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汉语辞源》在汉语词源研究上的贡献

曾昭聪

摘 要 《近现代汉语辞源》是一部汉语词源词典，它在汉语词源研究上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词目以近现代汉语新产生的复合词为主，注重区分外来词并探其词源，注重探寻词或词义的最早文献书证。

关键词 词源 词典 復合词 外来词 书证

黄河清先生编著的《近现代汉语辞源》（以下简称《辞源》）收录从鸦片战争至民国时期汉语受西方文化影响而产生的词语和少量本族新词语共约4.3万条，总字数达647万字。该词典以现代汉语通用词语为正条，同时广泛收录正条的同义词、异形词作为副条，既是一部近现代汉语新词词典，也是一部词源词典。

《辞源》的学术价值表现在多个方面，本文拟从汉语词源研究角度对此述评。该词典以“辞源”为名，即“词源”之异形词，本文用学界通用的“词源”这一形式。《辞源》在汉语词源研究上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 词目以近现代汉语新产生的复合词为主

词源词典以复合词为主，表面上看起来无甚稀奇，然细究起来却有深刻的学术意义。词源，是指词的声音和意义的起源以及一组词的共同源头。关于词源学的研究对象和范围，学界往往将词源学的研究对象限定于“原初造词”，例如向熹先生（2007）主编的《古代汉语知识辞典》对“语源”的界定：“也叫‘词原‘词源，是词最初得名的由来。”王宁先生（1999）也说过：“汉语词源学是一门以探求汉语词的原初造词理据和音义状态为目的的学科。”因而，许多探讨汉语词源学基本概念与基础理论的论著在理论上基本是将汉语词源学的研究对象限定在“原初造词”的范围之中。如果只关注“原初造词”，无疑是将汉语词源学的研究对象缩小了。王宁先生（1996）早就指出： 由于原初造词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只是“一种无法验证的假说”，因此汉语词源研究应更多地关注汉语词汇发生与积累的第二个阶段“派生阶段”与第三个阶段“合成阶段”，“科学的汉语词源学除探讨单音节派生词的造词理据外，还必须完成以下三方面的任务”，一是“探求后代已成为单纯词的连绵词与迭字词的词源”，二是“探求汉语双音合成词的词源”，三是“分辨汉语词与外来词，并探求外来词的来历及其汉化的过程”。

王宁先生所说的“探求汉语双音合成词的辞源”是汉语词源研究的重要内容，但学界对此重视尚不够，因此《辞源》以近现代汉语新产生的复合词为主，在词源词典的编纂上突破了过去以单音词为主要词目的收录方式，是有创新性的。

《辞源》收录的词目，以人名、地名、物名和专业性很强的“百科性词语”为主，也有相对通行的“语文性词语”。如果拿《辞源》和《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进行对照，可以发现两点不同： 一是《辞源》以“百科性词语”为主，《汉大》以“语文性词语”为主，两部词典收词各有特点;二是《辞源》所收录的近现代汉语新词远比《汉大》多。例如《辞源》收录的以“爱”开头的词目除了“百科性词语”之外，较通行的词语有： 爱称、爱国卫生运动、爱国心、爱国者、爱国主人、爱好家、爱好者、爱己主义、爱箭、爱力、爱美、爱美的、爱美者、爱妻、爱情、爱情片、爱犬、爱人、爱摄力、爱神、爱他、爱他主义、爱心，共23个。这些词语中，《汉大》收录的有： 爱称、爱力、爱美（义项不同）、爱情、爱人、爱神、爱心（义项不同），共7个。

又如，《辞源》以“实”开头的词目除“百科性词语”之外，较通行的词语有： 实币、实测、实词、实弹、实到、实感、实际、实见、实践、实况、实理、实利主义、实例、实领、实施、实施细则、实事求是、实物、实习、实现、实销、实行、实验、实验室、实验所、实业、实业家、实业界、实用、实用主义、实战、实字，共32个。这些词语中，《汉大》收录的有： 实词、实弹、实感、实际、实见、实践、实况、实理（义项不同）、实例、实施、实事求是、实物、实习、实现、实行、实验、实业、实用、实用主义、实战、实字（义项不同），共21个。

复合词是现代汉语词汇的主体，复合词词源阐释是词源研究理论性与应用性相结合的体现。东汉刘熙有感于“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释名·序》），因而撰写《释名》，力图挖掘出“老百姓每天都称呼但却不知其命名缘由”之词的词源。汉语词源学的研究，当前工作之一就是需要对现代汉语复合词词源进行研究。这是因为现代汉语以复合词为主，是“百姓日称”之词。这些复合词源自汉语历史上的各个不同阶段，其中许多词的来源与发展变化不但一般人不易了解，即使是专业人员也需进行深入考证才能明了。我们在批判继承传统词源学成果的基础上，可以且必须结合现代汉语复合词词源阐释进行汉语词源学的理论与应用研究工作。也因此，我们才说《辞源》词目以近现代汉语中新产生的复合词为主，在词源词典的编纂上是一个贡献。

二、 注重区分外来词并探其词源

前面说到，王宁先生指出科学的汉语词源学除探讨单音节派生词的造词理据外，还必须完成另外三个任务，其中之一是“分辨汉语词与外来词，并探求外来词的来历及其汉化的过程”。刘又辛先生（2001）有类似观点，他指出词源学包括三个内容：“一是考证词的来源;二是研究词在使用中的变化;三是查考借词。”《辞源》注重区分汉语词与外来词，注重对外来词的词源进行考证，这是该词典的重要成绩之一。

外来词融入汉语的历史由来已久，《诗经》时代已有不少外来词，而外来词引入汉语的高峰时期是在明末清初之后。正如《辞源》前言中所说：“一般来说，汉语外来词有三类： 一是西汉时期的西域外来词;二是东汉以后的佛教词语;三是明末清初以后受西方文化影响而产生的词语。这三类词中的前两类研究比较多，但后一类比较少，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是这样的。其实，明末清初以后产生的这类词，对现代汉语的影响巨大，远远超过前两类词。研究这类词，无疑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这一现实意义表现在词源研究上有两个方面： 一是区分汉语本土词与外来词，对汉语词汇每一历史阶段的构成有明确的认识;二是具体研究这一时期的外来词的具体个案，分析每一个外来词引入汉语的时间，是汉语词源研究的基础工作与重要组成部分。

外来词的界定有狭义、广义之别。有学者指出：“采取开放的态度看待外来词，可以把外来词定义为： 在吸收外语词的过程中产生的表达源自外语词的意义的词语;由音译产生的与外语词在语音形式上相似的词语以及译音成分与汉语成分结合而成的词语是狭义的外来词，通过意译或形译的方式产生的词语是广义的外来词。”（杨锡彭2007）汉语中的外来词为数不少，其中相当一部分源自日语，此即所谓“形译词”，也称“借形词”，是广义外来词中的一类。“形、义都与原词相同而只是读音改从本族语言的词。就汉语来说，是借用日语词时的一种特殊现象。它的出现是由于日语采用汉字书写词语，并且经常利用汉语词素构造新词。汉语在借用这些词的时候，就连形带义地移植过来，但读音却从汉语，与日语原词有差异。”（张清源1990）严格来说，源自日语的外来词应该有两个限定条件： 要么是该词首次出现于日语;要么是这些词虽然在古代汉语中早已出现，但在日语中产生了新的词义且新的词义与古代汉语已有的词义没有密切关系。当然，这只是从理论上来说的，在实际考察过程中发现，哪些词的词义首见于日语比较好判定，而跟古汉语有没有关系，这是比较难判定的。

《辞源》对外来词都做了“词源标注”。来自印欧语系的外来词相对比较容易跟汉语固有词区分开来，而来自日语的用汉字记录的外来词，词义往往与汉字字义有关，其词源颇易为人所忽略。《辞源》在准确区分汉语固有词与外来词的基础上收录了大批外来词，例如“地质”一词，《汉语外来词词典》视作外来词：“地壳的成分和结构。源日： 地質。chishitsu【意译英语geological features; geology】。”陈力卫（2007）指出早在1871年近代学者华蘅芳翻译的《地学浅释》中（莱尔著，现译为《地质学原理》），就有“地质”的说法。这本书连同其他译书如《万国公法》《格物入门》《三角数理》《化学鉴原》从中国传入日本，并在日本产生很大影响。书中很多汉语词汇如“地质”“消化”“时代”“流动”被日语吸收。虽后来日语又发展出“地质学”这一新词，但“地质”是不折不扣的汉语词。《辞源》“地质”一词并未标为外来词，与陈力卫意见相同，视为汉语固有词，且《辞源》将陈力卫考证出来的书证的最早时间由1871年提前到1854年4月《遐尔贯珍》第三、四号：“夫此地质之学西土固尝熟究，而华人绝少研求。”陈力卫所说的“地质学”《辞源》亦未标为外来词，该词典早期书证是1878年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中的“曰普通科，曰法学科……曰地质学科”、1889年傅云龙《游历日本图经》中的“地質学”。《辞源》标注为外来词的例如“地质构造”：“[日]地質構造（ちしつこうぜう）”，“地质年代”标注其外来词性质“[日]地質年代（ちしつれんだい）”。“地质图”标注其外来词性质“[日]地質図（ちしつず）”等。

《辞源》除了注重收录外来词并探其词源之外，还特别注重“外来词义”，并注重“外来词义”书证的确切时间。

例如“爱人”一词，《汉大》列六个义项： 1. 爱护百姓;友爱他人。2. 谓仰慕人。3. 可爱的人。4. 指恋爱中男女的一方。5. 指丈夫或妻子。6. 惹人喜爱。《辞源》“爱人”条收两个义项： ① 丈夫或妻子。② 恋人。就“丈夫或妻子”这一义项而言，《汉大》所举首例是瞿秋白《乱弹·忏悔》例，《辞源》所举首例是1918年沈性仁译《遗扇记》例。瞿秋白《乱弹》是1931—1932年的作品结集，《辞源》则将始见书证提前十多年。这个不是外来词义。就《汉大》“恋爱中男女的一方”、《辞源》“恋人”这一义项而言，《汉大》举茅盾《马达的故事》例（延安时期作品），《辞源》则指此义出自日语“愛人”（あい-じん），即作为“恋人”义实为外来词义，且首例提前到1920年鲁迅译《一个青年的梦》。

又如“爱心”一词，《汉大》只收“喜爱之情”一个义项，现代汉语中常用义（如“有爱心”之类说法）与之不同。《辞源》收录了“关怀、爱护他人的思想感情”义项，并指出此义出自日语“愛心”（あい-しん）。

又如“实弹”一词，《汉大》收两个义项： 1. 真枪实炮所装填或射出的弹药。2. 谓子弹上了枪膛。义项1首举茅盾小说《子夜》例。《辞源》只收“真枪实炮所装填或射出的弹药”义，指其为外来词：“[日]実弾（じっだん）”，首例是1892年薛福成《出使日记续刻》卷之八：“凡敌船发炮时，如有实弹堕于开花弹之舱中，则船必炸沉。”

又如“实践”一词，《汉大》收两个义项： 1. 实行;履行。首例是《宋史·理宗纪》; 2. 人们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的有意识的活动。首例是毛泽东《实践论》。《辞源》只收“人们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的有意识的活动”一个义项，指其为外来词义：“[日]実践（じっせん）”，首例是1890年黄遵宪《日本国志》卷二十一：“泰西诸国数百年来所研究、实践、编定兵制，法极精密。”

三、 注重探寻词或词义的最早文献书证

我们探讨一个词的词源，自然包括这个词的产生即音义结合的时间。《辞源》中收录的词条，具有一般性语文词典都共有的词目、释义和书证，最有特色的是所有的词源书证均有确凿的时间。该词典后面还附录了“西学东渐大事记”和“主要引用文献目录”，为近现代汉语新词的产生时间提供了足资征信的资料。

《辞源》对始见书证的判定极其严谨。从明末到1949年共350多年，《辞源》不用一般汉语史和古典文献研究通常的“康熙年间”“明末清初”之类说法，而是精确到具体某一年，《辞源》前言举例说：“马欢的《瀛涯胜览》，该书是永乐十四年（1416年）开始著写，后经过35年修改和整理，才在景泰二年（1451年）定稿，因此给《瀛涯胜览》定年份，应该定在1451年。”在具体的词条释义之后，所举例子均附有明确的年份，有不少词条可以为《汉大》提前书证。前文已经举到一些例子。又如：

“爱情”一词，《汉大》收录两个义项： 1. 爱的感情。2. 特指男女相恋的感情。义项2首举巴金小说《家》例。《辞源》“爱情”条收“男女相爱的感情”，首例上推到1838年爱汉者等《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道光戊戌年正月《希腊国史略》：“希人……抵于远国，蛮人勇猛出迎，交锋数合，不分胜败。希人庶乎失望。踌躇之间，希帅邀蛮王公主之爱情，依恋甚切，离父，而随情人偷抢父亲之财币。”

“实事求是”，《汉大》释义：“本谓弄清事实，求得正确的结论。后多指从实际情况出发，不夸大，不缩小，正确地对待和处理问题。”首举《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颜师古注：“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汉大》所举《汉书》例当是对应“本谓弄清事实，求得正确的结论”这一词义，“从实际情况出发，不夸大，不缩小，正确地对待和处理问题”是从“本谓弄清事实，求得正确的结论”引申出来的，这一引申用法《汉大》举的是当代作家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四部之例（1979年发表）。《辞源》释为“从实际情况出发，正确地对待和处理问题”，首举1910年梁启超《说国风》上：“凡有所效，必实事求是，以得其真似，锐于进取，而勇于舍短，此美俄日三国国风之大凡也。”

从文献记载考察一个词的最早出现时间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因为文献资料浩如烟海，各种学术著作、科技刊物、专科词典千头万绪，即使有相关数据库的佐助，但所收仍是有限，更何况数据库所收资料也是研究者先行发现然后才能录入，因此，文献资料的辅助有时也不能做到十全十美，《辞源》在这方面比之前的《近现代辞源》多做了许多考源工作。《辞源》前言说道：“例如，‘蒸馏这词，我原以为是个来自日语的词，《近现代辞源》所提供的书证选自1889年傅云龙《游历日本图经》。本以为这个书证算是早的了，因为它在20世纪初日语外来词大批涌入之前。可谁料想，在熊三拔《泰西水法》（1612年）卷四中，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凡诸药系草木、果蓏、谷菜诸部具有水性者，皆用新鲜物料依法蒸馏得水名之为露。今所用薔薇露，则以蔷薇花作之。其他药所作皆此类也。这里就有‘蒸馏这词，其意义与今义相当。这样一来，此例就比傅云龙例足足提前了227年。这一书证的发现，还能证明这词并不是日语词，而是汉语原本就有的词，至少也是日本将它借去，经过广泛使用后，又来到中国的回归词。《近现代辞源》书证偏晚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安瓿、惨剧、承印、抽印、港（指香港）、隔膜、公教人员、灌输、海洛因、借阅、镜片、罗马尼亚、免疫、脑力、内河、鸟瞰、气泡、微粒、小农、协办、招考、阻力，等等。在本词典中，这些词都已经将它们的书证换成更早的了。”一个词产生的时间，有可能早于文献书证，但历时研究不能离开文献书证去谈词源。从汉语词源研究的角度来看，《辞源》中所记录的这些到目前为止所发现的最早文献书证无疑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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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责任编辑 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