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房子有颗心
2020-06-12玄宝
玄宝
1
1990年,沿江小區刚建成时,很多人都眼热,谁能住上这里的好房子?完善的设施,健全的安保,漂亮的花园,花园里有个白色雕塑,听说是国外意识流派的作品,扭成一团,名字叫:真心。谁都看不懂,但是谁管他呢,新房子和新生活就在眼前!
30岁的林平凡搬进新家的那天,踌躇满志,抱着六个月大的儿子立誓:儿子,爸爸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产后身形略胖的小珍在一旁笑得满意,当年把宝压在林平凡身上还是对的,他至少不会让自己母子过得太难,旧时同学聚会说起他们夫妻搬进新房子,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转眼儿子就七岁了,林平凡的官阶往上抬了两级,小珍也成了一个丰腴的妇人。房子住了好几年,屋内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痕迹,墙角有些地方开始斑落墙皮,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些细微的裂缝。林平凡夫妻对这个小房子颇有微词,碍于林主任的官阶,又不敢明目张胆换房子,只能一忍再忍。
这两年林平凡几乎每天都有饭局,肚子里喝的酒越来越多,跟小珍之间夫妻的贴心话越来越少。小珍则是沉迷于日常社交,每天打扮得珠光宝气,高调且引人注目。晚上回家卸掉一层厚厚的粉,几条细纹爬上小珍的眼角,终究是快四十的人了,哪能没点时光的痕迹。
皱纹加深,裂痕放大,就是那个深夜接到的电话。
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发了疯一样大骂:“你为什么不跟林哥离婚?我们孩子都有了!他又不爱你,你硬是霸占着他老婆的位置干什么?黄脸婆!”
小珍不是没听过林平凡的风流韵事,但她自信和林平凡少年夫妻过来,至亲至疏夫妻,中间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岂能与外人三言两语说清楚的。只要她稳坐钓鱼台,外边的妖怪就攻不进这个家。
小珍气得手发抖,在客厅里困兽一样走来走去,恨不得把林平凡的皮扒掉几层,原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会顾及到儿子和自己的脸面,现在外头的女人都找上门来!她气归气,最终还是冷静地决定:我不能慌,现在该慌的是那个女人,就让她的孩子当野种!
小珍没想到,自己把自己劝平复了,半个月后居然是林平凡在家里跪下来恳求小珍:“老婆,如果我不离婚,她就要到单位告我重婚罪,到时候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帮帮我!”
小珍哭过也闹过,一时跟林平凡撕破脸,一时又想狠心就不离婚拖死她,还亲自上门去骂那个女人不要脸狐狸精,所有招数她都使出来了,可是那个女人就是咬死:不给名分,我就去搞倒林主任!
被这种三角关系折磨得面目狰狞的小珍心力憔悴,在家对儿子动不动就大声吼叫,儿子也怕她,躲得远远的。
小珍不出去交际了,林平凡也很少回家,原先总觉得这个房子小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如今小珍夜夜独坐客厅,眼泪流干后,整个房子只有月光陪着她,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荡和悲戚感。
儿子学校的老师打电话来,小孩今天逃课,跑到河边去游泳,幸好有大人发现,捞上来了,现在在医院。
小珍大骇,衣衫不整往医院冲去,病床上儿子眼里失去了往日的精灵,怯怯地望着她:“妈妈,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小珍抱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
这段时间,儿子总在听她的委屈,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他恐惧妈妈的无常,小珍深深反省自己。
林平凡回到家大怒,责怪小珍没有当好妈,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小珍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顿悟,这终究是个不能控制场面的男人。
离婚时,林平凡哄着儿子,跟爸爸吧。
七岁的儿子异常冷峻:“爸爸,你伤害了妈妈,你不是个好人。”他年纪虽小,却明白一切。
小珍决心带儿子去澳洲读书,临走前一家三口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像刚搬进这个房子里一样,林平凡掌厨,小珍打下手,多年的夫妻,默契很足了,却是最后一顿饭。
吃完饭,谁都没有开口,窗外传来阵阵汽车鸣笛声,像极了从前的某些夜晚。林平凡还没有升上去,喝得满身酒气回家,吐得一团糟,小珍一边心疼一边无奈地收拾,窗外的车流声不断,月光透过窗台倾泻在屋内,夫妻两人抱着喁喁私语一番再入睡。
送走了小珍和儿子的林平凡从机场回来,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肩膀有点垮,他回到沿江小区那个家里坐了好长时间,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呜咽落泪,所有的誓言随着眼泪掉在地板上,破碎不堪。
2
林平凡一家搬走后,房子几经转手,进入到了2000年,新世纪来了,房子却老了。
十八岁的雪梅搬进沿江小区10栋3A这个单元,房子是有点旧,但比起酒店提供的10人共住的员工宿舍已经是好太多了。雪梅开开心心去市场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塑胶花贴满了整个墙面,一时间暗沉肃穆的房子变得俗气又喜感。
雪梅16岁初中毕业,家穷也不爱读书,就跟一群小姐妹从乡下老家出来打工,在酒店给人按摩,一个月赚2500,每个月给老家寄2000,供弟妹读书。酒店离皇岗关口近,很多香港老板每个周末都会过来“松骨”,还给小费,大家都喜欢这些香港来的大方老板们。
雪梅年龄小,人家随便讲个什么话,她都一脸天真追着问:“真的吗?真的吗?”咯咯笑的时候,惹人怜爱,有客人对她毛手毛脚,她都大笑,直把人笑得不好意思,觉得她不知好歹,也不好再动手。
有个香港老板光头佬每个周六下午三点都准时点雪梅按背,按完背后请雪梅去罗湖的酒家吃粤式点心,送她个一百块钱的包,她能高兴好几天,再不高兴的事,用一盒巧克力就哄好了。
在深圳的头两年,雪梅像是海上的一块浮板,跟光头佬在一起后终于有上岸的感觉。她家重男轻女,雪梅一直受排挤,光头佬的小恩小惠令她感动,不到两个月,心甘情愿甜甜地叫老公。
沿江小区的房子是雪梅自己挑的,这里走几分钟有一条小吃街,她嘴馋,总不停地吃,光头佬每周给她留足够的生活费,让她吃个够,他喜欢扮演大男人,获得这个小女孩的崇拜。附近很多跟雪梅一样的女孩子,都说自己男朋友是香港人,每周见面一次。
雪梅天天看电视嗑瓜子,不时约小姐妹去東门买一堆便宜闪亮的衣服回家,有时候也会无聊,年后干脆把妈妈从老家接出来了,想让老家的人看看自己有出息了。
雪梅妈来到这个灯红酒绿的都市,一开始不适应,后来发现雪梅不用上班也有男人养着,说话时恨不得把眼睛抬到头顶上。光头佬上门,她在一旁殷勤备至,就差没叫女婿了,对这个一向不受重视的女儿也一改往日刻薄的嘴脸。
这样的日子,过到雪梅22岁,有孩子的小姐妹提点她,你得跟光头佬要个孩子,不然过两年他厌倦你,你靠什么生活?
雪梅一想有道理,缠着光头佬说想生孩子。
光头佬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喜欢雪梅不谙世事的天真,好哄又容易满足,一旦女人有了更长远的打算,他就开始觉得这个女孩子精明厉害了。光头佬在香港有老婆和三个读国际学校的孩子,正是压力大的时候,再来一个孩子,还要负担她背后的家庭,就远超出了自己的“娱乐花费”了。
后来光头佬还是会来,房租也按时替她交,只不过给的闲钱少了。雪梅大花惯了,跟小姐妹逛街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不敢买,手紧得拆东墙补西墙,气得直掉泪,那种刚到深圳的无依感重复袭来,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雪梅妈变脸,骂她:“你没本事,怎么连个男人都留不住,你拴住他呀!”
为了留住光头佬这根救命稻草,雪梅妈回老家拜了神,把符烧成灰,让雪梅骗光头佬喝下去,光头佬自然不喝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闹了一顿回香港,再也不来了。
那天晚上雪梅在家哭得眼睛都肿了,她拿出跟光头佬的合照看了又看,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明明付出过真心的,光头佬也和她说过一生一世。月光照进来,洒在她脚边,地上都是她擦过眼泪的纸巾,那些揉成一团的纸巾安静地躺在地上,无声无响。
她的小姐妹倒是有好计谋:“哭有什么用,都是打工妹,香港那么多老板,这个不做了,就做下一家。”
关口人来人往,酒店按摩房的生意依旧红火,雪梅毕竟也才22岁,有房租要继续交,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路要走,姐妹说得对,东家不打打西家,这个老板炒鱿鱼了,再换一个就好了。
离开沿江小区的时候,雪梅把墙上沾灰的塑料花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脏兮兮的。在这个房子里,从18岁到28岁,她换了五个香港老板,每个都说会娶她,每个都说话不算数,她的心变得又冷又硬,不再相信承诺,终于决心要离开深圳,以后会怎么样?也许会找人结婚,也许会再找个老板。
3
2017年的一个夏日,地产公司的小陈带着今天的第三拨客人来到沿江小区,卖力推销:“您不要看这个小区楼龄超过25了,但是后年两个地铁口开通,房子就值钱了。”见客人对这个老小区仍有疑虑,他靠过来,装出一脸神秘的样子,“我们都收到风,这个小区,过几年就要拆掉了,拆迁又是一笔。”
“我们是刚需,倒不是为了投资。”健廷这样说。他们刚从10栋3A室出来。
他和女朋友田田半年前相亲认识,最近准备结婚,婚前两人都想买房安家,新楼盘实在买不起,就来看看老小区能不能捡漏。那个房子看着老旧,但是光线很好,就是窗外的车流声太大,健廷有点犹豫。
田田最终咬牙拍板:“就这个了,我们的预算刚好够。”
健廷想想,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田田乐观:“你想想,我们现在住旧房子,过几年卖掉再换个更大更好的,人生一直‘升级打怪有希望,不是很有盼头吗?”
健廷最爱她这点乐观,于是隔天就签了买房“卖身契”,正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
家里老人信风水,找了风水先生来看,选了搬进去的日子,先生说这个房子不利姻缘,让他们注意烂桃花,要改运的话,诚惠礼金1888元。
田田不信这个,刚跟银行贷款,手头紧张得很,哪有闲钱1888元改运,倒是健廷煞有介事给风水先生包了个红包,恳求他帮忙布阵,招财纳福,前程似锦,倒没提驱赶烂桃花的事情。
风水先生一阵摆布,飘然离去。
健廷心里落下一块石头,趁田田认真打扫新家时,把跟前女友的短信删掉,可不能让田田看到,毕竟田田的舅舅,是他未来升职要拉拢的对象。前女友谈了好几年,家境一般,对他的未来没什么助力,对有野心的男人来说,爱情实在是太渺小了。
有人介绍了田田,他打听一番,就开始追她,幸好田田温柔大方,没让他追太久。前女友的哭闹让他很头疼也很心疼,她为了健廷的前途,最近刚流掉一个孩子,健廷再没有心肝也不能马上断掉这段情,他总要补偿她的。
在健廷没有看到的地方,田田一张脸木木的,没有表情,就这样结婚了,不是因为多爱这个人,而是她的人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想起定居国外的初恋,真的很可惜,他们抗争了几年,败给异国和两家的家境差异,缘分啊,终究是没有嫁给最爱的人。
新家装修好之后,健廷小夫妻在客厅装了个投影仪,第一部电影看的是老片《甜蜜蜜》,结尾李翘和黎小军在纽约街头相逢,笑得相顾无言,田田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健廷边安慰她边笑:“你们女人就是感性。”
第二天晚上健廷说临时出差两天不回来,田田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把《甜蜜蜜》又看了一遍,她知道健廷去了哪里,可她并不想叫他回来,只有电影中的主角再度相逢时,她的眼泪才一滴滴落下,延绵不断,像极了在纽约分手的那场滂沱大雨。
二十多年前的月光穿过重重岁月,依旧落在这个房子里,一代又一代的心碎和眼泪似乎永不停止,生活的一地鸡毛和白月光混在一起,终究成了人生中最具体又最模糊的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