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言的诗
2020-06-09
午言,本名许仁浩,1990年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先后毕业于湖北大学、武汉大学,现就读于南开大学。曾获樱花诗赛奖、野草文学奖等奖项,诗作见于《十月》《诗刊》《上海文学》等刊,有作品入选《诗歌选粹》《珞珈诗派》等诗集。
陵水之夜
——兼赠同行诸友
驱车驶离中心,陵水的郊外
绝非荒野:海不停地涌动,
并以澎湃揭开岸礁参差的节律。
我们同大海一样清醒,
但渔排摇晃着蜑家人的瞌睡,
这些以海为家的居民
已经熟稔生活之咸;而我们,
正在他们的一侧消磨夜、消磨海风。
空气仍旧保全湿热,拂动
送来阵阵流星般飞驰的清爽。
此刻,蜑家人习见的景象
映射成我们的新鲜。
椰汁和炒冰构成同类项,它们
合并,整个夜晚就消逝多半。
然后是吐着泡泡的啤酒,
在南海边,我们从这闪光液体中
窥见积年不化的自由。
多么难得,我们像一群
吐泡泡的热带鱼,啤酒一饮而下,
你我就旅行到宽阔的海域。
招潮蟹结队起舞、海豚逐浪、白云
被抛落成无数粒珍珠,
多么輕盈、多么地各司其职,
我们举杯并迎接这无端的自由。
这自由,真实得如同
海湾的碧透;在这边地一隅,
天空离水也是如此的近。
交谈持续涨潮,我们以波频的速率
继续挥霍这良夜,然后
是大海般空白。当我再次睁眼,
身上已栖满阳光:力的温软。
民园广场
星期天的午后,湛蓝色天光
将钨丝垂落并温柔捻动。
没有什么诱惑比这更直接了,
钻进它,这一天最好的时辰
将你我捕获。那些跨世纪的树
已届中年,枝桠亭亭如盖;
远处的天际被高楼逐年刺破,
海河畔的水鸟巡回往来,
逃不脱日益拥挤的都市山水。
我们置身其中,目睹人群聚拢,
民园广场从空旷的对视
变成话语的蒸笼——只需要
一刻钟——生活就在这里
释放出水晶般的盐粒。它的闪耀
和它的咸并存,完整得如同
生活本身。塑胶跑道在广场的内部
渗出红色汗水,那支沿椭圆
行进的队伍拥有无形之力,他们
不断推动身前的人,自己也
感到后背的隐力。这个力在暗处
长成,我们看不见它,
但它始终凝结在脚心,清晰得
让人放弃疑虑。街角的马车
驱赶历史,向五大道四散的支脉
游览;铃铛摇晃着,宛如音乐。
所有人都被这景色收服。
离开民园广场,我们自然地循回
内心:茕茕孑立,远比
在跑道上做功更难修习。立在
人群与自己中间,影子的墙壁
将记录新的更变;也许仅有
一瞬,我们能真正地握紧自身。
夜回宿舍道中作
他们仨并排骑着车。
今晚的球赛胶着、激烈,高潮迭起;
而现在,共鸣腔和声带鼓动余兴,
仿佛生活的阴面以及它的恐惧都不存在。
他们仨都是年轻的西西弗斯,
一个学经济,一个学物理,最后一个
学文学;只有在打球的时候,
他们才构成临时共同体。
各自为阵的生活毕竟大多数,
学科间性隔离出无人区,
他们还做不到,学界所鼓吹的那种起舞。
在车轮的旋转和静态的手握把之间,
新压力越积越黑,终于与夜汇聚;
但他们要继续往前骑,
他们都还没有把巨石推到山顶。
这是爬升的责任。
打一场球后的夜晚再没有难言之隐,
他们会在毕业后退回谷底,
生活的巨石必将迫使他们再一次负重,
而大家,都是行动之人。
蓝色的偏至
北方的夏日午后,停云
并不多见:蓝色化为归拢万物的
律法——世界的甜和
世界的伤口构成明晃晃的秘密。
而身前,决堤的蓝奔走竞逐,
从城市中心开阔到边缘,只有蓝;
明天接续的,也是蓝。
澄澈少见的版图被季风修改,
暴露出蓝;飞机测谎,在轻盈帝国
铺设白白的云轨,而后
消失于蓝。海天一起变缓、变蓝,
近乎星球弧状的边缘,
但无人击碎太阳、拖垮风,
这绵延夏日的蓝色之山像冰川,
它反弹一切晶亮,并制造出
煮沸的血管。水中倒影的是蓝,
玻璃是蓝;镜子翻转,照出
冠顶的蓝、地心的蓝,肉身的酸痛
是蓝,贫穷和卑微也是蓝。
这镀色的魔法如同世间万有,
当你拥有它,就意味着失去。
假如蓝色变成一种偏执、极端的
存在,你我便只能寄身于
它的凋谢;在悬挂蓝色的两端,
世界保留了其余的光泽。
但蓝色就是蓝色,它的笼罩不会
摔下、不会凭空地消失,所有
朝向它的攀爬都是未知事物,
而我们也必须习惯:蓝色
还将统治世间,幸运的是——你我
还有时间赋予的——巨大深渊。
短 评 DUAN PING
午言作为青年诗人及其诗作,在我看来,最可贵之处在于“干净的烟火气”。在他搭建的文学建筑中,没有佶屈聱牙的词语,也没有穷途末路的苦思。一切是轻盈但不轻佻,凝聚而不凝重。从他的笔端,读者很容易辨认出一卷热气腾腾又不失冷静的文学博士生活。作为这幅生活肖像的主角,他身处人群之中,但不受人群牵引;他时刻准备着迈入其中,或挣脱重力。一组朴素、明亮、饱满的长短句,勾勒出海边郊游、广场散步、夜归宿舍等日常场景和行动。透过纸背,分明是一位青年诗人对于生活时刻不停的求索。即便在生活最轻微的细枝末节处,他也没有放弃作为生活观察者的审慎姿态——因为苏格拉底说过,“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度过”——不轻易垂怜,不自我感动,不溺于生活的苦或甜之中。对广场风景的凝视,使得他會写下这样温柔而清醒的句子:“生活就在这里/释放出水晶般的盐粒。它的闪耀/和它的咸并存,完整得如同/生活本身。”
——诗人 陈翔
午言近期的诗作致力于对生活和自然的探索。诗人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场景入手,却能独辟出自己的蹊径。比如写海边游玩,引出对当地人的观照;写星期天的广场,引出对历史的思考;写夜回宿舍,引出对人生轨迹的哲思。“生活就在这里”,而诗人则提取生活释放出的“水晶般的盐粒”。另一方面,诗人对自然的观察又填充进他的诗行,显出一种清新隽永的意味。在午言的诗中,自然并不是单纯的景物,而是作为抵达生活严峻面的缓冲地带出现。在探讨一些严肃话题时,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内心的温柔的力量。这也是午言近期诗作的核心与目标——“自然地循回内心”。在这种“循回”中,“力”(行动、修习)至关重要,却又要化为绕指柔,最终达到“力的温软”这样一种诗歌质地,或许也是诗人内心所期许的“另一个好清晨”吧。
——诗人 述川
午言的诗擅长勾勒携侣曾游的少年们“咳唾随风抛掷”的日常生活,他们在回宿舍的路上、球场上、海滨沙滩上相遇、相约、相别,在对青年人心性状态的专注描摹方面,午言显示出了自己的持续性和观察的入微。他的诗往往写给朋友,或者写与朋友在一起的生活,这使他的诗歌在对话、沟通的属性上意味特殊。但他也有一些以“至高虚构”磨练技艺的作品,如《蓝色的偏至》,其中对词语的娴熟调度展示了其极具平衡感的心智。午言对节奏的处理微妙而不走极端,“多么轻盈、多么地各司其职,/我们举杯并迎接这无端的自由。/这自由,真实得如同/海湾的碧透”(《陵水之夜》),这样的作品抓捕了青年人生活中无奈而彷徨的瞬间,表露了诗人性情中的从容、通透,读来令人欣悦。
——诗人 王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