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业背景下乡村绅士化的特征与驱动机制——莫干山镇案例研究

关 晶，张朝枝

(1.仲恺农业工程学院 经贸学院，广东 广州510225；2.中山大学 旅游学院，广东 珠海519000)

0 引言

自1964年Ruth Glass将伦敦城市发展中出现的街区建成环境、社会阶层结构改变及原先破败的地区得以再生的现象称为城市绅士化以来[1]，城市绅士化已经受到诸多领域学者的广泛关注[2-5]，绅士化的研究也从欧美国家扩展到其他国家[6]。Parson 最早注意到很多乡村地区同样出现了与城市绅士化相似的现象，并在城市绅士化的基础上引申出乡村绅士化的概念[7]，乡村绅士化的研究也由此兴起[8-13]。

在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城市中产阶级、创意阶层等外部力量开始进入原本沉寂的乡村。这些群体的到来，使乡村空间环境与人口结构出现变化，具有小资情调的住宅、民宿、乡村艺术馆、乡村作坊等实体不断出现，并形成了诸如民宿村、画家村、艺术村等类型的“新乡村”，当地人口结构与乡村民居风貌的变化呈现出类似于西方乡村绅士化的特征。但这种形式的乡村旅游特别是以民宿为发展业态的乡村绅士化的驱动机制是什么、有什么样的特征，这些问题暂无明确的答案。本文以国内知名乡村旅游地莫干山镇作为案例，尝试回答这一问题。

1 研究回顾

1.1 乡村绅士化特征及内涵

Parsons等人认为乡村绅士化的主要特征是“绅士群体”追求对乡村的自然环境、独特生活方式及文化氛围的体验与消费，他们的到来会引起乡村建成环境的改变[7，14]。有学者注意到，在气候条件较好、经济中等发达、文化相似，并且有充足土地供应的大城市周边风景优美的浅山地区最容易出现乡村绅士化[15]。Alonso及Phillips的研究显示，进驻乡村的“绅士”群体通常有以下特征：教育程度较高，具有专业知识；大部分属于城市中产阶级，有较高的收入；追求乡村田园生活，生活品质较高，且对居住环境有较高要求[8，13]。作为中产阶级主要代表的新的服务阶级(new service class)出现以后，他们更加重视乡村环境的消费，并且他们往往会根据自己对乡村的想象与理解，构建田园诗的形象[16]。这些精英群体的视野与偏好可以对乡村景观的特质演变起到重要推动作用[17]，中产阶级通过在乡村的定居与休闲活动在一定程度上转变了乡村的功能，并使乡村从生产空间逐渐转变为消费空间[2]，绅士化过程中乡村的生活空间也会不断被重构[18]。随着资本及人口的流入，乡村地区的不动产价格会随之提升[10]，也很有可能“排挤”出原来社会阶层较低的人群[19-20]。一个地区出现乡村绅士化以后往往会对当地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产生广泛影响[11，21]。绅士化过程中“新”“老”居民之间的融合问题，同样受到了相关学者的关注[8，22]。Solana-Solana 在观察西班牙的乡村绅士化情形以后，曾经警告，在绅士化过程中，原居民与新进驻的群体之间的隔阂若无法有效消解，那么随着绅士化的持续加深及广泛出现，一旦期间有利益不一致的情况出现，那么极有可能会出现阶层之间的冲突[9]。

目前对于乡村绅士化并无一个明确的定义[23]，不过结合现有文献对乡村绅士化的讨论[7，9，18，24，25]，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判断乡村绅士化的出现：(1)区位：主要发生在城市近郊交通便利、自然风光优美的乡村地区；(2)特征(影响)：乡村建成环境改变、不动产(房租)价格上涨、居民阶层结构改变；(3)人口结构：城市中产阶级等群体陆续迁入，乡村人口结构多元化。

1.2 乡村绅士化的驱动机制

首先，从市场需求来看，西方研究人员认为，乡村“田园诗”和“怀旧”的景观意境能够对城市人群产生吸引力[26]，并由此引发大都市人群向乡村转移的“新田园主义”动机[27]。此外，通讯及交通方式的改变、时空压缩使城乡之间的交流更便利，城市人群在乡村地区拥有理想化生活方式的梦想更容易得到实现也是一个关键原因[28]。

其次，从政府政策来看，Bounds的研究发现，政府对乡村地区的投资、提供低息贷款以及提供良好的交通及公共服务等一系列政策、制度会对乡村绅士化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26]。地方管理制度及土地使用政策的改变，同样会促进乡村绅士化的发展，如地方政府对土地使用限制的松动以及对乡村闲置土地开发的鼓励等[29]。冯建喜等认为，政府或公共部门对乡村发展或住宅更新的奖励及补贴制度同样也会对乡村绅士化产生一定的推力[30]。

再次，从资本流动方面来看，资本的逐利行为也是乡村绅士化的重要推手之一。在早期有关城市绅士化的研究中，学界普遍认为租金差(rent gap)会导致绅士化的出现，即资本会自发流向更具开发潜力的低成本开发区[2，31-32]。在乡村绅士化的研究中，同样有学者发现由于乡村地区的土地更具有开发潜力，且开发成本较低，所以投资者会本着盈利的目的在乡村地区投资[15]。此外，乡村相对低廉的房屋购买及租赁价格以及乡村建筑的特色风貌，会对文艺爱好者和创意阶层等群体产生吸引力，这也是引发资本流向乡村的重要原因[12]。

虽然乡村绅士化的特征与驱动机制已经在西方国家得到了广泛讨论，但由于乡村发展程度、土地权属及社会背景等情况的不同，处于绅士化初期阶段[23]的中国乡村的绅士化特征与形成机制有何特点，是否与西方国家的乡村绅士化有不同之处，这些问题仍需要进一步探索。

2 研究设计

2.1 案例地概况

莫干山镇隶属于浙江省德清县，面积185.77km2，辖3 个居民区以及劳岭、仙潭、紫岭、后坞等18个行政村，本地总人口3.1万人。莫干山镇东望上海、南接杭州、北靠环太湖经济圈，境内自然环境优美，留存有丰富的人文景观和历史文化遗迹，著名风景区莫干山在其境内。自南非人高天成2007年创办“三九坞”民宿(裸心乡)以来，外来人口和资本不断涌入莫干山镇的乡村开办民宿。德清县旅游委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8月，全镇登记在册的民宿数量已达到530家①，其中外来投资商租用农民房子经营民宿的比例约占20%。2014年入住莫干山民宿的游客数量为62万人，2015 年接待游客130.3万人，2016年达到160.9万人，游客人数逐年增长②。莫干山镇的民宿主要分布于仙潭村、后坞村、庙前村、紫岭村、劳岭村等行政村。以“民宿+”为主要经济发展模式的莫干山镇，荣获中国国际乡村度假旅游目的地、省级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示范镇等称号。这种由民宿引发的乡村变迁，被称为“莫干山现象”。莫干山不仅吸引了外地人滚雪球般入驻，同时其乡村面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③。莫干山镇由外地人开办民宿所引发的乡村要素的变化，直观上呈现出与西方乡村绅士化类似的特征。因此，本文选择莫干山镇为案例探讨民宿业背景下的乡村绅士化。

2.2 数据收集

对于绅士化的研究，虽然也采用相关的统计资料，但这些统计资料通常无法满足研究需要。因此，为了能够更为清楚地掌握乡村绅士化的情形，通常需要研究者在相关统计资料的基础上，使用参与式观察和半结构访谈这两种方法[9，12，14]。

参与观 察 法：2017 年7 月12 日 至7 月30日，作者租房入住莫干山镇开展调研。在这一期间，作者对莫干山镇民宿分布比较集中的劳岭村、仙潭村、紫岭村、后坞村、庙前村等行政村展开了实地考察。调研内容包括：(1)对案例地的乡村民宿内外部特征、旅游发展状况、游客活动内容及乡村空间使用情况详细观察和记录；(2)结合谷歌地球卫星、照片等方式记录观察结果，记录民宿聚集区的民居形态，绘制各个村子的民宿分布状况示意图；(3)认真记录村庄内游客和村民的活动情况、环境氛围等内容。调研期间共拍摄或搜集村庄照片300余张，完成约1.5万字的现场观察笔记和调研日志。

半结 构 访 谈 法：2017 年7 月12 日 至7月30日期间，作者对政府官员、民宿业主、村干部、村民等31人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如表1所示)。对政府部门的访谈内容主要涉及当地出台的民宿管理文件、政策、旅游发展状况及管理部门对“莫干山现象”的解读等；对民宿业主的访谈涉及迁移动机、迁移时间、对民居改造与装饰风格等内容；对村民的访谈内容主要有村庄的空间使用状况、村民与外来者的交往状况、房屋出租情况、村庄人口变化情况等。在获得受访者许可的情况下进行了录音，并在访谈结束后进行文字转录。调研结束后，作者始终保持与相关人员的微信联系，并多次就存在的疑惑补充提问。

表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

2.3 数据分析

对获取到的资料采用归纳主题分析。首先，对访谈内容进行归类和编码，归纳出每一位访谈对象所陈述的重要内容；其次，在归类基础上提炼关键信息，如不同群体对莫干山人口变化情况、乡村风貌变迁等内容的描述；再次，按照研究主线对资料进行整体归纳分析，识别出莫干山乡村绅士化的特征及驱动机制，最终得出分析结果。

3 莫干山乡村绅士化的特征

3.1 人口结构多元化

在外来者进驻之前，莫干山镇的人口结构较为稳定，随着投资民宿者逐渐增多，该地区的人口结构开始多元化，其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外来的民宿投资者与经营者广泛嵌入当地乡村。在劳岭、庙前等行政村，外来民宿数量已经占了当地民宿总数的50%以上(如表2所示)，并且外来投资者的来源地和职业类型也呈现出多元化特征。“莫干山民宿由外籍人士率先破冰，南非人高天成创办首家‘洋家乐’以后，法国、英国、比利时、丹麦、韩国等国投资者相继而来……整个莫干山镇的‘洋家乐’已经超过150家。”(G1)“外地过来(投资)的有私人老板、白领、投资公司，比如西坡就属于一个酒店投资的，像遥远的山的业主是一个设计师。”(G6)

表2 莫干山镇民宿集聚区基本情况

莫干山的民宿主要有三种经营类型：“一是外来投资商租用农民房子经营，约占20%；二是农民自己经营，约占70%；三是投资商与农民合作经营，占比约10%。”(G2)外来民宿业主通常会长居于本地，这些人群有较好的教育背景和较高的审美标准，他们在带来外部信息、客源和经营理念的同时，也吸引了更多外地人才的到来。“像我们这帮年轻人，比如像五个合伙人，两个是同济大学毕业，以前是在规划院的，都是比较好的工作……”(H4)“……现在很少回去了(回杭州)，回去的话还有点不习惯了。90%多的时间都在这儿。”(H3)

其次，返乡年轻人数量增多。民宿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吸引了原本外出务工的村民陆续返乡创业或受雇于民宿。“原来在外的80后、90后，已经成了乡村创业打拼的主力军。现在很多在民宿工作着的年轻人就是当地农村的年轻人。目前，全镇有近3 000人返乡创业，主要群体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有一技之长的外出打工人员，比如厨师、导游以及原本从事服务行业的人才，共约2 500人；一类是大学毕业生，共约400人。”(G3)

在民宿发展态势较好的仙潭村，村委工作人员认为：“村里有民宿以后，陆续有一些大学生毕业返乡，还有在外工作、在外开店返乡的，这几年差不多每年都以10%这样一个数字在增长。”(G5)外来民宿业主同样认为，随着他们的进驻，本地返乡的年轻人数量开始增加：“我们第一家店刚开的时候，村里只有一些老人生活在那里，没有年轻人在家，那时候招人的话特别难招，招不到年轻人，所以两个老板就自己端盘子……像现在的话那个村子(碧坞)因为我们的入驻，首先是年轻人明显比以前多了，本村的或者隔壁村的年轻人看到老家的民宿这么火，他们就愿意回来。”(H4)

再次，民宿游客主要为高端消费者，且数量持续增长。“今年上半年以‘洋家乐’为代表的150家高端民宿已经接待游客28.5万人次，同比增加21.8%……‘洋家乐’的客源主要为跨国公司高层和都市白领等高端消费者，他们属于高端度假人群。”(G2)这些“高端消费者”不同于大众观光游客，他们更注重在民宿中的各种体验活动。“家庭或者朋友几个人一起入住的游客比较多，他们住下来一般喜欢游泳、喝下午茶、做做手工或者和阿姨一起做点心。”(H9)

随着外来民宿业主的进驻、年轻人的返乡及高端消费人群的到访，多类型群体混居于乡村，莫干山乡村社会的人口也逐渐多元化。

3.2 房屋租金持续上升

莫干山早期的民宿以改造老房子为主，原本废弃的农房，很多都被出租，沉睡的乡村资产得以盘活，并变成了巨大的现实资本。“莫干山民宿的发展为当地农房、特别是空余旧房的出租带来了巨大市场，整个莫干山镇出租给外地人经营民宿的农房将近300家。”(G2)外来投资者进入乡村租房开办民宿以后，引发了当地人的效仿，如距离莫干山镇较远的仙潭村，2012年才出现第一家由上海人开办的“大乐之野”民宿，但是该村民宿数量增长速度较为迅速，截止到2017年8月，仙潭村民宿已经超过100家，其中外地人开办的民宿约占20%。“大乐之野算是第一家，2012年进来以后，从选址、施工前后花了两年时间，第一栋楼开张是在2014年的时候。受它的启发嘛，有经济实力的也就跟进来……做得比较好的那些民宿基本都是外地人开的，起了一个很好的示范作用。”(G5)

仙潭村的民宿发展情况是整个莫干山镇的缩影，即单个民宿成功经营后，往往会起到引领示范作用，并带动整个区域民宿的发展。随着入驻莫干山开办民宿的外来者数量的增多，各民宿集聚区的房屋出租价格也远高于前几年。“……基本都是租出去二三十年，前几年租的话比较便宜，基本都是两万左右一年，但是这几年价格升高了，差不多都是五六万一年。好多人租房的时候都是一次性把房租付清，就是这样的价格还不容易租到合适的房子。”(G4)

德清县旅游委工作人员认为，2014年可以视为租房价格的分水岭：“2014年的时候整个莫干山大概有158家民宿，2015年的时候已经有321家了，开办民宿的人多了，租房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从2014年开始莫干山的租房价格有明显的上升。”(G1)调研中发现，凡是有民宿出现的村子，目前其房屋租赁价格基本都超过了5万元/年。莫干山乡村地区的房屋出租价格并无固定标准，根据房屋状况和所处地理位置，其价格通常会有一定的浮动，但整体上自2014年以来呈现出持续上升趋势。

3.3 乡村民居风貌“复古化”

外部人群进驻莫干山开办民宿以后，该地区的民居风貌逐渐呈现出“复古化”特征。外来者迁移到乡村的动机之一便是追求原始的乡村意境，因此，乡村的老房子受到这一群体的青睐。“村民出租的房子以老房子居多，他们(外来者)看上的都是老房子，他们就是要保持有原来结构和外貌的老房子。老房子的话它有一种农村的气息，现在农村造的房子太现代化了。老房子配合我们山里面的这种环境，感觉很好，城里人过来玩他们就看中这些。”(G4)民宿经营者在改造老房子或者新建房屋的时候往往会进行“修旧如旧”或者“修新如旧”式的改造，其建造及装饰材料通常会大量使用茅草、木材、竹子、石头等自然素材，通过展现乡土文化符号或旧物件从而营造出一种质朴的、复古化的怀旧空间氛围，一定程度上还原了真实或想象中的乡村生活场景(如表3所示)。

表3 莫干山民宿风貌特征

“莫干山民宿风格的引领者是高天成，他最初就是把三九坞的破房子改造了一下，看上去外观破破烂烂，但是再仔细品味的话又觉得很有意境，它有一种时间的质感和空间的美感。”(H13)

“以前是把城市建成千城一面，现在很多地方把农村也做成了一种模式一个面孔。民宿呢，我认为在建筑形态方面，对农村原本千篇一律的样式，是一种改变。”(H7)经营民宿的外来群体通过对民宅的“复古”化塑造，形成了莫干山镇独特的乡村景观风貌。

改造后的民宿，虽然外观破旧，但是内部温馨舒适(如图1、图2 所示)。这种装饰风格不仅彰显出民宿业主个人的审美偏好，同时这种迥异于城市居住空间的风格也有效迎合了城市人群的消费需求。

图1 莫干山镇民宿代表性外部风格

图2 莫干山镇民宿代表性内部风格

3.4 “有边界”的社会交往

在莫干山，经营民宿的“绅士群体”与村民为邻，但是彼此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呈现出“有边界”的社会交往特征。“交往嘛基本没有。当然好的一方面也有，你像村子一些老人啊，行动能力不是很方便的，然后我们这边有一个志愿者服务队，可以经常帮老人拎拎东西啊，看望看望啊，我们去年搞了一次所有民宿赞助的年终饭活动。”(G5)

外来者通常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因此平时与村民互动极少，即便有交往也通常限于特殊的时间段，比如参与或赞助村里逢年过节举办的一些活动。而这些活动并非绅士群体“主动”去做，更多的是“被动”完成任务。

“在村里开民宿还是要和村民保持良好的关系，尽管不想有交集，但是你又不能完全和村民脱离开来，毕竟是在村民的地盘上。所以村里的一些公益事情我们也都会尽量响应号召。”(H4)

除了“必须”的交往之外，莫干山民宿的外来经营者都会尽量避免与村民有太多的交往。外地人开办的民宿通常只对客人开放，并不欢迎村民及非住店客人的进入，民宿门口挂的“谢绝参观”牌子，使之成为一个与村民隔离开来的独立空间。

从“绅士群体”与村民的交往情况可以看出，村民与绅士群体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这也使莫干山的民宿经营在经营过程中存在一定的隐性矛盾与冲突。

4 莫干山乡村绅士化的驱动机制

4.1 消费需求的拉动

乡村旅游的持续升温以及媒体上充斥的城市白领逃离都市“爆改”农村老房、寻求独特的生活方式等现象均能说明城市人群对乡村有着巨大的需求。乡村不仅是提供“生产”的地方，还是可以被“消费”的空间，乡村的非生产性功能对城市游客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东南财富地，江浙文人薮”，江浙地区经济发达，并且这一区域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中产阶级还怀有传统知识分子所向往的田园情结，在城市化过程中这类人群需要寻找心灵的归宿地。“人们对自然的这种追求和向往，这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你总是喜欢青山绿水，这是人的一种共性的东西……”(H5)

经由访谈得知，前往莫干山开办民宿的外来群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最初是为了寻求一种乡村生活方式而迁居于此，并且逐渐把自己的生活融入民宿的经营之中。“因为我一直在杭州，当时对城市生活有一些厌倦，一直想在山村中找个地方。因为是学文科的嘛，都会有陶渊明的那种田园情结……我当时也不是来做民宿的，就是想找个地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住下来。当时没有想着做民宿，因为我当时对民宿业不了解。到了这里以后呢才知道有裸心谷呀、法国山居这些。后来呢，等于变成是经营了。”(H3)

莫干山自然环境优美，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并且距离上海、杭州等大城市较近，各种因素的交织促使了莫干山乡村民宿的兴起。同时，入住莫干山民宿的高端消费人群所展现出的乡村生活方式，经传统媒体及自媒体的广泛传播后，激发了更为广泛的潜在客源市场。

4.2 资本逐利的影响

个人对乡村环境与生活的偏好或者乡村情怀固然是促使城市人群进驻乡村开办民宿的重要原因，但是在情怀之外不能忽视资本逐利的推动。虽然莫干山镇的乡村民居租赁价格不菲，但租赁改造后的农房不仅可以满足自己对乡村住宅的需求，同时还可以以较高的价格对外营业，因此租房者依旧络绎不绝。

莫干山民宿定位于高端市场，其房间销售价格普遍在1 000元以上，并且有较高的入住率。“平时客人入住率在50%以上，周末在90%以上，房间均价在1 500元左右，像裸心谷的房间价位在3 000左右，而法国山居的房间在4 000～5 000 之间，还要外加15%的服务费。”(G4)。巨大的市场需求及高利润吸引了大量外来者来莫干山投资民宿。“因为我们作为第一家的入驻，其他的一些民宿业主接二连三也入驻了，有客流了嘛，都看到生意的商机，然后就把外面的客人持续的引过来。这就变成一个比较好的良性的滚雪球的效果。”(H4)

在问及如何看待外地人蜂拥而至莫干山开办民宿时，仙潭村村委一名工作人员认为：

“表面都是在讲情怀，但是真正开民宿的这批外地人没几个有情怀的，都是抱着赚钱的目的来的。像大乐之野这么有名的民宿，也算做得好的，一开始开了一店，然后现在六店了，包括镇上也开了。他这种经济模式完全就是连锁酒店模式嘛，跟民宿已经不挂钩了。”(G5)

因此，从本质上来看，外来投资者兴办的民宿，即便是被媒体或其他机构贴上了情怀、乡愁的标签，但其本质仍是“逐水草而居”的资本逐利行为。

4.3 政策环境的推动

1)民宿经营与管理政策。当地政府为促进民宿业的发展，先后制定了《德清县民宿管理办法》《莫干山镇民宿申办流程》《新办民宿初审方案》等专门的政策文件。德清县还成立了民宿发展协调领导小组，负责民宿发展过程中重大事项的决策及管理过程中涉及全局性、政策性问题的协调和处理工作。另外，鉴于民宿集聚区本地村民与外来民宿经营者经常发生纠纷，当地政府于2015年在仙潭、劳岭等村庄设立了“社会治理工作站”及“红管家服务驿站”，专门协调解决此类问题。

“我们村里现在有专门的调解人员，另外在劳岭隧道口附近有一个红管家服务站，就是专门负责处理村民和民宿业主之间的各种纠纷的，这是县里专门安排的党员志愿服务。”(G6)

2)环境治理。当地政府在莫干山镇推行逆工业化政策，不遗余力治理环境、保护生态。2014年以来，结合“五水共治”“三改一拆”“四边三化”等工作，政府部门先后针对环莫干山镇管辖区域内的笋厂、氟石矿、竹拉丝等企业开展专项整治，关停了所有排污企业(46家竹拉丝厂、14家笋厂、108家生猪畜禽养殖场)。“这两年政府花了很大力气把这些厂关停，并且投资了好几个亿，安装污水统一处理系统，对新开建的民宿也有明确要求，污水处理必须达标，因此这两年民宿尽管数量在增加，但是我们的水质其实在变清。”(G1)

通过环境治理，重现了山清水秀的莫干山，这为开办民宿创造了良好的环境条件。

3)旅游基础设施与配套设施。2013 年以来，莫干山镇共拓宽、新修道路110公里，改造沿线房屋立面350 多处，增设停车场300余个、公厕18 个，拆除违章建筑100 多处。另外，在《德清县休闲旅游发展“十三五”规划》中，莫干山镇被定位为国家级旅游度假区、中国国际乡村度假旅游目的地。近年来，当地政府又引资修建了莫干山国家登山健身步道、路虎体验中心、Discovery极限基地、骑行俱乐部等，这些户外休闲运动产品与度假产品成为民宿的重要配套元素。政府出台的各种政策，直接或间接影响了莫干山乡村绅士化的形成。

4.4 生产环境的有效供给

莫干山镇地形以山地为主，耕地、园地及农田防护林等一般农地面积共982.8公顷，占莫干山镇土地总面积的10.97%；林业用地面积达5 783.74公顷，占莫干山镇土地面积的64.56%；风景旅游用地面积为1 192.39 公顷，占莫干山镇土地面积的13.31%④。由于农业用地面积较小，民宿兴起之前当地村民的收入主要来源于茶叶种植，竹子、竹笋加工以及外出务工。民宿兴起以后，当地的生态环境受到严格保护，农业生产功能进一步弱化。调研发现，劳岭、仙潭等民宿聚集区较少种植粮食作物，莫干山镇最大的农业生产区域是位于劳岭村的义远有机农场，该农场主要为民宿游客提供有机水稻、有机茶叶、有机蔬菜等食材。尽管莫干山镇的农业功能已经弱化，但是其特定区域所提供的高品质的食材满足了城市中产阶级对食物“品质”的追求。

莫干山拥有不同于城市的高品质生活环境与物质条件，因此可以与城市进行资源交换，并由此吸引城市高端消费群体流向乡村。同时，这些消费群体的到来又进一步推动了当地乡村功能的转变，转变功能后的乡村又成为吸引城市游客的重要资源。

5 结论与讨论

5.1 结论

本文在民宿业发展背景下探究了莫干山的乡村绅士化特征与机制。研究发现，莫干山的乡村绅士化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随着外来投资民宿者的增多，莫干山人口流动性增强，人口结构出现多元化现象；大量外来者进驻莫干山开办民宿以后，促使本地房屋出租价格普遍性持续上升；城市中产阶级到乡村以后，往往会积极挖掘传统乡土文化并以此来表达或展现他们的审美偏好与价值观，由此使当地民居呈现出明显的“复古化”特征。移至莫干山的民宿业主成为生活与经营混为一体的“生活方式型移民”；大量游客涌入莫干山以后，当地乡村实现了从生产、生活功能向消费功能的转变；莫干山的人口不仅包括以寻求乡村舒适价值而迁移至乡村的绅士群体，同时也包括“逐水草而居”的商业机构等其他群体，其人口特征呈现出“混杂性”。绅士化构建出莫干山乡村新的意义和价值。

关于乡村绅士化的驱动机制，莫干山的研究表明，城市人群的“田园情结”促使他们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寻找心灵的归宿地，莫干山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优美的自然环境满足了这一群体对乡村的想象和追求。早期进驻的民宿业主促进了莫干山乡村绅士化的萌芽，同时还引领了一种民宿消费趋势，并吸引了大量资本陆续进入莫干山。外来资本助推了莫干山的乡村绅士化进程，这应验了哈维所说的，“资本主义将不同的场所和地点用相同的经济逻辑开发，最终使那些具有独特性的地方都变成一般化的消费场所”[33]。民宿成为莫干山的经济主体以后，当地政府又围绕民宿业出台了各种支持政策，这为民宿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政策环境，进而吸引了更多的外地人进驻莫干山。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莫干山民宿业的发展已经较为成熟，且形成了业界广泛赞誉的“莫干山现象”，但在看到其成就的同时，莫干山民宿发展过程中的隐患也不能被忽视。作者认为当地政府部门应从以下三个方面进一步对民宿发展进行管控：首先，当地村委及基层政府部门应对村庄常驻外来人口数量做出详细统计，以便准确掌握民宿发展过程中的人口变动情况，从而为当地旅游发展提供准确的统计信息支持。其次，由于当地基础设施不能有效满足短时间内民宿的快速增长，莫干山出现了诸如交通堵塞、环境污染及民宿秩序紊乱等不良现象。因此，提升民宿质量、把控民宿数量，应成为未来工作的重点。再次，在乡村绅士化过程中，“绅士群体”所带来的不只是资本与人口的流动，同时也带来了新的价值观及生活方式。这些新的要素会使乡村社会原本所存在的共识基础被削弱，并引发冲突与矛盾。当地政府有必要在准确把握乡村社会变迁的基础上，管理和调控初露端倪的社会问题，并采取有效措施促进“绅士群体”与当地村民的融合，从而实现当地民宿业的可持续发展。

5.2 讨论

本文探究莫干山镇的乡村绅士化后发现，中西方的乡村绅士化在迁入人口特征、房屋租金变化等方面有共通之处，但是不同的国情与文化传统也使我国的乡村绅士化呈现出有别于西方绅士化的特征。首先，虽然莫干山镇的人口结构出现变化及流动性增强，但是与西方乡村绅士化不同的是，由于我国土地制度的约束，莫干山的“绅士”群体只能租赁村民的房屋进行经营，而不能买卖土地或房屋产权，其土地权属本质上未变。因此，莫干山镇并未出现西方社会在乡村绅士化过程中的阶层置换[13]及阶级性的人口迁移运动[34]。其次，西方的乡村绅士化通常表现为城市中产阶级为追求乡村的宁适价值而在乡村定居或者度假，进驻群体较为单一且通常不涉及经营活动[9，35]。本研究则表明，莫干山乡村绅士化呈现出的是生产经营与休闲消费相结合的特征。

研究发现，在乡村绅士化过程中，莫干山的乡村被重新赋予意义，并被建构为一个独特的地方(place)。民宿的兴起，意味着新的空间主体开始进入原本只属于村民的空间。在莫干山，新的空间主体主要是来自城市的民宿业主和游客，他们携带着城市的主流价值观和生活习惯进入乡村，并以自己对乡村的理解去改造和使用空间，由此带来了乡村空间的革新并构建出“浪漫”“品味”及“小资”等消费符号，于是莫干山的乡村空间生产最终表现为受“他者”(others)偏好支配的空间营造。通过民宿业主的空间实践，莫干山的乡村由农业生产空间转变为以民宿为主要消费对象的休闲游憩空间，莫干山的乡村被注入新的发展动力，城乡之间由此实现了价值交换。

在社会变迁中，利用乡村的内外部资源，结合市场需求给乡村注入活力，修复乡村与现代社会所产生的断裂和矛盾从而实现乡村振兴，已经成为国内学界、政界和业界的共识。国家层面“自上而下”的支持与引导固然非常重要，但是更需要激发民众“自下而上”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多种力量在乡村振兴中的积极作用。莫干山镇在乡村绅士化过程中，当地乡村的物质空间、产业经济和社会组织方式等多重发展要素重新组合，实现了以民宿为主要业态的乡村功能的转变，该地区是城市中产阶级引导乡村振兴的典型案例。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本文对典型案例地的研究不仅可以为目前乡村存在的现实问题提供参考建议，也可以为更广泛地理空间内的乡村发展与振兴提供启示与借鉴。

本研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乡村绅士化的判断指标最好能有当地历年的人口统计数据，从而以此判断人口结构变化的详细情况，但是案例地的基层部门并未详细统计各个村子的人口变动情况。因此，作者只能以访谈的形式来说明乡村人口的变化情况，未能以更精确的统计数据详细佐证。城市“绅士群体”进入乡村以后，不仅使乡村空间出现变化，同时也会给乡村带来社会文化方面的影响。绅士化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有其积极的意义，但是乡村绅士化犹如一把双刃剑，其引发的社会问题也不能被忽视。限于篇幅，本文未能深入阐述乡村绅士化所带来的影响，未来可以从绅士化所带来的各种影响等方面对乡村绅士化展开更为深入的探讨。另grants)[36-37]同样是能够对目的地带来新观外，鉴于舒适型移民(Amenity Mi-念、新行动、新面貌的人群，类似于“绅士”之行为，因此，在未来研究中可以对两类人群的特征及其影响结果作对比分析，从而深化对这两个群体的认知，以便能够更为全面、准确地认知影响中国乡村变迁的各种新力量。

(感谢四位匿名审稿人对本文提出的建设性意见；感谢中山大学旅游学院梁增贤副教授及2018 级博士生周小凤对本文的贡献。)

注释

①2019年2月，作者利用爬虫软件从百度地图POI数据端口获取莫干山镇的住宿场所信息，整理得到莫干山民宿名录，共908家，包括民宿、客栈、山庄等。由此可以看出莫干山民宿的实际数量远高于官方统计数字。

②数据来源：德清县旅游委提供的2017年工作总结。

③“特色民宿成莫干山新名片”(《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年7月4日，第十一版)；“聚焦乡村旅游领跑者：莫干山民宿的‘问’与‘答’”(中 国新闻 网：http：//www.chinanews.com/life/2017/12-20/8405072.shtml)。

④数据来源：莫干山镇人民政府提供的《莫干山镇土地利用总体规划》(2006-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