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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昊的诗

2020-06-09

诗林 2020年3期
关键词:蝴蝶

沈嘉昊,江西上饶人,2000年3月生,江西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机电系大一在读专科生,诗作散见于《诗刊》《诗林》等,获第二届零零国际诗歌奖。因为总是情绪激动写不好情诗而苦恼。

童年短章

有些事物,其实并不能

那么轻易地松绑,

变质的玩伴,几乎

一夜蒸发的城中村,

雄赳赳的黑狗死得神秘,

每个人都慌张地打转,

握住存款的一尾阴晴圆缺。

却无有一座陈尸所

以安放这些无心之过的象限图。

绝非虚无啊,那绝非

被虚无所弑的瞬息。

铁路新村,九路,

八栋楼的七层楼梯口,

小时候觉察的一张憨脸,

黑黢黢,遥望着路灯杆的

脖颈。——每次走夜路,

急匆匆跑过那段悚人的暗,

顺便带一眼这对数年

僵持不下的友爱水泥。

会觉得安心?要比永恒,

大家倒是有不少富余,

我们都只是暂时的碎物,

但痕迹,会不断给巷弄

和行人留满年轮,无需证明,

自明的胎动早在此,那刻

诞生。

那时的雪也准时,

一年不超过四场,

绰约如曼妙女子

悠然地爬着城镇。

放学后

总走到矮檐下,仰头

随意含住一根冰凌,

带沙的讶异,硌牙,

“雪有灰尘的沧溟。”

我就忽然明了,

她垂垂老矣,面颊冷硬,

带些障眼法的狡猾,

也许会隐隐地感到委屈,

所履行的,不只是每年

到人间走几台秀的义务。

我则将显得更芜杂些,

在吮净她的色衰以后。

舅公家的

鸡窝和柴垛前,搭着把竹椅,

舅婆总爱倚坐在上面,驼着背

往小炉子里添柴,烧水,

神情出人意料地生疏。

(谁会对着火焰沉思?)

火光像一只葱郁的老虎,

上下舔舐她的容顏生辉,

舔平了皱纹,几乎要使她倏尔

放松了紧绷的那么多年,

我感到害怕,绕到她身周,

——我愿自己是另一只虎,

不过须臾,就一步跨过世界,

蜷挡在她的整片视线前。

据舅婆说,

奶奶把我带回去

完全是出于意外。

在她来玉山的母亲家,

看过一岁的我,将要离开时,

出于我的追逐哭闹,她无奈,

从母亲家拿了个小板凳

便把我带上前去上饶的火车。

一路上,她怀着少女般的好奇,

不住抚摸我的脸庞,

而我出奇地静,

仿佛正等候着什么——

那夜畔,如鸟居后,旋转起来的群山,

再远的端倪

便无人能够觉察。

据舅婆说,

她第二天找到她,喜笑颜开,

把打扮得清冽的我,前前后后

转过,到处带给人看,

昂着她杭州腔的铁路话

比过年还要显得快活:

“凤仙诶,偶们个小宝,

个小伢儿似经好戏诶。”

于是我跟了她十几年,

十几年寒暑,变幻如表盘,

分针的指向不总是那么顺心地,

我顽劣又多病,叹息

织成她更多的白丝——

最后,那夜畔,也是转起来的,

转着,像揭走一张屏风,

把她带去不甘的彼岸,

同时剥去了我一半之多。

上海没那么大。

只是几座小区,一座徐家汇,

一片陆家嘴,一座沪西公园,

散逸温暖气味的儿童医院,

早晨鲜活蹦跳的小杨生煎,

一年两度的克里斯汀蛋糕,

宏达烧鸡,红肠,费列罗,

瓷盘里拼命挣着香的鲜肉月饼,

炫动卡通,哈哈少儿,英语题目和

竹鞭戒尺,如父亲般爱我的他,

楼下圆圆脸的小眼睛女孩,

同桌看得让人发怔的女班长,

书柜里藏匿的长得惊人的黄豆芽,

小区里锈断的,足够我和弟弟钻过的围栏,

小区外一排坐满漂亮姐姐的美容店,

断头台似的令人惧恨的洗衣机,

台风过境时会不住摇头的撑衣架,

沙发间看新闻专属的绿塑料凳,

常年存满零食的“抽香烟房间”,

看后连夜做噩梦的成摞的小说月报,

转过我几乎所有寒暑假的自行车毂

……

这几乎就是全部,

衔出一处名叫上海的上弦月,

高些,遥遥吊在远空的窈窕里,

忽闪

而明,

临崖而坐的谎言般,不诚实得逼人沉沦。

无从谈起,上弦月,无处可谈的熠熠,

发黄的扉页,挽风正要对折起来。

世俗所

节气纯净,它逼人蜷缩的色泽,

手脚冰凉,有时仿佛预支了

一阵冷风。傍晚苟且其间,

像垂暮的鹅绕着脖颈,

像夜畔困倒在地,

可行人太乱了,路上,

路上。白昼短圆的尾巴上,

暖和着老头残局般的双脚,

走过他一如山麓崎岖不平的,

城中村口的叫卖人生,恶犬俯身

相向。

于是我也在这片细语里站起身,

真相大白似的呼白气,画感叹号。

老头窜过水泥汀,透着陈年的

气味,——“你老过这个岁月”,

视线疾驰,拼成一句讽喻。

你会祈祷吗,那样虔诚的烦恼,

今天潮湿得双膝疼痛,但

姑娘们不断美妙地从你面前途经,

那种端庄的嚣张,使宇宙宛如

一段畸形混音。

就像打开手机,日历表仍然

滞留在前一年的年夜饭上,

追逐的轿车如此空虚,冷过

宋朝时期刚逃走了皇帝的宫殿。

夜行至谢公桥

我们古典地列游街巷间。

夜晚提供旁观的时机,

水雾流露倦容,凌乱,

跌碎在灯柱和可乐罐,

决绝如水,缄默声张着。

僭越更加明了:走入,

窗棂内外鼾声如蝉,

白墙则是一个个蛹壳,正

虚度着呼吸,单恋似的诘问:

问以后,这样孤独的结伴,

像拱桥般韧,还会有吗?

比那人家木桌上不朽的

秤砣还要唯美,还会有吗?

柳的润,低垂向砖的轻,

它实质的空心封住几匹风,

水面,苍白得听不见惊愕,

扑通落入其间两声谢过:

言说便随手统筹了。

越王台前

进入前,他为我指认了

一只懂得食人汗水的蝴蝶,

仿佛代代相传的炉火纯青,

它腾身于石砖的积水间,

展翼,收,用触角勘探生活,

为蔽身岬角后临风的妻,

为一场产卵如林火般明亮,

像游泳运动员总决赛前的热身,

像狐狸挣命在突然的虎爪下。

身段勾勒绿光且纤维可见,

一生难有几次丰收之喜般

轻,一只蜘蛛在暗处等候

而冬天已经结网。

短 评 DUAN PING

沈嘉昊的诗文本仿佛青筋一般不断地凸起于经验的形而下之上,其中隐含向上的逻辑,这种逻辑不断拆解,使他的文本在细节上濒于失焦和破碎。他的叙述渗透着判断,而判断不仅需要坚忍的勇气,还需要在真空中掘进的真诚的虚无主义。判断不是结论,不是句号,像螺丝那样拧紧一个句子,而是破折号的起子,将句子撬开,任可能性的水花四溅。他的判断偶尔会流连于轻俏的结论,仿佛通过万花筒看世界,工具本身将世界工具化。词语像压舱石不断下沉。在追忆高中时期时,他的经验是被拉康意义上的jouissance(享乐)规定的,他把写作体验为无限延长的镜像阶段,无止境的自我认同和构建。帕斯捷尔纳克在人生中最后一首诗中写道:“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没有结束。”哀悼正是那无法终结的东西,不存在不依赖哀悼建构的情绪结构,哀悼正是我们从狭窄中挣脱,走向他者的理由。悖论的是,哀悼从自恋开始,到拥抱为止。沈的文本也在对经验的书写与涂抹中,渐渐地意识到他者的存在。当童年经验成为他的主题时,我们看到了一个作为他者的上海,“上海没那么大”。这句话故意地显得亲密,文本表面堆砌的熟悉感、赘生的意象,被更深层次的陌生消解了。他就这样通过注视为主体设立边界,而书写,就是被称为他者的那个地址。

——江南诗社成员 谈炯程

沈嘉昊是这个时代稀罕的仍然对“成为诗人”有着致命冲动的新生代诗人,叼着根烟,坐在阳台的桌子前,就开始施展他蓬勃的创作力和我(们)在跟他同样的年纪远远不及的语言魔术。他为世界涂染的色调是幽黑或灰暗的,一如缄默的夜晚“苍白得听不见惊愕”的水面(《夜行至谢公桥》)。可也正是在这水面,“扑通落入其间两声谢过:/言说便随手统筹了”。两声“谢过”可以说是在“宋朝时期刚逃走了皇帝的宫殿”(《世俗所》)猝然激荡的声响。它的语意不明,或许是请罪的谢“过”,也或许是对馈赠的“谢过”。可无论是错失的展露还是恩义的兩清,它都“扑通”一声让失去重心的生活平面跃出嵯峨刺目之处。因而言说的“随手统筹”,却又恰恰构成了诗歌从黑暗表皮的凸起处获取的生机,所以夜畔旋转起来,我们也被形同“葱郁的老虎”的火光和奶奶“少女般的好奇”所照亮(《童年短章》),蝴蝶的生命燃烧“像游泳运动员总决赛前的热身”(《越王台前》)。对于那“谢过”的随手统筹当然也可以是诗歌写作行为的象喻,用看似随意摄取的奇异性瞬间或片断歪倒生活的死寂,用自己的手眼投注的“扑通”和用自己的心肺加柴的火焰去馈赠与感恩馈赠,偏离、反拨与忏悔。作为热衷于尝鲜的诗界新秀,沈嘉昊的创作尚有难于定义之处,情感结构的简单化和修辞的强行进入有时也会使他变异的抒情体诗歌不那么畅快,但他也正勤勉地打磨着他在语言节奏、意象编缀和明暗调色上令人惊讶的早慧,在《童年短章》这类切身经验的自然流露中有清秀的妙笔,在《越王台前》这类“托古”的探寻中有巧妙的处理和想象的舒张。有趣的是,那统筹“谢过”而带来的暗中之明,在《越王台前》里化作了蝴蝶的重中之轻。那是一只“食人汗水”的蝴蝶,一只“为一场产卵如林火般明亮”的蝴蝶,一只一生难得轻盈几回的蝴蝶。那也是一只代替了越王和在负重的行走中汗流浃背的我们而出场的蝴蝶,卑贱而炽热,在飞扬中沉重,在沉重中飞扬:“一只蜘蛛在暗处等候/而冬天已经结网。”

——诗人,歌手 马克吐舟

沈嘉昊的这组诗读来给人以紧张感:其一,为其在短时间内能颇有样子地驾驭多种题材的能力而紧张;其二,为其诗中词意的严峻与危机感而紧张。

在《童年短章》这组诗中,读者所预期的美好回忆,或者说是对惨淡或幸福的往事的温情重述,都没有出现在洋洋洒洒的六节之中。“慌张”“急匆匆”“狡猾”“芜杂”“蜷缩”“谎言”等主观且负面的词汇随处可见,读来让人觉得《童年短章》这个舒曼式的标题宛若一个陷阱,提供了强烈的错愕感。这一重情感的紧张之后,就是解读的紧张。“不诚实得逼人沉沦”,沈嘉昊的修辞始终在一个高强度上,有时显得“咄咄逼人”。“小区外一排坐满漂亮姐姐的美容店,/断头台似的令人惧恨的洗衣机”,美容店内的漂亮姐姐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本是带着启蒙与诱惑的场景,但是诗人连珠炮般的语调使得暧昧的气氛还未弥漫开来,就把读者带向了“断头台”,并且,为何洗衣机是“令人憎恨的”,也是一个谜团。波德莱尔能把恶写成一朵美艳绝伦的花,是因为他足够沉迷、足够耐心,始终以文本的方式来小心地经营自己的价值取向。这种可贵的方式,我也在这组诗中见到了:“姑娘们不断美妙地从你面前途经,/那种端庄的嚣张,使宇宙宛如/一段畸形混音。”正当我为“端庄的嚣张”这一矛盾修辞法所苦恼时,诗人用一个高超的比喻消除了我的疑虑,使我相信“姑娘们”曾经走过。

——青年诗人 周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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