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之美
2020-06-12蒋勋
蒋勋
汉字书法的练习,大概在许多华人心中都保有很深刻的印象。
以我自己为例,童年时期跟兄弟姐妹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除了游玩嬉戏,竟然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写毛笔字。
“上”“大”“人”,一些简单的汉字,用双钩红线描摹在九宫格的练习簿上。我小小的手,笔还拿不稳。父亲端来一把高凳,坐在我后面,用他的手握著我的手。
我记忆很深,父亲很大的手掌包覆着我小小的手。毛笔笔锋,事实上是在父亲有力的大手控制下移动。我看着毛笔的黑墨,一点一滴,一笔一画,慢慢渗透填满红色双钩围成的轮廓。红色像一种“界限”,我手中毛笔的黑墨不能随性逾越红线轮廓的范围,九宫格使我学习到了“界限”“纪律”“规矩”。
童年的书写,是最早对“规矩”的学习。“规”是曲线,“矩”是直线;“规”是圆,“矩”是方。
大概只有汉字的书写学习里,才包含了一生做人处世漫长的“规矩”的学习吧!
学习直线的耿直,也学习曲线的婉转;学习“方”的端正,也学习“圆”的包容。
东方亚洲文化的核心价值,其实一直在汉字的书写中。最早的汉字书写学习,通常都包含着自己的名字。
很慎重地,拿着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写自己一生的命运,凝神屏息,不敢有一点大意。一笔写坏了,歪了、抖了,就要懊恼不已。
名字的汉字书写,使学龄儿童学习了“不可抖”的慎重,学习了“不可歪”的端正,学习了自己作为自己“不可取代”的自信。那时候忽然想起名字叫“丁一”的人,不知道他在儿时书写自己的名字,是否也有困扰,因为少到只有一根线,那是多么困难的书写;少到只有一根线,没有可以遗忘的笔画。
现在知道书法最难的字可能是“一”。弘一的“一”,简单、安静、素朴,极简到来回安分做“一”,是汉字书法美学最深的领悟吧!
大部分的人可能都忘了儿童时书写名字的慎重端正,一丝不苟。
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签写自己的名字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练,线条熟极而流滑。别人看到赞美说:你的签名好漂亮。但是自己忽然醒悟,原来距离儿童最初书写的谨慎、谦虚、端正,已经太远了。
父亲一直不鼓励我写“行”写“草”,强调应该先打好“唐楷”基础。我觉得他太迂腐保守。但是他自己一生写端正的柳公权“玄秘塔”,我看到还是肃然起敬。
也许父亲坚持的“端正”,就是童年那最初书写自己名字时的慎重吧!
签名签得太多,签得太流熟,其实是会心虚的。每次签名流熟到自己心虚的时候,回家就想静坐,从水注里舀一小勺水,看水在赭红砚石上滋润散开,离开溪水很久很久的石头仿佛忽然唤起了在河床里的记忆,被溪水滋润的记忆。
我开始磨墨,松烟一层一层在水中散开,最细的树木燃烧后的微粒微尘,成为墨,成为一种透明的黑。
每一次磨墨,都像是找回静定的呼吸的开始。磨掉急躁,磨掉心虚的慌张,磨掉杂念,知道“磨”才是心境上的踏实。
笔锋触到纸,纸的纤维也被水渗透。很长的纤维,感觉得到像最微细血脉的毛吸现象,像一片树叶的叶脉,透着光,可以清楚知道养分输送到了哪里。
那是汉字书写吗?或者,是我与自己相处最真实的一种仪式。许多年来,汉字书写,对于我,像一种修行。
我希望能像古代洞窟里抄写经文的人,可以把一部《法华经》一字一字写好,像最初写自己的名字一样慎重端正。
(摘自《汉字书法之美》,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