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红记》在清代的传播
2020-06-18王军明徐州工程学院江苏徐州221111
⊙王军明[徐州工程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1]
没有哪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和戏曲史会忽略掉孟称舜的《娇红记》,但《娇红记》在清代的曲坛上几乎是踪迹难觅,甚至连清代最流行的戏曲选本《缀白裘》都没有选录其只言片语,而小说《娇红记》却盛传不衰,造成这种待遇差异的根本原因在于清代的文化语境。
一、“娇红记”戏曲故事在元明时期的传播
以《娇红记》为首的元明中篇传奇小说是“元明清三代戏曲取材的渊薮”,“流播既广,知之者众,乃至名公才子,亦谱其事为剧本矣”,取材自《娇红记》的元明清戏曲作品有元代王实甫的《娇红记》杂剧、邾经的《王娇春死葬鸳鸯冢》杂剧、汤舜民的《娇红记》杂剧、金文质的《誓死生锦片娇红记》杂剧、明代刘东生的《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杂剧、沈寿卿的《娇红记》戏文、孟称舜的《节义鸳鸯冢娇红记》传奇、清代许逸的《两钟情》传奇。
今所能见到的《娇红记》的最早刊本为明建安书林郑云竹刊本,书名为《申王奇遘拥炉娇红记》,题“元邵庵虞伯生编辑,闽武夷彭海东评释”。《宝文堂书目》《百川书志》均有著录,《百川书志》题“元儒邵庵虞伯生编辑,闽南三山明人赵元晖集览”,虞伯生即虞集,显系伪托。
王实甫《娇红记》杂剧仅存佚目,曹寅《楝亭藏书十二种·录鬼簿》著录而为世人所知。
邾经《王娇春死葬鸳鸯冢》尚存残剧,见收于《全元曲》第七卷,辑存套曲【黄钟】【南吕】两套,剧名为《死葬鸳鸯冢》。后附录《北词广正谱》异文一曲和《词林摘艳》异文一曲。
汤舜民《娇红记》杂剧已佚,《录鬼簿续编》和《太和正音谱》著录。
金文质《誓死生锦片娇红记》杂剧著录于《录鬼簿续编》,仅存题目和正名。
明初刘东生的《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现存宣德年间积德堂刊本,情节大体沿袭《娇红记》小说。
沈寿卿的《娇红记》多用故典,词句藻丽,吕天成《曲品》评曰:“《娇红》此传虞伯生所作,而沈翁传以曲,词意俱可观。以申、娇之不终合也而合之,诚快人意。第本传中有娇之妒红、红之讦娇、生之惑鬼、娇之远别种种情态,未经描写,殊未快意。”
作为该题材的扛鼎之作,孟称舜的《节义鸳鸯娇红记》凸显了这一发生在北宋宣和年间的历史事件中所包孕的“笃于其性”的率真纯洁的“至情”:“作者极情尽态,而听者洞心耸耳,如是者皆为当行,皆为本色。”
上述戏曲作品虽取径相同,但情节上略有差异。上述作品尽管多已不存,可是仰赖文献记载,尚可管窥其在元明时期传播的盛况。
二、清代被禁毁的戏曲《娇红记》
“孟称舜的《娇红记》传奇并非案头之作,而是一部舞台型(或称戏剧性)很强的戏剧作品”,但和元明两代的传播广度相较,“娇红记”故事到了清朝,就只剩下小说一脉。《娇红记》在清代被禁,固然有清廷禁毁和时代文化的双重原因,但孟称舜的创作初心已经给这出戏带来了接受上的障碍。
(一)《娇红记》小说和戏曲在清代传播的不同境遇
小说《娇红记》在清代的广泛传播,不仅因为有单行本和大量选本的存在,更因为其广大的读者群。
小说《娇红记》有单行本。据严宝善《贩书经眼录》稿本卷九著录:“嘉庆新刻校正娇红双美全传,不分卷,卷端题楚江仙隐石公编辑,吴门翰史茂生评选,嘉庆间写刻巾箱本,竹纸,衬订二册。是书写宋宣和间济阳申纯(厚卿)与其舅氏女娇娘故事,并涉及婢女飞红。按《娇红记》为元清江宋梅洞所作小说,元明间刘兑(东生)著为传奇二卷,此又据以编成小说。目次为晤娇、词合、媒书、亲辞、病叙、互醋、露别、歧赠、双第、妗变、私亲、情殇、会穴、歌挽等二十目。正文虽不分卷,书末有‘娇红传卷之八终’七字。此书现归浙江图书馆收藏。”
清代收录《娇红记》的小说选本有《艳情逸史》《国色天香》《古今图书集成》《香艳丛书》《女聊斋志异》等五种。
由上表可知,即使是在文禁森严的清代,小说《娇红记》的传播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被大型图书的收录毫无疑义地证明了小说《娇红记》备受清代读者所乐见这一观点。更何况,还有一个很有意味的事实存在,现存最早的《国色天香》金陵万卷楼刊本刻于万历二十五年,并未选录《娇红记》,直至清代重刊才被选录。
小说《娇红记》在清代的广泛传播还在于其庞大的读者群,主要是文人士子,下层普通民众如婢女、妓女,以及拥有较高的经济和社会地位的商人群体。
夏敬渠《野叟曝言》第三十一回:
(璇姑)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青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
瘐岭劳人《蜃楼志》第三回:
素馨自幼识字,笑官将这些淫词艳曲来打动她。不但《西厢记》一部,还有《娇红传》《灯月缘》《趣史》《快史》等类。素馨视为至宝,无人处独自观玩。
历代小说中提到《娇红记》,都把它作为可导邪夺贞的“淫书”一类,如《刘生觅莲记》写刘一春游妓院,妓女许文仙出《娇红记》与刘生同观;又《钟情丽集》中写辜生与瑜娘同观《西厢》《娇红》等书,私下成夫妻;《浓情快史》第三回,写张六郎想勾动武媚娘情欲,有意给她看《娇红传》;《寻芳雅集》《五色石》等小说也都提到过《娇红传》;《剪灯余话·贾云华还魂记》写娉娉:“遍阅简牍,见有《娇红记》一册,笑谓苕曰:‘郎见读此书,得无坏心术否乎?’”这些情节都在无形之中为小说《娇红记》的“淫书”性质作了定论,也由此可见《娇红记》影响之恶劣及流传之广泛。
和小说《娇红记》在清代的广泛传播情形有所不同,“娇红记”戏曲故事在清代的传播极为有限。
孟称舜的《娇红记》在清代几乎踪迹难觅,甚至在清代的戏曲选本中也难觅其芳踪。孟称舜的《娇红记》仅见于李渔的《闲情偶寄》,甚至于清代甚为流行的钱德苍的戏曲选本《缀白裘》也不见收录,更不用说周祥钰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叶堂的《纳书楹曲谱》、王奕清的《康熙曲谱》、无名氏的《千家合锦 万家合锦》等。清人创作的“娇红记”戏曲故事惟有清初人许逸的《两钟情》,但也未见被其他戏曲类选本和曲本所收录。
(二)孟称舜《娇红记》的多元主题与先天不足
孟称舜对于小说《娇红记》的改编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上层社会的腐朽、贪婪与荒淫,“访丽”“归图”“玩图”“客请”“演喜”等出凸显了帅子整日花天酒地的荒唐生活和只想美人在怀的卑下人格。明末重货利、重实惠的价值观念在上层社会形成了官员间或官商与富豪大户人家之间通婚的风气。据此,《娇红记》折射出政治风云突变下,以门第为基础的婚姻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现实。
作为爱情悲剧的《娇红记》在当下学术界得到了很高的评价,王季思先生赞誉它是“介于《牡丹亭》与《红楼梦》之间的过渡作品”,并认为王娇娘“同心子”的婚配标准是“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带有较浓厚的现代性爱色彩”。“申纯、王娇娘爱情之路的细腻曲折体现了恋爱双方复杂的心理内容,在这点上,《娇红记》堪称古典爱情剧之最”。
余少时,偶读《娇红传》而悲之。然阿娇誓死不二,申生以死继之,各极其情之至,交得其心之安,示现鸳鸯脱,然存殁之外,又不胜击节叹赏也。夫古来佳人才子,每艰配偶,造化播弄,无可奈何。……情尽缘老,凄凉随之矣。安能贯通死生,游戏奇特,俾造化不得主张耶?且阿娇非死情也,死其节也;申生非死色也,死其义也。两人争遂其愿,而合于理之不可移,是鸳鸯记而“节义”之也。正为才子佳人,天荒地老,不朽之净缘。以视紫玉、韩重辈,胜气更凛凛烈烈。彼秦楼仙侣,跨凤双飞,明月玉箫,使千载之下寄想,乃两人情味,位置岂有逊焉。(王业浩:《鸳鸯冢序》,崇祯己卯十二年,即公元1639年)
坚贞不移,因情缘而合,为节义而死,便是孟称舜《节义鸳鸯娇红记》传奇创作的本心,如果仅从戏曲故事结构的角度来考察,王季思先生的评价和王业浩的序言可谓是食髓知味。
故事整体框架的编排固然体现了作者弘扬节义的创作初衷,但每一个情节本身,作为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在意义的传达上同样也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娇红记》对于王娇娘和申纯恋爱行为的细腻表现,在《娇红记》明代戏曲传播过程中必定会产生负面的影响。第四十五出《泣舟》中有几个很有名的曲子:
【玉交枝】拥炉时节,对花前,把盟言共设。[生]盟言虽有,也则休题了。[旦]盟言要忘也怎忘得,我如今这红颜拼的为君绝,便死也有甚伤嗟。则一件呵,郎青云万里,厚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但郎气质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当得千万折?怕误了你,误了你他年锦帐春风夜。[合]这情怀,教人怎撤?我便向黄泉,如何便贴?[生泪介]姐姐,你一身兀自不保,直恁顾念小生。小生此心,久已诉之老天了。
【豆叶黄】看香销玉减,病体唓嗻。再休想即世相逢,再休想即世相逢,做了波心捞月,镜中捉影,转转伤嗟。自如今、自如今义销恩断。则这衫上啼痕,积的有万层千叠。[贴泪介]看了,不由人不伤心也。
【川拨棹】今日个生离别,比着死别离情更切。愿你此去,早寻佳配,休为我这数年间露柳风花,数年间露柳风花,误了你那一生的,一生的锦香绣月。[合]一声声,肠寸绝。一言言,愁万叠。[生]姐姐果为小生而死,小生断也不忍独生了。
虽然故事大结局充溢着浓重的节义色彩,但丝毫没有减弱整个剧情洋溢着的春情,虽然没有露骨的性描写,但因其香艳的文笔,提倡男女相悦、无媒私合,赞成为情殉身,故在有清一代一向被当作淫书被清廷大力禁毁。清道光十八年(1838)江苏按察使设局查禁淫词小说书目(见余治《得一录》),道光二十四年(1844)浙江巡抚、学政开列禁毁书目(见《劝毁淫书征信录》),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禁毁书目(见《江苏省例藩政》),均列有《娇红记》。
现代语义范畴中的“情”在明清人的道德观念中固然无异于洪水猛兽:“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但淫戏犹不足以揭示清楚《娇红记》在清代传播受限的根本原因,因为在清代还有一组以淫妇为主角的比《娇红记》更为淫秽的剧目,竟然因广受读者和观众喜爱而得到广泛传播,如《水浒记》《义侠记》《翠屏山》,一旦受梓,很快便出现在清代流行的诸多戏曲选集中。上述三部传奇都约有1/4的出目成为当年流行的折子戏,如32出的《水浒记》就有《借茶》《刘唐》《杀惜》《活捉》《前诱》《后诱》《拾中》等7出折子戏,36出的《义侠记》被收录的出目除了展现武松做工的《打虎》和以武大为主的滑稽戏之外,《戏叔》《别兄》《挑帘》《吓痴》《捉奸》《服毒》等六出折子戏均以潘金莲为主角,且多和她的情夫西门庆有关。《翠屏山》中的《反诳》《交账》《戏叔》《送礼》《酒楼》《杀山》等六出折子戏都以潘巧云为主。
既然淫非其罪,那么,戏曲《娇红记》在清代的传播何以出现如此艰困的情境?原因在于清代的文化语境。“在民族歧视极深、绝对皇权专制的时期,帝王本身的思想意识往往就能决定着政治发展的趋势。”入清以后,在帝王的力推之下,社会思潮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明代中后期一度遭到严厉批判的程朱理学到清朝又恢复了它在思想界的统治地位。已故著名史学家孟森先生曾指出:“康熙朝之达官,几有北宋士大夫之风,而道学一脉,历雍、乾两朝,名臣迭出……考其渊源,皆自康熙朝理学诸臣所传播种子。”又说:“清之理学,实以帝王好尚,为有力之提倡。帝王为有益于政俗,但得躬行实践之儒,不问门户。”清代社会上上下下充塞的理学氛围非常不利于戏曲《娇红记》在清代的传播。
孟称舜在《节义鸳鸯冢娇红记题词》中有言:
传中所载王娇、申生事,殆有类狂童淫女所为。而予题之“节义”,以两人皆从一而终,至于没身而不悔者也。两人始若不正,卒归于正,亦犹孝己之孝,尾生之信,豫让之烈。揆诸理义之文不必尽合,然而圣人均有取焉,且世所难得者。知我者耳语曰:“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太史公传晏婴,则甘为之执鞭。而虞仲翔愿以青蝇为吊客,曰:‘后世有一人知我死不恨。’”然则世之知我,有如此两人者乎?呜呼!是亦我之所乐为死者矣。
即使是阳明心学左派甚嚣尘上的明末,孟称舜也惴惴地表示:“然则世之知我,有如此两人者乎?呜呼!是亦我之所乐为死者矣。”更遑论宋明理学已然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清代,观众的接受心理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三、结语
戏曲《娇红记》在清代的传播固然受阻,但它的影响仍在。《红楼梦》虽然没有提及《娇红记》,但二者在文学精神上存在着隔代的相通。伊藤漱平先生说:“《红楼梦》最后黛玉亦行绝粒而殒,此与王娇娘行径相同;宝玉虽未殉情,但也出世落发为僧。无论如何,宝玉可以说是为迎合其时读者心愿而创造出来的再世申纯。”更何况,袭人、鸳鸯、晴雯为人的风度气韵更无限接近戏曲《娇红记》中的飞红,而与小说《娇红记》无关。
①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价值》,《从〈娇红记〉到〈红楼梦〉》,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0页。
②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27页。
③〔明〕吕天成著、吴书荫校注:《曲品校注》卷下“具品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93页。
④〔明〕孟称舜:《古今词统序》,见〔明〕卓人月汇选:《古今词统》,崇祯刻本。
⑤庞越:《娇红记的舞台性》,《四川戏剧》1997年第6期,第44页。
⑥谢伏琛:《〈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补遗》,《文献》1983年第2期。
⑦〔清〕夏敬渠:《野叟曝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02页。
⑧〔清〕瘐岭劳人:《蜃楼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页。
⑨〔明〕王世贞:《艳异编》卷21“冥感部”,见《古本小说集成》第3辑第15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79页。
⑩王颖:《〈娇红记〉的美学特征及文化探源》,《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第70页。
⑪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96—497页。
⑫郑尚宪、张冬菜:《娇红记新论》,《艺术百家》2001年第4期,第33页。
⑬〔明〕孟称舜著、欧阳光注:《娇红记·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68—269页。
⑭冯其庸:《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⑮姚念慈:《再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面谕〉、历代帝王庙与玄烨的道学心诀》,《清史论丛》(2009年号),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年版,第151页。
⑯孟森:《明清史讲义》(下),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47页。
⑰朱颖辉辑校:《孟称舜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59页。
⑱伊藤漱平:《〈娇红记〉成书经纬:其变迁及流传过程》,《中外文学》1985年第5期,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