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性阅读与网络感写作
2020-06-09舒飞廉
舒飞廉
五年前,我由今古传奇杂志社出来,在苏州大学修完“通俗文学与大众文化”方向的学位,调去华中师范大学的文学院工作。因為有类型小说编辑工作的经验,自己也写过一点诗、小说与散文,20年前在华中师大读本科时,还做过文学社团的负责人,院系领导毫不犹豫地将我派到了写作教研室,担任写作课老师,指导文学社的活动。这个颇具实践感的课程,在“这里不培养作家”的“中文系共识”里,是边缘化的,如果改成“创意写作”,则是跨界的。边缘与跨界,在学术的象牙塔里,可算不上好事,一定要注册的话,就是齐天大圣弼马温在天宫里的位置,奔波儿灞在山洞里的位置。
好在这是一个文学剧烈变化,人文社会科学也在文学研究之内之外、之上之下剧烈变化的时代,天宫并不稳定,山洞也常变成黑洞,位置没什么唉,弼马温与奔波儿灞因为在现场在第一线,实践感之外,也特别体会到一个新的文学生成的场域:上世纪90后、新世纪00后的文学青年们,带着一点童年少年时养成的文学梦想,来到这个亦新亦旧的琉璃飞檐的大屋顶之下,在门类周全的语言文学教师们的指导下,或精进,或犹疑,或转向文学史、文学理论与语言学的研习,以文学社与校园文学刊物、文学奖为依托,形成一种当下的“校园文学”氛围。在这一氛围里阅读、写作与研究,再过20年,新的作家出现,他们的原初的文学经验,其实就是由这一氛围与场域里生产出来的。无论如何,“校园文学”都是先锋的,在稚嫩里,含着隐隐锋芒。我来稍稍描叙一下我体会到的当下的“校园文学”。
这一批文学青年有丰富而复杂的阅读经验。由中小学语文教材引入的极简的文学史,教材、老师与家长所推荐的“名著”书目,让他们在童年少年时期即对经典文学有所涉猎,一些学生在初入大学时,予唐诗宋词、苏轼、《红楼梦》、鲁迅等文本、作家有较深入的了解。同学们互相的推荐、热门电视剧与电影的引导、校园书店的推介、相关杂志的刊载,也让他们与流行小说、类型文学的演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或者本身就是推动者,沧月、江南、南派三叔、马伯庸等人的作品常常被他们讨论。随着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文学网站推动的网络小说的兴盛,他们也被卷入网络小说阅读的历险之中,熟悉耽美、宫斗、玄幻、穿越等题材作品,了解唐家三少、Priest等网络作家。在经典文学、类型小说、网络小说的阅读之外,他们也对动漫作品、电视剧、电影、网游等图像性与互动性文本充满了兴趣。他们的阅读体验是在以上结构性的文本海洋里生成的,一方面,为课业所限,阅读时间是宝贵的;另一方面,当下繁荣的文化工业生产出“无尽藏”的文本提供给他们,这样的时间张力,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是由老师家长发出的所谓“快餐式”“碎片化”的担忧的来源,其实多半是杞人之忧。另一组张力是经典与流行之间的张力,老师家长推荐的中外名著与书店、同学、网络之中流通的文本之间的角力,也在时刻进行着,引发出老师家长更多的焦虑。这一代文学青年的阅读经验是结构性的,这一结构性的动能正是来自上述时间张力与文本张力。
在结构性的阅读经验之中,这一代文学青年也形成了强大的阅读能力。如此复杂而丰富的阅读体验,在形式多样的文本丛林中的历险,也反过来作用于阅读的主体,形塑出他们阅读的主体性。如何去掌握那些修辞技术复杂的经典文本,如何体验类型小说中曲折多变的情节与杂多的人物形象,如何在碎片化的时间里,去追随“无限流”的体量巨大的网络小说,如何回应文本日益复杂的叙事性,这些都是真正的挑战。一个“读书破万卷”的精明的读者,打开纸质书研习,或者用手机“划水”,需要自如地切换在经典文学、类型小说、网络小说三种语境里,就好像要将鱼在水中游、鸟在天空飞、走兽在林地走的本领兼容在一起,会通“铁人三项”,这样的练习,会有意无意地召唤出“理想读者”。站立在这一群理想读者对面的文本作者,会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吧。这一文本作者与理想读者之间的张力,也是当下文化工业运作的强大的动能。此外,当下语文课的实施与语文老师的指导,也是他们提升阅读能力的关键。在课标与高考语文“阅读理解题”的指引之下,一个由小学(其实已经延伸到幼儿园与胎教了)至高中的“文本解读”系列课程已经确立起来,日益变得细密化、阶梯化、科学化,中国文章学“圈点勾划”的传统与语文教师在大学中文系里掌握的英美新批评“文本细读”的技法,在有意无意地综合起来,成为阅读能力提升的圭臬。我的一个发现是,这一代的文学青年,来到大学中文系之前,大概已经完成了五六百张试卷(周练、月考)之类的练习,在这些练习中,以短篇叙事类散文为中心的各类文体的“阅读理解”是重中之重,这样高强度、高频率的阅读练习放诸古今中外,大概都是少见的。近年来,中国大陆中学生的阅读能力的测试,笑傲全世界中学生们的“阅读江湖”,制胜的“九阴真经”与“武穆遗书”可能在此。课堂之外,阅读文本的结构性挑战,形塑出理想读者的主体性;课堂之内,阅读理解的强力训练,培养出解析文本的阅读能力,学生们也因此成为拥有强大阅读能力的阅读主体。
有了好的阅读,好的写作的出现,就是大概率的事件。80后、90后已经显现出来的写作活动,有一个“新概念写作”的浪潮。但我以为,“新概念写作”是以大家口诛笔伐的“满分作文”为前提的,是它的反动,它的对子。在接受了文章法与文本细读为主旨的阅读训练之后,中小学的作文课,是以600-800字的叙事文与议论文来展开的,语文教师们以各种范文、各种模板来训练学生,让学生套用、摹仿、改写,学生固然是受到拘束,老师也觉得心虚,公众也认为这样枯燥的训练离真正性灵的文学创作十万八千里。但对初学写作者而言,其实没有比这样的刻板的实践,更有效的入门方式。普通作者由套用出发,由自发的写作,进入自觉的写作,最后有可能达到自由的写作。在学生中间,一些天分不错又特别努力的学生,能超越摹仿,提前进入自由的境界,也是可能的。浦安迪的研究指出,明清小说的结构,事实上就是八股文的结构。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最早受到的就是八股文的训练,他还是其中的高手。金克木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写文章应由八股文出来,八股文是敲门砖,敲的这个门,不仅是做官的门,也是散文家、诗人与小说家的门。五四的巨子们,鲁迅、郁达夫等人,多半是由古文训练的基础,来接受世界文学的启发,然后创造出新的现代白话文新文本的。所以我认为我们中小学看似刻板的作文法,辅以种种写作培优班,实际上是有效的,是“新概念作文”萌发的基础。这一代的文学青年,他们写作的技术,是在“满分作文”与“新概念作文”的张力里培养出来的。
他们的写作活动的开展,有以下途径。一是考試体系中的作文,周练、月练、各种考试,由老师与同学讲评。一是由文学社团、校园刊物、文学征文等构成的“文学活动”,他们在这些活动里进行“纯文学”意义的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性的作品的创作尝试。这些系统比之前我们所经历的训练,更加频密有序,有很强的生成优秀作者的能力。除此之外,00后还是第一批随着互联网一起成长起来的青年,他们自然而然地在由互联网连结起来的电脑、笔记本与智能手机上交流与沟通,QQ群组与微信中的谈话,将感想记录在QQ空间里,去豆瓣、起点、B站等张贴从前本应在“抽屉文学”中完成的处女作,这是我们以前从未观察过的文学活动。我觉得这些活动有几个特点。一是强调文字特别的修辞,如何让文字的交流有趣有意思,表现出自己的个性;二是图像性的强调,在聊天与记录中使用表情包、图像,让自己的文字有画面感;三是与动漫、电视剧、电影、网游等其他图像性的文本相关联,进行讨论,与文字互相嵌入;四是互动性,与伙伴们通过网络互动,通过互动认识更多的伙伴,通过文本的互动形成不同的“部落”;五是迅疾地与各种网络文学文本与题材结合在一起,表现出流动性。特别的修辞、图像性、多媒介、互动性、部落性、流动性,令他们自发的网络文学活动,有一种奇异的“网络感”。课堂作文、校园文学活动、网络文学活动的交互,这样复杂而丰富的写作活动,也是前所未有的。
大学的中文系,其实有一点像放大的语文课,大学的“文学场”,也像中小学“校园文学”的放大版本。文学青年们在这里踏上写作之路,事实上也是在课程论文、校园纯文学、网络流行文学的互动中展开的。他们在网络文学方面,特别是科幻小说等题材上,已经有很好的成绩。散文写得也很不错,诗也可以,写与校园生活相关的风花雪月也是拿手好戏。要求他们去写大千世界的“现实主义”,这个还要假以时日。我自己的写作课,千难万难,大概也是由这一现状出发的。目前我的办法,是提问和还原,作用如何,不知。
因为有特别好的结构性阅读的基础,又有颇具网络感的 “写作能力”,00后大概是中国文学有史以来数量最多、最有潜力的一批读者与作者。他们的文学能力的分布可能不太均衡,不同的地区,不同的985、211之类的院校,文科与理科,非中文系与中文系之间,都存在差异,而笔者所执教的中文系,在这些二元项里,都处在较好的一个面。所以以上分析,也有以偏概全之虞。无论如何,正是这些年轻的作者,将在未来的网络文学与纯文学的交互里成长起来,为将来的文学创造出新的形式与内容。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