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兮,去兮:语言的战场,归不去的家园
2020-06-15李晨曦
摘 要:品特戏剧作品中《归家》紧紧围绕着“家”这一个地点完成了全剧的伸与缩。家作为全剧的背景依托,并不是幸福的代名词,反而成为了家人间互相折磨、互施暴力的竞技场。本文通过聚焦《归家》中几对人物的关系,以暴力为线索,挖掘在暴力的表象下隐藏着的剧作家对于战后家庭及社会关系的关怀与思索,分析家庭中暴力的肆虐。然而作品中对暴力的呈现并非为了暴力而暴力,反而是对暴力的批判与消弭。通过对作品中暴力的呈现,加深作品理解的同时,进一步引起读者对于家庭中语言冷暴力的思考。
关键词:《归家》 ;家庭;暴力;社会关怀
中图分类号:I106
一、引言
哈罗德·品特被公认为是继萧伯纳后英国最优秀的戏剧家,他所形成的“品特式风格”(Pinteresque)、“威胁喜剧”(Comedy of Menace)和“记忆戏剧”(Memory Play),成为戏剧词典的重要术语。1956年之后,在同时期的战后英国剧作家中,哈罗德·品特无疑是最突出的一位,也是最具个性和特点的以为难以精准定位的剧作家。品特的作品非意识形态意义上的政治立场、诗一般的语言和其独特的“品特式”风格而在众作家中独树一帜。在细读他的作品后会发现一个及其耐人寻味的现象:虽然在风格和艺术目的上,品特与同时代其他很多剧作家相比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纵观半个世纪的戏剧发展史,他却又一直在引领着英国主流剧场,最终成为了战后英国戏剧界的一个神话。由此可见,品特的作品以及其传递的思想在英国戏剧作品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基于此分析品特的作品,可以在探析其作品风格的基础上,深入阐释其戏剧的主题特点,拓宽文学作品的赏析,加深读者对于品特的了解。
品特戏剧作品中最突出的一个主题就是威胁、暴力和迫害,然而《归家》这部剧作常常被读者打入伦理道德之流,关注的重点也是其中违背道德伦理的人物关系,亲情的缺失,爱无能,家庭权利的斗争等等;评论家们也用各种方法进行解读,如原型批评、女性主义、心理分析、创伤情结等等,众说纷纭。正如约翰·拉塞尔·泰勒(John Russel Taylor)评论道:“这部剧的秘密就在于它不让我们有一个像填字游戏的答案一样解释”[1]199《归家》讲述的是这样一个内容:在一个母亲(对麦克斯来说是妻子)角色缺失的家庭中,父亲麦克斯和他的三个儿子泰迪、莱尼和乔伊以及麦克斯的弟弟山姆组成了一个纯男性的家庭,因为女性性别角色的缺失,这个家庭的思想和生活稍显扭曲和非常态化。在这个家庭中,大儿子泰迪凭借自己的奋斗在美国一所大学教授哲学,离家多年后,有一天带着自己的妻子露丝回家探亲,然而露丝的到来进一步改变了这个家庭,使得这个原本就已经扭曲的家庭朝着深渊又迈近了一步。背叛和不伦这些东西赤裸裸地呈现给了观众,父子之间以及夫妻之间的扭曲感情也同样冲击着读者,最后戏剧以露丝抛开丈夫,选择留在那个纯男性的家里做麦克斯他们的情妇或者说是妓女收了尾,留给观众一片错愕与思索。
《归家》作品中,父子家庭成员之间因女性的加入,表现出了一种极端的斤斤计较与残酷,在这个家里,家庭成员之间的语言交流不再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工具,而是成为了相互攻击、挖苦或传递冷漠的武器。人与人之间流动着的暴力氛围充斥了整个家,其中还掺杂着人性的欲望与绝望。因此,语言的暴力因素充斥着《归家》的故事中,家园的回归演变为暴力的战场。本文将紧扣暴力这一线索,通过分析剧中几对人物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以及夫妻之间语言中蔓延着的暴力关系,挖掘在人物冷漠关系背后隐含的剧作家对于战后家庭及社会关系的关怀与思索。
二、挣不脱的网——暴力的解读
Viol暴力,该词根源自拉丁语单词vis(力量,能力,实力;强制,武力,侵袭)意为“暴力”。[2]680人性中的暴力因子,追根溯源,在《圣经》中便可见一斑。人类始祖亚当与夏娃被上帝赶出伊甸园后育有两子该隐与亚伯,一日兄弟二人在说话间打了起来,该隐把亚伯杀了,至此人性中的暴力因子在早期宗教文学中已见端倪。暴力现在是一个很难的词,因为它的主要意思是身体上的攻击,但它也以不容易定义的方式被广泛使用,暴力是一种威胁、感觉,是不守规矩的行为。[3]329
跨越了时间的长河,人类摆脱了愚昧與野蛮,迈入了文明社会,在这里暴力不再被伦理道德所允许,同时也受到法律的制约,甚至就连产生暴力的意图也是要遭人唾弃的。因而,暴力被视为邪恶和不好的方面。然而,人类本性中自带的暴力因子即使可以被抑制、被约束,但绝不会消亡,即便是被扼杀在摇篮之中,最后暴力会伪装成另一个面貌重新在这个社会中游走,或是在梦中,或是在病态下始终会显现出它原来的面貌。[4]1正如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暗示道的那样:那个曾经的惩罚的旧伙伴——肉体和鲜血——逐渐隐退于社会中,而今,一个新角色即将带着面具登上社会舞台。[5]21暴力也渐渐褪去其原始的、显性的、狂暴的力量冲突,转而幻化为一种现代的、隐性的精神较量,即冷暴力。尤其在经历过战争的特殊社会时期,这种特性应是更为明显。在此文中,重点关注的暴力是《归家》中的冷暴力呈现方式。冷暴力,从概念上讲,主要是指不通过攻击、殴打等身体的暴力行为解决问题,而是表现为语言行为上的嘲讽、轻视或者是态度上刻意忽视、冷漠、疏远等,致使他人受到精神上和心理上的侵犯和伤害。[6]136 而语言,作为个人素养与文化的载体,亦可以映射出一个社会或者一个民族的思想与精神风貌。语言的文明是社会文明的表现形式之一,是社会和谐程度的折射。相对应地,语言的暴力则是文明和谐的杀手,是冷暴力的表现方式之一。因此语言冷暴力同样体现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反应了一种不寻常的状态。
细读《归家》这部作品,不难感知冷暴力借由语言这一媒介在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妻之间的蔓延,这与二战结束后,局部热战,全面冷战的大局势“不谋而合”。外部的残酷战争已经结束,但家中的硝烟还在弥漫。那化不开的心理交战,犹如一张挣不脱的网,如鬼魅般笼罩着每一个人,只能由着亲人之间、爱人之间互相伤害却不自知,由此折射出的整体社会关系,亦可见一斑。
1、父子间的拉锯
在家庭暴力的范畴中,“冷暴力”作为家庭暴力的一种形式,既包括夫妻间的“冷暴力”,也包括父母子女间的“冷暴力”。产生冲突时,冷落或者忽视对方,双方之间彼此漠视、互不关心,沟通及语言交流减少到最低,出现语言攻击的现象,辱骂对方、敷衍,实际上这就是一种精神虐待,即冷暴力。[6]136在剧本中有多处对话显示出家庭里父子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激烈的言辞,蛮横的动作,但是话里话外流露出的冷漠、隔阂,亦“威力十足”,伤人于无形,即语言暴力。让读者对这样一个家庭完全感受不到希望与色彩,更谈不上爱与亲情。
在剧作开篇父子间有这样的一幕:
麦克斯:你把剪刀弄哪去了?我说,我在找剪刀,你把它弄哪去了?没听见我说话吗?...
莱尼:我正看着呢。
麦克斯:不是这份,这我也还没看过呢。我是说上星期天的报纸。刚才我在厨房里看了一眼。听见我说话了没有?我在跟你说话呢!剪刀在哪?
莱尼:怎么不闭嘴,你个笨蛋!
麦克斯:别这么跟我讲话。我警告你。
本来是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家常,但麦克斯作为父亲这一角色,没有得到来自于儿子的应有的尊重,收到的只是儿子的不耐烦与敷衍,当然麦克斯他本身也并没有给儿子带去任何关怀,有的只是辱骂。因此,父子之间的语言体现出感情冷漠的同时,突显出了其关系的针锋相对。在品特《归家》这部作品中,语言中充斥着暴力的因素,建构了人类交流中的阻碍因素。语言不再起着人际交流工具的作用,而是成为了人们交流的障碍与掩饰。人类处于莫名的恐惧之中而封闭自己,也把沟通感情的途径切断了,留下的只有对彼此的冷漠与暴力。
2、兄弟间的离心
暴力的语言会对承受者造成精神上的伤害,也会带来心理上的阴影;暴力语言的实施者久而久之会形成一种语言暴力习惯,而这种习惯实质上是一种心理状态的严重失衡,这种失衡状态的持续往往会造成施暴者对暴力语言认识上的模糊,致使他分辨不清什么是暴力语言,什么是常规性语言。[7]2把人物关系聚焦在兄弟几人身上,下面是麦克斯对至今单身的弟弟山姆说的话。
麦克斯:真是有趣,你从没结过婚,难道不是吗? 你是这样一个有天赋的人。[8]19
挖苦与讽刺充斥于字里行间中。
还有,当兄弟几人向泰迪询问关于他的学术问题的时候,泰迪的反应是这样的,
特迪:……你们理解不了我的著作。你们对它们是表述什么的根本没有任何概念。你们也没有领会到文章中的相关论点。你们差的太远了。你们所有的人。所以我送给你们我的书没有任何意义。你们会搞糊涂的。这与智力问题无关。 [8]62
寥寥数例就将这个家庭里充斥着的挖苦、讥讽展露无疑,兄弟之间本应情同手足,而今字字珠玑,兄弟感情离心背道,情感淡漠。然而更令人悲痛的是兄弟间的离心并非是“刻意”而为之。通过细读文本可以感知,那是一种无意识地、甚至像条件反射似的语言对抗与打击。这种状似无心之举却越发令人细思极恐,这该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这种“无心之举”呢?
3、夫妻间的冷漠
如果说麦克斯父子一家是下层阶级的代表,粗糙且浅薄,那么作为哲学博士的泰迪应该称得上是中层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对于家庭关系的处理会不会好一点呢?他这里的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汪民安的《文化研究关键词》里对福柯的“权利—知识”有这样的解释:权利关系不仅直接控制、干预、训练、折磨身体作为劳动力和生产力,而且被权利关系使用、计算和规训。在不动用暴力和意识形态的前提下,在沒有硝烟、恐吓和威胁的情况下,权利关系有效地计算身体,控制它、建构它、驾驭它。[9]253泰迪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自然会被赋予很多权利,包括经济权利、家庭权利,社会地位等,当然还有一种额外地隐形权利——丈夫之于妻子、男性之于女性的权利。这种隐形权利披着知识的外衣进行着一场规训,那就是冷暴力。
夫妻二人初到伦敦家中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露丝:我很累
特迪:那就坐下
露丝:我想我得出去透透气
特迪 :透透气? 你什么意思?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出去透气,为什么你想去。[8]23
读到这里,夫妻二人的感情问题已见端倪。答非所问、漠不关心、耐心缺乏等等、都指向了、家庭冷暴力。尤其是当特迪发现家人已经下定决心让露丝留下时,他主动告诉露丝家人的提议:“露丝……全家人都邀请你留下来,待一段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家里的事我们容易处理……”[8]75 特迪的话语中没有任何劝阻露丝的意思,特迪的话语中没有任何劝阻露丝的意思,他甚至用鼓励的口吻说不用担心三个孩子,他们自己可以应付。协议达成后, 特迪仍不忘委婉地提醒露丝要以出卖身体来贴补家用,“……如果你要留下的话,就要做好分内的事。在经济上,我的父亲不太宽裕。”整个过程中,特迪都充当了皮条客的角色,在离弃她的最后一刻还在对她进行着“规训”,不难想象,在美国家中泰迪与露丝有着怎样婚姻生活。所谓的婚姻早已被冷暴力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看似完好的外壳,实则不堪一击。
爱丽丝·门罗曾说过:从前以为,结婚就是人生的出路。近年来,离开丈夫成了出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出路。在我看来,这样的出路本身就是很可笑……。[10]所以,在剧尾露丝确实是选择了一条出路想去挣脱冷暴力的规训。
三、品特的社会关怀与思索
《归家》这部作品是品特中期的创作,纵观全剧皆是不和谐地、甚至有些局面失控地基调与画面,家庭里、家人之间冷暴力的肆虐皆与我们现代社会所提倡的和谐、美丽背道而驰,但是剧中对冷暴力符调地描写绝不是为了暴力而暴力,反而正是代表着品特对冷暴力地直面、揭露与批判,为的则是对冷暴力的消弭。将战后家庭的伤痛暴露在阳光之下去关怀、去抚慰,这是品特的关怀方式。品特是一位亲受二战之苦的剧作家,战争让他幼年时期饱尝与家人分离之苦,亦是战争让他感受到了死神的威胁。他对战争深恶痛绝,作为一名细腻而感性的作家,品特对于战争过后留下的人心之痛、家庭之失、社会之患、乃至家国之伤有着最深刻而清醒地认知。由此,再去揣摩《归家》的创作动机、解读《归家》中人物的所作所为,让我们似乎又多了几分新的理解,这部作品细腻的笔触深入到一个战后英国普通家庭成员的心理细节,由此可见品特对英国社会最真实地感知。品特厌恶战争,但是他很少会露骨地书写血淋淋的战争,去直面批判它,更多地则是把注意力放在战后的“一片狼藉”上,从英国社会普通的小人物身上、小家庭里面去挖掘这根刺。这种“以小见大”的创作手法,涵盖地却是整个社会的维度,彰显地也正是品特对于家国社会的深切人道主义关怀与走向思索。
四、 结语
在品特的创作中,他侧重于对家庭关系中亲情和婚姻两个方面的描写。在他的描绘中,家永远是那一片曾经历过创伤洗礼后的荒原。而在品特的笔下,情亲和婚姻并不是被歌颂的主题,更多的是审视与暴露,而后并不会给出结论,而是将这一份思索传递给读者、观众,无论是品特同时期的读者、观众,还是当今的读者、观众都会从这一份思索中寻得启示。《归家》围绕一个普通家庭里成员间的冷暴力肆虐展开对暴力地批判、对战争地批判,同时也流露出剧作家对战后社会的深切人道主义关怀。战争是全人类的噩梦,战后家庭里弥漫着冷暴力则让读者感受到了的“余威”,战争终有结束,但战争的衍生物却会影响到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细读品特的作品不仅可以感受到他创作的机巧、他作为剧作家为社会发声的担当,也让我们得到启示以更加热情的姿态去拥抱当下的幸福生活或者努力地去让当下的生活变得更加绚烂,这也正是品特作品的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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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周怡. 爱丽丝·门罗:其人·其作·其思[M]. 广东: 花城出版社, 2014.
作者简介:李晨曦,1996年生,女,汉族,江苏徐州人,广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