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蜡烛
2020-06-09阿基米花
阿基米花
小时候的事情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就像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我已经彻底淡忘,然而父亲的三记耳光和五个小时的罚跪却让我記忆犹新。
父亲今年六十六岁,从小到大,父亲和我之间并没有太多的沟通,不过小时候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也不清楚他的故事是哪里来的,在我印象中他是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人了。
有时站在父亲身边,安静地端详一会儿正投入下棋的父亲,有时在电话的这头默默地回忆一下,其实父亲正在以被我忽略的速度变成老父亲、老爷爷。
父亲的脸还是那么粗糙和黝黑,只是多了一道道能让汗水横着流的深皱纹;他的手还是那么大,暴着一条条蚯蚓般的粗筋,结满像花蛤一样的老茧,只是那筋更弯曲了,手指也有些不利索了;他的头发和长得像板栗外衣的胡子茬还是那么粗硬和旺盛,只是添了些许岁月的斑白;他那又宽又厚的肩膀也撑不起衬衫了,肩膀下面的背已经明显驼了;偶尔陪他打乒乓球,他的水平还是那么高,只是动作有点儿僵硬了。
在我眼里,父亲一直是严厉的。父亲算是个有文化的农民,他上过初中,但只有几天时间,他还修订过六十年一修的家谱。他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从小对我很严格。
大概是在我六七岁时,也许是我真的太调皮——也就是现在说的叛逆期,经常被左邻右舍告状。那段时间,我的母亲因为生病一直住在外婆家,由外婆照顾着。
父亲和我在家里,他每天起早贪黑去田里、山上干农活,我就像个野孩子在村子里胡作非为。
我骂过奶奶家隔壁的老太太,气得她脸色发青骂我不懂规矩;我拿着一大把不带叶的毛竹枝追打过别人家的小孩,害得很多小朋友好几天不敢出门;我用弹弓打破过别人家的玻璃窗,但我的目标是屋檐上的小鸟;我堵过风车的出风口,让刚碾好的大米扇得一点儿也不干净,自己还弄得满脸是糠灰,浑身发痒;我还爬上一棵大松树,拆下了村里唯一的广播喇叭,因为我知道喇叭底有一块环形磁铁。我在大石头上使劲敲喇叭,它变形了,磁铁掉下来后就是我的了。
就因为这些事,总会有村里人隔三差五地找我父亲告状。疲劳的父亲每次都给他们赔理道歉,有时候还要拿带上点心送到对方家里表示道歉,有时候甚至还要赔钱。
对于这些,父亲似乎都还能容忍。他经常会说,调皮的孩子更聪明,会恶作剧的小孩子有出息。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怒不可遏了,对我下起了狠手。
这件事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脸红,也幸亏被父亲及时地教训了一顿。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村里来了个挑货郎,他挑着一对竹编大箩筐,大箩筐上头放着一个扁扁方方的木盒子,木盒子上面有个玻璃盖子。木盒子被分成十几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小商品,有铁纽扣、塑料纽扣、针、线、松紧带、橡皮筋、铅笔刀、哨子、棒棒糖、火柴、红曲粉之类的。大箩筐里放着大一点儿的商品,如鸡毛掸子、斗笠、麻绳、草纸、蜡烛、香、肥皂、白糖之类的。
挑货郎在路边一户人家屋檐下歇脚,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喊:“兑针兑糖,鸡毛兑掸!换针换糖,猪鬃换麻绳!”
挑货郎的吆喝声和拨浪鼓的“咚咚”声很快在整个村里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就聚集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大拨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大家叽叽喳喳地问着怎么换,七手八脚地拿着小商品看来看去、试来试去。
我蹲在大箩筐的边上,把好奇的小手从大箩筐侧面的窟窿眼里伸了进去。我摸到一包蜡烛!这是好东西,比煤油灯方便而且干净多了!趁着没人注意,我一边继续装作在瞅上面木格子里的小商品,一边把一整包蜡烛悄无声息地从大箩筐窟窿眼里拿了出来,迅速塞进衣服兜里。我的心脏“咚咚”地跳得厉害,但是我很镇定,我从小就临危不乱!
我继续装着看木格子里的小商品,脑袋里计划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现场,因为我知道绝对不能快速逃离,绝对不能做贼心虚,否则边上的大人和挑货郎一定会怀疑的。
我又逗留了五六分钟,在确认没人注意的情况下,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很自然地离开人群,当我走到墙角拐弯的地方时就迅速跑开了。从屋檐下到墙角边也就十几米远,但我走得很慢,感觉很漫长,这一拐弯,我也不知道拐向哪里。我只记得从拐弯处开始,我飞跑起来,跑啊跑,最后我跑到我家房子侧面的一个石头堆那里,我把整包蜡烛塞进了一个石头洞。我在洞口做了一个记号,然后若无其事地玩去了。
傍晚的时候,父亲从山里回来,一见到我就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接着他用稻草绳把我的手反捆在背后,再把我捆在一把大竹椅的腿上,让我跪在那里。
“让你偷!”父亲厉声训斥道,“小时候偷蜡烛,长大了去偷钱!偷别人的!偷国家的!”
“啪!”“啪!”又是两记耳光。
我两边的脸颊就像被擦了一下火柴棒似的点着了,一阵一阵火辣辣地疼。
我从未见父亲如此发怒过。我沉默着,我默默地认错,错了就错了,没什么好狡辩,也没什么好哭泣的,这是我应该承担的后果。
原来父亲从山里回来时路过邻居家,邻居把她看到我偷蜡烛的事告诉了父亲。
“你给我跪着!跪一个晚上!不要吃晚饭!”父亲继续怒吼着。
我就这样跪了大约五个小时,直到深夜。地板是硬邦邦的实土,冰凉凉的。
后来,是姑姑听说我被父亲罚跪了大半天,心疼地跑来找我。
姑姑扶我起来的时候,我的小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伸不直了,那种麻木和疼痛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现在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我的膝盖仍觉得隐隐作痛。
第二天,父亲揪着我去把蜡烛找出来,这天他没去地里干活。等到那挑货郎从别的村庄回来经过我们村的时候,父亲把蜡烛还给了他,并留他在家里吃了一顿中饭,表示歉意。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模模糊糊的童年,这件事总是最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接踵而来的是一阵阵后怕。若是没有那及时的三巴掌和狠心的五个小时罚跪,我真不知道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想象小时候“偷”的萌芽会在后来长成怎样的贪心恶魔。
现在我可以自豪地告诉父亲,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偷过东西。面对工作中遇到的种种诱惑,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父亲:一撇一捺的人字,儿子没写歪。
感谢父亲的教诲,是父亲点亮了我人生道路上一根永不熄灭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