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2020-06-09黄天骥
黄天骥
唐代的抒情诗,总离不开抒发思念故旧之情,包括思友、思乡、思亲等。而在这具有普遍性的题材中,诗人能否写出独具的特色,让人眼睛一亮,则是考验其创作水平高低的难题。
在《唐诗三百首》里,蘅塘退士只选取了杜审言的一首五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这是一首写自己思念故乡的诗: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唐诗三百首注疏》,扫叶山房石印本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杜审言和王勃处在同一时期,他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和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样写到“宦游人”,写到和朋友登临四望。但审美主体不同,生活道路和思想感情不同,因此其创作风格和技巧也显现出各自的特色。
在初唐,杜审言算是颇有文名的作者,他和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为“文章四友”,诗风“沉实温丽,雅正清远”。由于杜审言祖籍在湖北襄樊,后来迁到河南的巩县,按辈分,他是盛唐时伟大诗人杜甫的祖辈。杜甫在自己的作品中也说过,“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又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可见,他很为家族中有杜审言这样杰出的诗人感到自豪。
杜审言这首写春游的诗,题材看似寻常,仔细品读,便知道它的写法,实在很不寻常。
按说,在春天,东风送暖,万物昭苏,这个季节总是给人以愉悦欢快的感觉。像白居易《钱塘湖春行》写“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莺飞燕舞,让人看到了春天的活力。韩愈也描写过早春时节的景色,“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和风细雨、草色迷蒙,让人感受到春天的滋润。当然,也有些诗人写到了“春愁”,宋代词人秦观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南唐的冯延巳说“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鹊踏枝》),等等。总之在诗歌史上,以春天为题材的作品,所在多有。
在一年中,春、夏、秋、冬,四季景物各有特点。春天是万物滋生的季节,新的气象出现,这些的确是客观现象。当然,作为审美主体的作者又会带着什么样的感情看待春天的景物,却是千差万别的,自然会出现或者愉悦,或者惜春,或者春愁,或者兼而有之的复杂情愫。
杜审言的这首诗,写得很特别,诗的题目是“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晋陵,就是现在的江苏常州,陆丞是姓陆的常州县丞。而杜审言在写这首诗时仕途失意,虽有才华,却只能远离家乡,到江苏的江阴任职。常州与江阴相邻,他和陆丞作为同僚,一起游春,吟诗唱和,也是诗人们常有的风雅之事。
这诗的开头两句,让人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独有,是“只有”的意思;宦游人,指的是志不获骋,只能作客他乡当个小官的诗人自己。而他一落笔,便下“独有”两字,使人愕然。杜审言和同僚陆丞去当“驴友”,而且还未必只有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他排除了其他游客,只强调自己这个离乡作宦的游人呢?
《杜審言诗注》徐定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年版
和“独有”相联系,他进一步下了“偏惊”一词。偏惊,也是排除其他感受,只集中到“惊”字上。这两句的写法,很像摄影家拍摄人物,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群人,进而把视界集中到其中的一个人,又进而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人的表情上,即把焦点从远处拉到最近,以便更清晰地呈现形象的特点。这种视界越收越窄的写法,很能引起读者的注意。所以,元代的方回在《瀛奎律髓》中指出:“起句喝咄响亮。”后来清代著名文士纪昀也在《瀛奎律髓汇评》中补充说此诗“起句警拔,入手即撇过一层,擒题乃紧”。他们都认识到了杜审言这首诗的开首,有很不平凡的写法。
让人意外的是,为什么诗人写让他吃惊的,偏偏是江南景物和气候的“新”呢?
《瀛奎律髓》 〔元〕方 回撰 清精写刻本
当人们乍见未看过的事物,耳目一新,总会心情愉悦,除非这事物样子很不寻常,才会让人吃了一惊。像人们在春游时,眼前突然出现嶙峋压顶的怪石,看到飞流奔泻的瀑布;或者钻进幽深的洞穴,看到了千奇百怪的钟乳景色,感到惊讶,也可以说得过去。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杜审言所写的让他“偏惊”的“新”,却是江南早春一幅幅美丽而充满活力的图景。且看他写的第三、第四句: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我们没法考证当时杜审言和陆丞一起旅游的地点,但可以肯定是在长江下游的江岸,这里宽阔如海,能让诗人纵目四望,一览无遗。他首先写到,在曙光照映中,海天浩渺,广阔无垠,朵朵云霞,在晴空中出现。天光水色,像托起了白云,映衬着朝霞。这江南的美景,让他眼前一亮,吃了一惊。
杜审言又写他的目光,从海面上收回。他近看长江,看到了生长于江南的青青梅柳,像是阳春有脚,渡过了长江,走进了江北,让在那边原是寒梅未吐蕊,杨柳未回青的北岸,也呈现出春天的气息。这生机盎然的美景,让他知道时光在流转。正像后来苏轼所说的:“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洞仙歌》)在这里,苏轼直接挑明自己的感慨,而杜审言则写得更婉转,更含蓄,但心情却是一样的。
请注意,这两句的动词,运用得特别好,诗人以“出”来写云霞在海面上出现,以“渡”展现江南的春意到了江北,这让人仿佛看到了那云霞、那梅柳,像是有生命、有动态一样,充满活力。
可是,就是这江岸的美景,偏让他吃了一惊。
这诗的“颔联”,作者纵目海天,视野极其壮阔;而在“颈联”,他又换了另一种写法: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淑气,是指春天和暖清新的气息,黄鸟即黄莺;绿蘋,有说是指生长在水边的蕨类植物,有说是水沼里的浮萍。从诗里有“宦游人”一语,我认为应当解作浮萍,似更吻合全诗的意象。这两句,诗人写他在游望中,听到黄莺在枝头歌唱,觉得它用啼声在催促早春暖风的到来。他又看到池沼里野萍在漂浮,好像晴朗的阳光也被它转动。这两句的句式,非常灵动,它的主语是可以互换的,因此,也可以理解为淑气初回,催促着黄莺欢唱;晴光冉冉,和风吹拂,让绿萍在水中浮转。但无论怎样理解,诗人都是从听觉、从视觉,从举头细听、从低头环视,极为细致地感受到春天的来临。
《薑齋诗话笺注》〔清〕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年版
很明显,这颔联和颈联,虽然都是描写物候的新,但相互之间有所分工。第三、第四句是纵览全局的写法,从海天上下看到长江南北;而第五、第六句,则是着力于细部的描写。这一来,也像电影镜头一样,有全景、有特写,读者从中便能领略江南早春的整个面貌。
还要注意的是,杜审言在这两联里,几乎调动了所有的色彩,那红色的朝霞,蓝色的海水;他用黄鸟而不用“群鸟”,用绿蘋而不用“野蘋”或“水蘋”。总之,红、蓝、黄、绿的颜色,他在四句诗的词语中,都直接或间接让人“看”到了。如此五彩缤纷的物候,便扑进了读者的眼底,让人们充分看到了江南早春的美。
我们不禁要问,杜审言极写江南早春的美,是为了表现他在享受美景和对江南的喜悦吗?不!请不要忘记,他在诗中的第二句早已点出,他要表达的感受,是“惊”。江南早春越美,他便越惊。惊的是江南春天来得这么早,岁月的轮子转动得那么快;惊的是他离开中原又过了一年,惊的是他在故乡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色。在江南人看来,早春美景,年年如此,独有离乡别井的宦游人,面对美丽的风光,才偏偏吃惊。这“偏惊”两字,一直管着整首诗,其中又包含着几多复杂的情感!
有意思的是,杜审言写江南早春的美,是要表达以“惊”为主体的思想情感。这互相矛盾而又互相映衬的写作方法,人们称为“反衬”。我曾看见过一幅名画,画面上,一位全身穿着黑色衣服的年轻寡妇,面无表情地坐着;前面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束鲜艳的花朵。这黑色衣裙和鲜艳花朵,两相映衬,我便知道画家是以鲜花反衬少妇的哀愁。清初王夫之说:“以哀景写哀,以哀境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薑斋诗话》卷上)杜审言极写江南早春物候的美,正是为了一倍增其思乡的哀愁。
诗最后两句: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从这首诗的题目中,我们知道首先是陆丞写了或吟唱了一首诗,杜审言客气地称之为“古调”,接着便和了这一首。至于陆诗写的是什么,是否触动杜审言的感情,我们无法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陆丞的吟唱,是杜审言未预料到的。“忽闻”两字,正好说明,陆丞的“古调”,打断了他在景色面前的思考,让他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精神状态中有所醒悟,于是,诗的最后一句,便直接点明“归思”是他写作的动因和全诗题旨。
“谁不说咱家乡好?”他乡再好,风景再美,却没有和故乡粘连在一起的文化,没有住在故乡的亲朋友戚、父母兄弟。故土难离,亲愁难断,这就是杜审言既极写他从未见过的江南早春的美和新,同时又冒出难忘的故乡景色,以及思归未得的念头的原因。眼前他乡的风景再美,反使他益增忉怛。
但是,杜审言又很注意自己的处境和表达的分寸。离乡别井,内心当然有许多复杂的情绪,而他当时的处境,还不至于让他极度悲伤。因此,他很注意词语的运用。像“欲沾巾”的“欲”字,是泪水将出未出的状态,假如把“欲沾巾”改为“泪沾巾”,说泪水“哗啦啦”流下,反不能准确表达他当时微妙细腻的情感。
由于杜审言这首诗的颔联和颈联,把江南早春写得很美,所以容易受到人们的偏爱,甚至会忽略作者思归的感情,以及美景当前反让他产生了内心矛盾,只着眼于江南风光被他抒写得壮丽旖旎。这一来,反无法理解作者的真意。
其实,在品味这首名作时,注意到作者对“独”“偏”“忽”“惊”“闻”“欲”等一连串虚字流畅而又独特的运用,便可以知道他极写江南美景用意之所在。话又说回来,如果抽去了中间两联,抹去了对江南早春美景的具体描写,把第一、第二和第七、第八的四句直接串连起来,也未尝不是一首诗,但失去了韵味,只能属于平庸之作了。
清代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说:“杜必简(审言)于初唐流丽中,别具沉挚,此家学所有启也。”他认为那流畅华丽与沉郁真挚相结合的诗风,是初唐诗坛具有的特点,甚至对杜甫的创作也有所启发,这见解,可资参考。确实,在初唐,分崩乱离的社会状况,得到初步的收拾,诗人们看到一抹曙光,眼前一亮,乐观的意蕴油然而生。但是,长期沉积在他们心头的悲苦景象,以及缠绕着他们的种种愁思恨绪,又无法轻易摆脱。两种情绪交融于端,便让初唐时期的诗作,多呈现出明朗流丽而又沉挚委婉的诗风,就这一点而言,王勃和杜审言之间有相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