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革命性:论20世纪以来社会变迁中的“游民”阶层及其研究
2020-06-15何成云
何成云
[摘 要]近代以来,关于“游民”阶层的言说在中国政治与知识精英的话语生产中经历了深刻的迭代:从封建士绅眼中“风俗浇漓”的象征,到革命者眼中革命性与破坏性并存的可动员力量,再到建设时期和改革年代社会治理话语中的秩序威胁者。“流动者”的革命性乃至“革命”不仅反映出“言说者”问题意识与分析框架的变迁,也可照见中国社会的剧烈变动。在广义的社会革命仍在进行的当下,针对“游民”研究,革命话语犹有可追之处。
[关键词]“游民”阶层;革命性;社会变迁
[中图分类号] D66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0)06-0036-06
“游民”作为一个脱离既存社会秩序、游离于社会结构之外的边缘群体,向来缺乏形塑自身语义网络的知识和政治权力,梳理有关“游民”的话语生产,既可以看出“言说者”问题意识和分析框架的更新迭代,也可以看出其所处社会秩序和结构的深刻变动。近代以来的社会变迁体现在“游民”这一言说对象的评价上,表现为“革命与反革命”“革命化与去革命化”的双重“流动”。
本文以毛泽东和研究者对“游民”阶层的论述为文本,展开分析这种“双重的流动”所体现的深刻变动;同时,鉴于往事、立足当下,对未来“游民”研究的取向与径路作一定思考——在广义的社会革命仍在进行中的当下,不仅是对历史上的“游民”阶层,而且对一度被贴上“当代游民”的农民工群体,传统“革命”的分析框架仍有可追之处。
一、“流动”者的革命性: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
在一个以农耕、定居为主要业居方式的传统帝国中,“安土重迁”(或言人口在空间上的非流动性)不仅是一种“自然”的文化习惯,而且是一种被官方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如保甲、度牒制度)所固定下来的“正常的存在状态”。[1]在这种文化语境中,“流动”一词内生着负面色彩,由其所修饰限定的人群——即“游民”阶层,其形象不佳亦是情理之中:失地、失业而成为游民者,其强者投身绿林而成为一般有业者生命财产的直接威胁;其中者成为流氓、赌棍、迷信家、娼妓,或骚扰良民或有碍风化,士大夫斥之以“游手好闲,各分党翼”“无恒产者无恒心”;而其弱者为逃避沦为“沟途之饿殍”的命运,往往结为秘密团体依附于其强者——故此类团体解决会众生计的手段一般皆是掠夺性的,如走私食盐(近代又有贩运鸦片者)、开场聚赌、贩卖人口、绑票伙劫等,加之其又往往信仰“邪教”、形迹可疑,故在承平年代,其不仅不见容于官府及士绅,亦为一般民众所恶。[2]
“游民”及其组织作为具有一定正向作用的社会对象在知识和政治精英的话语中出现,是在清末民初“革命”神圣化的背景下,因其规模庞大、深受封建制度之害、“很能勇敢奋斗”、“如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3]而实现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4]这一时期对于“游民”及其组织的论述,即是应革命背景下辨明敌友之需而展开的,重点突出其产生的社会根源在于帝国主义的压迫,以论证联合(当然要经过改造)此种过去不甚光彩的力量的正当性。既然“游民无产阶级(兵匪秘密会党等)多出于破产的农民及手工业者”,而“帝国主义是这种现象的罪魁”,那么他们就有了与无产阶级共同的敌人,故他们“如果能在无产阶级指导之下,在民族革命运动中,也有相当的作用”。[5]在革命史早期,“游民”及其组织的种种行动也因此在左翼政治知识精英的论述中,被主要地定性为一种自卫运动。李大钊《鲁豫陕等省的红枪会》评价即农民的“红枪会”组织是“中国的农民已经在那里觉醒起来,知道只有靠他们自己结合的力量才能从帝国主义和军阀所造成的兵匪扰乱之政局解放出来”的标志。[6]当然,“红槍会”的主要成员到底是有地农民还是无地农民(“游民”),现在也有许多学者(如裴宜理:《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提出了异议,此处采用革命时期文献成文者的说法,仅作分析彼时代知识政治精英观点之用,不代表笔者赞同此种论断。
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鉴于“游民”阶层及其组织在辛亥革命中的积极参与,如“兴中会的组织,完全是收集游民无产阶级的会党”,“同盟会的组织”也有“一部分是内地的会党”[7],也由于早期领导者对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的掌握尚不成熟,有较强的“越穷越革命”的倾向,故这一时期的“游民”阶层因其在财产上的“赤贫”、精神上“很能勇敢奋斗”而被置于“贫农”“农村无产者”“无产阶级”的范围之内而得到相当肯定性的评价。如在1925年冬毛泽东撰写的《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一文中,“游民”及其组织(会党)就被归入“无产阶级”,“游民无产阶级”同“产业工人、苦力、雇农”作为“完全的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组成“革命联合战线”。[8]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以下简称《报告》)中,“全然无业,即既无土地,又无资金,完全失去生活依据,不得不出外当兵,或出去做工,或打流当乞丐”的“游民”,被归于占贫农20%的“赤贫”阶层,被认为是“乡村中一向苦战奋斗的主要力量”。文中虽也侧面反映了这一“赤贫”阶层的“破坏性”一面,但更强调的是“现在已多数变好了”,作为论据,《报告》指出“游民生活”的诸多表现,“如打春、赞土地、打莲花落”“强告化”等行为均议决禁止或已经禁止。[9]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近代左翼知识政治精英对于“游民”的“破坏性”视而不见。“游民”组织对于中国共产党(也包括国民党)而言也是群众基础的竞争者。随着革命进程的推进,“游民”及其组织的“破坏性”开始在相关言说中愈趋强化。随着国共合作的破裂,“游民”阶层的复杂性——其“破坏性”的一面,逐步为开始独立领导革命斗争的中共所认识,防范其破坏性、加强对其的改造逐步成为了与“游民”相关的语义网络的主要方面。尽管《毛泽东选集》中并未提及“游民”帮会在蒋介石“清党”行动中扮演的打手角色[10],但不能忽略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中共在城市中的组织力量受到了毁灭性的损失。即使我们不考虑这一事件的影响,中共独立领导武装斗争初期的艰难困顿也将“游民”阶层的“动摇性”和“破坏性”暴露了出来。在《井冈山的斗争》中,“游民成分太多”已经成为对红军而言“当然不好”的事情,“游民”的“战斗性”虽仍然得到认可,但已经是一种在战争状态下缺少工农阶级出身的兵员补充而不得已的选择,“游民”亦被剥离出“无产阶级”的范畴。[11]毛泽东认为:“游民”成分太多“当然不好”,主要是由于他们的“游寇思想”严重影响到了红军的军纪乃至党的政策的贯彻。[12]
中共所领导的武装斗争毕竟不是旧式的“农民起义”,欲使“革命”不降格为“暴乱”,红军“烂糟糟”的现象必须加以改变,流寇思想对党组织思想肌体的侵蚀必须肃清,以维护“无产阶级的斗争组织(无论是阶级的组织——工会,与阶级先锋队的组织——共产党,或它的武装组织——红军)”的先进性和战斗性。[13]在此基础上,就形成了关于
“游民”阶层革命性的经典表述(对比大革命时期的论述,其评价之流动可见一斑):“这个阶层是动摇的阶层;其中一部分容易被反动势力所收买,其另一部分则有参加革命的可能性。他们缺乏建设性,破坏有余而建设不足,在参加革命以后,就又成为革命队伍中流寇主义和无政府思想的来源。因此,应该善于改造他们,注意防止他们的破坏性。”[14]
而随着革命进程的推进,中共从纯粹的革命动员者变为拥有一定根据地的执政者,不仅军事斗争方式要从“游击”转为“运动”、军队要向“规律化”和“正规化”的方向转变,久久为功之计,还“必须学会做经济工作”“建设政权和分配土地”,加强对根据地的建设和巩固。故其论及“游民”阶层有关的文献,虽具体措词仍然未脱革命叙事,但其政策实质已开“治理”话语之先声,“游民”的形象又归于负面。“游民”(或言流氓无产者)作为一个阶级分析概念也逐渐为流氓、土匪、娼妓、乞丐等具体的职业身份指称取代,成为具体的改造对象。在1930年5月的《寻乌调查》中,毛泽东着力分析了寻乌城乡的“游民”情况,将含混的“游民阶层”按职业析分开来,介绍了寻乌分田给有耕作能力的“流氓”和“娼妓”的情况;整体而言,该文本对“游民阶层”的政策性思考是将其作为“失业者”而探讨分田置业的可能性。[15]1930年6月,南阳会议关于流氓问题的决议案将这一思考落到了文件中,该决议案指出,“党对流氓的总策略应该是:把流氓从统治阶级底下夺取过来,给以土地和工作,强迫其劳动,改变其社会条件,使之由流氓变为非流氓”[16]。
这种“分田置业”、以劳动生产“转化”的策略在中共中央转战陕北、重新建立根据地后也继承了下来。延安时期,边区“游民”改造正式提上了日程,在反映此项工作的报道和文艺作品中,更加鲜明地展现出“社会问题治理”话语的先声——尽管是以革命的话语体系表达的。1943年,《解放日报》刊登的一篇文章即评论说,“贪污、腐化、浪费是生产运动的敌人。在生产中,不许有一个败家子,一个二流子”。[17]著名的秧歌剧《兄妹开荒》中,也有哥哥通过戏仿二流子与妹妹开玩笑、以戏谑“游民”反面歌颂劳动的情节。“游民”“只事消费不事生产”的寄生性,是落后生产关系的一种表征,在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游民”本身及其所代表的生产关系都遭遇了中共“组织起来”理念与实践的改造。通过组织变工、换工的生产团体,中共设想,“这种生产团体,一经成为习惯,不但生产量大增,各种创造都出来了,政治也会进步,文化也会提高,卫生也会讲究,流氓也会改造,风俗也会改变”[18]。“游民改造”也因此获得了塑造新人、构建新社会的基础,展现新社会之“新”的象征,一直延续至新中国成立后。
二、“去革命化”的話语:当代“游民”研究省思
史学研究者面对的认识对象有三种:历史本身(原生客体)、历史遗存(中介客体)、现实社会(原生客体的衍生客体)。因此,“历史学家对于过去的解释,他对于有意义的和有联系的东西的选择,都是随着前进中新目标的在前进中的不断出现而进化的”[19]。不仅是史学研究者,广义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的问题意识构成也与现实发展紧密相关。
“游民”阶层作为一个历史对象在中国学界的“再发现”,与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经济社会剧烈转型期的治理危机密不可分。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启,城乡分治秩序开始松动,过去被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和人民公社制度限制在土地上的农业剩余人口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城“民工潮”。而长期以来相对静止的社会空间不仅降低了城市居民对于流动与模糊的容忍限度,也使得改革之初的城市管理部门缺乏应对“流动”的政策备选筐,刚起步的经济改革也尚不足以吸纳如此庞大的劳动力(比如水、电、交通等,这些对应于过去时代严格控制城镇人口而设计的基础设施规模,难以容纳“突进”的千万农民大军;由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无法马上找到工作,城市街头巷尾“游荡”着大量的陌生的外地人。一方面是对“供应不足”的不满,一方面是对“匿名”和“粗俗”的“外地人”接管城市的恐惧,城市居民、媒体乃至学界共同参与着对“当代游民”的趋于负面的形象塑造)[20]——出于对“当代游民”的忧虑,对近代的“游民”阶层的讨论也脱离了过去“革命与反革命”的双重性,转而成为“国家—社会”这组对立统一关系中前者的“治理”对象。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出现了一批聚焦新中国成立初期“游民”改造的研究,在这些研究中,对“游民”的定义更多强调其谋生手段的不正当性,对他们的改造也被称为“巩固新政权、稳定社会秩序的必然要求”。[21]回顾这一时期的“游民”研究,研究者在既往诸多有关“游民”阶层的定义来源中,毫不犹疑地领受新中国成立初期“游民”改造工作文件中的定义——“所谓游民,是指不从事劳动,而依靠乞食、偷窃、欺诈、赌博、卖淫等不正当手段谋生的分子”[22],而对革命时期的界定中关于“革命性”的部分,则几乎是被集体性地“遗忘”了。这一时期的史学研究,即使其研究断限在革命年代,其话语也呈现出强烈的“治理”色彩。譬如周育民在《辛亥革命与游民社会》一文中即指出,失业“游民”构成各种帮会的社会基础,虽“客观上削弱了清王朝的统治,但同时也对人民生活、社会治安带来了极大的破坏”,故“帮会、土匪,不论其形成的社会原因怎样、政治责任何在,取缔它们,镇压它们,是任何国家政权必须履行的社会职能。不能有效地维持社会治安,恰恰是政治腐败的表现”[23]。
在这一时期对“游民”阶层“去革命化”的言说中,走得更远的是文学创作者与文艺评论家,尤其集中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年代小说”和文艺评论中对于革命史(尤其是“土改”与“文革”)中“流氓”的发现和书写。根据王庆的梳理,这一时期文艺作品“在对革命史和极左政治的反思与颠覆中”,形成了如《古船》中的赵多多、《芙蓉镇》中的王秋赦、《故乡天下黄花》中的赵刺猬和赖和尚等经典形象,通过对“革命中流氓无产者的残忍”的“充分展现”,“揭示了暴力革命的血腥性质”。流氓无产者“因为他们边缘化的社会地位,以及由此而来的胆大妄为、无所顾忌,他们极想通过革命获得物质上的利益,改变自己长期被压抑的社会地位,尝一尝人上人的滋味”,故“几乎是乡村革命天然的‘积极分子”。[24]在文学界对于近代游民书写史的“再书写”中,许多重要的左翼作家也被赋予了新的形象,最突出的即数鲁迅与赵树理。鲁迅主要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而非革命者出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现代文学史的一个重要起点,即是《阿Q正传》作为第一部勾勒“流氓无产者”的作品被“发现”——瓦解了贫农在主流革命史中理想化形象;而赵树理因坚持发表《金锁》这一描绘农村二流子形象的作品而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被迫做两次检讨这一历史公案,也为其增添了“批判的知识分子”的色彩。文学史的重新书写是对传统革命史叙事中阶级分析框架绝对压制的一种反抗,但对“游民”阶层“善于钻营”“善为人鹰犬”的评论,不能不说是一种相当“非历史化”的本质主义的言说——剥离了“游民”阶层所处的社会背景,将制度加诸其的特质固化为其本质,进言之,这也是“革命观逆转”的一种体现。
大约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随着经济社会结构转型和国家常规治理能力的提升,一度被贴上“当代游民”标签的农民工的社会评价逐渐提升,学界对近代“游民”阶层的言说也开始更加强调社会制度所需担负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回归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年轻的左翼革命家使用的、更具宏观社会结构指向的革命底色的分析框架。譬如孙晓忠在其关于近代文艺作品与“游民”改造的研究中借用杜赞奇的“营利型经纪”概念,即指出近代“游民”的产生是“现代性事件”,是传统社会结构解体的后果之一,以阿Q为代表的“游民”并非天生不爱劳动,他们身上的“恶”是“传统恶的生产关系宰制了乡村,在这样的生产关系中,农民看不到‘未来,勤劳未必致富”的结果。[25]廖胜平发表于2013年的关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游民”改造的文章,较之白云涛发表于2000年的同主题文章,也多出了“教训”一节,指出了这一时期的改造“某种程度上是把游民排斥出城市”的倾向,并在“启示”一节中强调要“以人为本、共同富裕,使每个人都各得其所”。[26]
近年来,随着马克思主義理论研究趋热,也出现了一些回归马克思原典中“流氓无产阶级”使用语境的文本研究,这类研究对于增进我们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实践的认识具有溯本清源的意义。然而,“游民”和“流氓无产阶级”在此并不是作为一个具体的历史对象,而是主要作为一个抽象的分析概念出现的。郭台辉、张俤通过梳理西方语义传统中的“流氓”与“无产阶级”,指出马克思创造“流氓无产阶级”这一概念对于形塑无产阶级革命性的重要意义:这一概念承担了现实中部分按阶级分析属于“无产阶级”者身上的“破坏性”,进而使“无产阶级”成为了纯粹的革命阶级。[27]由于概念的形成有一定的过程,“流氓无产者”在马克思那里又是一个高度语境性的概念,故在马克思之后,西方学界对这一概念有过相当长期的争论。夏莹、邢冰进一步对“流氓无产者”在当代西方哲学语境中的使用进行了梳理,表达了对当代西方激进左翼学者对“流氓无产者”寄以过高期待——“将流氓无产阶级或边缘人群视为实在界的剩余,并认为其基于偶然性与异质性的原则,具有了突破象征秩序的潜力”——而忽略其具有的动摇性和与资本的同构性的忧虑。[28]夏莹、邢冰的这种忧虑折射出当代西方左翼学者立足于文化与意识形态批判的内在困境:既然否定性思维无法诞生在“社会化”良好的群体之中(具有批判性的知识分子除外),那么谁来充当革命的群众主体?似乎也就只能寄希望于“社会盗匪”(霍布斯鲍姆)或是那些尚未被“文明”浸染的“保留区”或“贫民窟”里的“野蛮人”了(赫胥黎、马尔库塞)。[29]
当然,“发现”西方社会的批判性困境并不意味着止步于此,对“游民”的研究也绝不应当仅仅停留在文本分析之上。改革开放以来的“游民”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对传统“革命”分析框架构成了补充,但是对于这一阶层,我们的认识仍然是相当有限的。对于“游民”研究,至少还有以下可以拓展的空间:
首先,与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其他阶层或准阶层一样,“游民”并不是一个同质化的群体,他们在籍贯、职业、组织方面都有着相当的不同,有时这种不同在其所处的社会建构中甚至是准族裔的,强烈地影响着其社会关系与行为方式。譬如,晚清以降,上海开埠,“苏北人”成为了一个被话语和行为建构起来的准族裔群体。[30]其次,作为研究者,应当与国家自上而下的“改造”和“治理”话语保持一定的距离,但这不意味着渲染底层的“对抗”本身。毋宁说,对“游民”及其组织的研究,应当努力祛除“主流社会”对这一群体因社会结构而造成的特质的偏见——“游民”游离于既有社会结构与社会秩序之外,因而往往无法通过合法渠道获取足够的生存资源,但这不意味着“游民”就是一群无理性的、肆意妄为的暴徒,近代的行会、帮派、会党组织,在相当的程度上受独特的生存理性支配,有着一套准制度化的行为准则——或许比起对“游民”进行本质化的批判,更多的智性应当被放在揭露使“游民”不得不投身庇护主义组织和越轨行为的社会结构。第三,对与“游民”有关的言说进行话语分析揭示了城市精英的意识形态霸权,这固然是历史的一个面相,也引人深思——但其本质仍然是局限于“上层”的,属于“游民”自身的话语实践仍然是隐没的,他们自己是如何看待这种他人对自己的建构的?他们是如何反抗这种建构的(如果有的话)?[31]比如,有学者在北京“浙江村”居民这一一度被贴上“当代游民”标签的研究中就发现:通过炫耀性的消费,使自己在外在上趋同或超越城市居民,“当代游民”们对城市居民的话语(“穷”“脏”“差”)构成了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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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
责任编辑:刘 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