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水
2020-06-11北雁
一
许大明和单位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然而他思前想后,感觉这一切的根源就是一杯水。确切的时间就在邢主任被查出肾结石的第二天早上。
大约八点来钟,在大厅值班室门前打指纹签到的人挤挤攘攘,偏偏许大明在这时候来了个人来疯,急慌慌地提着七八个保温水壶给楼上的领导送去。这个时候他不出现还好,或者即便出现也没关系,关键是你不能在这时候出事。因为换作其他任何时间,人们都可以将之当作是一场意外事故,偏偏他不可救药地把一个热水壶摔在楼道上,还高不成低不就地摔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咣当——”一声锐响,就似遭遇恐怖袭击一样,大厅里先是一阵女声尖叫,接着是四五秒的宁静,待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由千万根手指率领的骂声就似波涛汹涌无边无际的潮水向他涌来,一下子把他骂成一个漂在潮水中的塑料瓶,一次一次往岸边撞去。
你个作死的许大明,要把人吓死啊?!……
但骂声刚起就被一声尖利的哭声打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靠近楼梯的姑娘已经瘫了下去,用手捂着脸没爹没妈似的哭了起来。于是骂声继续。许大明木头一般愣在上面,虽然已经觉察到被开水烫到的脚背一阵锐痛,他却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气球,在责骂声、吼叫声和地上姑娘歇斯底里的哭声组成的一波波热浪中不断上升,一次一次地撞向顶上的天花板。
可天花板却牢固得很,气球刚撞上就被迅速弹了回来,接着顶上一阵疼痛,“你发什么呆啊!”许大明发觉被人当头拍了一掌,登时醒过神来,赶紧从热水滩和玻璃碎片中移开双脚,一轻一重走下了楼道,如同一个犯错误的孩子瓷在大厅中央。
你还有脸提水壶上去,嫌人家领导的结石不够大啊?……
潮水一般的责骂声中,许大明似乎就只听清了这一句。但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致命,因为他从此知道邢主任患上了肾结石。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正因为邢主任一直都喝许大明烧的水。于是一句话恰如惊天霹雳,将他朝前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化为徒劳。那个瘫在地上的姑娘最终是被人抬出去送到医院的,之后就住到了烫伤科。许大明当天就去探望,结果花篮和水果被人直接给扔了出来。人家家属不要道歉也不接受赔偿,劈头盖脸地一顿恶骂要他走着瞧。许大明心灰意冷地回到单位。让他更加失落的是那些接连不断的冷眼和白语,两三天来,只要他一提着水壶出现在楼道,哪怕那些曾经非常亲切的人都会对他避而远之,似乎他提的不是水壶,而是一个随时点燃的炸药包,一堆致命的生化武器。或者即便他提的是拖把、扫帚或是垃圾篓,都会有人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他。许大明明白,那些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以及隐含在眼神里的内容,远要比說出来的话更加令人恐惧。
二
许大明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强辨说理、找关系求人,别说他想不到,即便能做,也不是他的性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七尺男儿,何苦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想想这么几年,无论苦活脏活累活,他一句怨言没有,而且说值班就值班,说加班就加班,甚至每年春节也都一概不能回去,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局,他实在心有不甘啊!
但是去是留,人家没有一个明话。办公室主任的脸就似四五月的天。许大明最怕的就是这种阴晴不定。要杀要剐,好歹给个痛快!可人家的脸还是那样不雨不晴地吊着。再怎么着急,许大明不能自己去找挨骂吧?他只得每天心怀忐忑地蜷缩在那间狭窄的值班室,懒懒地瘫在床上。
从小到大,只要有时间,他都喜欢这样懒懒地瘫着。可那时候,他枕着的常常是山地里柔毯一般的草地。草地里夹杂着五色的花朵,顶上却是洁净如洗的碧空,穹庐一般盖着群峰簇拥的大地,远处河谷之中时不时又会溜来一朵闲云,毛绒绒的,像极了一朵纯白无瑕的棉花。柔软的林间轻风,带着一缕仙岚在林间飘散,最终拂到他的身上,如同母亲轻轻抚摸着他幼小的身体。那时的密林之间,是有一条清碧如带的瀑布。许大明清楚地记得,那瀑布哗哗的流淌声陪伴了他整整一个童年。特别是起风的时候,流水声伴着“哗——哗——”的节拍,许大明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那更为动听的声音了。
邢主任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大明,今早上是不是忘记送水了?
啊不!……
一个人的苦闷有时就似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这些天来都只顾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殊不知已经好几天没看到邢主任了。此时他一个电话,就如同旧时大赦天下的圣旨,激动得许大明眼间都要流出泪水。他一骨碌翻身起来,甚至顾不上说一声好就立马放下电话,拎起一壶水急慌慌地往五楼奔去。
领导办公室全设在五楼,正好是这幢办公楼的顶楼。没有电梯。许大明仗着年轻一口气直上五楼。早年出没林海,上山下田,村子里的路不知比这楼道难走几千倍,后来出入工地,他更是练得一身好膂力,提上六七把水壶,依然能在楼道上跳上跳下,疾步如飞。
来到邢主任门前,虽然胸口还有些轻喘,他却顾不上稍事歇息,放慢呼吸,往门上轻轻一敲便自己推门进去。里面照例坐着六七个客人。许大明都不认识。一贯有涵养的邢主任则神情专注地听他们热谈,还不时地要往笔记本上写下一两笔,似乎对敲门进来的许大明并不觉察。
许大明放好水壶就退到书橱前抽出一迭纸杯,变戏法一般在茶桌上挨个铺开,放上茶叶,倒上开水,再给每一个客人桌子前送去。结束之前,许大明犹豫片刻,还是像往常一样给邢主任的玻璃杯里续上水,才又轻轻开门出去。整个过程,至多不过三分钟,许大明轻重得体、落落大方,不声不响、不卑不亢,直至回到楼道之中,那口紧憋的大气才重重喘出来。
他是闲不住的。值班室本来就小,老在里面憋着闷着,浓重的油漆味能把人呛出病来。所以给领导和职工们续茶送水,居然成了他的一种偏好。别人的致谢,哪怕是一种礼节性的客套,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所以在别人的致谢和表扬声中,他也就变得更加殷勤卖力。
其实放眼整个行政办公区七八十家单位,像他这样上得了大场面的保安兼职保洁,实在没有几个。甚至有一次,邢主任还在职工大会上点名表扬了他。那时他正和往常一样谦恭而专注地给人挨个续水,邢主任的表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于是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已经有几个女职工从他手里接过水壶。但他依旧木头木脑地愣在会场正中,直待一张脸胀成了一个积满水的猪尿泡,方才大梦初醒一般弯下腰来,给台上的领导鞠躬行礼,接着又回过身来给台下的职工鞠躬行礼。可他幅度太大,笨拙得差不多要把整个身子折成两半,末了还习惯性地缩一下脑袋,结果就将前额撞到了桌子,那个疼啊!
许大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喝茶的。此后他曾一万次回想父亲喝茶的姿势,却怎么也学不会那种悠闲自得,更找不到那种喷鼻的焦香和清冽甘醇的回味。事实上,那时的茶叶都是村里人自己上山采制的粗茶,黑如锅灰,成色不佳,价格低廉得甚至比不上一颗瘦小的鸡蛋。在這个城市里,许大明也曾喝过上好的茶叶,那是邢主任送给他的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要知道邢主任是不喝茶的,见一脸憨厚的许大明坚持不收,就说茶放我这里浪费了,我知道你喜欢茶!木头木脑的许大明千恩万谢接了过来,藏在枕边视若珍宝,却怎么都舍不得开封,后来整整一年都找不到机会回家,忽然有一天发现保质期快要到了,只得拆开精美的封装,打开厚实的铁盒,然而里边还有一层一层的包装卖尽了关子,最终剩下四个更为精致的铁盒,各自装着六七包碎沫似的茶叶。许大明下定决心拆开一包泡了一杯,但即便这样精美华贵的包装,依然泡不出家乡老茶那种纯美的味道。许大明明白,茶的第一要诀是水。水坏了,再好的茶也都出不了味道。
现今单位的饮用水,是产自深山的桶装矿泉水——在这个严重缺水的城市被人们视作健康的饮用水。许大明这个连带保洁工作的小保安,一个月的工资也仅能买上一百多瓶,甚至还不够整座办公楼半个月饮用。许大明想节约,想反复利用,可在整个单位职工眼里,这回收利用的水就好比剧毒无比的砒霜。他始终记得办公室主任无比严肃的神情:“过夜的水必须全部倒掉,禁止反复烧开饮用!”许大明瞪大了眼睛,说每天剩下的那么多热水,白白地倒了多可惜?“没什么好可惜的,健康最重要!”
主任的态度十分坚决。许大明知道这是在城市,城市就是这样的挑剔!可剩菜剩饭不吃还说得过去,连过夜的开水都不能喝就让人无法理解了,又不会腐败,至多就是温度低了点,重新烧开不又回来了?尽管读书不多,但许大明自己也知道热传递的道理,把那些残留的温水混着冷水一起烧,不但可以节约用水,而且还可加快水开的速度。单位部门太多,三十多个科室,于是会议也就特别多。有时候一早到晚能开七八个会。会一多,许大明又只得把自己忙成“飞毛脚”和“龙卷风”,在楼道里不停地突上钻下。
除了保障会议之需,他还得保证值班室里的十多个水壶和几位领导的用水之需,同时还得供应办公室、信访室和接待室的用水。值班室就一个烧水炉,一次能烧两大桶水,烧开一次,耗时至少40分钟,却也只能装满8个水壶,每天早上,他得在凌晨六点就穿衣起床,这在冬天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抬起头来,透过狭小的值班室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启明星,那时候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这么几年来,许大明的每一天都是从侍弄这些水壶开始、并且也都是在侍弄水壶中结束。为此他曾万分地怨恨这些水壶。后来他明白,真正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夜不安寐的不是开水和水壶,而是那么多的来人来访和常常不期而至的会议!
如今办公室主任一句话,或是一颗可恶的肾结石,就让他连一点点的小聪明都耍不了了。从此以后,他得把多少时间用来烧水?
当然就时间而论,许大明其实是有优势的。单位现有两个保安。朝前也是两个,但还多了两个保洁员。后来许大明发现,其中一个开小车的女保洁员,喜欢在每天下班后从卫生间里接一管自来水洗车,弄得整个大院湿漉漉的,出出进进极不方便。于是许大明毫不留情地举报了她,结果第二年她就被辞退了。
那女的也知道自己被辞的原因并非许大明,更重要的是省上她一个很能干的表弟倒了。可临走前她却给许大明留下了狠话。许大明表面上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走遍天下的态势,心里却还是虚了很长时间。可接下来一直没什么事发生,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被辞退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在监控录相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以打扫卫生为由,乘夜潜入李主任的办公室拿走了两条烟。单位里就跟没事一般,谁也不声张,然而新年之后,他和那开小车的女人就没再与单位续签合同。
此后就成了许大明和一个姓赵的老头一起上班。既为保安又充当保洁。工资自然也增加了三百块,时间却从此变得金贵了。除了双休日的白班可以让赵老头一个人待着,一年到头,他差不多把365天的每一个日夜都奉献给了这幢办公楼。没办法,赵老头家就住办公区边上,吃住都可以回家;许大明家住遥远的绕山河,而且自始至终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必须回去,所以在那间狭小的值班室里,陪同他的就是百无聊赖的电视,百无聊赖的沉静,还有百无聊赖的时间。
水不能重复烧以后,许大明的时间就变得无比金贵了。比如突然间要开个会,再比如领导旁边突然又来人了,许大明再能吃苦受累,总归是个凡人吧,不可能变戏法一样忽一下子变几壶热水出来。或者即便他是台机器,也得需要时间啊!可单位从不考虑这些,要的就是在发出指令的那一刻,要么你迅速把水送到,要么你走,让那些能够迅速烧出水的人来。中国大地,最不缺的主就是人,不信你打开手机、电视看看,这个时代,能做什么的都有。他只好把时间继续往两头挤,当把闹钟再往前调一个小时后,他就觉得两头的时间都快要挤到一起了。
但无论如何,他可得要抽出一点时间,和女朋友发个表情聊个微信什么的。那个时候,时间绝非百无聊赖。他总感觉自己和女朋友的关系一直没那么牢固,如果真失去她,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五
若不是如今找了这么个女朋友,许大明可以成天到晚做事,或者像以往那样没日没夜地扎在工地上。当然他从不敢把她说成是累赘。或者就便是累赘,也是一种充满温馨和值得回味的事。
他俩认识可以说得上是一段英雄救美的奇遇。当然说到底,许大明算不上英雄,女朋友也算不上美女。但现在的女孩子,金贵得简直无法想象。找个女孩子,比登天还难。在绕山河老家,光棍汉至今前赴后继,用瓢盛用撮箕撮,全然不可计数。
所以许大明来到城市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女孩。工地虽然挣得够多,但成天蓬头垢面不见天日,除了做饭的老板娘和那些帮男人们提沙灰的老嫂子婶姨,十天半月连个穿裙子的老妈子都见不上。有一个正规的单位上班,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城市最核心的权力机关上班,哪怕就是一个保安附带保洁的差使,在外人看来都是个体面的活计。“看这茶叶包装多好,在超市能卖好几百块一盒。是我们老大给的!多大的领导,一点架子没有,平时对我可关心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大明开始在自己一惯简单的大脑里构想着这样的景况,用他不太利索的绕山河口音,对一个清纯的女孩述说着甚至远比这些更加豪迈的壮语。
这样的机会居然很快就让他找到了。事实上办公区远在市郊山头,这里压根没什么机会,所以周末假日,他都会急慌慌地往城市里赶。这并非有病乱投医,许大明知道,机会只会垂青于那些有准备的人。结果真就有这么一个机会被他逮到了。
事后回想,他那时的目的就是到“索菲亚”理个发。这个发型设计所位置尤为重要,从办公区驶来的公交车进入城市的第一站就停靠旁边。一次次乘车路过,许大明最初的印象就是在一个阳光淡暗的冬日下午,一个发型奇怪的中年男人正引着一群女生在店门口跳舞,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染着怪异的蓬松的卷发,远远看去就似动画片里的精灵王国一样。他晓不得那时候,那个后来被他称作是女朋友的女孩是否身在其中。后来有一次进店理发,他却发现那个发型男正举着鸡毛掸子,在房间一角对着一个孩子身影狠狠地抽,在他近乎怒不可遏的骂声中,许大明只听见一个孩子嘤嘤哭泣: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样打孩子像话吗?许大明一见就生气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抢了发型男的鸡毛掸子,接着往膝盖上一磕,断了。然后狠狠地摔到地上。
发型男一怔,就将一腔子怒火发到了许大明身上,却被许大明三拳两脚放倒在地。事后他发现自己救的不是个孩子,却是一个比孩子高不了多少的女孩。于是这后来一直被他看作是英雄豪邁的事。可女孩却持相反的意见:你若不救,我挨几次打也就过去了,放得着这么老换工作,至今没个稳定的居处?
许大明无言以对。女孩被他这么一救,很快被炒了鱿鱼,如今一年不到,已经连续换了三个工作。又听她继续嚷道:一换工作就得千方百计适应新环境,再怎么努力,总是新人,总是试用期,工资少几百也罢了,就是得天天侍候人,天天受人欺负,我招谁惹谁了?
许大明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哭。一双怒目瞪了许大明一眼,就瞟到其他地方。之后再不看他。如同飘渺的风筝,许大明怎么都追不上。
平淡点好,没事的!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我这可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你知道吗!
没那么严重吧?
没工作我就没地方吃饭,没地方吃饭我就要被饿死,你说严重不严重?
女朋友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许大明听得出她那不是在耍小性子,而是有些暴怒了。末了还向许大明大声嚷道:离我远点!你这灾星!
六
当又一次从女朋友那里不欢而散,许大明开始精神恍惚,大清早便呵欠连天、头重脚轻。他明白自己需要休息。于是他开始十分看重中午那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当然他不能睡觉,因为大厅里的玻璃门都敞开着,整个办公区都是开放式的,虽然架设了那么多监控,但小偷脑门上没写字,依旧可以自由出入,混在前来办事的人群里,不是把办公桌上的手机、钱包捞走,就是把办公室里的小型打印机和笔记本电脑、相机等办公设备抱走,有一次还撬开了保险柜,幸好他要的是钱,并非公章和涉密文件,否则就成大篓子了。
当然这件事与许大明无关,因为那时他还没来。可如今却成了办公室主任给许大明和赵老头反复温习的功课,腻得许大明耳朵里都油出疙瘩。但他还不能不听,不能不摆出诚惶诚恐唯唯是诺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样子,因为他和赵老头还有每月三百块的绩效握在办公室主任手里。用工合同里白纸黑字地说清楚每半年计发一次,前提是不得有任何安全责任事故。如今八个月过去,两人都尚未领到半分绩效。所以明理说加工资,却也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缥缈。
但一码归一码,既然上了岗,你就必须把工作当回事。至少中午赵老头回家吃饭时,你得保持十二分的清醒看好门。许大明只能和衣而卧,在叠得工整的被褥上靠着休息那么几分钟。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却必须竖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马上做出有效应对。
事实上许大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真正安稳的休息时间,因为常有人光顾值班室,不是存快递就是取包裹、放文件,还有那些中午不回家的人,当然他们不是来替许大明值班,几年前单位购置了一台微波炉,一直搁在值班室,每到这个时候,几拔人进进出出,人吵人杂,附带着一股浓重的饭菜香味和每五分钟就响一次的微波炉鸣叫;还有那些喜欢NBA的,常常要捡终场前的这几分钟,在许大明狭小沉闷的值班室里吞云吐雾、瞎吼乱叫,让人实在无法安生。
这些天来单位总在下货上货,为不影响办公,这样的时间当然只能安排在太阳最辣的午休时分。去年秋后便无雨,至今已是七月,天空却没有下雨的意思,人在户外行走就似被放到烤炉里一般难受。然而这却是许大明和赵老头唯一可以光明正大挣外快的机会,再怎么累总不能送钱都不要吧?到了这个时候,即便寻常最为拖沓的赵老头也变得殷勤起来了,常常连吃饭和午觉都顾不上,喊上村里的一些老人小孩或是隔壁的保安、保洁,一起上车或是卸货。许大明的观察是细致的,当然也是准确无误的,整整一个办公区,林林总总将近一百家单位,唯独就是这里的事最多,忽而又是一次采购,忽而又是一次捐赠,什么纸张、书籍、仪器、设备、救援物质,不是收就是发。大大小小一年到头,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流一身重汗后就能有三十五十的收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挣上百十来块。当然活儿也挺累的,太阳又毒又辣,储藏室却被设计在三楼,楼房内外,黑白分明,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出出入入如此反复,三转以上,许大明的脚步就有些蹒跚了,一轻一重高低不平甚至左右摇摆了,他有时还不能适应那种明暗变换带来的眩晕感。但苦归苦,累归累,总比那些搬水泥沙灰和钢筋砖瓦轻松吧?还用不着穿上一套不透气的迷彩服成天到晚吊在房头,晒的时候晒死,冷的时候冷死。
直到今天,许大明还喜欢用这样的比较。事实上这也正是许大明死死依恋着这份工作的原因,有时候脸色不好看,但一个人差不多能挣两份工钱。紧巴一点,他养得活一个女人。这样的话,他曾在一次和女朋友约会时郑重其事地和她说过。他就想宽慰一下她,告诉她和他在一起能有安全感。可女朋友却当即反驳他:你很能干是吗?那一个月能挣三千块吗?不等他回答,又继续追问:即便能挣三千,你就能在这个城市存活下来?你买得起车吗?买得起房子吗?生得了孩子你养得起他?能让他上得起学、穿得起耐克阿迪、吃得起肯德基、学得起钢琴和英语、每年带他坐一次飞机来一趟旅游吗?
许大明又一次被她骂得哑口无言。
七
当天从女朋友那里回来,许大明就感觉脚步非常沉重。他没有在外逗留不归的习惯,自然也不敢有留在女朋友那里过夜的奢求。一回到办公楼,他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和以往一样走遍每一层楼,从各个办公室、会议室里收回十几个水壶,林林总总腾在一起,能灌满整个烧水器。其实他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这些剩水,但第二天的结论都一样:被人提到卫生间里白白地倒掉。现在的条件这么好,谁会在乎多喝几瓶水?许大明心里可惜,有好几次他也曾灌好几壶水让赵老头提回家,可别看赵老头寻常总是斤斤计较,在这个时候却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廉洁高尚。他拍着干瘦的胸口对许大明说:我来上班,挣的是血汗钱,吃的是干净饭。你说我提这么两壶热水回去,不被老太婆骂死也要被村里人羞死!
许大明差点就说你在储存室里暗暗存下那一堆废纸板,还有那一堆堆旧报纸旧书,都跟小山包一般,收废旧的得来回几次才可以拉走,有一次还压坏了三轮车。换一任领导打扫一次办公室,你就发一次横财,那时候你怎不怕老太婆骂你村里人羞你?
可不论再怎么说服动员,赵老头就是坚持不拿。许大明知道赵老头不缺钱,家里两栋大洋楼,五层以下一概出租,大大小小四十多个房间,每年收点房租就足够他带上老太婆满中国旅游。再说他房頂都装有太阳能热水器,要喝水他还可以自己叫,放得着每天费老劲地提两壶热水回去?
所以最终的结论,就是这些所谓的废水都只能让许大明自己享用了。今天的脚步非常沉重,正好可以舒舒坦坦地泡一下脚。而这似乎也正是他每晚必归的理由,甚至被他看作是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自打办公室主任规定剩水不准回烧以来,每天的早晚洗漱,他都奢侈至极地用上了开水,并且是十几块一桶的矿泉开水。他不厌其烦,如同得了洁癖一般,不论洗手、洗头、洗脸、洗脚,还是洗碗、洗菜、洗衣服,都认真执着,彻彻底底,反反复复。冬天还好,开水用起来暖和。可现在是夏天,开水就碰不了了。特别是在下完货或是上完货,累得浑身汗流浃背都要散架的时候,就想爽爽地冲一阵凉。可他却舍不得用凉水,或者只能往热水里掺凉水,结果却让他那几壶开水愈洗愈多。所以他只得忍着难受,把一身臭汗一直留到整座办公楼都下班后,再把各办公室里的热水壶收回来,倒出开水,大盆小桶放满一地让它返凉,在每天下午将狭小的值班室弄得像是蒸汽房一般。
洗完脸脚后擦完身子,许大明终于把心从女朋友那里收了回来。他开始心疼起了这些无辜的水了。甚至还心疼起了烧水的电费。要知道在乡下农村,即便是殷实人家,老老小小出门,一双手绝不会空着闲着,园边路脚,总要拾些柴柴棍棍。或者哪怕就是刨地时挖到几个玉米疙瘩,也都会摔到田头晒着,待干透的时候抖掉泥巴,再拾回来烧水做饭。更舍不得用的是电,入夜了全家人聚在一起看电视,也都常常会关闭电灯,凭着电视机的荧光照亮,女人们还能做些编织和其他手工活计。
要紧的还是水啊!许大明知道,哪怕就是一滴最普通的水,究其来源,都是多么地不易。在小学自然课上,他至今记得老师讲过的水在自然界里的循环过程:蒸发,变成水蒸气,升到天空,受冷化为云,在太空愈积愈重,变成雨雪降落下来……从小生在遥远的滇西群山之间,立体型气候就把这个循环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时候,大江上下似乎总是有无休无尽的雨,如同密密麻麻的线条悬挂在群峰林立的苍穹之下,有时竟长达几个月连续不断,凉得盛夏时节都让人感觉发寒。润透高山,接着化为洁净的泉溪,从山巅如练如布倾泻下来,最终汇入奔腾不息的澜沧江,在群山之间的弯转流淌,历经几千里流程,途经六个不同国度,方才汇入大海。他相信小水滴到达海洋,夜蒸日晒,又将化为一粒粒微小得让人觉察不到的蒸汽升至天空,却也只有每年一度的季风,方才将之重新送至遥远的滇西高原,降落为水。那时村里人喝的水都是井水,房前屋后都有井,甘甜的水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这一滴水的来源,是历时一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许大明浅薄的知识根本无法计算,但有一点他却明白得很:雨水落地,在被烈日蒸干之前渗入地底,化为地下水凭你肆意开采,绝非一个简单的循环过程。
如今城市周边,方圆一百公里内的优质水源都被开发为矿泉水厂,据说有的水厂还掘有上百米的深井。除去上山入地的自然循环,小水滴们得穿越这遥远的时空距离,方才进入我们的水杯。然而如此艰辛的由来却让人不堪珍惜,轻轻松松便倒进下水道,让人心疼啊!在这个时代,人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什么东西一少了,就立即拿钱去买,汽油、柴油、纸张、木材、建材,包括饮用水和食物,以为只要有钱了就会拥有一切。事实上只有钱才是这个世界最廉价的东西,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当所有的资源都被耗尽的时候,我们这个世界可能就只剩下钱了。
许大明心里疼得厉害。他实在想把这水爱惜着用,循环着用。但一个人每天消耗那十几壶水绝非易事。何况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奢侈和浪费。
可他又能把这十几壶水怎么办呢?或者怎么用才不算浪费呢?开初,他把自己带到卫生间里洗头、擦身、洗脸、洗脚,结果把自己折腾得受不了,还没半点自由时间。于是他专门从跳蚤市场买来一个塑料浴盆藏到床底,每到晚上便关好门窗,抽出大盆倒满水,脱掉衣服就把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泡进盆里。他尽量把自己想象得幸福一些。因为这水和遥远的绕山河老家山沟里常年流淌的溪水一般,有着几乎完全一样高贵的品质。他轻轻拨弄着水花,从头到脚揉弄着自己轻滑的身体。他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在山沟里打水仗、筑坝冲桥的情景,想起到澜沧江河谷、落底河汇合处那些浅滩地带游水嬉戏的情景,那时他可以裸着身子,深吸一口气闷到水底,一直闷到河岸边突一下冲出水面,把那个正专心致志洗衣的杨秀洁吓个目瞪口呆,然后捂着双眼跑开。
似乎也就十几年工夫,那个出尘脱俗、如同仙子一般的杨秀洁上哪儿去了?听说她到了城里,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孩,可当她再次怀上孩子的时候,那个有钱的男人却被一辆车撞死了。开车的是个女司机,出事时正在打手机,并且手里还牵着一条狗。但杨秀洁很快又被其他人娶走了。村里好几个打着闷头主意的光棍小伙只能继续骂声不断、望洋兴叹。然而想到这些,许大明就是气怒。相对杨秀洁,他感觉他那女朋友差不多就不是女人。该突的地方不突,该有的地方没有,却总有使不完的小性子。没办法,他只能安慰自己做个大哥哥,就让小妹妹使点性子吧!
有时候,他却对这个女朋友无法琢磨。村里的小伙伴甚至把她称作是小朋友。面对他俩之间极不牢固甚至有些扑朔迷离的关系,他们还不止一次给他出生意——找个机会,把小朋友睡了,到时生米煮成熟饭,看她还敢不从?
几个一起玩大的山里小伙伴,至今也都一起来到了城里,目的也都和许大明一般明确。然而比起许大明就远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吹牛、聊天、抽廉价烟,用猪头肉和茴香豆伴着劣质酒,或者“打双抠”“斗地主”。许大明发现总有人会把手伸进衣服,不多时搓出一颗浑圆的汗粒,然后操使着娴熟无比的弹指神功满世界弹去。那动作让人恶心。他们常年用不上水。从头到脚都有一股汗味酸味臭味。
这时候泡在温润的水里,他想到了杨秀洁,想到了小朋友,许大明就感觉难受起来了。他渴望给难受的身体一个出路。渴望那种想入非非的冲动……
许大明懒懒地躺在半盆水里,心里沮丧极了。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一个声音在他眼冒金星的同时传进耳朵:继续做你的老处男吧!整整三十岁了,你连个女人都没摸过……
这个耳光让他想哭。同时也让他来了勇气,一个周末,他把小朋友带到办公区,在那个杳无人迹的小林子里,他像啃一个西瓜似地亲着小朋友的脸,光天化日之下,他想起了自己想要一个盒子的情景,并且想要做一件恶毒得让人不齿的事情,可他最终却被一个尖锐的爪子唤醒了。小朋友像一只发怒的小兽在他手臂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迹。
做得好,妹子!哥流氓,哥无耻,你救了哥!……
可那时候,他的妹子却用一双冷漠甚至嫌憎的眼睛盯着他,对他的一切好话坏话都无动于衷。
八
就一个小丫头片子,让她使点小性子吧!
很多时候,许大明都把她想作是自己的小妹妹。在这么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谁不会有委屈难受的时候,她不向你叫屈向谁叫?不向你使性子向谁使?谁让你是个爷们!
许大明常这样自我安慰。事实上他也有骄傲的资本。确切地说就是十二岁吧,他就坚决地从位于澜沧江边上的落底河小学退了学。他并不是厌学,更不是怕吃苦。落底河是澜沧江北岸的一条支流,入河口急遽的海拔落差,让它拥有了这样一个形象无比的地名。河口较为平缓的地势,使之成为了澜沧江两岸一个人流汇集的村镇。大江两岸,四山五岭及对岸的外县居民,每隔一周都会在此赶一回大集,所以在绕山河村民眼里,区区一个行政村的中心,就是他们眼里的州城和县城。
刚刚七岁,许大明就开始紧跟着大哥许大新,在每个周末翻山越岭往返于村庄与落底河学校之间。事实上许大明已经是提前一岁入学了,像他这样的山区孩子,大都要到八岁才被送到落底河住校读书。他明白这是因为村里的一师一校教学点被撤销了,比他大两岁的大哥要到落底河读二年级,所以父母就让他给大哥做个伴。
那时的兄弟俩常常得从落底河谷口就开始笔直爬山,在密林之中往上攀越整整六公里多,才可以到达云雾缭绕的大山丫口,再从一条齐云的小道上旋回下降,最终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回到遥远的绕山河村子。许大明至今不能忘记的,是一个秋雨连绵的早晨,兄弟俩上山的时候天空没雨,黑云却阴沉得可怕。许大明说哥咱不回家了吧!不回家你吃啥?哥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许大明只得跟着他的后背直线上山。步子越往前,天就罩得越低,锅底一般很快就被撞到额上。刹那间,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天空如同垮塌了一样,密集粗壮的雨绳打得人脸生疼。最终,他被大哥塞到了一个石墓里,然后顶着雨伞挡在前面。在黑乎乎的石墓里,他听到了外面狂风依旧,大雨不断,雷声震耳,是大哥用后背紧紧垫着他,那个颤抖的身体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如此来回五年,尽管许大明一直成绩出众,可他却突然辍学了。很多年后,退休闲赋在家的班主任陈老师亦曾和他说起,假设当年他就此攻读下去,他没准会比村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出息。可人生来不得假设,促使他离校回家的主要原因是大哥小学毕业了,得到离家五十多公里以外的镇上读初中,他就以没人陪伴为由,坚决地告别了学校,回到家中和母亲一起扛起了整个家的责任。
十二岁的许大明瘦得像是一根弧度极大的山竹。夸张地说可以做成一张弓。可为把大哥弹出大山,他不得不把瘦弱的身骨弯得更低。于是堪堪十二岁,他便常常独自一个人上山放牛,一个人下河谷割稻,完了也能和大人一样拎起一把谷子狠狠地往海斗里掼,掼完了谷子,就跟在母亲后面用细嫩的额头背起一袋谷子,马不停蹄地往半山的家里赶。事实上,家和河谷的稻地相距很远,假使你一不小心在村口掉了个南瓜,顺着山势往下滚,也差不多得要半个小时方能滚到江边。所以背这么一袋半干的谷子回来,许大明实在累得够呛。但他从不叫苦,如同一匹正在学驮的骡驹一口气从河谷赶至家中,放下背子就把头倾进水池里,如同小牛小马一般狠狠地往肚子里吸水灌水,不多时水已喝足,嘴却没停下,继续一阵猛吸,直待整个肚子都被水撑满,五脏六腑都在肚子里漂了起来,方才直起身子继续返回江边。一路上清风徐来,肚子里的水咣咣地响,似乎只有喝足了水喝饱了水,浑身的汗水和倦怠方能远去,用之不尽的力气方可以重新赚回来。
是啊,那故乡的水啊!遙远的水!多么清冽多么甘甜!直到十七八年后的今天,许大明依旧对那甘甜的水有着太多难以忘怀的眷念与回忆。
退学后的那个秋收,许大明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从村子到河谷,不知疲惫地喝水和忙碌的。当然这样的劳累很快就成了历史,十五岁的时候,许大明又重新回到了落底河,可他并没有重新回到课堂,而是向远方一个出门做生意的舅舅借了三千块钱,在学校围墙下面的江边,买了一条摆渡的旧船。家里迫切需要钱,此时哥哥已经初中毕业,考上了州城的卫校,他得为哥哥按时寄送学费和生活费。虽然此时的他已经远比刚退学时高大壮实,但毕竟年幼,在白雾锁江的寒冬或是阴冷的天气,他根本无法唤醒那台老迈的手摇发动机。他不急躁,遇上那些壮实的男人,他就主动递烟,以免费乘船或是直接给钱的方式请人摇动,于是整整三年时间,他居然成了澜沧江上最务实勤谨、出勤率最高的渡夫。
每年大年初一,母亲都不忘翻山越岭到达江边,虔诚地为他祭拜河神。所以无论大风大浪,他都最终平安往返,全身而退。我已经是死过几百次的人了,还在乎一个小你十岁的小姑娘使些小性子?他常常这样告诉自己。说完摇摇头,干笑起来。
九
渡船时曾一次次遇到丢掉生命的危险,每一次却都涉险过关,许大明从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记得有一次,为和另一张渡船争速抢客,在离岸不到十米的地方,两张船差不多撞在一起……这一切,都被许大明船尾那块鲜亮的油漆印记录了下来。他后来明白,关键时候,若不是对方冷静承让,也许他两人均早已船毁人亡,沉尸江底。然而那时候,许大明眼里似乎只有钱,唯利是图得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见惯了上游洪水带来的垃圾泥巴和浮肿的死尸,见惯了泥石流后擁满半条江的残痕与狼藉。他胆敢搭载一切,猪鸡牛羊,毒蛇猛兽,只要能给钱,他一概来之不拒。假使船够大,他甚至可以把澜沧江岸上的整座大山都渡过对岸。然而年轻气盛总不免有苦头要吃,那一次,他冒冒失失地搭载了两个神色怪异的乘客,结果两人却在江心中打了起来,一个人拔出了尖刀,另一个人却掏出一个黑洞洞的家伙,两人呆立很久,突然江中一个横浪晃动了船身,两个人就开始扭打在一起,渡船就似在大浪中前行一般,剧烈地晃动。许大明被这场从未经历的变故吓傻了,正不知所措之时,船头又撞上了一个漩涡,渡船猛地一颤,只听“啪”一声脆响,许大明只觉额头一阵尖锐的灼痛,急忙摘下草帽,发觉草帽被穿通了,他明白就在两人扭打时,一颗走火的子弹就擦着他的头皮过去,血迹如同蚯蚓一般从额顶流了下来,吓得他当即浑身汗如雨下。
船到对岸,早有六七个公安在那里等候多时。当两人腕间被铐上手铐的时候,许大明才发觉自己搭乘的是两个被公安民警盯了很久的毒贩。他自然也被拿进了派出所,做了详细的笔录。
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许大明似乎清醒了许多。但他那嗜财如命的欲望并未得到收敛。是的,纵横大江之上,他的确贪欲了得,像足了十年前的父亲。可是他亦知道,这一切贪欲并非凭空而来。如果他对自己有所收敛,那么在离江二百公里外的州城卫校,那个曾在暴雨之中用后背温暖了他的大哥必定要饿肚子,而整个家庭依旧只能在蹉跎中继续蹉跎反复。就像十年前单枪匹马驰骋于群山之间的父亲,如若对自己的暴戾有所收敛,那么长年卧病在床以至水米未进的祖父可能早就不在人世,根本不可能在许大明兄弟姐妹的脑海里留下那么多清晰的记忆。
可父亲的勤恳与执着并不能挽救爷爷。爷爷入土不久,父亲也就因为一场可怕的森林大火而进了牢房。他从此不得不告别校园,用稚嫩的臂膀过早地扛起了家庭的责任,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每个月准时地将一笔生活费寄到两百公里以外的州城卫校,几年后又为两个妹妹准备了到婆家后抬得起头的嫁妆。
离开澜沧江,是在四年以后的事。那时大哥正好从卫校毕业。但大哥的毕业并不是他离开澜沧江渡船的缘由,进入新世纪的中专生,再没什么神秘的光环,大哥就和那时所有的毕业生一样,一边打工一边参加函授自考,在那个离江两百公里的州城继续漂荡六年有余,才艰难地考上老家一个贫困山区乡的卫生院,从此成为公家人,结束长达十年的不安岁月。
澜沧江大桥的竣工,让所有江边渡桥全部失了业,许大明心有不甘地离开了渡船。从此就如同一滴水一般渗入城市,并一直泡在大大小小的工地,有一次上工前挤上公交,被一个人盯了半天后喊出名字,许大明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来自大江对岸的小学同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两人极高兴地说谈半天,同学下车前,突然记起来似地问说:这么热的天你还穿这么厚实的迷彩服?
迷彩服?许大明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同学下车很久,方才明白人家说的是自己身上那套沾满了石灰和泥浆的夹克。这么几年来,许大明就是穿着这套“迷彩服”,一直资助半工半读的大哥考上山区卫生院的。即便中专毕业,甚至还有一小份工作可做,许大新却没有稳定的收入,或者说他那微薄的工资仅可以支付一套两室一厅的房租。六年多时间,那么多沉重的考试费、报名费、教材费、资料费和培训费,无一不来自弟弟许大明。而这一切,许大明给得心甘情愿。他一直希望大哥有一个好的复习居所,也希望大哥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他甚至有些不满于大哥的怯懦,总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能有什么出息?为此他也曾狠狠地骂过大哥,并且还怀疑过大哥,你是否还是那个在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中用后背温暖着我的人?你能否像咱爷咱爸那样英雄盖世?……似乎正因为他那一通让大哥抬不起头的骂,才让他重拾信心,修得正果。
十
是的,爷爷、父亲,包括爷爷的爷爷,都是澜沧江边了不起的人物。据村里老辈人讲,当年爷爷的爷爷,曾顺着奔流的澜沧江水,只身前往印缅番邦。
父亲从小穷苦,但他却始终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许大明的记忆里,孩童时候,家里似乎远比现在殷实得多。那时年关迫近,家里都要杀三四头肥猪,年轻的父亲一个人能在短短一个上午将之全部撂倒,待母亲锅里烧出热水,父亲就能在一个下午将之全部清理干净,开肠破肚、切剥剁砍,腌制火腿,挂制腊肉,封制骨参,灌制香肠、血肠和豆腐肠,让全家老小一年到头都吃得油光水滑,满面红光。
然而这些都不是父亲的能耐,父亲最大的能耐在于砍树、爬树和运树。在这个原本山高林密、皇帝老子都管不到的绕山河山村,甚至整个澜沧江边的崇山之间,所有一切和树木有关的事,几乎都与父亲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说起砍树,父亲一个斧头,绝对比村头大榕树下那些讲古话的老人提到的程咬金、李逵更有能耐。說到底,无论程李,都只不过是几个使憨力的傻大个儿。父亲却绝对有一副智慧的头脑,他抡起锋利的斧头,让树往哪儿倒就往哪儿倒,甚至能在狭小的夹缝里,像猴子一样爬上一棵高入云天的标直大树,再将之一截一截砍断,不会牵连下面任何的大树小树、房屋电线。父亲进山入林,就好似长龙入海、鹤上九天一般逍遥。他砍倒一棵棵大树,剔断枝叶削成粗细一致的木料。
不多几年,澜沧江沿岸的大树被砍光了。村里的自留山也成了不毛之地。但山里的人得活,于是村民们就把刀锋转向了旁边的村落。然而这时候,不光绕山河,就是整个澜沧江河谷,连绵百里的群山之间,很难再找得出一棵碗口以上的树了。父亲就在村头的山半腰垒了个炭窑,专砍那些细栗木烧炭。那些年,沿山盗砍盗伐的斑斑劣迹,父亲曾被邻近村落的老老少少咬牙切齿、深恶痛绝,但他们却根本拿不出任何的证据,甚至支下天罗地网,也不能奈何父亲丝毫。
整整十年来,父亲愚弄了澜沧江沿岸所有村子的人。甚至还愚弄过村长和警察,愚弄过山神和土地。若不是他一个烟头引起大火,最终心中有愧,低着头把自己送进派出所并从此开启了20年的牢狱之灾,或许直到今天都不会有人奈何得了他。
够了,够了。父亲的传奇已经是过去。想起这些,许大明甚至有些痛恨起了父亲,甚至还会在心里为他暗暗恕罪。
十一
故乡已经回不去了。如今路网畅通,即便就是在二百公里外的州城,许大明还是可以在一天之内回到绕山河老家。可他却不愿意回去。大妹出嫁,接着小妹也出嫁,工作后的大哥很快也结了婚,两年之后借助娘家人的关系调到了县城,也就很少回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说起来的确有些孤单。他应该常回去看看孤苦的母亲。可他却不愿意回去。他说他忙,过年也得加班。当然这时候最大的理由和实惠,就是一天能挣平时的两份工钱,划算。所以,他情愿多挣些钱来寄给母亲,让金钱为自己尽孝。
事实上他是渴望回家的。故乡绕山河山村的一草一木,至今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当然他也明白,故乡已早不是他熟悉的故乡了。家也早不是旧时的家了。物是人非的记忆,留给他的就只能是永远的痛。不知多少年前,澜沧江下游被一个大坝隔断,水位一时提高几十米,少时的河谷梯地全被一个高峡平湖淹没,村里从此再也吃不上香甜的稻米。大山被早年的盗砍滥伐和父亲引发的大火大伤了元气,一度陷入不毛。一年到头,澜沧江沿岸的路网,不止一次会被洪水冲断。是的,可恶的洪水,曾淹没了对岸的一个村庄,还将半座山在一夜之间赶牛一般赶进江心,化为无迹……
很多年后,山坡上渐渐恢复了些许植被,可又常被人们砍掉后种成核桃或是茶树,树下被开垦成耕地,裸露的土壤加剧了水分的蒸发,同时也加剧了大山的干渴与贫瘠,那依旧不是日思夜想的故乡。要紧的是干渴,说的不只是人和畜,也不只是树和庄稼,同时还是整个村子。尽管绕山河山村就在澜沧江边上,村里最缺的就是水。在这里钱能有什么用?至少你买不到水。少时常常听到或是看到的林间小溪已再不复有,村口的老井也已经全然干涸,寻常人们喝的水,是政府从很远的两座山后面接了十二公里的管道,通过四级抽水翻山越岭输送过来的,最终被蓄到一个大水池里,用一个大铁锁锁住,每天只能按人头早晚各供应一次,仅可以足够洗漱和饮用,即便他把邢主任送的好茶带回家,也再不会有当年父亲泡茶时的轻闲自得和甘甜醇香了。于是短短几年间,村人们把所有大牲畜都卖了。
当然,母亲也还有那么一点点私房水,那是她在房后面建起的一个水窖,包括坡田上也还建有一个,汇集了天上的雨水或是丰水季节四处横冲的野水,那是母亲和禾苗的救命水,不到万不得已,根本舍不得用。母亲说那是天上的水,有着上天的好生之德,远比金子金贵。滇西大地,连续六七年严重大旱,有的年份甚至出现了四季连旱,从中秋节一过,天空就再没降过一滴雨,冬天之后是春天,紧接着是夏天,天空燥得像是流火一般,稍稍急骤的大风都能刮出火星;当空一轮毒花花的烈日,把大地晒得四处龟裂,像是在上面铺上一张破旧的巨网。每天从早到晚,人会被暴热的天气蒸得没一点儿生气;庄稼也和人一样,靡靡的,全无一点儿生气,大麦小麦,全跟猪鬃毛一样又短又枯,并且参差不齐,好似害了瘟疫一般,随之又将漫山的疫情传染给了村庄,严重缺水的树木,包括耸立于村子上头那四株四季常青的大榕树,也都似遭遇嚴霜一样枯黄了颜色,烈日之下,凋落的枯叶雨点一般往下落,铺满一层又一层,给人一种入秋的荒凉。
这样的天气,只有每天日出之前和夜半时分暑气消尽,方才感到一丝丝的凉意和舒坦。不论白天黑夜,人最渴望的就是水,老老少少谈论的话题全与水有关,他们无时无刻不盼望会有一场淋漓酣畅的大雨把土地浸润。所以他不想回去,并且害怕回去。他怕热,怕奔波,怕花费,怕走路,怕母亲看到他那已经不再完好的脚,特别还怕村人追问他的婚事。事实上他的担心早已经没有了必要,因为此时的绕山河山村已有一半以上的人逃离了大山。出走多年,他对老家的一切都知之甚少。每当想起这些,他常会把这一切缘由都归咎于缺水。他只想把水都留给母亲。他想有了水,母亲可能会更自在一些。他也知道,母亲是想让他回家的,并且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让他早些成家,看着他娶妻生子,给大山留下新的希望。他三十岁了,已经不小了。
为了母亲的希望,他走出工棚,来到城市,狠劲挣钱,舍吃俭用,接着一心一意找女朋友,就等着有一天把钱挣够了,把那个被别人称作是“小朋友”的人带回遥远的绕山河,请来“双吹双打”(绕山河山村对乐匠的称呼,即两个吹唢呐的外加一个敲锣一个鼓钹的),让整个澜沧江峡谷都知道他许大明结婚了。
可他此时却不能确定,那个被他一厢情愿称作是女朋友的小女子,还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过完下半辈子。她最近的小性子使得厉害,而且似乎已经远远超过发小性子的范畴。对他不理不睬,好像根本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周末,一溜烟奔到她旁边,却看到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年轻小伙玩得火热,说得火热,甚至打打骂骂也都无比火热,被晾在一边的许大明反倒就像一堵墙似的碍着他们。许大明生气了,那时候,他甚至想捏起拳头把那几个染成怪模怪样、还剃成阴阳头和飞机头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活活锤死,然后再把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女人活活掐死。于是他咬牙切齿,一下子把几个小年轻给轰走了。他以为这样可以宁静片刻,哪想那个被他称作是女朋友的人对他又打又骂,妖精八怪地往他脸上、手上和身上又掐又扯,锋利的指甲,又一次深深地刮破了他厚实的肌肤,流下一地的殷殷血迹。
他凭着自己一身蛮力狠狠抱住那个又哭又闹的身体,他晓不得自己这般艰辛到底为了什么。在他的懊丧中,那个小女子在他的身下扑腾得像是一头落网的怪兽,歇斯底里的号哭中夹杂着对他的一切恶毒的诅咒:死你的吧,你这赤穷的老处男,老残废,老瘸子,抠屁眼你还咂吃手指头,一毛不拔你死一边去!……
十二
许大明在这时候又恨起了大哥。恨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救回来。当他从那次意外事故中醒来之后,他就只能永远地以这样一轻一重的姿势走路了。当然许多时候,他始终用毅力控制自己,于是他苦心做事,不计劳累,并时常告诉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事实他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干活挣钱,对于一个相貌堂堂并且向来无所畏惧的人,哪怕就是身体的一丁点残缺都会让他感觉比死都难受。他根本不怕死。那时候,他早就有了死的想法,可偏偏那个自以为读了几年书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哥,硬是用一本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和余华的《活着》,把他从轻生的梦魇中拖了回来。可从此却让他再不敢回家,在这个偏僻的小山头苟且偷生,一心一意地做起这窝囊的小保安——有能耐的都远走东南沿海或者北上广深,那里有的是钱,有的是出人头地的机会,而留在这个城市的保安,都只会是赵老头那样年纪的抠门。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怎么就和他们划为同类了?许大明痛恨起了自己。
可最近,单位对许大明已经越来越不满意了。特别是他那所谓的节水行动,自费买来两个大桶放到卫生间里,专门存放那些洗漱之后的脏水,很多女同志,一见那个内壁幽幽发绿的水桶就恶心得发呕。这哪是节水?分明就是要养着一潭蚊虫害人啊!
脏水引来蚊虫,潜伏在水面上,待人一进来,就如同炸开一般,飞得遍地都是。这么一看,就给许大明的保洁工作严重扣分了。为此办公室主任曾严肃地和他谈过,许大明事先想好的一切理由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办公室主任骂得体无完肤:这里是城市,是文明单位的办公楼,不是你那边远的穷山村!再说又不让你出一分钱,那么节约做什么?
相对于祁燕燕,办公室主任的话一点不过分。祁燕燕就是那被许大明打破水壶时烫到的女孩,一个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公务员,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从此开起了宝马车上下班,人也就变得更加娇气了。前面的事,许大明已经郑重地向她道过歉,并且医生也说就一点小伤,没事!可她却坚持执拗地认为许大明是故意的。就像后来她说手机掉进脏水桶,也是许大明故意设下的局。事到如此,许大明就是浑身是口,也都说不清了。至少他把脏水桶摆卫生间就不对。或者就算摆卫生间,你偏偏就摆洗手台下面,于是稍不留神,祁燕燕架洗手台上的手机就落进了脏水桶。
赔吧!新买的iPhoneX手机,而且是男朋友送的。祁燕燕便又在卫生间门口如同上次被烫一样,捂着脸蹲下身子失声痛哭起来。嗡嗡的哭声如同小蜜蜂一般蛰得许大明万分难受。他一声不响骑上赵老头的小摩托,迅速赶到办公区中心广场上的ATM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七千块钱,回来之后轻轻放到正哭泣的祁燕燕身边,潇洒得就似他常在周末的街心公园门口,给那两个要钱的乞丐施舍一两块零钱一般无比潇洒、干净利落。
这个单位,他再不想这么干下去了。他认为女朋友之所以对他如此疏远,并且两个星期都对他不理不睬,就是他被这水的事费尽了心思,以至于没时间和她亲近了。于是当天下午,他就和下班的公务员们一起离开了办公区。他没和任何人请假,他决定旷工了。就为一桶水,一桶因为他想节约而储下的脏水。那么多的钱即便就是整整两个月不吃不用,也都挣不回来了!但咱是爷们,就想发那么一次脾气,使那么一次坏,能耐了你们开除我啊!
是的,他得找个发泄的地方,哪怕就到女朋友的宿舍,重重地摔一个碗,听一听那脆响的声音也罢。然而这样的结论当然是被女朋友骂得狗血淋头:够能耐啊!七千块就这么没了,把我当你女朋友,你舍得给我花上一分钱吗?……
这么一夜的吵闹,许大明便彻底交枪了。但要紧的是,他从此可以郑重地向世界宣布,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甚至可以不用再去焦虑,这个女人是否属于他。这纯粹是个意外的收获,完事之后,女朋友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阵温言巧语之后,许大明就情愿把自己的卡交给她了。反正这以后无论回到遥远的绕山河,还是在城市继续待下去,这个家,肯定还是得让她来当,晚交还不如早交。
许大明终于没被单位开除。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女朋友,还将继续拥有一份稳定并且体面的工作。单位也离不开他,他明白那是因为单位有邢主任这样的公正大度的好领导,他赏识许大明的憨厚老实,赏識他绝对够得上以一顶俩的任劳任怨,要紧的是他同样来自另外一个缺水偏僻的山头,那里有着和绕山河村子一样苦难的乡亲。
让许大明得意的是他和女朋友的关系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并已经同居了。可也就是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那个被他称作是女朋友的人却再也找不到了,雪上加霜的是,他很快从女朋友先前的熟人那里知道,她已经加入了一个规模宏大的传销团伙,其中的成员还包括那个曾经被他举报过的女保洁。
一切都明白了,这是个陷害。可许大明该向谁说?这天,连续好几天食宿难安的他终于被一个电话急得当众哭了起来。村长告诉他,母亲上山浇地,结果昏倒在烈日下面,现在已经被送到了乡医院,要他赶紧回去。让许大明揪心的是,给女朋友的那张卡上,是他来城市闯荡十年的全部积蓄。
编辑手记:
“水”在小说《遥远的水》里充满了象征意味,一会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一会是现下的复杂生活,一会是心中念念不忘的人。作家北雁在小说里用“水”串联了一切,许大明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在他与水的关系中慢慢呈现出来。他对水的节约、他蜗居城市不愿回家以及他对“小朋友”的执着都有了能说服人的理由。可是,无论是故乡、城市还是女朋友,都是遥远的,是可观却不可触及的。小说的现实意味就此生发了出来,农村青年进城之后的艰辛故事,农村青年进城之后的状态,农村青年进城之后的困顿都在小说中有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故乡回不去,城市融不进,精神无处安放,这成了农村进城青年这几十年的一个综合表现,作家关注了这个问题,问题的现实和复杂使得在小说里许大明的困局是无解的,而同样的问题在现实生活里也多是无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