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闻一多二三事
2020-06-15闻立雕
闻立雕
父亲是1899年1月24日出生的,他生前身体还是蛮不错的。1938年那年,硬是和临时大学(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奉命迁长沙,组成临时大学)20多位同学从湖南步行走到了云南的昆明市,历时68天,行程1600多公里。临上路时,老朋友杨振声曾开玩笑说:“一多加入旅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结果父亲不但和同学们一起胜利到达,而且一次小病也没有得过,没找随队医生要过一次药。像他那样的身体,如果没有意外,不敢保证能活100岁,但活个80岁,乃至90岁大概是没问题的。可恨国民党特务的罪恶子弹,在他刚过47周岁时就结束了他的生命,至今仍令我们思之痛心无比!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半个多世纪,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却像钢铁一般浇铸在我的脑海之中。
对中华文化情有独钟
父亲是人所共知的爱国诗人,爱国学者。
他不仅爱祖国的山川、草木、花鸟、屋宇,爱祖国勤劳智慧的人民,而且酷爱祖国悠久的文化。他曾说:“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
我们家是书香门弟,太祖主家时家里有自己的私塾学堂,有名曰“绵葛轩”的藏书楼,读书氛围甚浓。父亲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也养成了孜孜好学的习惯及对古诗文的浓厚兴趣,不仅很早就读了《三字经》、《幼学琼林》、《尔雅》、《四书》等,而且还随祖父学习《汉书》。祖父曾因他能将书中内容与自己平时所见所闻加以联系对比而大为欢喜,从此“每夜必举书中名人言行告之”。
1912年夏,父亲考入清华后,课余还下了很大功夫自修古籍。清华每年放两个月的暑假,父亲暑假回家也不休息,而是终日在书房中埋头阅读古籍。1917年,他在该年级级刊《辛酉镜》上曾写了一篇小传—— 《闻多》(作者按:这是父亲当时的名字),小传对他暑假在家读书有一段生动的自述:
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每闻宾客至,辄踧踖隅匿,顿足曰:“胡又来扰人也!”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恒满,闲为古文辞,喜敷陈奇义,不屑屑于浅显。
清华是用美国退回的部分庚子赔款办起来的留美预备学校,学校里从校舍建筑至课程设置、规章制度等等均仿照美国那一套,其指导思想就是重洋轻中。英语不及格必须留级;中文课内容少,分量轻,成绩优劣无所谓,不及格也照样可出洋留学。清华如此,当时社会上也有类似情况,有些学校受西化、洋化思潮的影响,中文课的地位亦日趋下降。父亲为此很担心,也非常痛心。在《论振兴国学》的文章中,连连呼喊“呜呼!痛孰甚哉!痛孰甚哉”,号召清华的同学们“踞阜高吟”,齐心努力“葆吾国粹,扬吾菁华”。
受学校领导重洋轻中指导思想的影响,清华同学中有些人对中文系也满不当回事,轻者敷衍应付,重者调皮捣蛋,嬉笑胡闹,有的在课桌里放个青蛙,吓唬老师,有的跳窗逃课,有的出溜到桌子底下打盹睡觉,有的甚至在老师宣布考试,在黑板上刚把题目写出来时,就公然叫骂:“混账嘛!出这些哪能做得完?……”父亲对这种状况很看不顺眼,专门写了一篇《中文课堂底秩序底一斑》,发表在《清华周刊》上予以批评谴责。“在英文课堂讲诚实,讲人格,到中文课堂便谲骗欺诈,放僻嚣张,丑态恶声,比戏园、茶馆、赌场还不如……这样还讲改良,讲自治,不要愧杀人吗?”
1922年夏,父亲从清华毕业到美国专攻美术。留学期间看到有些中国留学生竟然数典忘祖,忘记了自己是个中国人。他对这种人十分鄙视。1923年9月12日,他在给弟弟聞家驯的信中说:
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之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虽赚得留学生头街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先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子侄亦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永继不灭焉。
后来,抗日战争期间,有一度父亲只身在长沙,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为避敌机轰炸,回到了浠水巴河老家。回到老家挨炸的危险是没有了,然而我和哥哥上学却成了问题,不仅我们村子没小学,数里之内的其他村子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给祖父写信,建议教我们学《四书》。信中说:
男意目前既不能学算术,则专心致力中文亦是一策。惟欲求中文打下切实根底,则非读四书不可。在平时同事孔云卿、刘寿民二君皆令其少君读四书,殊有见地。男意鹤雕亦当仿效。曾见坊间有白话注解本,可购来参考,以助彼等之了解。纵使书中义理不能真实领会,但能背诵经文,将来亦可终身受用不已。
过了两天,父亲怕不落实,又在给哥哥和我的信中讯问:“上次写信给祖父,请教你们读四书,不知已实行否。”他还特别语重心长地对我们两人说:“在这未上学校的期间,务必把中文底子打好,我自己教中文,我希望我的儿子在中文上总要比一般强一些。”父亲这些话是1938年5月讲的,其精神与当年留美时所说的要重视中文,并使此家风永继不灭的思想完全是一致的。不仅言辞恳切,对我们寄以厚望,而且充分说明了中文在他心目中分量之重。
留美的后期,他曾经在致好友梁实秋的信中讲到:
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危险,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千百倍之。杜渐防微之责,舍我辈其谁堪任之!
在这里,他对祖国的文化已经不仅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自觉地要充当文化卫士,要捍卫和弘扬我们祖国的伟大而悠久的文化了。当然,这也是爱,是更高层次的爱,或者说是爱的至高表现。父亲早就有心回国后致力于我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这封信里的想法,促使他更加坚定了放弃美术、从事文学的决心。后来,他果然经过不太长的过渡时期,就转而全力专攻中华古代文学了。
父亲如此重视和偏爱国学,他是不是拒绝或排斥外来文化呢?非也,他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强调“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要求二者很好地相互结合。他说:
……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我要做新诗,但我并不要做个西洋人说中国话,也不要人们误会我的作品是翻译的西文诗。
1935年,父亲在《悼玮德》一文中进一步发挥了他的这种思想,他说:“谈到文学艺术,则无论新到什么程度,总不能没有一个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其中。”又说,“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当时他说也许有人会说他这种主张实际上就是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父亲说:“对了,我承认我对新诗的主张是旧到和张之洞一般。”
诗化家庭
父亲喜爱中华文化,而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诗。他小时候读唐诗,后来研究唐诗,研究《乐府》、《诗经》、《楚辞》,他的一生可以说和诗分不开。
父亲不仅自己对诗情深意浓,而且常用诗来感染和熏陶自己的家庭成员。他把这项工程称之为“诗化家庭”。1922年6月,他毕业留美之前回浠水巴河老家住了一小段时间,他写信告诉梁实秋说:“归家以后,埋首故籍……暇则课弟、妹、细君及诸侄以诗,将以‘诗化吾家庭也。”
所谓“诗化”家庭就是父亲给家里人讲唐诗,大家跟着学,学而后背,做到全家人个个都懂点诗,个个都能背一些诗。这样既能增长学识,又能陶冶情操,使全家人的整体素质都能有所提高。父亲当时所谓的“诗化”家庭是指以我祖父母为核心的那个大家庭,至于他自己的小家庭则是十多年以后才诗而化之的。
1938年1月,临时大学因战局再度恶化再迁昆明,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4月下旬父亲随旅行团到达昆明,8月下旬母亲带领我们兄弟姐妹匆匆逃离湖北,来到昆明和父亲相聚。次年夏,父亲获得为期一年的轮休假。当时敌机轰炸十分猖獗,为安全计,父母亲商定这一年搬到距昆明40公里远的晋宁县去住。
晋宁的县城不大,城中心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钟鼓楼,东、西、南、北的街道连接成十字形从楼下穿过。我们家住在北门街上一栋房子的二楼,只要不是赶街子(即内地之赶集)之日,平时相当清静。
由于是休假,没有授课任务,晋宁县离昆明又相当远,很少有客人来访,因而父亲的时间比较宽裕,每天除了看书、进行预定的专题研究之外,还可以拨出一定的时间用在我们子女身上(平时是很难得有的),于是,他抓住这个机会开始“诗化”自己的小家庭。
那真是一些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我们至今想起父亲眉飞色舞逐字讲解诗句的神情或倚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慢慢捋着胡须聆听我们背诵唐诗的情景,都无不倍感温馨幸福!
父亲选讲的唐诗,有短的,也有长的;有抒情的,也有写实的。短的一次就可讲完,长的往往要好多天才能讲完。大概是湘黔滇3000里步行时沿途各族群众饥寒交迫的惨状给他的印象太深,也可能是身居农村,不时出现在他眼前的衣衫槛褛、骨瘦如柴的村夫村妇和儿童引起了他强烈的同情心,他所选讲的唐诗,大多是关系国家兴亡盛衰和人民艰难困苦、备受煎熬之类的诗,如《卖炭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长恨歌》、《兵车行》、《琵琶行》等。
父亲研究唐诗长达20多年,对诗人所处的时代,诗人的生平、阅历、社会交往等等都异常熟悉;同时,他又是文字学专家,对每个汉字的本意及其沿革演变,都有深刻的研究和理解,所以讲起诗来特别深入浅出,既传情,又传神,非常生动感人。
父亲是个情感非常丰富、工作起来非常专注投入的人,他讲诗常常讲得出神入化,连自己也逐渐溶化到诗情诗景中去了,诗的主人公就是他,他就是诗中的主人公。他的感情和音调随着诗情的喜怒哀乐而跌宕起伏,时而激昂兴奋,时而低沉婉转,常把我們的感情也调动得时喜时怒时哀时呆。当我们听到“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辛辛苦苦烧出的100多斤木炭,竟被两个蛮横的小衙役以极少的代价强行换走时,一个个都气愤得咬牙切齿。
《琵琶行》的讲解,也给我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是一首长诗,父亲是分几次给我们讲完的。他一边充满激情地吟诵诗句,一边对诗句做通俗的讲解,有时候还要对当时的背景或重大历史事件做些介绍和评论,使我们不但能听懂、看懂某一首诗,而且学到大量历史知识和社会知识。
白居易的绝代佳句,再加上父亲充满激情的朗诵讲解,我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呆若木鸡。父亲成年伏案阅读、写作,双腿不免时感僵硬酸胀,常需有人帮助捶腿。他靠在床头上给我们讲诗时,我们兄妹几个就轮流给他捶腿。有时父亲讲到精彩处,我们听得出神,竟然听着听着把捶腿也忘记了。待到父亲讲完“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几句时,我们几个也都感动得鼻子发酸了。
讲和听仅仅是父亲“诗化家庭”工程的一半,另一半就是要我们熟读善背。他告诉我们只有背诵下来,印象才能更深。
为了督促我们背诵,父亲还规定了惩罚制度—— 背不下来的要多为父亲捶100下腿。这一下难为了我,哥哥与弟弟妹妹似乎记忆力特别好,几天之后,他们都能比较流畅地背下来,而我要么在同样的时间里背得结结巴巴,要么需比他们多几天才能过关。因此,我不得不多为父亲捶若干下腿。不过,父亲也曾夸我“记性虽差,但悟性较强,理解得比较好”,这使我多少也得到一些安慰。
除了教我们读唐诗外,父亲在这一年里也给我们讲解过一些古文,如《史记》中的《项羽本纪》、《刺客列传》等等,这些虽然不是诗,但就父亲给我们讲解的意图和作用而言,也可归入“诗化”之列。
通过学习这诸多绝代佳作,我们对文学艺术的兴趣和欣赏能力得到培养,心性受到熏陶,情操也得到了陶冶。当我们陶醉在那些精妙绝伦的诗句或篇章中时,我们的心胸似乎更为开阔,心灵也似乎渐趋净化。如今回想起来,我们生活在父亲的身边是多么幸福啊!
最后也最为重要的是,通过“诗化”,我们开始懂得了爱与憎。《卖炭翁》激发了我们对卖炭老者的深切同情,对盘剥人民者的憎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既让我们看到了当时人民的艰难疾苦,亦使我们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等诗句中看到了诗人的博大胸怀,崇高的精神境界,内心不由得万分钦佩感动。
“对功课太认真了是不好的”
1946年5月,父亲应我小妹的要求,给她写了一页题词。题词的内容一共两句话,21个字,即:“对功课太认真了是不好的,因为知识不全在课本里。”
小妹为什么要父亲题字?父亲为什么写了这么两句话?事情还得从我们即将离昆返平说起。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结束西南联合大学,北大、清华、南开分别迁回北平、天津。经过半年多的准备,从1946年5月起,三校师生开始陆续分批离昆北上。西仓坡联大教职员工宿舍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收拾东西,清理衣物,打包的打包,变卖的变卖,带不走、卖不掉的就扔,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孩子们也没闲着,和老师们、同学们相处数年,一旦要分别了,很有些依依不舍,各班各级有的开惜别联欢会,有的照集体相,同学们之间都拿个小本本互相题词留言,以作纪念。小妹看见别的同学有纪念册,也想弄一本。但我们家经济困难,买不起正式的纪念册,母亲便收拾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废纸,给小妹钉了个本本代替。小妹拿着也挺高兴,第一个就要父亲题字。父亲最喜欢这个幺妹子,虽然特别忙,还是欣然答应了。他拿起毛笔在砚台上一边慢慢舔着,一边思考。许是想起小妹前天大哭了一场,为的是往年算术都考第一,今年第一却让别的孩子夺走了,难过得痛哭起来,父亲便在本本上写了那两句话,大意就是劝小妹别把成绩看得太重,别太伤心。
那时,我们家人口多,住房又特别小,我不得不常年住在学校里。父亲题字那天我不在家,事后也没人对我说起,直到80年代才看到这份题词。当时是又高兴又有点惊异。
高兴的是我们家经过两次“倾家荡产”(一次是父亲殉难后,全家离昆明回北平,一次是1948年母亲率我们离北平进解放区),这张小小的题词居然神奇地被留存了下来,真是太珍贵了;惊异的是没想到父亲题写了这么两句话。这两句话同他自己几十年来嗜书如命、读书如痴、埋头书案、潜心治学的态度及历来对我们的要求相比,变化太大太大了!父亲读书之认真,几十年来一贯如是。他小时候看书专心到蜈蚣爬到脚脖子上都没感觉,别人上去替他掸下来,他反倒埋怨别人干扰了他看书;抗战初期,联大文学院暂时设在蒙自县时,他和部分先生住在楼上,除吃饭、上厕所外,整天钻进古书堆里,一步也不下楼,以致朋友们送他一个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
那时候父亲对我们要求也很严,经常要求我们用心读书。有一次,他见哥哥的信写得好,很高兴,回信时又表扬又鼓励,说:“你渐渐懂事了,并能写信,我很快乐。从此你更应用心读书写字,并带领弟妹们用功。如此,你便真是我的好儿子。”有时他还要求祖父母对我们严加督责,要我们“务当严格做功课”。
此刻父亲的态度竟然转了180度,说“对功课太认真了是不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1946年2月22日,父亲在给我三伯父的信中对他近两年的思想变化,作了简要说明,从中亦可悟出他所言“对功课不要太认真”这句话的道理:
曩岁耽于典籍,专心著述,又误于文人积习,不事生产,羞谈政治,自视清高。抗战以来,由于个人生活压迫及一般社会政治上可耻之现象,使我恍然大悟,欲独善其身者终不足以善其身。两年以来,书本生活完全抛弃,专心从事政治活动(此政治当然不指做官,而实即革命)。……总之,昔年做学问,曾废寝忘餐,以全力赴之,今者兴趣转向,亦复如是,近年上课时间甚少(每周只4小时),大部分时间,献身于民主运动……
父亲在信上讲,上课的时间很少,事实上此时仅这很少的上课时间,他也不是把重点放在传授古典文学知识上,而是把课堂变成了传播真理、鼓舞同学们起而斗争的阵地;而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启发同学们对人民的爱,激发同学们对反动派的恨。
有一次,他甚至一跨进教室就怒气冲冲地发起火来,痛斥蒋介石专制独裁,猛烈抨击国民党官员贪污腐败,导致物价暴涨、民不聊生等等,以至于下课的钟声响了,他还没讲一句课文。当时亲身听了这堂课的朱鸿运在《路见不平义愤填膺—— 回忆闻一多先生的一堂〈庄子〉课》一文中,对这件事专门作了较详细的追述。原来父亲在来校途中看到了一老一少两具受冻挨饿而死的尸体及美军吉普横冲直撞、美国兵喝醉了酒在大街上令人作呕的丑态,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一跨进教室便不由得冲口而出发泄起来。
1945年8月14日,日本刚刚宣布无条件投降,蒋介石立刻就密谋策划,准备发动内战,消灭共产党。和平还是内战立即成为关系中国前途命运的最关键的问题,父亲毫不犹疑地全力投入了反内战斗争。美国加州大学邀请他去讲学,除付给高薪之外还可带家属,父亲认为在此关键时刻,不能离开斗争第一线,婉言谢绝了。
清华中文系助教何善周正在集中精力注释《左传》,父亲劝他:“把这些东西都放下,将来打倒了蒋介石,解放了全中国,回到清华园再好好地研究,现在首先是‘革命。”
我叔叔闻家驰(联大法文系教授)写了一篇介绍19世纪法国唯美派诗人戈吉野的文章,父亲看了后问他:“你现在还写这类文章啊?”叔叔说:“艺术好比是座公园,城市里总该有这么一块清静的地方吧!”父亲很果断地说:“不对,在非常时期公园里也要架大炮呢!”
还有一件事,如果不是在那个时期,父亲是绝对不会干的。联大中文系有一位同学1946年毕业,按规定应交论文,但他是学运骨干,非常忙,实在没时间写。父亲知道后,为他出主意说:“你找篇过去写的文章来代替。”该同学便交来一篇曾发表过的文章,父亲浏览之后,打了80分就“pass”过去了。
上面所有这些事例,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即在父亲的头脑里,同反动派进行斗争,或者说革命,是压倒一切的最重要的事,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都要服从于这件最重要的事,为它让路。
掌握了父亲的这个指导思想,再来看他给小妹的两句题词,似乎就比较好理解了。“对功课太认真了是不好的,因为知识不全在课本里”,这两句题词中,关键是后一句,就是说除了课本里的知识之外,更为重要的是革命斗争知识,如果只注意学课本里的知识,而忽略了革命斗争知识的学习,那是不好的。
当时,小妹只有10岁,父亲题词的用意她是不会理解的。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题词虽是给小妹写的,但其意义则远在其上啊!
需要说明的是,父亲的题词是针对当时特殊的历史形势而写的,不是说任何时候对功课都不要太认真。一切事物都不能脱离一定的時间、地点、条件。现在时代变了,我们的国家需要一切科学文化知识,特别是高科技知识,父亲如果在世,他也会大力呼吁每个人,特别是青年人下最大的功夫,努力学习,为把祖国建设成高度现代化的繁荣富强的国家做出应有的贡献。
(选自《鸿爪雪泥忆大师》/刘未鸣 韩淑芳 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 202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