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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树里的刀子

2020-06-09叶世桦

躬耕 2020年5期
关键词:麻子柏树棺材

叶世桦

父亲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下午,我在万福堂给他选骨灰盒。推销骨灰盒的女人听出了通话的是我父亲,说,尽最后一次孝,让老人體面点儿。这话有点像捯饬捯饬出门好见人的意思。对此我不以为然,目光一直游走在货架的那些盒子上,主要是瞄盒子上的价签。那些盒子各具情态,有山水园林的,有楼台亭阁的,价格不菲。我是个实用主义者,米兰也这么定义过我。我从她身上稀泥一样滑落下来,背向一边准备酣然大睡,米兰蹬了我一脚,说,只顾自己,精致的实用主义者。有时我真的不理解米兰,人过中年,照说早过了烂漫的时段,老把我想成施瓦辛格,这不是我的错。这有点像眼前这个女人,老想着我能够买上万的盒子,这不是我的错。

女人见我的目光始终盯着柏木盒子,撇撇嘴,到一边煲起了电话粥。

父亲在电话里说,柏树被偷了,你得回去看看。父亲的声响过大,老年机的声音本来就大,加上父亲的大嗓门,我赶紧将话筒支离耳朵。与他同室的是一个耳背的老人,每次看着父亲张大嘴对着手机喊,像看战争片里呼叫总部的镜头,就哈哈笑。父亲也笑,笑着骂一句,笑个锤子。老人见有人对他说话,又打了几个哈哈。

父亲时不时犯糊涂,是近一年的事儿。一睡醒,就对着耳背的室友或者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说,柏树被偷了。耳背的室友打着哈哈,工作人员不懂父亲的话,认为病糊涂了。但父亲着急的样子让他们认了真,转告我一定要去看看柏树,等我赶到养老院,父亲又睡了,我得等他醒。

父亲侧躺着,靠窗。阳光从桂花树的罅隙叮叮当当落进来,父亲身上像是铺了一层金币。这是一棵四季桂,狭长的叶片遮了大半个窗子,因为是底楼,不敢开纱窗,飞虫多。有一缕暗香混合在来苏水的气息里,有点像米兰用着的某种香水。

一年前细爸进城来看父亲,细爸对我们子女的做法表示不理解。父亲那时候还清醒,说,弟娃,老屋基这些我都不挂记,柏树得帮我看好,我还指望它。父亲的弟弟我们喊细爸。细爸含着旱烟,旱烟没着火。他空空地咳一阵,胸膛扯得像起伏的浪,他含糊地点着头,说,长在屋后的,一个人都搂不过来。我说细爸,你可以砍树丫子熏腊肉,柏丫熏肉香,城里柏丫几块钱一斤呢。细爸的脸扯了一下,算是笑,他指着脚边的一块肉,这就是用柏丫熏的。父亲就指挥着母亲回家炖肉,那个时候父亲恢复得较好。我送细爸去车站,细爸一路咳嗽。我说,细爸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细爸整张脸憋得紫黑,摇着头。我向他解释说,细爸,养老院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比较有规律。细爸又一阵猛烈地咳嗽。我闭了声。

记得父亲第一次说柏树被偷了的那天,我刚出差回来。晚上等儿子睡后,我暗示米兰洗个澡。你家柏树被偷了。米兰说。

嗯?

你父亲打电话来说的。让你回家看看。

老远就看见了那棵柏树。

细爸曾经说过它愣头愣脑的粗壮,但那种笔直还是惊艳到了我。从天幕垂下钢丝一般的线条,硬朗干脆,像从玻璃上划过。树冠如云相依,蓬松葳蕤,树干直插而下,根部隐藏在瓦屋后面。我记得有次去黄山,看了岩柏,盘曲遒劲,枯墨顿挫,如得道枯叟。想来它们是两种气质。柏树给我最初和最后的印象是高中毕业那年,两握粗细。那年父亲两手空空回来,为筹措我上大学的费用,他将双眼熬得血红,看着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像有仇,抓一把围斗里的谷子,摔一下。掐一下猪的颈子,拍一巴掌。眼睛最终落在屋后的柏树上。柏树有两握粗,胸脯挺得像个新郎。午后就有几个人过来看树,都说太小了,做檩子得再续两年。父亲知道能做檩子才卖得上价钱,目前只能做锄把,要是做锄把,和香樟、梨木等杂木没有区别,那就一钱不值。

最后父亲向一个远房亲戚开口,让他三年后来砍这棵树,钱得现付。我们全家不得不叹服父亲头脑够使。我拿着钱,望着屋后的柏树。现在它长在那里,每一根枝丫都充满力量,一个劲头向上。树冠蓬松,覆盖在明亮的瓦片上,看起来阴阴地,凉到心里来。但三年后却是人家屋梁上的檩子。这样想着鼻子有些酸。即便如此,柏树用未来置换出了我的未来。

我喜欢闻柏丫燃烧的香气,柏丫一干,着火即燃,噼里啪啦火苗蹿起老高,枝丫里的柏油助长了火势,欢快的味道溢满房间。

父亲说他栽下这棵苗子,是纪念我的出生。父亲伸出小指,在我面前晃,说当初这么细。我说爸爸柏树还在,谁也没偷。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柏树是两握粗的十好几倍,谁没事去偷无法拿走的东西呢?我还准备说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像散气的馍,又吞了回去。我仔细地看着父亲,我才发现从来没有这么细致看过这张脸。这张脸是什么时候开始沧桑的,记忆里一片模糊。鬓角下的老年斑像几片光的阴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移走。骨骼和皮肤之间的肉少得可怜,病魔借时光的手夺走了肌肤的润泽;血管不再平直地顺着经络运行,而是无序地蜿蜒着,有的地方鼓得像蚯蚓,有的地方盘曲如麻线。皮肤暗黑,像是覆盖在山石上的一层苍苔,麻麻点点的。手是不敢摸上去的,生怕惊醒了那层皮肤。壮起胆子捏了捏父亲的右手,竟冰凉浸骨,枯硬如葡萄梗。头发灰白,不经意散落在头皮上。倒是眼睛,看到我,显出惊喜、无助、探询的眼神来了。

我重复一句,没偷,好好的。我不知道我说给谁听。

他望着我,忽然眼神黯然下来。显出一丝厌倦。这双眼睛收拢了一世的风雨沧桑。现在很累的样子,造物主展示给它的人生画卷已经到了尾声,仿佛烟雨尽散。父亲用这双眼睛示意我坐下。我就在父亲的病床边坐下来,近距离地看着父亲。看着父亲,我断不敢相信,一具血肉丰沛的肉体会被岁月的烟火弄成这副样子。

我也在镜子里照过自己,有天发现几根白发刺愣着,触目惊心之后接受了时间的留痕,却将那些能够照见影子的镜片、玻璃全部撤去。父亲会不会也有这种想法?只是身子固定在轮椅上,无法实施。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会不会是在完成父亲的意愿?有次我说米兰,你也有白头发了。米兰说,你自己照照。我到理发店一照,吓了一跳,镜子里是谁?鬓角竟灰白了。

就在我们变老的过程中,柏树粗得一个人都搂不住了。但我明显地意识到父亲不仅仅是在变老。因此我没有再往下说。有意义吗?

家里请了个阿姨,专门服侍父亲。天气好点,就把父亲推到小区转转,然后扶着铁栏杆练习走路。母亲把饭弄好后,阿姨就把父亲推回来,下午再出去。父亲恢复得很快,医生叮嘱,不能发生第二次摔倒,因此父亲一再要求摆脱轮椅,但我们一致说平坦的地方可以不用,不平坦的地方还得坐轮椅。有天父亲说回瑞河场看看柏树,米兰说你能去吗?父亲竟委屈得眼眶潮红。我说等稍微好点带他回去走走。

爸也太敏感了吧?米兰说。

我没有接话,米兰从小在城里长大。她很难理解一个人倒下之后心理上的细微变化。就连我,有时有意无意会说一些让父亲敏感的话,比如吃干一点,避免经常上卫生间,注意随时转一下头,让颈动脉顺畅……说后听见父亲的叹气,就想,我们是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说话的呢?

记得父亲第一次说柏树遭偷了的那次,父亲拉着我的手,说柏树就给他和母亲做棺材,不能挪为他用。他说,打两副棺材绰绰有余。那语气只差要我签字画押了。父亲有些糊涂了。窗外的桂花树摇曳起来,满床的金币掉到地上。父亲说,你得点头,必须要罗麻子的手艺。桂花树停止摇晃,金币又跑到床上。你点头。我点点头,说,罗麻子的手艺。埋回瑞河场。父亲补充道。

最开始我还真的替父亲操心过棺材的事儿。据说罗麻子的木活儿在瑞河场算得上老板凳,做的棺材连风都透不进。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像过年吃到了包硬币的汤圆,满眼的憧憬。我让细爸打听一下罗麻子,细爸当着他哥的面说,瑞河场哪里还有罗麻子哟,随孩子们去了广东,好几年啦,在不在人世,难说。父亲满脸颓唐。我赶紧说,我让在广东的老乡打听打听。父亲乜斜了我一眼,嘀咕说,你哪来的老乡。没过多久,细爸带信说找到罗麻子了,人老得像根铁钩,听说父亲指定要他打棺材,竟当众咩的一声哭了,哭完说,一定回瑞河场,给老聂打副棺材。我把原话转给父亲听,父亲很诧异地问,柏树没遭偷?罗麻子是个好人。原来罗麻子在瑞河场开棺材铺子的,父亲的父亲过世,没钱置办棺材,罗麻子竟赊了一副棺材给父亲,当时是很忌讳的事儿。罗麻子说,他不会赖账。要是赖账,我砍了他家那棵柏树。

我不知道父亲在柏树上下过多少赌注,按我的逻辑,似乎父亲一遇到坎儿,柏树就现身了。唯独在妹妹婚姻這件事儿上失了灵。有时想起我也叹气,父亲怎么可以将一棵柏树和一场爱情联系在一起。这应该不是妹妹的错。记得父亲能够说话时第一句话就问,你妹妹没回来?父亲是不是在昏迷的过程中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不敢对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的老人说真话,我说,妹妹来过,哭得直不起腰。

我也不敢告诉妹妹父亲脑出血的事儿。我希望远方的她过得没有牵挂。米兰说,等爸恢复健康了再给她说不迟。我也是这个意思。

罗麻子终究没有回来,也没有打成父亲的柏木棺材。这是后话。

儿子上高三。我硬着头皮跟父亲商量,说让他去养老院过一年,等涛涛考完试,就把他接回来。父亲倒也知情达理,去了养老院。但细爸却对此有另外的说法,人只要一进养老院,就一件事儿,等死。我赶紧带信给细爸,邀请他到家里做客,目的是让他见识一下现在养老院的条件。免得我在瑞河场落一个不孝子的名声。当初父母跟我进城,整个瑞河场都传遍了,说聂老汉靠儿子进城享福,啧啧啧。果然细爸回瑞河场,对养老院赞不绝口。把我给他的纸烟散发给乡邻,大声说着是侄儿孝敬的烟。细爸再去捡红布条,就会点燃一根纸烟,敬在柏树下。

父亲在电话里说,带他回瑞河场看看。怕我拒绝,他接连说,只看一眼,马上就回。我说那也得给细爸说一声。父亲恳求道,别叨扰人家,忙完田里忙地里,哪有空。我有种预感,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回瑞河场了。我说,下午回去。我请了半天假,让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将父亲背上了车。

事后母亲说,人都有预感的,临终了都得去收脚迹。

父亲自瑞河场回来后很少说话,一说话都是神神叨叨的事儿,让活着的人都感到寒毛竖立。

那天我带父亲去看柏树,但车子停到我们老屋基时我傻眼了,树呢?

父亲转着脑袋四处望,确认是自己的老屋基后,问我,树呢?

老屋后面只有一根巨大的树桩,立着,树桩上部是黢黑如碳,黑色的边缘伶仃地吊着树皮,树皮巨大灰白,像一块凝固的布,能够盖住一条大狗。遮不住的地方露出白拉拉的口子。

我下车,父亲只能在车上。一年前这里应该有一棵直插云霄的柏树的。我绕到屋后,铁丝栏杆已经散开,赭色的锈迹爬满了铁丝。树下四处是灰和黑色的炭,散着柏树籽。不远的地方,横躺着柏树的上半身,树干从高空下来的时候,惊慌地朝后面的竹林倒去,竹子被打断一大片,如云的树冠还带着点青色,空气里弥漫着柏树油脂的香气。

只剩一截三四米高的树桩,立着。

我和父亲去了细爸家,父亲无法下车。细爸躺在床上,想挣扎着起来,试了试,没能成功。躺下后又一阵的喘。细爸薄得像张照片。屋子里漫漶着一股臭味。最后还是我背起细爸,细妈把一张椅子放到车边,父亲在车里,细爸在车外。细爸说树是雷劈的。细爸说一个月前,天又下雨又打雷,天像对着地发怒,整个地都害怕得发抖。他刚查看完老屋往回赶,咔嚓一声,耳边炸了个响雷,细爸的耳朵嗡嗡嗡一下子听不见了声音,闪电连扯了四五次,细爸转过身子,看见柏树拦腰断裂,还闪了个火苗,树身像慢镜头向后跌倒,有点像树桩把树身推了出去,然后树身站立不稳,跌倒。细爸连滚带爬回家,第二天高烧不止,人软得像面条,吃拉都在床上。细妈抹了把眼泪,把我拉到一边说,细爸估计是这一两个月的事,都通知了孩子们。父亲说,雷怎么劈了树?劈成精了的树?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周围的人。见没有人应答,就对着我说,树遭偷了,你妹妹回来了。

父亲一脸平静,仿佛卸下了什么担子。回到城里,妹妹果然在家,妹夫在厨房忙得叮当响。我有些惶然。父亲再也没有提到过回老家,也没有提到过让罗麻子打棺材的事儿。我在背细爸回屋的时候告诉细爸,罗麻子回来的事儿得退信。细爸说,罗麻子死了,差不多一个月前。死在广东了。就在雷劈树的那两天。细爸补充说。

父亲还是时不时说柏树遭偷了,有时半夜把工作人员叫醒,说柏树遭偷了。工作人员不理父亲,后来干脆关掉了父亲的呼叫器。父亲就用老年机给我打电话。经常半夜把我吵醒。第二天我看见母亲的眼睛红肿,她说,得给你爸准备后事了。我吃惊地看着母亲,母亲嘤嘤嘤地哭了。

第二天我就去给父亲买了柏木盒子。

没过多久,细妈来电,说细爸不行了。她憋着细细的嗓音说,剩下的那截树桩,想给你细爸做口棺材。

细爸坐大夜那天,我赶到瑞河场。细爸的灵棚搭在居民点广场上,棺椁停在正中。照片上的细爸胖乎乎地笑。我一看棺椁不是柏木,就问细妈,她说木匠一看剩下的木桩直摆头,说用不得用不得。村里人不明就里。木匠说你们仔细看。木匠把柏树皮脱下来,光溜溜的树干呈现出来,白森森的,晃人眼。村人这才敢凑近看,树桩从断裂处往下,布满了蜘蛛丝一样的网,像青花瓷丝裂的纹路。木匠用一把小刀,插进裂纹,一掰,树干哗啦一声,像石膏模块,垮了。

我吸了口冷气。柏树临终前,竟然从内部肢解了自己。细妈指了指墙角,那里码满了白亮亮的柴块,像一把一把晃着光的刀,交错垫起高高的垛子。我知道,不久,它们都会成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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