活方式,其最具权威的经典《摩奴法典》规定“妇女少年时应该从父;青年时从夫;夫死从子;无子从丈夫的亲近族,没有这些亲近族,从国王,妇女始终不应该随意自主”。(1)男性作为权力主体,利用婚姻和家庭的屏障压迫、奴役女性。巴达米在她的家族叙事作品中透视了这种权力关系,并展现了处于弱势一方的女性对于不平等所持的不同态度。
《说与树听》中的祖母巴吉拉蒂多年遭受丈夫达摩的暴力对待。他们作为第一代移民,定居在加拿大北方一個人烟稀少的偏远小镇,尽管在当地生活多年,但平日里并没有互相拜访、往来的朋友,家庭经济状况也并不富裕。在西方人主宰的国度里,达摩一家是被边缘化的,陷入了失语的尴尬处境。在环境的压抑之下,达摩多次把拳头挥向比自己弱小的妻子,试图在家庭中寻找失落的主宰权。传统观念教育印度女性要无条件顺从、尊敬自己的丈夫,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巴吉拉蒂不同于逆来顺受的传统妻子,她关心时政,会讲六种语言,面对丈夫的身体暴力和精神虐待,她没有丧失自我、曲意迎合丈夫,而是保全了独立的人格和清醒的认识。她认为达摩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死有余辜的瘾君子”。(2)一日酗酒归来的冬夜,达摩被冻死在家门外,种种迹象暗示巴吉拉蒂是有意将他拒之门外,造成了他的死亡。
对女性而言,比肉体虐待更为致命是精神的打击和心灵的创伤。《英雄的舞步》中的祖母阿姆亚在婚姻中饱经了双重痛苦,她是童婚制的受害者,也曾经遭受丈夫的背叛。印度自古以来就有童婚的传统,让女童在初潮前出嫁,不仅可以确保她的纯洁,而且父母所需支出的嫁妆可以减少,死后还可以升天。然而过早的性爱加之女童的不是欢愉,而是噩梦般的创伤体验,早婚早育也大大提高了尚未完全发育的女童染上疾病、生产失败的几率。十三岁的阿姆亚最初非常恐惧与丈夫的性爱,在婚后一年才懂得那“令人痛苦地插入”意味着什么。她先后怀孕六次,长期忍受着恶心呕吐、辗转难眠等不适感,但六次都以生产失败告终,来自街坊邻居的谣言四起,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在第六次生下死婴后,她发现丈夫出轨了。对此,母亲的不以为意以及邻居们的漠然,对阿姆亚而言是一记重击,她开始将丈夫出轨归咎于自己未能给他生下健康的孩子。为了成为“有德的妻子”,阿姆亚从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狂热的宗教信徒,主动完成了自我与传统观念的“同化”。她开始严格遵循圣典对贤惠妻子的各项规定,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做三次祷告,即便在丈夫死后,她依然自觉恪守当时已不甚严格的寡妇条令。
巴达米笔下的祖母作为男权婚姻的受害者,或凭一己之力,奋力反抗;或服从男权制的规定,完成自我的同化。她们的婚姻表明,印度宗教和社会对男女两性的道德、行为采取双重标准,对男性的包容与对女性德行的苛求对比强烈,传统宗教的虚伪性和传统婚姻对女性的压迫昭然若揭。
二、“母爱神话”的颠覆者
无论是在宗教圣典中,还是在文学、影视作品中,“贤妻良母”几乎成为了印度妇女的集体代名词。父权制对女性的规训除了“妻性”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属性“母性”,认为女人不生孩子、不做母亲就意味着不完整,母亲是女人必须扮演的角色,而且还要做耐心慈爱、任劳任怨的母亲。然而,“母性”是父权制规定的、符合父权制利益的女性标准,与女性的个性和独特性是相冲突的。巴达米在刻画这些祖母形象时,充分展现了她们作为独立个体的完整性,而不仅限于她们作为母亲或祖母的身份,强调了她们对父权社会的“母爱神话”的反叛。
即便是急于完成自我同化的阿姆亚,作者也着重笔墨去展现她被父权社会所扭曲的个人性格。在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后,她将自己的需求摆在首位,难以再去爱某个人,包括她的儿女。“爱是一种超出她承受能力的奢侈品。如果她把爱消耗在儿子身上,就无法留给自己了,也无法治愈纳拉西玛留给自己的伤口了。”(1)阿姆亚多年以来执着地把儿子和女儿留在自己身边,以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为主,是对全心为儿女付出的传统母亲形象的突破。阿姆亚曾满怀期待地把儿子斯里帕蒂送进医学院读书,希望他将来做一名医生,但她的唯一目的就是方便自己就医。斯里帕蒂在年轻时曾成功应聘到德里一家报社记者的职位,但经过她的劝阻未能前往报道,她也曾多次阻挠女儿普蒂的亲事,四十二岁还未出嫁的普蒂一直与她同睡一床。阿姆亚的唯一愿望是她的日常生活不受影响,而最大的保障就是她锁在床下箱子里的首饰,她认为永恒不变的唯有钱财,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在家中偷偷搜集别人的东西拿出去变卖,甚至连外孙女的遗物都不放过。每当儿子急需用钱,甚至为摩耶料理后事时,阿姆亚也拒绝资助,斯里帕蒂只能去银行借贷款。阿姆亚的性格与她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在父权社会、传统思想的压迫下,在表面上她表现出了服从,虔诚地遵守宗教规定;另一方面,她却抛弃了父权制要求的母性,重视个人财富和利益,尽管有时有所偏激,仍不失为一种应激的反抗。
男权社会所赞颂的母性强调女性以抛却自我、无私奉献的方式,为男性服务,对母性的道德标榜实质上是对女性自我和理性的否定。在巴吉拉蒂这位老妇身上,可以看到被母性所拒斥的理性光辉。巴吉拉蒂像痛恨丈夫一样,厌恶同样具有暴力倾向的儿子维克拉姆,对于遭受维克拉姆虐待的两任妻子,她曾多次劝慰她们离开。尤其是巴吉拉蒂与第二个儿媳苏曼,她们在阴冷、病态的家中相依为命,相比儿子,她对儿媳的感情要深厚许多。巴吉拉蒂并不为母性所“挟持”,她保有清醒的意识和独立的判断能力,与不加分辨、不经筛选的母爱不同,她的爱是有前提条件的。巴达米在她的女性家族叙事小说中,注重表现女性独特个性、本色自我,将女性从父权话语体系的“母性神话”中解放出来,并揭露了其虚伪性。
三、疾病、死亡的不屈服者
众所周知,受贞操观的影响,印度女性的身体暴露、赤裸在外是被禁止的,除了自己的丈夫,女性的身体不能被任何异性观看或触碰。因此在现代印度,虽然医学已经得到普及,考虑到医生多以男性为主,许多病弱的女性依然耻于入院就医。巴达米笔下的祖母就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她们拖着衰老多病的身体,除了暂时凭借赤脚医生开的几副无关痛痒的药物,就只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去对抗疾病和死亡了。
巴吉拉蒂在几年前患了中风,随后没多久又摔了一跤,导致背部多处骨折,有时甚至不能躺下,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巴吉拉蒂終日坐在一个由椅子和旧时便盆围成的“怪异的圈”中,用床单撕成的长条绑住她的身体,以保持坐姿。家中的租户阿奴见到这一情形,不由大为惊讶,询问为何不将她送进医院或专业的看护中心,但苏曼只是轻声说道“我也不清楚,你得问维克拉姆。他带婆婆去过医院,他们说以婆婆这个年纪,他们无法采取任何可能会冒风险的措施了。他们还说,治愈只有46%的可能性,否则将会变成植物人”。(1)在儿媳苏曼的描述中,多次提到“维克拉姆”和“他们”,男性的话语权和对女性的控制权可见一斑,男性的话语完全决定了女性的身体生存状态,老年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主导权被压制,只能无言地忍受着疾病和衰弱,直到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即便是死亡的气息近在身旁,老妇们也并没有表现出怯懦,她们选择直面疾病,表现出了女性强大的生命力与不可摧毁的勇气。巴吉拉蒂在病榻之上,却拥有着旺盛的精力,她喜欢自由新潮的年轻人阿奴,热衷于和她谈论当代的世界政治局势,她一遍又一遍地给孙子孙女讲童话故事,告诉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但当巴吉拉蒂提到逝世的丈夫时,发自内心的厌恶使她咬牙切齿,爱恨分明是她用力活着的证明。
另一个祖母尚塔玛则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直接向死神发起挑战。等阎罗王来取命时,她想揪住阎罗王的胡子,先调戏他一番,但由于担心阎罗王趁她睡着时前来,她整日坐在椅子上,不肯睡去。尚塔玛曾乐观地对孙子说:“在我们的神话中讲到了莎维德丽的故事,还记得她是如何同阎罗王争取丈夫的生命吗?如果她那样哭哭啼啼的小孩子都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能呢?难道我比她缺少一丝美貌吗?”(2)当尚塔玛最终死去时,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人们只能把扶手锯断才将她的遗体同椅子分开,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在扮着胜利的鬼脸,露出了调皮的微笑,仿佛她真的和阎罗王面对面地谈判过。
祖父,是巴达米家族小说中通常缺席的人物,他们往往早逝,生命短暂而又脆弱到不堪一击。同丈夫相比,祖母在面对疾病和死亡时都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态度,这也是女性对父权压迫的有力回应,属于女性的尊严和生命的价值得以彰显。
三、结语
作为一名当代印裔女性主义作家,巴达米注重描摹家族生活,尤其是家族中的女性的经历和她们的个性,而祖母作为巴达米小说世界的家族中最年长的女性,深受父权社会的身体压迫和精神剥削。在父权制的婚姻中,她们经历着似乎习以为常的童婚、背叛、家庭暴力的痛苦;在“母爱神话”的架构中,她们更努力地展现出作为一个人、一个女性,而不只是一个母亲的个性和主体意识;在疾病和死亡的胁迫下,她们不仅要承受男性对自己身体的主宰权力,还要面对病魔和死神的折磨。历经苦难,坚韧执着。祖母们扛下了父权社会对女性所有的恶意,接受了生活的所有不公正,仍试图作出最后的抵抗,保全女性的尊严。在她们身上不仅表现了女性的主体意识,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