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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种过的花

2020-06-12叶无双

女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阳台园林男子

叶无双

植物

阳台上,张子乔把植物营养液小心地倒进水桶里,然后用勺子把整桶水搞均匀。水桶里的水很满,稍不留神就会满溢。水浇到花盆上,就迅速钻进干涸的泥土里,消失不见。再来一勺,才有水从花盆底部缓慢渗出,像溺水的人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清脆的水声与外面的世界,仿佛因为这一勺子水而连接起来,过去与未来的光阴也因为这一勺而发生微妙的对接。

这是某前领导办公室的阳台。自从去年某天,前领导被纪委带走后,这里的一切就不再属于他了。自从那领导出事后,这个房间再也没有什么人进去,也就再也没有人打理里面的植物了。作为一名刚入职的新人,张子乔有一次到这个办公室找资料,无意中发现了堆砌在积尘的阳台里的这些奄奄一息的植物。那里的植物有31盆,现在还有6盆的叶子靠着阳台的雨水和朝露,以及本身顽强的生命力,在植物顶部还有些许绿意,显示着它的不甘心。而那些没有绿意的植物,不知是因为如今是冬天的缘故,还是因为彻底死掉了而没有丝毫反应。

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窗帘,从窗外投射进来,发出黯淡的光,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水一勺一勺地淋到这些长大干涸嘴巴的泥土里,绵长而低沉的水声貌似无奈的叹息。

这是第三个星期给这些花浇水。如果到初春的时候,那些没有反应的植物还没有抽芽,她就相信它们是救不活了。它们会在办公室主任的要求下,从阳台转移到垃圾堆里,再被环卫工人运送到某个填埋场,从此不见天日。

以前那领导在的时候,这些曾经充滿生机的植物估计有些摆在室内,有些摆在阳台,当时一定有很多人前赴后继地悉心打理。

张子乔暗暗叹了一口气。

应征者

“余先生,您的工作经历还没有填。”张子乔看了一眼履历表,把履历表轻轻推回对面这名男子的面前。

男子握着笔,没有抬头看她。他沉思了一会,低声问,又像自我呢喃:“不填可以吗?”

“不填的话,我们又怎么能评估您是否能胜任这份工作呢?”张子乔笑了。

“能填些什么呢?”男子提起的笔放下,又提起,“没有什么好填的。”

“您以前做过什么,都可以写写。”张子乔以为又是一名文化程度不高的应征者,继续耐心地指引。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走近。他低着头,握着笔的手久久不动,最后在工作经历里“从事工种”这一栏填上司机二字。在张子乔的再次提醒下,他在旁边的“工作单位”一栏里简单填上Y市,然后迅速递给张子乔。尽管表格上填写的地方不多,但看得出,字迹遒劲有力,笔锋隽秀灵动。

递表的时候,二人对视了一眼。仅仅的一眼,让张子乔心里一震:这是一双何其复杂的眼睛。那是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目光虽然带着两分躲闪,但背后藏着深邃的光芒,跟一般的应征者不同。

“今天下午我们将有一场面试,您下午过来参加吧?”

她在向他发出邀请。她的单位最近在招聘一批园林养护临时工,但由于薪水不高,因此迟迟没有招够。这年头,单位在选人的同时,更多的是人在挑选单位。这个生了病的社会,很多人喊着失业,也有很多岗位虚位以待。

“我不想来面试,可以吗?”男子放下笔,双手放在桌面上,双拳微握。他似乎知道张子乔想问什么,很快继续补充,“但是我想得到这份工作。你放心,我会做好的。我需要一份工作。”

张子乔疑惑地看着他,不禁细细打量着这位奇怪的男子。男子约四十多岁,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一条干净的牛仔裤,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他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黝黑,在白色T恤下隐隐约约露出强壮的身躯。

“如果你们缺人的话,麻烦给个电话通知我吧。”男子站起来,朝张子乔点了点头。他避开她的目光,朝门外走去。

这位叫余志的男子,着实奇怪。张子乔盯着他留下的履历表看了一阵,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履历表上仅语焉不详的寥寥数字,却似乎昭示着许多故事。她心里生出许多奇怪的想象,但这些想象由于没有具体的依托,飞舞一阵而渐渐偃旗息鼓。

“余局”

张子乔再见到余志,是一个月后。

在余志填完履历表的次日,张子乔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让她通知余志去上班。在她没有把余志的履历表呈上去的前提下,向来不管细节的领导主动过问这个应征者,看来这个人是有一点什么关系。张子乔还年轻,对这种裙带关系心里多少带点不屑。

余志上班的地点定在离市区最远的一个片区,跟在市区上班的张子乔没什么交集。但单位组织的一次集体体检活动,张子乔还是见到了他。他和他片区的其他同事是被单位一辆中巴拉着来的。他穿着深绿色的园林服,手里拿着体检中心派发的夹着体检表的蓝色文件夹,安静地坐在四楼彩超室外的长凳上,跟旁边那群来自五湖四海此刻正在边等候边高谈阔论的园林大叔截然不同。张子乔握着文件夹,扫了一下人群,坐在了余志身旁——那是最后一个候检位置了。余志朝她点点头,然后往里面稍稍挪了挪位。

余志端坐在长椅上,头偏向另一边,貌似在留意着彩超室门口的候检电子名单。两只拳头依然半握。他一身的园林服已经有点发白,应该是上一任工人留下的,但洗得很干净,还带有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张子乔留意到他的手,他的手背有些皴裂,手心是薄薄的一层茧。虽然也是劳动之手,但跟旁边那些布满裂痕与疤痕,指甲还沾着黑泥的常年劳动的手终究有些不同。两人挨着坐了一阵,气氛有种古怪的微妙。过了一会,张子乔问余志“工作还习惯吗”,余志答“还行”。回答得如此简洁,她反倒觉得没趣,就不再说话了。

VIP彩超室的大门打开,一位大腹便便梳着大油头的中年男子在里面步出。在他低头换皮鞋的时候,手里的文件夹“啪”一声摔倒在地。坐在旁边的张子乔连忙起身帮他捡起,递给他。

大油头向她致谢时,目光忽然停在了她身后的余志身上。“余局……哦不对,余、余、余……”大油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扫了一眼周围一大片穿着绿色园林服的人,口里终究没“余”出来。他一边提鞋跟一边似笑非笑,用了一种令人不爽的夸张语气转了话题,“原来你来了Z市?你现在在这里做?”

余志面上露出一种张子乔从没见过的难堪。他站了起来,带着干涩的笑:“是的。”

迎上来的小护士把这位大油头迎走,才结束了这短暂的尴尬。

余志重新坐下。虽然依旧是保持着那个半握拳的姿势,但张子乔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平静。大油头张子乔见过,是市里一位不大不小的领导。张子乔进单位之前是跑新闻的,在一些开幕式上,总能见到大油头腆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抑扬顿挫地致辞,或者神采飞扬地剪彩,人前人后总有人对他鞍前马后。

大油头竟然下意识地称呼他为“余局”。出于好奇,回家后,张子乔在网上输入了“余志”。

忘掉种过的花

Y市纪委在五年前通报了一桩牵连甚广、在当年被视为典型的大案。Y市某局原党组成员、副局长余志是受到牵连的人之一,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的处分,有關部门还“将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当天他填写的履历表上,婚姻状况里的“离异”,政治面貌填写了“党员”后来又迅速划掉写上“群众”,这些都可以联系起来解释了。犯过错误的人再重启人生,总是难免低调与落寞。

再搜,他的人生原本一片顺遂,在县府办公室写材料出身,因文采出众与为人谦和受到重视,仕途扶摇直上,直至在五年前戛然而止。如果时间往前推十年,她将有幸见证他的意气风发。可惜,走错了路,人生从此就改变。

临近年关,张子乔跟工会的同事一起各个片区慰问一线员工。回程的时候,在最遥远的城北片区,张子乔所在的车子从马路上缓缓而过,她见到余志依旧是穿着那件深绿色的园林服,站在路边一架水车上面,举着喷头喷洗路中央花基上绿化树的叶子。他手里扬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晶莹的亦幻似真的彩虹。

小轿车在等红绿灯,停在余志所在的绿化车不远处。停下等灯的车辆纷纷摇起车窗,除了张子乔。他在擦汗的当口,见到了坐在驾驶员后座上的她。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依然没有任何对话。他看她的眼神,依然坚定而纯正。但在她看他的眼睛里,多了更多的理解与宽容。

她摘下耳机,放下了耳朵里徘徊着的那首熟悉的歌曲:“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放弃理想吧……”

我们谁都种过花。“种过的花”,是曾经努力经营过的事。对一些人来说,是事业、家庭或者爱情。但现在的你,应该把它们忘掉了,重新出发,放弃曾让你头破血流或者遥不可及的理想了。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来践踏,更有风雨冲刷。所以就算坚固如同阶上砖石,也应知晓自己所限,不会去拒绝腐蚀风化。透过窗花看去,落霞无限美好。可是要如何去囚禁一片晚霞?你不能强留住无法触及、无法改变的人或事。往事就像用沙土砌起的沙雕城堡,当时间流逝,你抽身事外,它们便会倒塌。面对坟冢般堆起的荒土,你终究会学会潇洒。

一个男人的一生中跌落几次谷底,遇到几次坎是很正常的事情。人生如潮水,总有潮涨潮落时,如天上月,有盈就有亏。有错就要改,接受过惩罚之后,人生还可重新开始。从头再来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但也必须做。只有靠自己从谷底重新爬出来,才能完成真正的蜕变和升华。虽然很可能从此无法再触碰到当初的高度,但对于人漫长的充满着各种惊喜的一生来说,这一切还不算晚。

良辰美景也许某天还会再来,请你不要害怕。

前面红灯转绿,小轿车飞快地向前驶去。张子乔朝着车子后面一片虚空里的水气,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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