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散与反思
2020-06-09赵振杰
赵振杰
在攻读文学硕士学位期间,我的导师郭宝亮教授曾多次提醒我:“做文学研究,不仅要知道前人都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要有能力接着说,甚至反着说。”同样的意思,已经过世的陈超老师也曾在他的课堂上多次提及。他经常告诫我们:“听我的课,不需要记笔记,大家最好能够少动笔多动脑。与其说我是传授知识,毋宁说是在训练一种思维方式。我的课并不提供现成的答案或权威性的学术论断,希望同学们在听讲时能够与我建立一种潜在的交流,这种潜交流既可以是延展性的,也可以是对话性的。”两位恩师的谆谆教诲,令我记忆犹新,终生难忘,以至于我在阅读文本或聆听讲座时,逐渐形成了自觉的发散性思维和反思性意识。这一话题延伸开来,格非先生在清华人文讲堂上作的题为“重返时间的河流”的文学报告,也让我获益良多。作为一节非同步性的线上课堂,想要与格非先生互动问答显然无法实现,于是,陈超老师所强调的“潜对话”或“暗交流”就显得尤为重要。下面,我就试着从发散性与反思性两个维度,浅谈一些个人的观后感想与思考。
格非是我非常崇拜的当代小说家,而且我的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就是他的“江南三部曲”,所以对于格非先生其人其作,还是算得上了解的。格非以“先锋文学”著称于文坛,他的作品因带有深邃的形而上思辨色彩而被学界冠以“智性写作”的标签。早在先锋时期,他就在小说创作之余,写就了《塞壬的歌声》《小说叙事面面观》《小说讲稿》等诸多文学随笔,从华东师范大学调入清华大学后,格非不仅完成了“江南三部曲”、《隐身衣》《望春风》《月落荒寺》等多部力作,同时还先后出版了《文学的邀约》《雪隐鹭鸶》等学术专著。可以说,格非是当代文坛为数不多的兼具作家、教师、学者多重身份的人文知识分子。常年的小说创作、教学实践与学术研究,形成了格非先生颇具个人化的文学理念与观点。“重返时间的河流”这场讲座便极为充分地呈现出他对文学史、文学现状、文学未来的独到见解与反思。
正如格非开场所提到的,讲座其实还有一个副标题——文学的时空观及其意义,“时间”与“空间”这两个文学文本的基本构成要素,在格非看来,这并非仅仅是小说叙事学或小说修辞学意义上的概念,也是构成了文学史范式转换、作家创作方法论革命,以及读者审美接受变迁上的关键线索,同时还是衔接文学内部与外部,文学自律性与他律性,文学与历史、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其他时代属性的重要枢纽。为了方便听众的理解,同时增强讲演的趣味性,格非先生首先以包法利夫人的“帽子”和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为切入点,生动且直观地呈现出当代文学艺术中一个重要的范式转型,即“场景独立”,进而深入到创作实践与文艺理论内部,揭示出文学从“空间时间化”,到“时间空间化”再到“空间碎片化”的审美变迁历程,同时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等作家作品之间差异性,柄谷行人、雷蒙·威廉斯等专家学者的理论观点,以及《春江花月夜》《金瓶梅》《红楼梦》等中国古典文学的内在叙事逻辑与伦理为佐证,最终得出一个发人深省的结论——“空间”自身并不产生意义,它只有附着于“时间”之中才具有意义,古典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提供“完美的结尾”,源自于作者自身对于“时间”永恒性的笃定与确信,而深处在一个“空间”驱逐“时间”的文化现场之中的当代作家们,已然无力提供任何确凿性的、本质意义上的答案,相反他们只能将自身深切感受到的矛盾、纠结、惶惑、恐惧、无奈一股脑地抛给读者。这不禁让我联想到本雅明著名的现代性“寓言”理论:“寓言”对立于古典主义的“象征”。“象征”是一种世界繁荣期的艺术形式,它对应的是一部理想的历史,表现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明白晓畅”的世界,以和谐、对称、明晰、完整为标志;而“寓言”则是一种世界衰落期的艺术形式,它对应着一部理想崩溃、社会倾颓的历史,表现的是一个混乱不堪、残缺不全的社会,以忧郁、破碎、含混、多义为特征。“寓言”是艺术在衰微的、充满灾难与痛苦的现代社会“唯一的形式”。
即便是回顾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史,我们亦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空间化”的审美症候与病灶。一言蔽之,就是“人”与“文”在叙事伦理上的同步贬值——一方面是“人”的光环不断脱魅,乃至颓败入俗的过程;另一方面是“文”的逐渐自觉进而提纯最终又被边缘化、商品化的过程。这种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个人化(私人化)写作”浪潮中表现尤为突出。伴随着改革开放与市场化进程的加速,当时被冠以“新新人类”之名的一大批作家开始普遍对宏大叙事产生厌倦情绪,于是转而耽溺于个人经验和体验的私密性空间,以性为主要描写对象,专注于表现自虐、自恋、自慰等变态性心理活动。当宏大叙事中的“时间”属性被搁置乃至抛弃后,他们笔下必然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狭小、封闭、昏暗、颓废、人工气十足的“官能空间”(或称“欲望空间”)。浴室、酒吧、迪廳以及遍布其中的镜子、花瓶、窗帘、爵士乐、大麻、烈酒、香烟……成为作家笔下反复书写的对象。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格非先生提出的“时间空间化”“空间碎片化”观点,正在被当下的生活实际和文本实际所充分地证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重返时间的河流”才显得如此迫切与必要。
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格非先生呼吁“重返时间的河流”并非是要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终极答案,其侧重点恰恰在于提出新的问题。他在与听众的互动交流中也反复强调,“重返”是一种隐喻,它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其核心在于我们要善于发现问题,并且带着问题进行反思,提问和思考本身才具有意义。抱着这样的理性思辨态度,我们完全有理由在承认“时间空间化”逻辑自洽性与现实合理性的基础上,提出与之相反的理论构想,即“空间的时间化”审美意识形态症候。如果我们稍加留意便会发现,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以及劳动分工的日益精细化,一方面,时间逐渐被空间挤占,人逐渐异化为物,进而沦为机器的附庸;而另一方面,空间也在被时间驱遣,人自觉不自觉地被时间绑架,最终成为“钟表”的奴隶。由世界级喜剧大师卓别林主演的电影《摩登时代》中所呈现的工作场景便是最好的证明。当然,这并非我个人的独到发现,我国著名的人类学、社会学家项飚先生在他学术专著《跨越边界的社区》中很早就提出了“附近的消失”这一理论概念。近期,他在许知远主持的“十三邀”访谈节目中也曾就这一概念进行过较为通俗化地阐述:所谓“附近的消失”,从人类学的角度上讲,可以简单概括为时间征服空间的过程,我们以前感知世界的方式是由具象的空间来指认的,所有的时间概念都是由空间物象来表达,比方说,“一盏茶的空档”“一炷香的时间”“一袋烟的功夫”等等。抽象的“时间”其实是相对晚近的产物,它是工业时代钟表被发明以后所衍生出的意识形态。到了现在的网络社交时代,时间又由连贯的线性变得日益碎片化,并随着“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财富”等话语霸权的极度扩张,分秒必争的时间逻辑日渐表现为“即刻显现”“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于是,时间感愈发强烈的现代人,变得异常的焦虑、暴躁、易怒、抑郁、愤懑。不得不说,“我太难了!”之所以能够成为2019年度核心关键词,与国民生存空间的极度时间化现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格非先生在讲演中,为了阐释现实生活中“时间被空间化”这一现象时,提到“现代交通的发达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个人上午在香港吃饭,下午有可能就已经在北京喝茶了,只不过是空间的位移罢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反过来看,这又何尝不是“空间”的消失。高速的城市化进程,致使现在的城市建筑大同小异,千篇一律,从香港飞到北京,目力所及不过是玻璃混凝土,空间的差异性远不及同质性。一个人所能切身感受到的,反而是手机里设置的闹钟提醒,机场航班的时刻表,以及出租车上的计时器。时间在钟表上的物理性空转构成了我们感知空间变换的唯一方式。
此外,格非先生在讲演中所列举的武汉东湖与杭州西湖的例子,亦可作如是观。从“时间空间化”的逻辑出发,诚如格非先生所言,西湖之所以比东湖更著名,原因不在于风景,而在于其中蕴藏的人文底蕴,而这些人文底蕴恰恰是历代的文人墨客通过时间赋予的。然而,换一个逻辑出发点,我们同时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不争的现实:对于大多数游客而言,东湖与西湖在空间意义上并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分别。时间的紧迫感导致他们不是在景点上匆忙地拍照留念,就是在匆忙地赶往下一个拍照留念的景点的路上。空间的独特性被时间的紧张感剥夺,游人连驻足欣赏风景的时间都变得奢侈,更遑论穿越时间与历代古人对话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时间焦虑感不仅源自外在不可抗力的制约,更大程度上是自我规训机制在起着支配性作用——与导游催促游客上车相比,游客不耐烦导游的冗长讲解,更是司空见惯的事实,手机、手表上的时间仿佛在时刻提醒着我们,此地的过分逗留,便意味着对远方风景的割舍。
格非先生说:空间不具有独立意义,是时间为空间赋予意义。而我们同样可以说,时间本身并不自动携带意义,是空间的承载力以及作为空间结构主体的人的审美感受力,为时间赋予意义。关键在于,我们不仅要自觉抵御“时间的空间化”,同时也要时刻警惕“空间的时间化”。某种程度上讲,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先生所提出的“风景独立”观点既是对时间的肯定,也是对空间的强调。我们只有在看“风景”的时候暂时忘却时间的存在,走出经济学意义上的“损失厌恶”思维误区,给“空间”留出必要的时间,历史、文化、心理层面上的“时间性”才能在“空间”中得以充分显现。因此,窃以为,我们当下其实面临着双重任务,一方面要“重返时间的河流”,另一方面也要“找寻空间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