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公共汽车上的表现
2020-06-10铁凝
我母亲退休前是一名声乐教授。她对自己的职业是热爱的,因此她一开始有点不知道怎样面对退休。她喜欢和她的学生在一起,喜欢听他们那半生不熟的声音在她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成熟、漂亮起来,当然,我母亲有时候也喜欢对学生发脾气,一般是由于他们练声时和处理一首歌时的“不认真”“笨”。不过在我看来,我母亲对学生发脾气稍显那么点可笑。现在的年轻人谁会真在意你的脾气?但我观察我母亲的学生,他们还是惧怕他们这位徐老师(我母亲姓徐)的。他们知道这正是徐老师在传授技艺时没有保留没有私心的一种忘我表现,他们服她。可是我母亲退休了。
我记得退休之后的母亲曾经很郑重地对我说过,让我最好别告诉别人她的退休。我说退休了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用每天挤公共汽车了,你不是常说就怕挤车嘛,又累又乏又耗时间。我母亲冲我讪讪一笑,不否认她说过这话,可那神情又分明叫人觉出她对于挤车的某种留恋。
我母亲的工作和公共汽车关系密切,她一辈子乘公共汽车上下班,公共汽车也使她几十年间饱受奔波之苦。我母亲就在常年的盼车、赶车、等车的实践中摸索出了一套上车经验。
有时候我和我母亲一道乘公共汽车,不管人多么拥挤,她总是能比较靠前地登上车去。她上了车,一边抢占座位(如果车上有座位的话)一边告诉我,挤车时一定要溜边儿,尽可能贴近车身,这样你就能被堆在车门口的人们顺利“拥”上车去。试想,对于一位年过60岁的妇女,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行为啊。远远看见车来了,她定会迎着车头冲上去。这时车速虽慢但并无停下的意思,我母亲便会让过车头,贴车身极近地随车奔跑,等车终于停稳,她就能就近扒住车门一跃而上。她上去后,一边催促着仍在车下笨手笨脚的我,一边又有点居高临下的优越和得意。她这种情态让我在一瞬间觉得,抱怨挤车和对自己能巧妙挤上车去的得意相比,我母亲是更看重后者的。她这种心态也使我们母女乘公共汽车的时候总仿佛不是母女同道,而是我被我母亲率领着上车。
近几年来,我们城市的公共交通状况逐渐得到了缓解,可我母亲在乘公共汽车时仍是固执地使用她多年练就的上车法,她制造的这种惊险每每令我头晕。每次望着母亲找到一个座位之后心满意足的神情,我忽然觉得母亲练就的所有“惊险动作”其实和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有关联。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里,我母亲总是拥挤在各种各样的队伍里,盼望、等待、追赶:年节时买猪肉、鸡蛋、粉条的队伍;凭票证买月饼、火柴、洗衣粉的队伍;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强粉的队伍……每一样物品在那个年月都是极其珍贵的,每一支队伍都可能因那珍贵物品的突然售完而宣告解散。我母亲这一代人就在这样的队伍里和这样的等待里练就了常人不解的“本领”而且欲罢不能。
我渐渐开始理解我母亲不再领受挤车之苦形成的那种失落心境,我知道等待公共汽车挤上公共汽车其实是她声乐教学事业的一部分。她看重这个把家和事业连接在一起的环节,并且由此乐意让她的孩子领受她在车上给予的“庇护”。那似乎成了她的一项“专利”,就像在从前的岁月里,她曾为她的孩子她的家无数次地排队、拥挤、等待一样。
不久之后,我母亲同时受聘于两所大学继续教授声乐。她显得很兴奋,因为她又可以和学生们在一起了,又可以敲着琴键对她的学生发脾气了,她也可以继续她的挤车运动了。我不想再指责我母亲自造的这种惊险,我知道有句老话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可是,对于挤公共汽车的“爱好”,难道真能说是我母亲的秉性吗?
(选自《铁凝散文》,有删改)
赏析
铁凝笔下的母亲是真实鲜活的母亲。作者选取了生活中的细节——“挤公交”这件小事,欲扬先抑,塑造了一位可愛的、不服老的母亲形象。文章后半段回忆了母亲年轻时的生活常态,写出了家庭重担下母亲的担当与伟大,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理解与感恩。结尾采用反问句式,表明了“挤公交不是母亲的秉性,母亲的秉性是深爱子女”这一主题。整篇文章真实感人,读来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