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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如谜

2020-06-19阿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女儿孩子

母女俩都与自己的老师有着不伦之恋,都将秘密藏入心间,藏到内心扭曲疯魔。没人知道她们为何盛开,又为何枯败?也没人知道,下一个出现的人是救赎者,还是更致命的打擊者?

教室里唰地安静下来。

安静并非突然而至,是从教室各个方向向一个角落汇集过去。徐小钰回头看,朱勇躲闪着她的眼神。一犹豫,喧闹又出现了。惊惧,焦虑,怀疑,叹息。他们出现在门口,几十个学生目光投向他们,有人松了口气,就像一道数学题演算过无数遍,终于发现了正解。

同学们闪开一条路,徐小钰走进教室,看见女儿在墙角蹲着,两手抱着头,一双惊恐的眼睛从胳膊缝隙往外看。上衣上好些尘土,裤子破了,露出白皙的大腿。徐小钰喊了声:孩子,你怎么了?

白筝头藏到胳膊后面:别过来!惊恐得像要钻进墙里。

徐小钰停下脚步,喊:小洁,我是妈妈。

白筝仍然躲着。

徐小钰要上前,白筝的尖叫声像一块尖利的石头划过玻璃。陈院长拽了一下,徐小钰只好停步。这是她的宝贝女儿吗?她来时,陈院长在电话里问:你是白筝的家长吗?

我是她妈。

陈院长说:方便的话,麻烦你来学校一下。

她问:白筝出什么事了?

陈院长说:哦,她有些焦虑,你来一下最好。

徐小钰悬起的心放下了,说:好吧!

焦虑不算大事,有大事学校不会这么平淡。她见过陈院长,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徐小钰对邻居说:看着像个街道妇女。她想说老师平易近人,听起来跟她要表达的不是一回事。

她到发廊做了头发,上面是平顺的直发,焗过后一根根瀑布样流泻下来,在脖颈处烫成波浪,水花四溅的样子。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挑不出毛病。她望着女儿时,班里女生都看她,为她的发型惊叹。她听见一个女孩子说:像白筝的姐姐!

她回头看了看,没看出谁说的。她似乎不该得意,看到白筝畏缩在墙角的样子,焦虑很快漫上来,压过了刚才的愉快。

辅导员走上前:白筝,你妈妈看你来了。

徐小钰说:孩子,我是妈妈。过来,让妈妈看看。

白筝迟疑地站起来,徐小钰又喊:我是妈妈!白筝终于喊了一声“妈——”朝她扑过来,那情景让在场的人松了口气。母女相拥的情景让人感动。她轻轻往外推着白筝,怕白筝鼻涕弄脏她的衣服。

白筝没觉出来,在她怀里哭,她拍拍女儿的后背,说:好了,妈妈来了就好了!

陈院长说:你带她回家休息几天,慢慢就恢复了。

徐小钰点点头。班里的女生们看着她,有人察觉出她的装扮精心设计过,眉毛修过,细细的、弯弯的,有一种挺拔中的妩媚。涂了眼影,不细心看不出来。唇膏与唇色接近,嘴唇湿润中增添了性感。笑容含蓄而有分寸,嘴绝不会咧开。悲伤时泪光一闪,不肯真的流出眼泪。女生们想:白筝跟她妈不一样。有一个女生低声说:我要是男人会爱上她妈,不会爱上她。

白筝像假小子一样,跟男生们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啤酒论喝了多少扎,白酒论喝了几斤。周末去了郊外的寺院,下午进去,天黑才出来,在松林里不知做了什么,白筝就成了这个样子。

和她一起去的有七个男生,其中一个胃疼在旅馆休息。剩下的六个男生都说没做什么,一个男生在树林里藏起来,其他几个人寻找,一个事先没有约定的捉迷藏游戏。他们在校园里也这么闹着玩过。重新聚集起来,发现少了白筝。

几个人分头找,在松林里来回喊,声音近乎惶恐。找了一个多小时,发现白筝蹲在一棵大树下抱着头哆嗦,一见别人走来就惊叫。她的性格如果像她妈妈,不会出这种事。

说这话时,徐小钰和女儿已经离开了教学楼,母女俩像姐妹一样挽着手,白筝脸色恢复了红润,脚步轻松。跟在她们身后的朱勇显得有些多余。走进宾馆时徐小钰回过头说:你再开个房间吧!朱勇知趣地去了总台。

来时房间是他登记的,只开了一间。没打算把白筝带出来。徐小钰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这个精致女人至今不肯嫁他,却指使他干这干那。

他敲了徐小钰的门。门开了一条缝,明显不打算让他进去。他说:我房间在对面。看到徐小钰点了头,他又说:一会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徐小钰把门关了。

过了一会儿,徐小钰进了他房间,问:什么事?

他说:咱们这么走不行。

徐小钰说:怎么?

他说:好好的孩子怎么成了这样?

徐小钰说:我也奇怪,这孩子从小胆大得很,没见她这么怕过。

朱勇说:得找学校,把事情弄清楚。

中午吃过饭,白筝回宿舍拿东西,徐小钰和朱勇找陈院长。陈院长说:跟她一起去的六个男生,我都谈了话,说的基本一样,从寺庙出来几个孩子在松林里做游戏,白筝突然出了状况。听来也没有可疑之处。我也问过白筝,白筝说不出什么。如果她能提供一点点线索,学校处理也好,报案也好,都可以考虑,现在她说不出什么,怎么调查?

徐小钰说:我送到学校的孩子好好的,现在成了这样,你总得给个说法。

陈院长说:不是我不给说法,是你的孩子没说法。她是当事人,她说不出什么,我怎么给你说法?

一个学生跑来,说白筝在宿舍又犯了病。徐小钰出了一身燥汗,她和朱勇、陈院长赶到宿舍,看到白筝钻到了床下,一些同学围着床,劝她。还有一些同学聚集在走廊,朝宿舍里探头观望,白筝的尖叫声从床下发出,充满了整个楼道。

徐小钰一只高跟鞋差点儿掉了,她奔到床前,弯下腰喊:小洁,小洁,我是妈妈!

白筝喊:别过来——

徐小钰说:我不过去,我是妈妈,你出来吧!

经过十几分钟的劝说,白筝从床下爬出来。徐小钰抱着孩子,心像被一根纤细的绳子勒着,痛、紧缩、抽搐。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完了!

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想这一切都会过去。

宿舍里一共四个女生,陈院长跟三个同学交谈,问她们白筝回来有什么异常。她们说没异常,说要跟着母親回家,还挺高兴的。

一个女生说:我们也想回家,可惜学校不让。

另一个女生说:你哪天也跟着男生们出去,现在就能回家了。

陈院长说:这话会刺激到白筝,以后别这么说。

她们说:白筝自己也这么说。

一个女生说:我觉得不是因为这话。

陈院长说:你们想想,还有什么原因?

宿舍里,徐小钰搂着白筝不停地安慰,等白筝平静些,开始帮着收拾东西。外面陈院长和学生谈话,朱勇一直在旁听。一个学生说:我们问她那天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变了。

陈院长说:你们怎么问的?

那位女生说:我问她,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她脸一下白了,接着就尖叫起来。我们想拉她,她一直往后面躲,好像我们都是坏人,我们只好放开她。平时我们都是好朋友,有了困难互相帮助,我们说,你别怕,过来。她一直往后面躲,后来就钻到了床下。

朱勇想,这也没什么过分之处,白筝怎么会精神失常。听起来好像是装的,不过白筝的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蒋雯丽也演不了那么像。

当他们离开学校时,白筝又恢复了平常样子。这是个漂亮女孩,在她旁边的母亲同样漂亮,甚至比她还漂亮。朱勇的自豪感一闪而逝,在这对母女面前他有些找不到位置。

朱勇追了徐小钰三年,对现代人来说够漫长了。二十世纪某富商追了一位名女人二十多年,那是时代的奇迹,现在哪有那么多时间。

认识不长他们就睡了。徐小钰的艳美让他以为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甚至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知道她女儿已经考上大学,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打定主意,分手的话不能由他说出来,要由对方说。

对方也不说,每天给他打电话,指使他做这做那。

朱勇在市里开了三家超市和两个茶馆,一个小老板而已。他不愿往大里做,做得越大,属于自己的时间越少。这里面也包括女人。女人要靠时间维系。

他不止一个女人。奇怪的是,他与其他女人远不如与徐小钰相处时间长。到了这个年龄,有一份不大不小的资产,就知道找女人不是问题。问题是谁能够坚持下来。分手的原因多种多样,相比较倒觉得徐小钰的不冷不热也是一份难得。他可以随时脱身,也可以继续游戏。

徐小钰从不谈她的前夫,也很少谈女儿。朱勇曾经问过她,当然是拐着弯问。徐小钰把话题岔开了。她说起她们公司一个部门经理炒了老板鱿鱼,想把那个部门接下来。朱勇也把话题岔开了,他不想管她这些事,正是一报还一报。到了这般年龄,早就不相信什么爱情,有些游戏又是戒不掉的,明知没结果也要玩下去。

他开着宝马把徐小钰送回家。一路上徐小钰紧紧拉着白筝的手。以前在他车上,她不停地从手包里拿出镜子,用小刷子在脸上扫来扫去。现在她把时刻不离的手包扔到前座上,双手紧紧攥着孩子的胳膊,好像生怕这个孩子飞了。

白筝的旅行箱是他提上楼的,放下箱子他跟徐小钰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徐小钰对白筝说:叔叔要走了,谢谢叔叔。

白筝没反应。

他又摆了一下手,出了门。刚上车,微信里收到徐小钰一个流泪的表情。

他心沉了一下。

两天后徐小钰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沉吟了一下,说:北店。

北店是他最大的超市。实际上他不在那里,北店远,他愿意说得远一些。徐小钰说:我让这个孩子弄得快崩溃了!

他说:我一会儿回去。

他说的“回去”,是指他现在的住处。离婚后他把原来的房子给了前妻,自己在市里买了一套别墅,买的时候五千元一平方米,现在涨到了近两万。这别墅他从来没住过,只是不定期地过去看看。徐小钰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前妻也不知道。他平时住一个两居室房子,在那里跟徐小钰幽会。

他们的第一次就是在这儿,徐小钰不愿意在自己家。她每次来了这儿,总有些瞧不起: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就住这房?

他说:以前赔过,能把赔的堵上,我已经满足了。

现在她再没有优越感,进了门坐在沙发上把头靠在靠背上,一副疲惫的样子。手包随便地扔到腿边。她的大腿还是挺有诱惑力的。

他坐到对面,问:怎么样?

她说:我哭不出来。

他说:回来时孩子不是挺好的。

她说:我刚问了一句,她就尖叫。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别问了。

她说:不问算怎么回事,我好好的孩子成了这样。

他说:总得让她平静下来,把当时的情景忘了。

她说:你净说这种话,忘了还问什么?忘了的事你能问得出来!

朱勇不言声。他知道徐小钰不需要他出主意,只需要这么抢白他。他们交往时间不长,就把这一点掌握了。

她说:我那天就不该让你去,你一去准坏事!我欢蹦乱跳的孩子成了这样,这是我做了缺德事,老天给我的报应。

她从手包里拿出面巾纸,很快用光了。朱勇把一盒纸巾推到她面前,她一连气抽了十几张,胡乱地在脸上抹。朱勇有些心疼,是心疼纸还是心疼人,有些说不清。他想,几张纸有什么好心疼的。他把嘴边的微笑抿住,做出委屈的样子:你这是何苦,把我扯上。

徐小钰说:就是你,自从跟你认识,我哪一件事顺过?

高兴时她会说:认识你后我才提了部门经理。现在她把这些年的种种不好都算在他头上,包括牙疼、例假不正常、跟一辆奥迪车在停车场剐蹭,等等。朱勇等她发泄够了,帮她擦脸、抹泪,抚摸她的大腿、乳房,直到她紧绷绷的身体变柔软,双腿若无其事地分开。

他把她扶到床上。她半眯着眼,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他说:你休息会儿吧。她不说话,目光漫无目标地漾着,一副疲劳不堪的样子。朱勇把她两只鞋脱掉,两条腿一条一条抬送到床上,然后脱她的衣服。她不动,好像真睡着了一样。脱她的内裤时她醒了,问:你要干吗?

朱勇说:脱了睡得舒服!

她抬起臀部,又把两条腿翘起来让他脱掉内裤。这时候干这事有些不道德,毕竟这是她最痛苦的时候,看她的样子又是配合的。也许,这是摆脱痛苦的一种方式,对男人如此,对女人也如此。

整个过程她都皱着眉,两只手往外推他,腿却盘在他腰上。事情结束后,她飞快地跳起来跑到卫生间洗浴。她对所有避孕措施都不相信,这来源于一次避孕失败和人工流产时的万般痛苦。

从卫生间回来,她躺到他身边说:你说,她不会发生这种事吧?

他问:什么事?

她不再说话,气呼呼的。朱勇意识到,她担心女儿有了两性关系。这种事他不好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对,反而容易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又过了好长时间,她翻过身抱住他,说:我好害怕,怕孩子遇上这种人。

他说:怎么会呢,在树林里,周围还有人寻找,哪有那么容易!

她说:这孩子从小就傻,不知道防备别人。

他说:你放心,再傻的女孩子在这种事上也不傻。不是她喜欢的男孩子,她不会轻易答应。你不就是这样?他故意开了个玩笑。

她好像安心了,说:也许吧,我盼着能这样。

他说:别想不好的事,想就想好的,只想好的。

她说:我刚才来这里时,觉得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

这话没有让他高兴。他坐起来,从客厅茶几上抄来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平时徐小钰最反感他抽烟,尤其在刚刚做过之后。他抽烟得到厨房抽油烟机跟前。这一次他满不在乎地点上,她没有反对。把头枕在他腿上,说:真的,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他问:什么感觉?

她说:我说不出来,以后我只能靠你了。

这是他最害怕的事。一个对他有数不清不满的人突然把他当成依靠,不是什么好事。他愿意一直跟她保持关系,正是因为她的不满。她满腹牢骚,浑身是刺,甚至做爱时也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挣的钱少,给她带来的幸福有限;不会说话,跟人交往笨拙;外面穿得西服革履,内衣却有酸腐的味道;等等。这在他听来都是让他安心的良药。

她脑袋压得他不舒服,他抬了抬腿,让她的脑袋落到床上,她却往前耸了耸身体,又依偎在他腿上。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个话题:你觉得,你女儿跟你前夫有相像的地方吗?

她问:你指什么?长相,还是性格?

他说:都算。

她说:这孩子随我多,长得像我,越来越像。性格跟她爸爸不像,也不像我。不知道她像谁。我从来不是大大咧咧的,她爸爸也不是。她姥爷、她舅舅也不是这样。

他问:她爸爸什么性格?

我不知道。她口气有些生硬,好像带着气:别问我他的事。

他说:我只想知道,孩子受了他什么影响。

她说:我们离婚时她还在肚子里,能受什么影响?

你们为什么离婚?

她警惕起来:你问这干什么?

他说:就是问问。

她不言声。

他又说:孩子都有了,怎么想起来分手的?

她说:合不来。

你说说,哪儿合不来?

她说:我说不清。

总该有个具体原因吧?是争吵过,还是为什么事产生了分歧?

她下了床,找自己的衣服。他以为她生气了,看了看她,见她并不是平时生气的样子,她一件一件穿着自己的衣服,走到卫生间给自己补妆,刚才床上激烈的摇摆,把脸上的妆都弄乱了。

从卫生间出来,她又恢复成一个冷峻的职业妇女,她说:我得赶紧回去,下午还得见一个客户。中午以前我得回家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他如释重负,说:好吧,我也要出去。

回到家,看到女儿卧室门还关着。她过去推了推,推不开。走进厨房,她准备好的早餐根本没动。她走到卧室门口,喊:白筝,起来了吗?

……

给你做了早餐,你没吃?

……

徐小钰有些急,她喊: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吭声?起来了吗?里面似乎有翻身的声音。徐小钰说:再不说话,妈妈砸门了!

她听见里面响起脚步声,一时竟紧张起来,声音不像是女孩子的。门锁开了,门却没有开。停了一会儿徐小钰拧开门,见女儿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脚在外面,她认出是女儿的脚。进到屋里环顾了一下,里面一切都好好的,窗户也紧闭着,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她放了心。

她拉了拉被子,女儿的脸露出来,是自己的女儿。说实在的,真怕拉出来一张男孩子的脸。出事前,她跟朱勇在网上看过一部惊悚片,当时没觉得可怕,女儿出事后那个片子的情节总出现在她脑海里。

女儿又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

她说:别蒙着头睡觉,对身体不好。

她试着把女儿的被子拉下来,女儿没反抗。她心里宽慰了许多。

她说:回到家就好好放松一下,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起来把早餐吃了,中午自己做一点吃的,妈妈一会儿还要去公司。

女儿翻一个身,又睡去。

女兒一句话没说,已经让徐小钰非常满意了。她轻轻掩上门走到厨房,把女儿的午饭都准备好。中午跟客户的工作餐订在公司食堂,她还得赶过去落实。她想让公司一个副总出席,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在去公司的路上,她脑子里不时闪过朱勇的脸。她对朱勇说不上多爱,只是需要。她不讨厌他,也说不上离不开。她来往的人里他真不是优秀的,比他能干的有的是,只是阴差阳错地处不长;跟这一个却不是,总觉得有好些不满意的地方,一个礼拜后却又不知不觉坐到了一起。

有时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一不痛快就拿人家出气。女儿学校里打来电话,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是她刚刚跟人家发过脾气之后。赶到公司时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到了公司。他说:那就好,凡事只往好处想,一切都会过去。

跟客户的午餐吃得还算顺利,公司副总本来答应出席,老总临时通知跟市发改委一位领导见面,只好爽约。她再三跟客户解释,客户并没在意,只是提出供货价格要降一降,降的幅度是徐小钰事先跟公司请示好的,她装作要请示的样子,说老总回来就跟老总汇报。客户一脸相信的表情,说:那就辛苦你了!

午饭后她又给朱勇打电话,说了中午跟客户见面的情形,朱勇说他在外面。断了电话,徐小钰觉得自己反常,怎么事事都想跟朱勇说呢?

晚上回到家,看到女儿正在沙发上用手机打游戏,她问女儿话,女儿顾不上回答的样子。她有些不满,却又不敢说,在厨房里准备了晚饭,喊女儿吃。女儿也不理。她又催了一遍,女儿说不想吃。她说:不想吃也要吃一点,晚饭不吃怎么行?

女儿坐到餐桌前胡乱吃了几口,又坐回沙发上。徐小钰暗暗叹气,觉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刷碗时她在想怎么办?没有主意。刷过碗后又想给朱勇打电话,想到女儿在跟前又打消了念头。她不想当着女儿跟朱勇说什么。

打开电视,看见一个名女人在接受访谈,说自己一生受了母亲很多影响,现在母亲去了,她常常想念母亲,说着流下了泪。徐小钰很想让女儿听听这些,回过脸看了看,见她的宝贝女儿两眼盯着手机,根本没听见电视里说什么。

她想,自己的孩子怎么不能像人家一样呢?坐在她身边的哪像她的孩子,简直不如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你这么关心,也会有个回应。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外面受了欺负,会跑回家跟妈妈哭诉,可是这孩子跟着男生在树林里瞎跑,都精神失常了,却什么都不肯告诉她。这算什么?

母女俩过了单调的一晚。徐小钰换了十几次台,看了五个电视剧,两个综艺节目,一个《动物世界》,她的心情随着每一次换台暂时安定下来,又很快陷入厌烦。中间她曾试图挑起话题,白筝根本不理。后来她到卫生间洗漱时,对白筝说: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白筝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

躺到床上,她想起女儿小时候半夜钻进她被窝的情景,这样的情景恐怕不会有了,想到这儿,她觉得孩子还不如不长大,长大了就不是自己的。

她故意没关手机,盼着朱勇给她打电话,或者发微信。早晨醒来拿起手机,什么也没有收到。女儿疏离她,一切也就随之疏离她。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女儿似乎好了些,愿意跟她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比如陈院长,都说她丈夫跟一个女教师热恋着,她竟然一点儿不知道,每天热心做着学院里的工作。有一次省教育厅领导来视察,她忙得晕了过去。同宿舍的一个女生,父母离婚时父亲给了母亲一个亿。徐小钰没有回应,心里想的是,她离婚时白筝父亲什么也没给留下,连现在的房子也是她自己买的。看她没有反应,白筝提高声音:妈,一个亿呀!

徐小钰终于说了话:一个亿也不如家好。

白筝说:有一个亿怎么活不行!

徐小钰说:家是钱买不来的。

白筝说:妈,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儿,你不明白我说什么。

徐小钰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

白筝不再理她。过了一会儿又说:妈,我们学校新闻学院一个女生,恋上了比她爸还大的男人,不过那个学生已经毕了业,学校没有责任。听说她爸气得跟她断绝了关系,上个月她结了婚,领着老男人去学校。她给学校老师送喜糖,老师们都躲了!

徐小钰心情渐渐好起来,她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女儿。她想,女儿眼里有人生故事,有挫折、有悲哀,对那天的事该不会没有思索吧?这时她犯了一个错误。她说:告诉妈妈,那天晚上怎么回事?

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你从寺庙里出来。

她感觉女儿朝旁边挪了一下,跟她的距离拉开了。再问,女儿不说话。

她又说:你不跟别人说,应该跟妈妈说,要是遇到什么,妈妈不能让你吃亏。

女儿放下手中的杯子,坐到了沙发另一边。徐小钰扭头看了看,女儿脸色有些发白。她说:这没什么,人生谁不遇到点事儿,正确的方式是别埋在心里,跟亲人说出来。你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儿站起来走回了卧室。

徐小钰跟过去,说自己的人生经历。六岁时,一个小男孩儿把她摁在地上,想要看她小便的地方。十三岁,初中语文老师在教研室拥抱了她,老师关门时她没意识到危险,老师搂着她,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觉得头晕晕乎乎的,后来感觉到老师身体哆嗦了一下,随后老师松开了她。她觉得老师脸色有些苍白,一副虚脱的样子,不过还是打起精神给她理了理纷乱的头发。她觉得老师对她很好,很温情。头发刚理顺,另一个老师走进来。语文老师说:刚才校长好像找你。那个老师答应一声便走开了。

她的语文成绩一直不好,不然能考上好大学。她上语文课精神总是不集中,感觉台上的老师在哆嗦,男老师女老师都是如此。结婚后她知道了哆嗦是怎么回事,总觉得男人恶心,丈夫也恶心,所有男人都恶心。她推开丈夫的方式很生硬,后来他们离婚不能说跟这没关系,不然他们会是很和美的夫妻。语文老师总在安静的时刻冒出来,让她觉得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堪的。

她当然不能跟孩子把这些全说出来,有选择地说,让孩子感觉她在傾诉心声。你想让孩子跟你说心里话,就要跟孩子说心里话。你信任孩子,孩子就信任你。但是,孩子目光里没有信任,反而闪出恐惧。当她说到自己从教研室出来,感觉天空不再是蓝色的,校园里到处是陌生人,她感觉到孩子在往后面退缩,她说:我不怕,什么也不怕,因为有错的不是妈妈。妈妈是无辜的。你告诉妈妈,那天怎么回事?

别问我——孩子尖叫起来。

她停止追问,注视着孩子。

孩子的目光很冷,完全不是看母亲的目光。徐小钰想再问,正琢磨怎么开口,看见孩子站起来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处,徐小钰也站起来,想上前拉她,看着孩子恐惧的样子她又停下了。她看见孩子打开大衣柜,蜷缩到了衣柜里。徐小钰说:白筝,你怎么了?妈妈跟你说话,你这是干什么?

屋子里响起凄厉的尖叫声。

徐小钰说:我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一切都过去了。

她听见孩子喊:你出去,出去——

徐小钰懊悔着,慢慢往后面退却,一直退到门口,她说:孩子,妈妈出去了。你出来吧,妈妈不跟你说了,妈妈再不问你了。

她没有全关上门,留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透过缝隙能看见里面的一切。她看见孩子仍然在衣柜里蜷缩着,抽泣声从那里传出来。后来,她看见衣柜门后边伸出一条腿,她想,这孩子大概躺在了衣柜里。她回了客厅,想给朱勇打电话,怕孩子听见又临时给朱勇发了微信。她说:我今天干了蠢事!

朱勇问怎么回事。

她说:我问她那天晚上的事,她又失常了。

朱勇问:怎么失常?

她说了眼下的情形。朱勇立刻给她打来电话,问需要不需要他赶过去。她躲到卫生间压低声音告诉他暂时不用,她跟他说了大致经过。朱勇安慰她:不要紧,她很快会恢复过来,你以后别再问就是了。

要是真吃了亏怎么办?难道我不管了?

朱勇说: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说:不可能,怎么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她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朱勇说:你先睡觉吧,醒来看看怎么样。

挂断电话她從卫生间里出来,有心虚的感觉。客厅里一切如常,让她稍稍放了心。她赤脚走到女儿卧室门口,那条缝隙仍然开着,她俯下身偷窥,看到女儿仍然在衣柜里,这一次柜门里伸出来的不是一条腿,是两条。

她犹豫了好长时间,决定不进去。躺到床上,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在那么窄小的衣柜里躺着,怎么能舒服?女儿不舒服,她就不舒服。她又轻轻起来走进女儿的卧室。女儿在衣柜里侧着身体躺着,两个胳膊抱着头。十几条裤子在她头顶上方悬挂着,剩下那一点小小的空间,成了她的掩护之所。徐小钰心痛!心痛到想用刀子扎自己,她轻轻走到跟前呼唤着孩子:宝贝,到床上去睡。她蹲下身体抱着孩子,孩子的胳膊紧紧搂住了她,一瞬间让徐小钰又找到了自己,又成了一个幸福的母亲。她极力把孩子抱起来,可惜孩子已经长大,她抱不动。白筝站起来,依偎着母亲走到床边。她躺下时还紧紧搂着母亲的一条胳膊,徐小钰在她身边躺下,直到她睡熟才抽出自己的胳膊,她的胳膊已经麻木了。

她关了房间里的灯,给孩子轻轻掩上门。回到卧室,疲劳、欣慰交替袭扰着这个单身女人,有一种憔悴感。她躺到床上给朱勇发了微信:没事了!随后她关了手机。

第二天醒来,白筝还在熟睡。

徐小钰轻轻走到女儿跟前端详着这个孩子,她好漂亮,人人都说徐小钰漂亮,她知道那不过是暮春里的鲜花,没多长时间了。这个孩子才是真漂亮。宽而明亮的额头,细而扬起的弯眉,睁开眼睛,里面闪出的都是纯净,甚至有一点点迷茫的样子,反而让人心疼!唯一让她不满足的是孩子的两条眉毛有些相连,尤其是皱眉的时候。听人说,这种眉毛命运多舛。那还是她没孩子时听人说的,有了孩子,她再不愿认识看相的人。

白筝考的学校不理想。徐小钰离了婚独自打拼,根本没时间管她。孩子大大咧咧的性格,是因为小时候没大人跟着,自己野出来的。有一次徐小钰跟一位苏州客户谈生意,那个客户太能磨了,徐小钰又很需要这一单业绩,孩子放了学两个多小时了,她才赶到学校门口。她以为孩子会哭,到了学校,看见孩子正在一家冷饮店吃雪糕,她已经吃了五根雪糕。她对冷饮店老板说:一会儿我妈妈来,肯定给你钱。她要是不来,你就把我带回你们家,我还值不了五根雪糕吗?冷饮店老板都让她说傻了。他对徐小钰说:我在学校门口做了十七年生意,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孩子。当时徐小钰眼泪都下来了,她抱起孩子,对老板娘做了一个挂着眼泪的笑容。一路上她说着妈妈对不起你之类的话,白筝根本不在乎。

晚上睡觉时孩子对徐小钰说:妈妈,我好怕你不来,你要不来,我大概就真让那个老板领走了。你说,他要是领走了我,会对我好吗?

徐小钰说:妈妈以后再不晚了。

后来,她还是晚了很多次,每一次都给孩子道歉、保证。孩子的性格就这么形成了,没有男女的概念,也没有家的概念,甚至也不在乎妈妈、姥姥。

看着孩子熟睡的样子,徐小钰想亲亲她,她俯下身体时胆怯了,怕孩子拒绝,也怕把孩子惊扰了。大概是她的呼吸弄醒了孩子,孩子翻了个身,把头抱了起来。徐小钰打消了亲吻的念头,离开了家。

午饭是跟朱勇一起吃的,本来有好些话,坐到一起又不想说了,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提不起精神。朱勇也心不在焉,他的超市丢了十几把牙刷,三十多块香皂,加起来没多少钱。他怀疑是内部人干的,超市里只有那个地方是监控盲区,不是内部人的话,小偷怎么会知道?

徐小钰不想听他说这些,女儿的事比这大,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分手时朱勇说:别再问孩子那天的事了,她想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

她要是一辈子不想告诉我呢?

你就没必要知道。

她上了自己的斯柯达明悦车,扭回头说:我要出差,去苏州。朱勇朝她挥了挥手,上了自己的宝马。

回到家,白筝已经把旅行箱装好,徐小钰怔了一会儿,问:这是干什么?

白筝说:我回学校。明显带着气。

徐小钰说:这就走?才在家住了一个月。

白筝说:我该考试了。

徐小钰无法阻止她。孩子对昨晚的事不满,不愿意在家待着了。朱勇说得对,问这些干什么?问题是以后呢?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从去郊外游玩,到从寺庙里出来捉迷藏,她觉得就是一个陷阱,完全是预设好的,孩子蒙在鼓里。男孩子们早就在一起策划过,陈院长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完全是在欺骗。

她决定送孩子到学校,孩子拒绝了。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上了火车,她的心吊起来,夜里总是惊醒,黑暗中她坐起来找出朱勇留下的烟。烟是她没收的,现在她点起一支,用来消磨漫长的暗夜。烟熏染着她的皮肤,让她的脸锈迹斑斑,和孩子的危险相比已经不算什么!爱惜自己是一件奢侈的事!

一周后学校打来电话,让她过去。陈院长跟她叙述经过时,她没听明白对方说什么,她手里的烟雾在陈院长脸上飘来飘去,想把那张脸撕了。她认定这是个阴谋,陈院长是参与者,至少是一个掩护者。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一定要跟孩子问出来。

回到家她又犹豫了,总得让孩子有一个逃避的地方。陈院长说,这次犯病是因为有个同学在图书馆问她郊外是怎么回事,她的脸顿时苍白,整个阅览室听到了她的叫喊声。回到宿舍她深夜里又醒来,尖叫声传遍了整条楼道。

她不敢再问。不能再问了,她想。

她跟朱勇商量,朱勇也说不能再问。有几天她想过,跟朱勇断绝目前这种关系,朱勇没有娶她的打算,她也不打算嫁给他,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单单为了性欲吗?后来她找到了理由,她需要跟一个人商量,尤其需要跟男人商量。朱勇是男人。朱勇给她拿主意,告诫她坚决不能再问孩子什么!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只要孩子不说,她就不该再问。

要是有了后果呢?

什么后果?

她无法说下去。有些话跟朱勇也说不出来,比如眼前这件事,她总觉得孩子体型有了变化,脸色也跟以前不一样。不再是小姑娘那种光洁的脸,有些发旧,隐隐长出了褐斑。晚上她悄悄走进孩子卧室,端详孩子,觉得孩子的腹部在隆起,这让她恐惧!

她不由得想跟朱勇发火,發过火她又懊悔,自己是来求助的,他也尽心尽力。有几次朱勇想把她推到床上,她奋力挣开了,这不是故作矜持,她痛恨性生活!

每次孩子从卫生间出来,她都装作小解,进入卫生间。她翻遍了里面的纸篓,得到的是恐惧。早到了来例假的时候,孩子没来。有一次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孩子警惕地看着她:你问这干什么?

她说:从小到大,都是妈妈问你的呀!

孩子说:我大了,不用你问。

她去了厨房,切菜时想着别切了手,还是切了。口子不大,血流得汹涌。她抱着流血的手哭,如果有一个男人在身边,她会倚靠他,现在她只能倚着橱柜,坚硬的柜角硌着她的后背,让她分辨不清是疼痛还是绝望。

她给孩子做好了饭,自己却没有吃。她说:妈妈还有事,你自己吃吧!吃完了记着刷碗,不愿意刷就放着,等妈妈回来刷。说完这话她想放声大哭,硬是忍住了。她不能当着孩子哭,她哭,孩子会怎么想?

走到朱勇家,朱勇正在外面,不过他很快赶回来,问:你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觉得累!

朱勇说:开心一下就不累了!

她说了一句“滚”,朱勇不再纠缠她。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这时她想到了结婚,自己很快就会失去姿色,现在不嫁,将来他更不见得肯娶自己,现在他也不愿娶,只能逼着,再往后只能嫁老干部了。

眼前这个男人不见得合适,总算是个有了事可以商量的人,问题是她打不起精神,嫁人也需要精力,她实在顾不上。

朱勇下厨做饭,她躺在沙发上几乎睡着,朱勇根本不懂厨艺,是按照手机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完成的。吃饭时她几次想说结婚,这话怎么能自己说?朱勇一个劲儿劝她多吃,却不主动求婚。她突然生了气,说他做的饭除了咸没别的味道,还不如狗食。

朱勇赔着笑,说:这就不错了。除了你,我没给女人做过饭。

她问:为什么?

她想诱导他说出因为爱之类的话。朱勇却说:我刚刚对烹饪产生兴趣。说完这句话朱勇有些后悔,因为从对做爱有兴趣,转变到对烹饪有兴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过日子,联想到家。徐小钰没发现这里面的联系,她重重地放下碗:这也叫烹饪?

他说:不叫烹饪,这是学习。

她想跟他吵一架,不能这么放过他,她说:你根本就不关心我,我都这样了你还跟我说烹饪。我好好的孩子精神失常,原因不明不白。我连问都不敢问。你这时候跟我谈烹饪!你这不是烹饪饭菜,是烹饪人!

他看着她,感觉出她在想什么。再笨的男人也能猜出来。本来他还想等她吃饱吃好,再把她抱到床上,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真的不想冒险,心里闪过好几个可以作为性伴侣的女人。

现在,他宁愿她这么发火,就像一枚在远处爆炸的地雷,火光冲天,却伤害不到他。他只是需要躲开。他把没吃完的饭菜端到厨房,想以后怎么办。徐小钰要去刷碗,看他躲进厨房不出来,一时也没了刷碗的兴致。

朱勇再回到客厅,笑容是客气的。她说要走,他竟没有挽留,问要不要送你。她说我自己开着车。走到单元门,徐小钰好想他能拦住她,只要他伸出手,她就会扑到他怀里。朱勇没有拦她的意思,只是说:孩子的事不用急,一切都会过去。

徐小钰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下午,公司里的事她什么都没做,副总让她联系三个客户,她说客户一个关机,两个在开会。销售部新来了大学生,本想向他们介绍公司业务,现在她故意躲到另外一个部闲聊,把他们晾了。她不喜欢大学生,尤其不喜欢男生。

没人看出她心情不佳,在职场混久了自然会知道掩饰。没人真同情你,她跟一个闺蜜谈刚刚用过的化妆品,议论热播的一部电视剧,也听对方说八十五岁的老人瘫在床上,多么磨人!没人看出她在一分一分地挨时间,却又怕回家面对女儿。

家里乱糟糟的,中午吃了一半的饭菜在茶几上,苍蝇乱飞。家里原本没有苍蝇,怎么进来的?她问女儿,女儿不回答。以前回家抱着电脑,现在抱着手机。她刷着中午的碗,却在想这孩子的身体又胖了,这么长时间不来例假她难道不着急吗?再笨的孩子也该明白这不是好兆头。

她做了饭,自己吃。

这不是女儿,是仇人!女儿怎么能不知道当妈的心急如焚?怎么能不知道当妈的无法面对她隆起的肚子?自己当年怀孕都没这么焦虑过,那时她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仇人来世上折磨她。

那天晚上她早早躺下了,哪怕躺在那里做噩梦,也不想面对这个孩子。她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睡的,那间屋子亮了一夜灯。她想,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不能!她可以不问她那天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必须知道为什么不来例假。问题是她该怎么跟孩子开口?

她构想了十几种谈话方式,就像跟客户谈判,不,比跟客户谈判想得还充分。她这么问,孩子怎么回答,换一个问法,孩子会不会抵触?到了真谈时她发现那些方式一个也用不上。不管她问什么,孩子都不吭声。她真想把孩子的手机扔了!

又过了一周,她觉得孩子不光肚子大了,腿也粗了,下巴成了双的。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孩子从卫生间出来,她立刻进去,她在纸篓里翻了半天,找不到她想看见的。她气冲冲地走进女儿卧室,以命令的口气说:明天跟我去医院!

白筝头都不抬。

她又说了一遍。白筝说:我没病,为什么去医院?

她说:你知道为什么。

白筝抬起头看着她,过了好半天才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尖声喊:你有病!

徐小钰立刻软下来,放缓口气说:孩子,别的事妈妈顺着你,这件事拖不得,再晚就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白筝说:我没病,不去医院!

徐小钰拿出一瓶安眠药,说:你要不去医院,以后就自己生活吧!

愤怒的白筝看着徐小钰,渐渐明白,母亲是真的,不是在吓唬她。她妥协了,第二天跟着母亲去了医院。化验结果是阴性,徐小钰松了口气。白筝摔摔打打地收拾着行装,她说再也不在家里待了,宁可一辈子在学校,宁可一辈子不见她。

徐小鈺无奈地看着孩子离开,没有出现她担忧的情形,让她宽慰了许多。她为自己那天晚上的粗暴愧悔,真不该怀疑孩子。

半个月后学校再一次通知她,白筝又出现了失常。徐小钰赶到学校,这一次她不肯再走了,她坚持要陈院长给她一个说法。她说:你们不给个说法,我就住在学校办公大楼里!我宁可把下半辈子交给学校。

陈院长把六个跟白筝郊游的男生叫来,分别与他们谈话,徐小钰和辅导员老师旁听。六个男孩子说的基本一致,他们从寺庙出来看到天色还早,就在树林里捉迷藏,这是他们以前郊游时也做过的。陈院长问:是谁提出捉迷藏的?六个男孩子说得一致,是白筝。她最爱捉迷藏,她有这个本事,藏起来谁都发现不了。

回到宾馆,徐小钰问白筝那天是谁提出捉迷藏的,白筝说你问这干什么?徐小钰说:不是我问,是陈院长问。白筝说:是我。徐小钰无话可说。

她一个一个地回想六个男孩,没有一个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们都是纯真少年,眼睛里都是单纯与无辜。但是,白筝只要一回到学校就会在深夜发出尖叫,有时是白天受了刺激,更多的时候找不出原因,她突然就失控了。

学校进入考试期,白筝无法参加考试,陈院长建议她休学一年。明年陈院长就调走了,麻烦是后面接任领导的。这当然不能告诉徐小钰。徐小钰给白筝办了休学手续,临行陈院长安慰她:时间能治疗一切。

徐小钰愿意相信这话。

她的孩子没有过错,只要没发生那种事,那天的事她下决心不问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她又能怎么样?

白筝的饭量增加了,有时还恶心、呕吐。她吐的时候躲着徐小钰。徐小钰不敢直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的侧面和背影,觉得她不对劲儿。

她带着孩子去过医院,明明没事嘛!化验单还留着,上面红色的“阴”字宽慰着她,她觉得自己不该担心。白筝除了吃饭就是上网,怎么能不胖?至于恶心,那是肠胃出了毛病。

肚子像魔术一般大起来。

她带着孩子再去医院,医生告诉她,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快五个月了。老天爷这是成心捉弄她,当时化验明明是阴性啊!

找到医院化验室,化验室也说不清楚!

她不能跟医院打官司,一打官司女儿怀孕的事满世界都知道了!朱勇说,当务之急是把胎处理掉,五个月已经晚了,不过还有办法补救。

白筝不肯。徐小钰问她,她什么都不说。

徐小钰问:你打算怎么办?

白筝说:不知道。

徐小钰又问:到底是谁?

白筝听不明白:什么?

徐小钰厉声道:谁干的?肚子里的东西是谁的?

白筝说:我不知道。

徐小钰抄起桌上的竹尺,想抽她。白筝恐惧地蜷缩在那里,让她想起深夜里的尖叫声。她扔了竹尺,回到客厅里放声大哭。她喊:我怎么不死啊!让我经受这些!

她很快止住了哭声。白筝从卧室里出来,冲着她说:你别号了,是我该死!

徐小钰想,是呀,这么哭不是提醒孩子自杀?不是要逼死她?她比别人更绝望!她悄悄瞅了一眼,见白筝脸色惨白,表情里都是决绝。她想,自己真是糊涂了!

一瞬间她妥协了,向命运举起了双手。她还有谁?朱勇未必靠得住,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上个月他说要到青岛,他那点资金搞什么投资,还不是在躲她?他们在一起时,他的手机经常有短信声,她说:来短信了。他说:是广告。他从不肯当着她看短信。

当年离婚时,她可不像现在这么孤单,觉得前面路宽阔极了,现在才明白走不通。她离开客厅,躲到厨房里默默垂泪。

本来想做晚饭,蹲在那里觉得肚子好难受,她希望女儿的肚子长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去丢人,经受外面的种种议论。

她择着豆角,任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这顿饭没法儿吃,她做不下去。她需要换个地方,找一个能流泪的角落。她到卫生间洗了脸,对白筝说:妈妈公司里有事,你自己做饭吧!说完不等孩子回答,她就离开了。

她去了朱勇住的小区,到了那里才想起朱勇去了青岛。小区中心有一处花园,她在那里找了一条长椅坐下,想下一步怎么办?

她尽情地哭。她一边流泪一边想,得找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城市,让白筝把孩子处理掉。就算她不肯处理,也需要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下来。送回老家显然不行,其他还有哪里是可以躲藏的地方?

青岛。

青岛没人认识她。朱勇不是要在那里投资吗?她去给朱勇当个管家。他肯定需要一个既懂销售又懂财务的人,她肯做,对他难道不是好事?

大夫说现在不能打胎,只能做引产。她在那里慢慢给孩子做工作,让她把肚子里的麻烦清除掉。就算白筝不肯,孩子生下来再把白筝送到学校上学,谁也不会知道。至于生下的孩子嘛,她替白筝养着,顶多在家里雇一个保姆罢了。

她不知道朱勇肯不肯。初中时她想过永远不嫁人,她忘不了语文老师。后来父母逼着她结婚,丈夫是父亲托人介绍的。不到三年她离了婚,父亲得到消息后不久就去世了。这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假如知道她又嫁了,已经瘫痪的母亲会笑一下吧?老太太已经好长时间不会笑了。不过,朱勇肯娶她吗?想到这儿,她轻松不起来。

她在那条长椅上哭了好长时间,哭一阵,发一阵呆。后来觉得肚子饿了,便想白筝是不是吃了饭。她给家里打电话,白筝不接,又打,白筝终于接了。白筝说她吃了,自己做的。

她明白,白筝不会引产。以前她宁可饿着都不做饭,现在这么早吃了饭,分明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吃的。当年自己怀白筝时就这么想,那时她妊娠反应厉害,吃了吐,吐了再吃,想的就是不让肚子里的骨肉受一点委屈。

她离开小区,进了附近一家餐馆。她跟朱勇在这里吃过,菜做得不错,刚刚点了一凉一热两个菜,就从服务员胳肢窝下看见朱勇跟一个女子在左前方推杯换盏,那女子比他小十七八岁的样子。

徐小钰不吃了,提起包準备往外走。朱勇恰好看见,主动走到她跟前说:怎么,饭没吃就要走?

徐小钰说:我已经饱了。

朱勇说:我猜你现在妒火中烧。

徐小钰笑了,说:我犯得着吗?

朱勇说:何必呢,我要是你就承认,嫉妒才是真感情。

徐小钰说:我不嫉妒。我不过是在街上看见一头驴发情,嫉妒什么?

朱勇说:你稍等一下。说完走回原来的餐桌,带着那个女孩子过来。徐小钰以为他要反扑,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站起来笑着迎接他们。

朱勇对女孩子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她本来打算跟咱们一起吃饭,临时有事回来晚了。

女孩子笑着点头,说:朱阿姨好,那你们一起吃吧!我已经吃完了。

朱勇说:小窦是我们新请的财务,明天就到超市上班。又转身对女孩子说:你阿姨姓徐,徐小钰。请你来,还是我们俩商定的。

徐小钰再也发不起火,她全力配合朱勇,把戏演得尽善尽美。送走女孩子,徐小钰跟着朱勇回了家。朱勇一进门就拥抱她,她知道他在装,都到了这个岁数,哪还有这么迫切。不过,肯装也很不错了。

她没有拒绝。有一个词语叫醉生梦死,是表达绝望的。想起她要面对的烦心事,肉体的快乐就变得可贵了。她想,大概自己天生有荡妇的品质,痛苦时愿意沉浸在淫荡中。她搂抱着朱勇,想该怎么跟朱勇说自己的打算。

她有些张不开口。

幸亏朱勇主动问她。她说:白筝怀了孕。

什么什么?化验不是阴性吗?

她苦笑:是阴性,肚子却大了。

朱勇抽起了烟。过了一阵,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我有什么办法?她不肯打掉,也不说是谁的。我只能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有朱勇在身旁,她说这些时,口气也轻松了。

朱勇想,自己今天向别人介绍她是爱人,真是鬼使神差。现在这个爱人甩不掉了。

他想过离开她,把事业迁到青岛就是分手的第一步,青岛有他一个叔叔,区委副书记。朱勇去青岛看了,环境不错,叔叔帮他找了一位合作伙伴,人家在青岛已经盘根错节了,不过他们是靠他叔叔起家的,所谓合作,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报答。

一切都算顺利,他脑子里不时地闪过徐小钰。徐小钰感觉出来他在躲她,不再主动跟他联系,甚至连微信也不再发。他却不断地想起她痛哭的样子。

白筝去了学校,徐小钰又很快从学校把她接回来。这意味着病情越来越重,发作频率越来越快了。让一个女人独自承受这些,说得过去吗?在饥渴难耐时,这个女人一次次解救过他。

在最不相信爱情的时候,朱勇理解了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放不下。他总是想这个女人该怎么办,青岛这么大,少一个朱勇算不了什么;这个女人的世界那么小,没有他就成了一片恐慌。

他就这么返回了本市。想不到还没有来得及见她,就碰上了。正因为下了决心,他才跟那个女孩子介绍说这是他爱人。急中生智源于内心的需要,他不想再过单身生活了,他要给一个女人幸福。

她问,青岛那边生意怎么样?

他大致说了情况,却说自己不想转移到青岛了。

她问:为什么?

他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那里谁也不认识我,白筝愿意做引产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没人知道她是谁。也许孩子生下来,她就不再犯病了。

朱勇给叔叔打电话,说:我还是愿意到青岛。

叔叔说:你自己定吧,只要你想来,我退休以前都能帮你。就算退了休,面子他们还是要给我的。

徐小钰写好了辞职信,锁在抽屉里。她留恋地看着公司,在这里干了二十三年,从普通员工做到部门经理,青春就这么任性地挥霍了。

朱勇在准备结婚,他们把新婚地点定在了青岛。

新房是租来的,三居室,朱勇做了简单装修,花了近三十万元。他在青岛也买了房,却没告诉徐小钰,理由是以后要给她一个惊喜,深层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总觉得不是时候。

房子交了全款,交房却要等到后年,这也是租房的原因。

徐小钰没埋怨他连房都买不起,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房。朱勇花了那么多装修费,已经让她感动了。做生意的人都缺钱,全世界借钱最多的不是老百姓,是老板。她也不主张把本市的房子卖掉,总觉得还是留一条后路好。

超市的剪彩仪式很隆重,叔叔把副市长请了出来,区政府领导当然要跟着出席。网购冲击着零售业,不过,第一个月他们的销售额还是可观的。

徐小钰焦心的是白筝日益膨大的肚子。她让白筝做引产,白筝不肯,理由来回变,今天说害怕,明天又说这是一个希望。徐小钰倒理解她,当初她怀着白筝何尝不是希望,养到今天却是烦恼。世上的事不能说破,她宁可让白筝怀揣着这个希望。

公司里传言她要辞职。副总问她,是不是另有高就?她说,我有什么高就,就是辞职,也不过在家伺候孩子。副总说:那就是说,有了新的爱情?

她笑了。

副总对她不错。去年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跟客户吃过饭,副总在大床房里把她拥进一个角落。当时徐小钰笑了,说:你觉得有意思吗?跟一个半老徐娘?副总胳膊一下松了。她推开他说:你应该把精力用到小姑娘身上。副总讪讪地说:我们天天在一起,才是真感情。

徐小钰说:那你离婚,明天我就嫁给你!

副总说:你呀,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

徐小钰说:你找那些看不透的,在她们身上下功夫。说完离开了他的房间。

副总未必不是在想,她的离开跟这件事有关。她也不想解释。不过,不到最后时刻她还不想辞职。她的不自信来源于白筝。

朱勇利用进货机会回了一趟老家,他虽然是老板,婚姻大事不跟父母说总有些不妥。离婚时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归了前妻,另一个一直由爷爷奶奶抚养。他不知道该不该跟孩子说,或者由爷爷奶奶说,要比他自己说好。

徐小钰还不知道这个孩子,徐小钰那边有他不知道的吗?他偶尔也想过,一闪念就过去了。老父亲果然提了相同的问题,问:你了解她吗?

他说:处了好几年,也算了解吧!她有一个孩子,也上了大学。

父亲说:以前为什么离的婚?

他说:我没细问,合不来吧,都是十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父亲说:娶就娶个知根知底的。

他说:是。心里想,知根知底未必能过到头,有人娶了本村的闺女,不是照样离。父亲好像知道他怎么想的,告诉他说,村里一个光棍娶了外村的女人,结婚八年,才知道那女人是人贩子从宁夏贩来的,现在公安局找来了,差点儿把他当成拐卖人口的。

他觉得父亲说得有理。仔细回想,每次问徐小钰以前的事,徐小钰都不愿回答。她肯定不会是拐来的,不过,正常离婚有什么不好说的?她从来不说前夫的事,只要他一提,她就岔开了。

回到市里,他决定跟徐小钰好好谈谈。青岛超市那边已经理顺,房子也装修得差不多了,本市的超市他交给了新聘来的财务,就是那天跟他一起吃饭的姑娘。女孩子岁数不大,生意做得蛮精。徐小钰利用年休假去了青岛,主要对房子装修提出建议,朱勇说:房子是你住,当然要让你满意。

徐小钰很乖巧,说:你这么费心,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朱勇再三让她说哪儿还不满意,她在无关紧要处说了几条,朱勇马上就采纳了。那天晚上,朱勇跟她说了老家还有一个孩子,这倒让徐小钰意外。她有些不悦,不过想到就是他们结了婚,孩子也不会跟过来,她又有些释然。都到了这个岁数,难道还想嫁一个没儿没女的?真是那样,也未必是好事。想到这里她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绝不让他受一点儿委屈。

朱勇大为感动。

徐小钰下一句话是: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这才是最要紧的,不过她没有当下说出来,朱勇未必想不到这一层,却仍然被她感动着。他觉得他们的婚事没有丝毫勉强,完全是顺理成章。

现在,到了最困难的环节。他有些发怵,不想问了,他知道一问她肯定不高兴。想到以后要结合为一体,这个环节是躲不過去的。他硬着头皮说: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吧!

她说:什么?

你以前的婚姻。

她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你都看见了,有一个孩子,归了我。这孩子成了我的心病,本来好好的突然得了这个病。怀了孕还不让我问。我连是谁的都不知道,我以前的婚姻就是这些,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你们怎么结合的?

她说:别人介绍,介绍人是谁我都忘了。

他说:怎么会!

她说:真的。我现在脑子不好使,过去好些事都想不起来。

他问:为什么离婚?

她说:我不知道。

她想起了白筝,无论问什么这孩子都说不知道。她问:是谁?白筝说:不知道。她又问:你跟谁作了孽,你还不知道?白筝说:不知道。她问:你打算怎么办?白筝问:什么?她说:肚子里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白筝说:不知道。她说:你难道想生下来?生下来怎么办,你要带着她上学吗?白筝说:我不知道。

她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朱勇:我不知道。她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生硬。她说:那时候的事好些都忘了,只记得总是打架。

他说:他现在在哪儿?

她说:我真不知道。离了婚我从不打听他,别人跟我提他,我都觉得恶心。

他说:怎么会恶心,就算合不来也不至于这样,好些离了婚的还能做朋友。

她说:求求你,别问我这些了。我说不清楚。

他说:我是关心你,我们要在一起过日子,你的一切跟我有关。

她说:现在的一切跟你有关,以前的无关。

他说:以前的一切也跟我有关,没有以前的你,就没有现在的你。

她起身去了卫生间。

她在卫生间待了很久,开始坐在马桶上哭,后来不哭了,独自发愣。她有些后悔,不该跟着他来青岛,都说青岛是个好地方,对她却不是。这地方逼着她想起许多过去的事。

他在外面敲门,问:你怎么了?

她说:没事,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从卫生间出来他正看电视,看得出来他不高兴,脸一直阴着。电视里播的什么他根本没看。他胡乱地摁着遥控器,没一个台能让他感兴趣。他扔了遥控器,离开房间。

那天夜里他没有回来,她有些害怕,到外面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只好给他打电话。开始他不接,后来接了电话,告诉她不用等了,自己休息吧!他的口气是平静的,她听得出来他生了气。

她不肯信任他,这就有了问题。他的询问让她恐惧,她的逃避不会没有原因。他想搞清楚,父亲的话还在耳边:搞清楚了,离婚不算污点。

下了火車他直接去徐小钰家,敲门,里面没有动静。给徐小钰打电话,还是关机。他只好再敲门,他相信徐小钰在里面。

过了好半天才开门,白筝站在他面前,睡眼惺忪的样子。他问:你妈呢?白筝摇头:不知道。又问:家里就你自己?白筝点点头。白筝的样子像是吃了安眠药又被叫醒,朝他暧昧地笑了一下。她穿着一件居家的套头裙,因为面料太透,朱勇有些不自在。他说:告诉你妈我来过。说完转身走开了。

这不是亲生女儿,亲生女儿穿一层薄纱样的面料,父亲也不会不舒服。想到她刚才的笑容,他觉得这孩子远比想象中复杂,徐小钰说她是受害者,受害者有这么满不在乎的吗?他需要对一个不了解的人保持距离,甚至想到了她的母亲,他又了解多少?

孩子的表现让他决定先不去寻找徐小钰。超市里有许多事,中午他请财务吃饭,女孩子爽快地答应了。一顿饭他把超市里的情况掌握了,这个女孩子不错。他想拍拍她的脸,轻轻地拍,像一个长辈喜欢同院里的某个小女孩儿,也可以理解为一个男人在抚摸喜欢的异性,边界是模糊的,只有当事人知道,也只有当事人控制,随便向哪个方向发展。

徐小钰从他脑海里跳出来,抹着眼泪,刚才的念头顿时消了。这世上有不包含爱情的性吗?没有。可以反驳他说,跟妓女就没有爱情。他仍然要说:没有,没有不包含爱情的性。也就是说:他相信爱情!

如果不相信,他可以把眼前这个女孩子带回家,他单身了好多年,算得上风月场上的老手。他跟徐小钰最初不过是许多性关系中的一个,随着徐小钰遭受一系列变故,别的女人变得不重要了。

他想,要不要把白筝安排到超市,给财务做个助手。白筝学的是工商管理,未必不是一条出路。要紧的是让这个孩子变得可控。她怀孕了,不能成为她肆意行事的理由。坏事应该变成好事,把孩子生下来,她抱起孩子就抱起了责任。她需要一个生存技能。他为什么这么想?这不是他的女儿,徐小钰跟他有性关系,没有法律关系。

这么一想他就笑了,笑自己。徐小钰一直不接他的电话,他用不着这么想。送走财务,他又去了徐小钰家,白筝开门时满脸不高兴,沉着脸说:我妈不在。

他转身回了自己家。

屋子徐小钰上次收拾过,还算整洁,只是有一股陈旧味儿。他开了窗,从窗口往下看,一眼看见徐小钰坐在花坛前长椅上,一枝鲜花探出来,盛开在她脸颊旁,孤零零的样子让人心痛。这是说她,也是说花。没有那个宝贝女儿,她该是一个强大的女人,姿色出众,行事干练,有了女儿,她变得凄楚。

他走到楼下,悄然走到她身旁。发现他在身后,她并没有露出意外。他说:怎么在这儿坐着,你不是有钥匙吗?她说:想让风吹一吹。他说:回去吧!

他们回了屋里。以往这个时候,他们该接吻,朱勇主动吻她,被亲吻得浑身热烘烘的徐小钰则会主动到厨房,这是女人的天性,看到倾心的男子就想在厨房里讨好他。现在她坐着不动,朱勇准备自己下厨。

她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生气?朱勇本来想做丰盛些,突然没了兴致,煮方便面时切了点葱花,又做了鸡蛋。这已经不错了。她不能说出以前的经历,就是对他关闭了心灵。这是一个隐患,早晚都是事儿。就像父亲说的,他可以爱一个离婚女人,但是他不能进入一间关闭的屋子。

为了掩饰晚餐的潦草,他切一盘咸鸭蛋,这东西吃不完也坏不了。有些东西不是,吃不完就会坏。离婚总让人想起吃剩下的东西。他也是离了婚,但他把过去的一切都向她说了,一次诉说像脱去了一件沉重的衣服,心马上变得轻松起来。这个道理她怎么不懂?

吃过饭她给她孩子打电话,听得出来,孩子那边回答得潦草、不耐烦。徐小钰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孩子今天晚上妈妈不回去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孩子说没事。她又说,一定要活动,要在屋里来回走,把屋子收拾一下,轻微的劳动对胎儿有好处。放下电话,她好长时间不言声。她一直让孩子把肚子里的孽种处理掉,现在却告诉她怎么保护胎儿,她不知不觉中就妥协了。这就是家长。你以为你在管束孩子,其实是孩子在管束你。

徐小钰在哭。

朱勇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有一万个同情,这时候也无济于事。你不能只把你需要敞开的地方敞开,把别人需要你敞开的地方关闭。爱是同舟共济。他对自己想到“爱”这个字眼有些奇怪,一个经营好几家超市的男人不该这么想,他应该想利润。

这显然是一件没有利润的事,事情是这样的,它由欲开始,慢慢走向了温暖,走到一个地方突然停住了,没办法往前走。两个人坐在那里看了半天电视,想找话题,所有的话题都进行不下去。看看时间不早了,他说:咱们睡吧!

她突然发作了: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睡?

他看着她,猜她什么意思。

她又问:为什么?这是我的家吗?

他不回答,想,她要干什么?突然的暴怒从何而来?这毫无道理,他没做错什么。他说:是你刚才给孩子打电话,说不回去了。

我说不回去,就是要在你这儿睡啊!我在哪儿不能睡,跟谁不能睡?

他说:你随便,我又没强迫你。

她说:我算什么?算你什么人?老婆?情人?婊子?

他冷下脸:你自己定,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知道老婆是怎么回事,婊子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不知道。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说:老婆是过日子的,情人是为爱而生。婊子睡觉为了钱,你不知道婊子昨天是干什么的,她有没有家,家在哪里。甚至她告诉你的名字,都是假的。她本来姓宋,也许告诉你的是姓刘。本来家在安徽,也许告诉你家在沈阳。

她的愤怒被打退,沮丧地坐在那里,他仍然不依不饶,他想:今天不是我挑起的,既然说了,索性把所有话都说出来。他说:婊子向你打开身体,却关闭心灵,你永远不了解她,猜不透她。假名假姓假地址,假情假意假温馨。她有心里话不会跟你说。她只是收钱,你跟她永远不在一个世界。

她哭了:你放屁!朱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没花过你一分钱,我给你做饭,收拾屋子,陪你睡觉,跟你要求过什么?

这说的倒是真的。朱勇緩和了口气,说:是你让我说的,老婆是怎么回事,婊子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婊子是怎么回事,没拿你当婊子,我关心你,想知道你以前怎么回事,我也替你着想,想将来你该怎么办?

他本来还想说,突然发现徐小钰一动不动,嘴唇变得青紫。他喊: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有理吗?你说话!

徐小钰仍然不言声。他扑过去,徐小钰已经晕过去,他掐着她的人中,掐的时候手都在哆嗦。他终于把她掐醒,她伸出胳膊搂着他放声大哭。她说:朱勇,你别把我扔下!

朱勇流泪,他懊悔,恨自己。

徐小钰说:你赶我,我也不走。我离不开你!

那个夜晚,他们相拥而眠。

白筝拿起听诊器,把听筒放到肚子上。听人说,这个月份的孩子已经有了胎心音。她不能自己听,也不敢让徐小钰帮她。孩子的爸爸按说是个帮手,现在连跟他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她想跟同学商量,就是无法开口。

自己到药店买了听诊器。听筒在肚子上一步一步丈量,终于听到了孩子的心跳声,声音好大,有时沉稳,有时欢快。他跟妈妈心跳的频率几乎一样,白筝欣悦地听着,内心渐渐安静下来。羞愧、耻辱都消退了,代之以生命的圣洁感。

她想起陈院长的丈夫,学院里一位有名的教授,学校的骄傲,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学校有一位名声很大的教授,该是何等荣耀、何等宝贵!陈院长脸上泛着光,干起工作来一路小跑。她丈夫不光发表了无数论文,出了许多书,讲台上也是个骄子。黑板前的太阳,照耀着讲台下一张张向日葵般的脸,那些脸庞随着他的讲述而生动、惊羡。女生宿舍,有一些夜晚在议论男人,某一天,一个女生说:我要嫁人,就嫁钱教授那样的。

屋里一片沉默。

没人不赞同她。遗憾的情绪在宿舍里蔓延,绵密而又柔软的惆怅。有人说了句:陈院长命真好啊!换来的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那一刻,白筝坚定了信念。是信念,而不是念头。当女人把爱情变为信念时,她无往而不胜。她有理由,也有自信。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表面大大咧咧,内心敏感细腻,她知道老师喜欢她,这能从目光里读出来,她曾经为老师的喜欢脚步轻快。把喜欢变成行为,还有一个不太容易的过程,命运很快给了机会,让她如愿以偿。

她一遍遍回味那天的情形,下午,明媚的阳光照进屋里,书桌上咖啡飘着香气,如烟如缕。老师的话如涓涓细流,她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陈院长,不,她比陈院长做得更好。无论是家务,还是床上她都能更出色。她躺在地板上,为老师盛开。

她在日记里记下了那个日子。日子下面,是一大段别人读不懂的感受。如梦呓,如戏词。她真的恐惧过,在深夜里一次次尖叫,不是表演,是无处倾诉,心中涌出许多念头,太需要一次表达,一次宣泄了。她相信,尖叫声会传到老师耳朵里,至少陈院长会告诉他吧?想到陈院长跟他说起这些时他内心的惊心动魄,她笑了。

陈院长问她,在寺院看到了什么?树林里有什么异常?她不回答。有时她微笑,越发让陈院长怀疑她神志有了问题。她真想俯到陈院长耳边,告诉她,这一切跟你有关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她找到了一个叫《宝宝树》的网站,不能问母亲的话,那里面都有回答。每天早、中、晚听三次胎心音,做专门的孕妇体操。她忽然爱做家务了,屋里所到之处整齐、干净。她给自己做好吃的,按孕妇菜谱做,她默默地对肚子说:孩子,吃吧,吃吧!她觉得自己血脉畅达,营养在身体里欢快流动。

她知道母亲要结婚。这都是因为她,她对不起妈妈。女人没办法就要嫁人,嫁是逃避,不是为了爱情。这一点不如她,她怀孕是为了爱情,爱情在肚子里,她收获满满的。

深夜,她听见母亲惊恐的喊叫,接着是深重的叹息。有一次她走进母亲卧室,看见母亲还在熟睡,她动了恻隐之心,不该让母亲担心。她什么都不能跟母亲说,她对不起妈妈,不过,自己也不容易。因为自己不容易,就把对母亲的歉疚淡化了。

她到街上买了布、剪子、针线,一针一线地做宝宝衣服。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晚上不回来了,嘱咐她这样那样,她巴不得她不回来。那些小衣服她一直藏着,怕母亲看见,她背着母亲做这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快乐。母亲以为她珠泪洗面,她怎么会明白,女儿是如此自信、如此欢欣地活着。

她听着孩子的心跳声,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徐小钰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那个小区。

地址是打听来的。她跟语文老师的事,后来传开了,谁都不敢当面跟她提起此事,现在她问,人家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小心回避着。不过,她还是知道了地址。

朱勇走在身边,她没跟朱勇说干什么,只是说带他来看一个人。那天晚上昏厥后,朱勇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违拗她。不过她心里明白,那天不怪朱勇,怪的是自己。

她知道自己漂亮,漂亮意味着脆弱。漂亮女人在别人看来,意味着不安全。她不该要求朱勇带着疑虑结婚。

小区是一家大国企的宿舍,企业破产,小区就成了没人管束的“孩子”,破败不用说,破败中还带着任性,带着蛮横。有人用车间废料焊了一个铁臂阿童木,这还是刚破产时干的,表达着工人的不甘与希望。现在,神勇的阿童木成了野孩子,破衣烂衫上锈迹斑斑,张牙舞爪而又没有底气。

原来的住户差不多搬光了,现在住的都是农民工,只有她要找的那个人还在这里。刚下过雨,小区到处是泥泞,垃圾发酵的恶臭中带着酸腐。他们小心地绕开垃圾,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楼。

顶层是三楼,楼梯上的灰尘、痰迹让他们屏住呼吸。徐小钰定了定心,轻轻敲门。没人应声。她又使劲敲了一会儿,旁边一家开了门,问她找谁。徐小钰说:找霍老师。

邻居说:他耳朵背。

她问:在家吗?

邻居说:在,肯定在。

徐小钰差不多是在擂门,就在她要转身时,听见屋里响起脚步声。门开了,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面前。朱勇不知道这是谁,徐小钰带他来这里干什么。直感告诉他,这不是她的直系亲属,这么老,也不会跟她有什么瓜葛。

那张脸有些迟疑,甚至带出一点惊慌。徐小钰问:还认得我吗?

老人脸涨红了,手有些抖, 说: 认得,认得。

她说:好些年不见,来看看你。

老人用弯曲的手指点着朱勇问:这是谁?

徐小钰说:我爱人。

老人说:进来吧!

这回朱勇看明白了,老人眼中确实有一丝惊慌。他跟着徐小钰进了屋,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徐小钰发现了灯绳,从墙壁一直拉到床头,在床头边的椅子上拴着。她用手碰了碰,灯亮了,屋里仍然是昏暗的。不过,他总算看清了屋里的陈设。

老人说:坐吧。

朱勇不知道该坐哪里,屋里乱得没法陈述,脏不用说,找不到能容下人的地方。不光没地方坐,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刚一抬腿,碰倒了板凳,想往左边走,看见地上放着一个锅,里面是已经结成冻的面条,差点儿踩了。徐小钰拉过一把椅子,放在他跟前,说:你坐这儿吧!他看了看,上面还有水渍。是脏水。从兜里掏出纸巾把水渍擦干净,他小心地坐下,心里别提有多别扭。

徐小钰不在乎,她把老人的被褥往里掀了掀,坐到床边。

老人看着他们,猜着他们的来意。

徐小钰说:我们没事儿,多年不见,我想看看你。

老人说:我挺好。

儿女不跟你在一起?

老人说:儿子断绝关系了,两个闺女,也跟没有差不多,她们不常来。

徐小钰问:身体还好吗?

老人说:不好。全身是病,没要命的病。

那就好。

老人说:我盼着有要命的病啊,把命要了才好。

别那么想。

老人说: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徐小钰说:在一家公司,部门经理。

老人说:我不懂,现在的事我都不懂。他指了指对面柜子上的电视,说:外面的事,我都是从电视里听来的。

朱勇顺着老人的手指,看见一台黑白电视放在对面,上面飘着无数雪花。他想,看来两个闺女对他真不怎么样,不怪老人抱怨。

老人说:我也常想起你,盼着你来,我知道你错不了,我语文没教好,带累了你。

徐小钰说:语文要是好,我能考到北大。说着她笑了。她说:你看,我要结婚了。上一个我不喜欢,是家里硬让我嫁的,这一个才是我的所爱,领来让你看一看。我觉得你想知道。

老人说:你找上喜欢的我就放心了。说着老人回过身,掀开枕头摸索了一阵,什么都没摸出来。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自言自语:我好忘事,钱放在哪里想不起来了。

徐小钰说:你找钱干什么?

老人又掀开褥子,终于摸索出一个信封,他用手捻着数了半天,大约有两千元。说:我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随个份子吧!

徐小钰推开他,说:还没定什么时候结婚,定了日子,再收你的。

他们离开时像逃跑,徐小钰手忙脚乱地推着信封,答应下次再来。她的慌乱传染了朱勇,在楼梯口,朱勇平地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他心里闪过疑问:他是徐小钰什么人?徐小钰干吗带他来这里?

下了楼,徐小钰才流泪。她在屋里笑容满面,出来倍加伤感。她同情这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出了小区,朱勇带她走进一家茶室,在雅间里茶艺小姐倒了茶便知趣地离开,徐小钰仍然在流泪。朱勇把纸抽递给她,等着她解释。

她说:离婚的时候我好恨他,觉得他把我一生毁了。现在知道,他没毁了我,是我把他毁了。

朱勇静静地听着。

她说:你一直问我前夫的事,问我为什么离婚,你今天看见了,前边结婚的那个,人家没任何错,错在我。我跟这个人的事,成了我们学校爆炸性的新闻,到我结婚时,别人其实已经忘了,我还忘不了,我背着一个轰动一时的事件结了婚,怎么能过得好?

朱勇听着。

她说: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因为我,他离了婚,又被学校开除了,儿女当时都跟他断绝了关系。在最关键时刻,我按校领导的提示改了口,说他强奸了我。其实,是我愿意去找他。我一直忘不了他,总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觉得对不起他。直到跟你在一起,他才不再出现。你每问我一次,就让我想起那段日子。我现在跟你说出来,再也不觉得对不起你。你还愿意娶我,我就嫁;不愿意娶,我再不嫁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朱勇拥抱起她,在她脸上吻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充实、健康、圣洁。这不只是拥有一个女人,是拥有了一个世界,他们心心相印,互相取暖。

详细经过他不想再问,不该让女人重温她所经历的不堪。她现在的态度,恰恰说明她恢复了健康。她没有丧失同情心,这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她不介意,以后應该一起关心这个老人。不管他以前多么恶劣,生活已经惩罚了他,现在是帮他度过风烛残年的时候了。

在岁月面前,错已经不是错,只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罢了。对未来,当倍加珍惜。

徐小钰刚刚举办了婚礼就从青岛赶回来,白筝要分娩了。

她和朱勇一起,把白筝送进医院。

她曾想让白筝在青岛住院,那里没人认识她。白筝不肯,她说:我光明正大地生孩子,有什么怕人的。

徐小钰无奈。

自从见过语文老师,她对一切都想开了,不管做过多少荒唐事,结局无非跟那个老人一样。她结了婚,有了朱勇,耻辱感烟消云散,以后等着他们的是幸福。只不过这幸福来得晚了一些。

白筝住进病房,第一件事是给同学发短信,最要好的六个同学,她都发了。她告诉她们,她住进了产房,B超说她将有一个儿子,至于父亲是谁,暂时保密。她不想给对方带来麻烦。

同样的短信她也发给了陈院长,猜想陈院长会不会在家里说。陈院长心直口快,一定会说,她的丈夫听了会如何?大概如晴天霹雳一般吧?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经过了炼狱般的孕期,终于轮到她出牌了,好牌马上就到她手里。打出这张牌需要的残忍,她有。心里的狠劲儿足够她用。

医生说,她的耻骨已经张开,随时可能生产。徐小钰天天在她身边陪着,朱勇一天三次送饭,这位继父不再理会生意上的事,天天在家里做好饭,开着宝马车送到医院。有一次,他在医院门口堵了四十分钟,送上楼时一脸歉疚,不停地解释。

准备进入产房前,白筝又给同学发短信,问陈院长怎么样。她不问钱老师,只问陈院长。没有收到同学的回复她就生了。一个七斤九两的大胖儿子。一见到这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徐小钰笑得合不上嘴。原来,那些道德、伦理、耻辱,在生命面前很容易退却!一家人谁都没觉得颜面扫地,抱起孩子,就像抱起了未来。

徐小钰把孩子抱到白筝跟前,白筝探起身看了看,孩子还在熟睡,她从孩子脸上看见了老师,那个在讲台前飞扬的生命。不错,是他的孩子,二十年后会跟他一样才华横溢。

她跟母亲要手机。

徐小钰抱着孩子离开后,她打开手机,看见了六个同学的回复。她们告诉她,陈院长跟随爱人调到了北京,在一所985大学任教。家已经搬走了,搬家时好些老师去帮忙,现在已经走了三个多月。

她想到的第一个词是“逃”。

她笑了,才不怕他们逃呢,她有孩子就有一切。

满月后,她要抱着孩子去北京。徐小钰不问她要干什么,猜也能猜出来,多问又有何益?不过,当她听白筝说要找陈院长,还是没反应过来。

她问:你找陈院长干什么?

白筝笑而不答。

徐小钰似乎开了脑洞,但又迷惑了,说:你不是说,陈院长的爱人跟你们院里一个女教师好吗?

白筝说:那是过去,后来他属于我。

徐小钰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她没阻拦白筝,跟朱勇商量,朱勇也说别管,管也没有意义。他能走进徐小钰的世界,徐小钰永远走不进白筝的世界。好在有高铁,她们把白筝送到高铁车站,抱着一肚子担忧回了家。

后来的三天,他们天天握着手坐在一起,直到白筝安然而归。

一个月后,白筝收到同学的短信,陈院长爱人因抑郁症自杀。因为是一位著名学者,微信很快爆屏,死因也传出很多版本,却都跟白筝无关。微信里说,这位学者长期抑郁失眠,又对自己的学术成就不满,不得不自我结束痛苦。

有人在微信里发了张图片:一颗流星从夜空中穿过,旁边有无数星星闪耀光芒。白筝扔了手机,抱着孩子在沙发上发呆,母亲喊她吃饭,她一动不动。

徐小钰不再喊,吃完饭跟着朱勇去了超市。消息她也看到了,没当回事,她不知道那个青年学者就是陈院长的丈夫。白筝有些反常,不过,家里早已经习惯了女儿的反常,徐小钰也就不在乎。

白筝还在发呆,她抱着孩子去北京时,内心充满了成就感。陈院长听到是她的电话,声音还有一些欢快。陈院长说:我家小区有个湘菜馆,我在那里请你吃饭。白筝没客气,在陈院长订好的雅间里等着。说好中午十二点,陈院长晚到了半小时,白筝还以为她不来了。

陈院长是小跑着来的,就像以前一样。她总是忙碌:刚搬了家,什么都得收拾。学校也忙,让我在党委宣传部,还是处长。怎么样,你挺好吧?白筝把手里的孩子递给她。陈院长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说:我都不会抱孩子了,想不起当年是怎么把孩子抱大的。白筝把孩子脸上盖的手帕拿开,露出可爱的脸。陈院长情不自禁地说:这孩子真漂亮!

白筝说:是啊。您说,像谁呀?

陈院长看了半天,脸忽然白了,把孩子递还给白筝。她想起去年夏天一个傍晚,丈夫对她说要调到北京。以前他一直说哪里也不去,学校拿他当宝贝,他要对得起学校。她问:你改主意了?丈夫皱着眉说:我联系好了,那边给你的安排不错。她问为什么,丈夫不说。这里面有状况。她知道丈夫那颗脆弱的心多么复杂,那是一颗玲珑的心,里面七窍相通,每一个窍里都是敏感多情。这不是第一次。她以简单包容他的复杂,以迟钝包容他的敏感。在别人面前他是大教授,她知道那是个孩子。她不问了。她一直以为女人的至高智慧在她这里。她硬着头皮对白筝说:我看不出来。

白筝笑了: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

陈院长鼓起勇气说:白筝,你妈说不说你,我得说你。虽然我调到了这里,在我心里还是你的老师,你说是不是?

白筝点头。

你这么做不对。你这么赌着气把他生下来,对他不负责任。你让孩子过什么样的生活?他没有父亲,没有正常家庭,没有一个孩子应该有的正常亲情。

白筝说:他怎么会没父亲?只要我想找,他就有父亲。他也有正常亲情,我爱他,姥姥爱他,父亲虽然不在身边也一样會爱他。你说是不是?

陈院长咽了一口唾沫,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白筝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他。我怀孕时你操了不少心。你看见他,以后就放心了。

陈院长说:你打算怎么办?

白筝问:什么怎么办?

陈院长说:往后你怎么生活?还上不上学?

白筝说:别人怎么生活,我就怎么生活。想上学,我就回去上学;不想上学,我就想办法找工作。实在生活不下去,他父亲总不能不管。他不管我行,总不能不管亲生儿子吧?该发愁的是他,不是我!

白筝听见了一声尖叫,只不过这尖叫声不是她发出来的,是陈院长。在她的想象中,陈院长的尖叫声冲出了雅间,在湘菜馆里久久回荡。

实际上陈院长并没有出声,只是低着头沉思。服务小姐拿着菜单走到她身边,白筝接过来点菜,这次她要请陈院长,表达她的感谢。感谢什么,她还没想清楚。

她不想伤害陈院长,只需要陈院长把信息传递过去。陈院长一向藏不住话,回到家不会不说。菜很快上来,白筝以主人姿态请陈院长吃,说:老师为我操了不少心,今天我请老师,您吃吧。陈院长说:你吃。你吃就是孩子吃,孩子无罪。

白筝说:我也无罪。

陈院长语塞,只好先动筷子。她一直在嘱咐白筝、批评白筝,内心显然是慌乱的。吃了几口就推说学校有事,匆匆告辞了。

白筝不紧不慢地享受着饭菜,她的胃奇异地好,感觉营养正变成甜香浓郁的奶汁。结账时服务员说:刚才那位女士结过了。她想,陈院长真是个好人,一个好老师,她打心眼儿里感激她。

从北京返回,她收获了满满的自信,她一遍遍想象陈院长回家的情形,是激烈的,还是尴尬的?是冷漠的,还是你死我活的?不管怎么说,她证明了自己才是强者。现在她明白,她的自信经不起一条短信的打击。她拿着手机,一遍遍看着同学的短信,默默咀嚼苦涩。

她真的没打算对老师怎么样,只想让他们知道,她赢了,她是胜利者。现在,到手的胜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滑走了!

晚上,她跟徐小钰说了经过,她说:他不是坏人,坏人是我。他是一个才子,我真心爱他,发自内心地爱。我只想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他,要的并不是这个结局。

母亲听着女儿的忏悔,她在意的不是女儿的情事,而是女儿的敞开。她听着女儿的述说,内心洋溢起欣喜,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走进了女儿内心。她知道,女儿已经成长为大人了。

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合格的母亲。比她强。她带着女儿生活时,内心远没有女儿丰富、成熟。她抱着女儿在街上行走,内心充满惶惑、惊疑,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敌人。女儿不是,女儿以强者的姿态忏悔,语气中稳操命运。

深夜里尖锐的惊叫声,成了女儿生长的背景。她背负着责任、罪恶、歉疚,不断回视生活的阴影,内心已经走出黑暗,迎接光明。

她把女儿拥在怀里,女儿也抱着孩子,母女三个紧紧依偎在一起。

原载《花城》2019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杜小烨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盛开的方式

阿  宁

这个小说是我八年前开始写的,最初写了一个5000多字的开头,不知道为什么扔下了。过了两年,我从电脑里发现了它,觉得这个开头不错,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写了。

我电脑里这种乱七八糟的开头很多。我是个很随性的人,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现在有了兴致,我又接着往下写,写到两万多字的时候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又放下了。

所谓更重要的事,是我一部中篇小说被某个制片商看中了,要改编成电视剧。那时触电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

我后来知道触电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不是让人家电死,就是让人家电傻了。那时年轻气盛,觉得别人能写,我也能写,算不了什么。结果是电视剧没有写成,这个小说也瘫痪在了电脑里。

带着从电视剧里得到的满身伤痕,我又回来写这部小说,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发现原来那个开头很浅薄,人物也不对。我不想放弃这个题材,于是又重新写,一写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最近我重看了一遍,竟然被自己感动了。

我觉得我要是愿意重看,并且能看得下去,大概就能算得上是好小说。我所以感动是因为我看到了里面人间的温暖,我一直以为我写的是寒冷,其实不是,温暖的情绪一直在里面弥漫着。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觉得这是很珍贵的。

对现在这部小说,我还有好多地方不满意,我一直以为好的小说家就是能不断地不满,能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到位,愿意下功夫改正。我想改正,可惜因为发现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

小说原来的题目叫《谁家有女初长成》,我的责任编辑说这个题目跟别人重复了。她也不满意,觉得没有体现出小说真正的意旨。我一直以为,好的编辑应该总是对作者不满意,并且肯说出来。她肯说出来算是够意思,我得重视。为了现在这个题目,我用了差不多四天时间,想了二三十个题目,最后这个责编终于认可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我还行,还不算老。我还能跟得上文学界的要求。

这件事提醒我,文学不是比谁写得快,而是比谁写得好。写得好就要沉得住气,写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想起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我们要当胜者就得勇于慢,命运往往偏袒慢的一个。

写到这里,以往我要写一段感谢的话,这次偏偏不这么写。我不说感谢谁了,把这些记在心里,体现在以后的创作上,这比什么都强。

阿宁,男,現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河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

河北省第十届、第十一届人大代表。

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狠如羊》《坚硬的柔软》等十余部。

小说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优秀中短篇小说奖,

《小说月报》优秀中短篇小说百花奖,

《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佳作奖,

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

另有影视作品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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