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迟
2020-06-12叶倾城
叶倾城
有一件小事,竟然过去二十多年,我才写下。
1997年武汉还是个大集镇,私家车不多,行人没什么红绿灯的概念,一通乱走,公交车就在这混乱人海里开得轰轰烈烈,推土机一样所向披靡。
车站在那里呀,但是常常的,司机大喊一声:“有没得人下车。”无人回应,站上无人候车,公交车就不管不顾开过去了。反过来,车走在半道上,有人想下车,就大喊:“师傅带一脚。”——踩一脚刹车的意思。如果正好有几个人,齐声大喊,人多力量大,更加理直气壮,车多半就真的会停,让他们下车。从没人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事。
从我家小区门口到车站,有半站路。一次,孕后期的大姐挺着大肚子快走到门口了,一眼看到公车,她拼命招手,另一手搭在肚子上,以孕妇能实现的最高速度龟速狂奔——奇怪,这一次,公车居然不鸟她,开过去了。
她气都喘不匀了,赶到马路上一看:原来有警察正在管理交通。孕妇脾气大,她竟然劈头就吼警察!“你们搞什么鬼,害我赶不上公车!我这大个肚子跑不快,到单位要罚钱的!”吼完了自己也觉得:呀,不太妥呀。
警察上下看她几眼,没做聲,举起手中的对讲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无声地开来辆巡逻车。她心一紧:不至于吧?
警察说:“我捎你到车站。”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笑容,没有说第二句话。下车后她连连道谢,警察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她说:“那警察年纪还小,都不像结了婚有老婆的样子……”
我们从小就知道,警察是国家机器,是应该钢铁一般毫不动容的人。但对生命的传承,每个人都有所温柔。
这温柔常常被隐藏得很深,就像躲在叶子里的桂花,你看不见,直到嗅到那动人的香。
我为何在这么多年后,才想起这件事?
附近的路都算是新路,小树种了几年也不成荫——为何不种大叶子的法国梧桐呢?盛夏时节,走在路上,就像无盔无甲穿行在阳光的枪林弹雨里,我心里抱怨着。
但去年秋天,桂香来得特别浓,某天我定睛一看,啊,原来那些长得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树是桂花,累累垂垂的金花银蕊,俯拾皆是。无人采撷,它们有时候就自己落下来,一地碎金,看得人很心疼,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而那香,从来没那么浓过,立体的、固定的,一片香的森林,一座香的城堡。
那一刻,我忽然间满心都是感激,感激默默长了这么些年的桂树,感激此身长在,感官仍有,正正好,我赶上了它们第一年的放香。
感激,就像很多年我的姐姐对那位警察,就像我,对帮助过我、我的家人的每一个人。非常偶然,我看到了去年的桂,有声有色地领会它的芳香。但许多许多年来,多少美好的善,都没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间,你看不到它,只是整条街都浸在它的浓香如酒里。
当年的我,太年轻,不懂这看不见的美好。
等我懂,已经二十年过去。
是,你猜得没错,我也已经怀孕生子,一个人跨过艰难的生死之门。
这一路上多少双手扶过我们搀过我们帮过我们,就像要有多少碎粒的桂花,才能有那一刻浓得睁不开眼的香。
桂花季节很快过去,怀胎不过十月,孩子的长大像一阵风那么快。但有些东西,不能忘记。就像不能忘记那是一条种满桂树的街,就像不能忘记那些给过我们恩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