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先生,让我们拥抱
2020-06-12
1
我来这里,不外是为了钱。
很远很远,就能闻见医院的味道,干净、冷淡而刺鼻。
报纸在手里捏了几个小时,“诚招护工,经验不限,最好为男性”,简到不能再简。联系人的名字,三个字里面,却有两个字是我熟悉的。我终于打电话过去,“我二十二,快大学毕业。对,最近没什么事。每天下午到晚上?可以。”
医院走廊很暗和静。我跟在中年人后面,渐渐身上凉起来,这还是春天。中年人还不及推门,病房的门已经“嗵”一声摔开,挤出一张妇人紫胀的脸,劈头就说,“我不干了!我护理过那么多病人,没见过这样的……”
“滚!”咆哮声海啸般从门里拍出来,让人一震。妇人咽下很多话,走了。
我以为中年人会带我进去,但他只是一侧身,“爸,这是新来的护工小……”他看过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却没记住我的名字。“小晨。”我说。他示意我进去,悄声道,“这就是许老先生。”他的职责到此为止。
一个人,是怎么混得让周围的人、身边的人都不愿靠近?
2
我知道许老先生82岁了,只剩最后三个月了,这两个数字我都没概念。听他喝骂的声音中气十足,但我看见他,大吃一惊。他很干枯,脸上皱纹深如刀切,白发稀疏地剩在头顶上,手臂长长地在被子外,丝瓜藤一样瘦。他眼睛里有毒蜘蛛的冷。我无端害怕起来,想逃。
但我来这里,无非为了钱。
我试探地说,“许老先生,”声音被颤抖弄得古怪而细,“你……”
“没礼貌。”他喝一声,“说‘您!”
他正眼也不看我,“叫医生来。”护士眉毛也不抬,“什么事?”我又被他骂过来,“让你叫就叫,你管什么事。”护士冷冷的,“等一会儿。”我再回去挨骂……在走廊上傻乎乎来去,偶一回头,他在看我,只怕已经看了很久,狡黠而嘲笑。我情不自禁握紧拳头:他欺负人,我不干了。
但,他忽然要上厕所。下了地才发现他这么高,摇摇欲坠,我赶紧扶住他。这单人病房不是不豪华的,卫生间却依旧寒森森,马桶是蹲式。他撑住墙,指挥我搬过一个中间有洞的木椅,手拂在上面,凉飕飕。他双手搭在我臂上,正待坐下,我脱口而出:“等一下。”
床单毛巾大概都行,但我还架着他,脱不了身。我吃力地褪下一只外套袖子,艰难地转个身,脱下外套。把外套缠在木椅上,盖满所有冰凉木质,又细细地将衣角在椅腿上缚紧,使它不至垂落。我托着他缓缓坐下,替他脱下里里外外多层裤子。
一低头看见他的眼神,微惊而沉默,一瞬即逝。我想他不会介意这一刹的温暖。
3
晚上十点我才到家,妈立刻下厨给我炒饭。“睡前吃东西会长胖的。”我抱怨。妈瞪我,“男孩子怕什么胖,”香喷喷端出来给我。
妈听我说去给人家当护工,只说,“学学吃苦也好。”妈不怕吃苦,她不是温顺的小女人。大约就是为此,爸的家人先是不接纳她,然后是不原谅她——而爸毅然出走,与她一起捱苦日子。我四岁那年,爸死了,妈的生命便永远覆了一层灰。有人说去求求他们,到底是小晨的爷爷叔伯,妈笑吟吟,“他们不想认,我还不稀罕我儿子有这种亲戚呢。”
我忽然觉悟我心底那点想头的龌龊。我到底想干吗?我不应该再去护理他了。
第二天天气微阴,我经过家乐福,想买包绿箭,然而我买了一个小熊维尼的马桶圈。
许老先生没说什么。周末发工资的时候有人问我,“你买的东西有发票吗?”我说没有,我说很便宜,真的很便宜,他们还是多给了我一百块。
我天天去医院,慢慢学会分辨他是真的不舒服还是找茬,他骂伙食的时候我就不做聲——何谓无蛋白饮食,无鱼无肉无牛奶无鸡蛋无豆制品。谁能不骂?
一天我去得早,阳光和暖,带点初夏的金黄意味。他睡午觉,我在他床边坐下,翻一本英文版《哈利·波特》。他醒了,问,“你为什么来当护工?”
我说,“赚点零花钱。”他冷笑一声,“是吗?”目光炯炯,那目光不属于老人,甚至也不属于人,提醒我他诡诈而强悍的一生。
他咄咄逼人,“你想出国?”
我倔强起来,“回答问题,是护工的工作职责吗?”
他马上反击,“看书,是护工的工作职责吗?”
当然他赢。他有轻微快乐,那种对峙、争执、一决雌雄,就像下围棋,最后收官的一刹。
傍晚时我帮他擦身。他仍不放过我,“出国要很多钱。”我说,“我知道。”“你们家有吗?”
是否该趁机说点什么?我想要的,只是在英国第一年的生活费。但犹豫间他已哈哈大笑,“关我什么事。”笑声里是真正的畅意,“有钱没钱都是各自的命,我的钱,够送一千个人出国,”声音很低很恶毒,“可是跟你没关系。”
这羞辱是我自讨的。我恼羞成怒,“你能送一千个人出国又怎么样?有人还不稀罕呢。”很多事情,闪电般掠过。“你有钱,你也主宰不了人家的幸福。即使是你自己的小孩!”我已经,非常接近秘密的边缘了。
他愣了,然后指着门,“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声音里有控制住的抖颤。
我也倔劲上来了,和他一样固执,那源远流长的血脉控制住我:“我不,我得先给你洗完澡,你还没穿裤子呢。”觉得滑稽,他半裸地在发号施令。他大笑起来。
4
偶尔我会见到他的孩子们。都说进出他生命中的女人不计其数,给他留下许多异母的子女。多一个少一个又算什么呢?他们来,带着花束和水果,敷衍一下,尽身为“人子”的本分而已。而他的儿子们,都有相同排行,名字的三个字里面,有两个字是一样的。
从医院回来总是太晚,我老忘掉喝妈规定的每天一大杯牛奶,妈就给我买了一大盒牛初乳片,我想起来就吃一片。许老先生微笑,“你带奶香。”我说,“你吃不吃?”他“唔”一声。我犹豫,他的病……我没给他奶片,给了他一颗糖。
他含到嘴里一小会儿,神色猛一变,我大叫,“别吐别吐。”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之后渐渐展颜,“甜的呀?”那是先辣后甜的QQ糖。我们一老一小,都笑得打跌。
他忽然说,“告诉我,你的事。”
我震一下,这震既安慰又惊慌。不,我的欲念将给他蔑视我的机会——我来这里,无非是为了钱。虽然他们都说,那是我该得的,血缘是我的理直气壮。此刻我的心有冻伤的痛,“我不想说。”
一言出口,我对自己生了骄傲,我欣喜地看到他的脸黯了一下。他过一会儿说,“你喜欢吃糖。”
我说,“不——我妈喜欢吃。她一生都像个小女孩,但她养大了我,一个人。”我不能再说下去,再说我会哭。怎么说?爸当年被整个家族拒绝,他必得像所有贫贱之家的男主人,拼命工作以养活妻儿。然后,我四岁那年的大雨天气,爸骑车出去买奶粉,据说远处有一家集贸市场比较便宜。爸再没回来过,而妈从此在所有的雨天沉默,沉默……让我怎么说?
突然我满心满意都是恨,其实不是对他,不是对这个被我称作许老先生的人。
他看着我,“我没见过我亲生父母。”苦笑一声,“我姓许,我的姓是我随便取的。”
我不置信地看他,从他眼中看到孤儿特有的郁郁寡欢。我去握他的手,他甩开我,我继续握。他的手好瘦,骨头和筋像要挤出皮肤来,手背上有那么大的黑斑,这是老的象征或者logo。我自己的手,年轻饱满,我像树一样,慢慢长高,四肢都流动着力量。有一天,我也会老成这样吗?
我十八岁,他八十二岁,但是我明白了,孤儿到老到死,仍然是孤儿,世上只有他们自己。
也许我是一时冲动,但此刻,我原谅了他的所有。
没过几天,我来上班,在走廊上就听见许老先生的怒吼,“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钱,你们就巴不得我早死早分钱!”我一推门,他看见我忽然掉转枪口,“还有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来护理我!”
是,我来这里,无非是为了钱,这有什么不对?
但我仍然像被人一脚踢翻,全身都痛。我脱口说,“那为什么你不问一问自己,你除了钱还有什么?我妈常说,如果你是一个菜场,就别怪人家都是来买菜的!”
他愣住了。病房里原来那么多人,我猜全是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黑压压的西装与裙,庄肃如葬礼。那么多人都鸦雀无声。我一转身就出去了。
医院门口停了好多车,都是名车。他这一生,做过很多坏事吧?他曾经自私凉薄残忍,一定是这样的。他儿女们的财富,是用这些坏事换来的,为什么连他们都恨他?
手机突然响了,是妈,她惊喜得语无伦次,“学校来信了,他们给你奖学金了!”我就在午后的道路上,与自己的黑暗欲念告了别,我可以不再向任何人索取什么了。
5
晚上陪妈做饭,吃饱喝足,我坐在门外看《哈利·波特》。天空是橘色的,风有一记没一记,远处一栋小楼的房顶上有碎碎的草,鸽子在草间散步,偶而温柔地叫一声“咕咕”。我却看不下去了。
我想許老先生快死了。
我去向许老先生辞行,“我要去办一些手续,最近就没有时间了。”他淡淡地:“上午十点半,菜场什么菜都卖完了,只剩下一地烂菜叶,不走干什么呢。”
我忍着眼泪抬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哪怕我只是来这里摆摊子的一个小菜贩呢,日子久了,也会生微妙的感情……而是否所有的菜场都一样?
那个雨天,据说爸刚出菜场,便被大卡车撞飞,鲜血很快被大雨冲走……
究竟是谁的错?嗷嗷待哺的我?恶劣的天气?弃绝我父亲的他的父亲?我不是神,我凭什么来裁判。
我就这样哭了出来,像条小狗。
许老先生俯过身,以一个很别扭的姿态,抱住了我。我闻到他身体上衰败的气味。我知道我嗅到了时间。我控制不了我的眼泪。
他问:“如果我没有给你,你要的东西,你……恨不恨我?”我摇摇头,“我最想要的东西,是爸爸妈妈都在我身边,这个谁也给不了。”
他断然道,“你不要再来了。”再来,势必就是目睹他的死亡。他伸手向床头柜里一掏,给我四五张百元大钞,“给你打车的钱。”
我不能拿,只有拒绝,才会给穷人一些模棱两可的自尊。但我接过了钱,脸上痒且酥,无数条泪水小虫子一样爬过。这是他一生中,最真诚的馈赠吧。
我说:“爷爷……我走了。”这一生,我与他都没有遗憾了。
我连爸爸的样子都记不起来,可是我不会忘掉爷爷的样子。我终于探到我生命的来处,我的倔强、我的路盲,一切一切。
而被他弃绝的子与孙,以泪水原谅了他。他抱过我,也抱了我血液中的,他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