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词临风
2020-06-09张秀云
张秀云
问君能有几多愁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那杯酒落到肚里,世界便开始战栗起来,怎么会这样呢,侵阶的苔藓哆嗦着,庭前的绿树哆嗦着,怎么才七月初七,风也颤抖起来凛冽起来?天冷了,还是他醉了?眼看着站不住,扑通倒在地上,全身更激烈地抽搐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抽搐。他的头一颤一颤向后仰去,腿一顿一顿向后弯去,首与足,在合拢,在相互寻找对方,在完成一个自我的拥抱。他睁着双眼,重影,重影,翻江倒海的重影,世界重叠着,风战栗着,云战栗着,皇后憔悴的影子和裂肺的哭喊战栗着。是醉了,一定是醉了,要不,怎么像是回到了故国,熟悉的凤阁龙楼琼枝玉树,战栗了满眼呢?他想问,可嘴抽搐着,他想吟,可舌抽搐着,他想揉一揉眼睛,可手已经不听使唤。自己的身体,成了铺在纸上的“金错刀”吗,只是今天这字,怎么写得这么累,怎么浑身都痛?惯常的一笔三颤,一个笔画只颤三下,现在怎么就一直颤一直颤着停不下来?他的头仰啊仰,腿弓啊弓,慢慢地,头脚相触,身体写成了一个圆。在宋朝都城的庭院里,写成了一个圆。痉挛停止,疼痛停止,书写停止。世界静止。他用身体写了一个圆,金错刀体。这是终结的圆,是一个句号,是一滴亡国的眼泪,是奔流不息的滔滔长江留下的一汪眼泪。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是一阙亡命词,与这个圆一样,是他的绝笔。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墙内,他痛彻肺腑地吟咏,思念故国思念玉砌雕栏;墙外,监听的耳朵把那声声怨叹装进去,传输到一个大腹便便的人那里。那里早已是不耐其烦。你愁春花秋月何时了?好,我成全你!于是,酒来了,融了牵机药的酒,玉碗盛来琥珀光。牵机药,你听说过吗?没有。那么马钱子呢,你肯定知道它的名气,不比鹤顶红和钩吻逊色吧,牵机药就是马钱子提炼的,它会成全你,让你的身体绷成一张满弓,快速把你弹射回故国。通往故国的旅程,果然是那么快,远比八百里快马快得多,汴京到金陵,几分钟抵达。这一下,他安稳地睡了,瑶殿影重,金炉香袅,小周后三寸金莲把红锦地衣踩成江上涟漪……
他是李煜李后主,南唐最后一位国君,词坛南面称帝的千古才子。他,赐酒的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是赵光义,宋朝的第二任皇帝。
李煜初生,一目重瞳,父母亲人却不以为病,不知道它对视力最直接的影响是重影。那个时代,还没有“瞳孔粘连畸变”这个概念。天下人也都不以为是畸形,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那只能是天生异相的标志,你看,仓颉、虞舜、重耳、项羽,史书记载的这些人,不都是重瞳吗?这个孩子,睁着两只眼睛三个瞳孔,望琼楼玉宇的眼神光辉灿烂,或许,就是他,可以扭转南唐积弱的势运。于是,他有了一个无比亮堂的名——煜,又有了一个骄傲的字——重光。李煜,字重光。李璟有十个儿子,最后把皇位传给了他,是否就是看中了他一目双瞳的光华灿烂?
然而,这个二十四岁就登基的南唐最后一任皇帝,治理起国家来却没有光芒四射,他之光非日光,不灼烫不刚烈不炫目,而是月光,江南一片月,婉转安宁,把娇山柔水照得软软融融。无意于社稷江山金戈铁马,钟情的只是纸与脂。他把最好的造纸工匠招来,亲自监工,制一种薄如卵膜的宣纸,在纸上写字,填词,作画。他的字与画,都喜欢颤笔谬曲,看起来竹霜松寒,倒有几分遒劲挺拔,后人称为“金错刀体”。后宫脂粉丛列,美艳玲珑的江南女子一队队迤逦而来,被他两只眼睛三个瞳孔重影成神仙之境,那盛况让人眩晕和醉意朦胧;与大周后校勘曲谱散佚的《霓裳羽衣曲》,与小姨子深夜里画堂南畔见……这是他的生活,一个词人皇帝的宫廷生活。就如同他自己后来的回忆: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面对虎视眈眈的宋太祖赵匡胤,不曾识干戈的李煜主动去除唐号,改称自己为“江南国主”,向宋室称臣纳贡,以图苟安。蜷缩于金陵,蜷缩在一张张精致的宣纸上,兀自掩耳盗铃地,过他奢靡香艳的后主生活,直到敌人兵临城下。丢了笔,弃了琴,脱掉了锦龙袍,他赤裸着苍白瘦弱的胸膛,肉袒出降。那一刻,金陵城下战马嘶啸刀枪林立,神采俊朗的才子皇帝去了衣冠,苍白的皮肤细细的肋骨暴露在天光下;那一刻,林立的刀戟重影成烈烈白光,断弦和宫娥的哭喊重声成惊天绝响。“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那一刻的那一画面,成为插在他俘虏生活里无法拔除的剑刺。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朝为帝王,暮为囚虏,人世之上,还有什么样的落差,能这般跌得人身骨尽粉?如果只是一场噩梦,醒来揉揉双眼,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柔白的宣纸仍在,雕栏玉砌仍在,霓裳羽衣仍在,该有多好!如果腰杆挺直一点,不为讨好宋室杀掉战将,该有多好!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人生不能重来,明月依旧照秦淮。
曾经拥有嫔妃无数的帝王,而今,连个女人也保不住了,作为俘虏,小周皇后跟着他一路北来,受尽屈辱,没料到,更屈辱的还在后头,娇美艳丽的小周后到了汴京,就是羊入虎口。她的痛苦,她凌乱的鬓发、青紫的额角、疯狂的痛苦,让眼前这个尊严尽失的男人,再一次粉身碎骨!经历是痛,回忆是痛,未来也是痛,痛无际涯,这样的屈辱,掰着指头挨着,已经挨过了上千个日落,还要再挨多少个日落?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早年闲暇的时候,有时说愁,在笔记本上记下一行又一行描愁的诗词,唯这两句词不敢吟,这一阙《虞美人》不敢写。在我的今生来生里,在你的前生今世里,永远遇不着这样尖锐的疼痛,这样找不到出口的疼痛。
生在帝王家,是天地間一种最严厉的惩罚。尤其,生在末世的帝王家,却又怀揣着一颗文艺的种子。这样的帝王,后世里还有一个——宋徽宗赵佶。宋太宗赵光义毒杀了李煜,149年以后,赵佶连同众多大宋的嫔妃公主也被俘虏,被金人掳走,同样受尽凌辱,那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耻”。李煜工书画,有金错刀,赵佶也工书画,有瘦金体,他们还都擅音律长诗词,“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这是赵佶的诗,同于李煜的被囚之恨、家国之恨。
多少事、欲说还休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宋·李清照 《凤凰台上忆吹箫》
一直喜欢长调的词牌,重重叠叠环环绕绕,是在中音区弹奏的曲子,缓缓地铺陈叙述,是星夜里老奶奶一下一下摇着的蒲扇,有似梦非梦的闪烁迷蒙。这样的词牌,若用来表现忧伤,那忧伤则在这平平仄仄里化成了雨,从星空里落下来,一滴一滴和星光一起落下来,落啊落,流啊流,把天地把你我都漫得不知所以。
“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个词牌名字也长长的缓缓的,拖着箫史弄玉的笙箫之声,余音袅袅缭绕。传说秦穆公美丽的小女儿,于美丽的月夜和情郎在凤凰台上笙箫合奏,惹得龙呀凤呀飞来倾听,他们跨龙乘凤离开人间,真正去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李清照与赵明诚,是一对生在凡间的神仙眷侣。他与她,灯影幢幢的上元夜里相逢,一转身四目相对,便怎么都抹不去了,不约而同地,都各自写诗向家长婉转达意,非他不嫁,非她不娶。同是诗书传家的官宦家庭,一个美丽端庄才名远播,一个气宇轩昂喜研金石,毫无瑕疵的天作之合,没费什么周折,就欢喜地坐到红罗帐里了。那一年,她十八岁,他二十一岁。从此,两个人,一盏灯,同送岁月,共读诗书。她说,某诗句在某古籍的第多少页多少行,猜中者赏茶!守着一大摞书,二人赌了一局又一局,胜出者常常是她。她捧着茶碗得意地笑,他佯作生气挠她的胳肢窝,她笑得更颤了,紫薇花枝一样摇啊摇,摇得茶水泼了一身。他故意绷紧的脸哗地炸开了,那个乐啊,前仰后合,欲止不能,笑声穿过窗纸波浪一样向夜色汹涌流去——哈哈,到底,你也是没喝上!
他与她到处游玩,美丽的汴京城,汴河岸边,荷花丛中,笑语声声,惹得莺也飞鹭也惊。更多的,去相国寺古玩市场,他要淘宝。买回来一截残碑一卷字画,两人抵肩并头,指尖相触,同勘共校。那一日,他看到一本罕有古籍,没钱了,索性华袍一脱,咱们交换!他当了衣服,穿着贴身小袍抱着所得回家,她亦不以为羞,乐淘淘跟着。
他是她的粉丝,是她大部分词作的第一读者,可终归年轻,心下总藏着一小点不服。那一阵,他外出未归,她想他了,填了一阕《醉花阴》寄他: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读了,感她情谊又羡她才华,心下酸溜溜的,想和她比一比高低短长。闭门三天,冥思苦写废寝忘食,他填下五十阕词,把她的这阕《醉花阴》夹杂其中,交与他俩共同的朋友、才子陆德夫鉴赏评论,陆读后,说:“只有三句绝佳。”他眼眸里光彩万丈,尽是期待:肯定是自己填的吧,她的只有一阕,摇奖也难能摇上呀!“哪三句?”他兴奋地问道。就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鼓胀的皮球一下子泄净了气,蔫了。原来用尽全力,也比不过她小指一拂。转瞬他又开心了,这个天下无敌的美貌才女,独一无二的美貌才女,竟是我赵明诚的妻子!他的幸福无以言喻。
如果时光可以停止该有多好,就停在燕尔新婚,停在花木幽幽岁月静好的团聚里,没有朝廷内部的新旧党争,没有他的外出致仕,更不要有后来的金兵入侵宋室南渡。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你读一读文章开头的这阕词,这阕长长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就知道,它已经来了。读这阕词,哪怕你不知道金猊就是狮形铜香炉,不知道宝奁是梳妆盒,也不知道阳关是送别曲,秦楼是凤凰台,仅仅是一字一字慢慢念来,仅仅一知半解,就有莫可名状的密布的伤感。这伤感,像昆曲里的水磨音,拖得长长的,逶迤地飘着,没有形迹,没有去意。“多少事,欲说还休”,那么多的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还是不说的好,说出来,我怕你牵挂,怕你伤心,还是笑着送你走吧,我知道,纵使我把《阳关三叠》唱上千遍万遍,唱到玉嗓谙哑,也留不住你远行的脚步。你走之后,看看我的生活,炉里的薰香冷了不想再点,被子堆作一处懒得铺叠,日头老高也无心梳洗。我瘦了,变得那么瘦,不因饮酒,不因悲秋,为了什么呢,罢罢,还是不说了吧。
——欲说还休,心事休说,休休…… “休”这个字,是湿的,是秋的雨,愁的泪,是能拧出水来的沥沥的潮,潮成雾潮成霭,潮成心间绵绵不息的笼罩和缭绕。这个字,是插在心间再也拔不出来的一把刀,是不舍也得割舍的无可奈何。而,这仅仅是开始,分离的开始,“休休”的开始,再往后,还有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事事皆休,有识尽愁滋味的欲说还休。不论这次的夫妻小别,还是被迫离开他,回到明水老家的长期分别,都仅仅是开头。
他和她,拉着一车又一车的古玩字画,艰难地向南奔走。从汴京到杭州,这长长一路,风餐露宿小心翼翼,她的心憔悴了,像山河一样青翠不再。而他,一锅乱粥似的混乱里,接到去湖州任太守的命令,暑天日头流炎,一路急急赶赴,途中染病,竟然就去了,死在建康。那一年,他四十八岁,她四十五岁。
心碎了,国碎了,家也碎了,易安易安,哪里还有处可安?自此,西窗那支温暖的烛火熄了,不再有赌书泼茶的朗朗欢笑,不再有醉颜残妆的争渡争渡,不再有安了心安了家的明媚欢快。从此,茶是冷茶,酒是苦酒,夜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从此,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人不梳洗。一个个长长的昼,一个个漆黑的夜,多难将息。一个人守着窗儿,听梧桐落叶,听秋雨滴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有人说,她竟去侄子窗下“听房”。一个知书识礼的词人去晚辈窗前听房,这个情节,想来多么令人感伤。当是一个雨夜吧,她想他了,他们一场夫妻做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的恩爱,足以让彼此融了重塑,塑成一个整体,而今,死亡那把雪亮的刀,把他與她唰地劈开,她带着血淋淋的半面伤口苟活在乱世里,在每一个夜里想他,三杯两盏淡酒敌不过晚来风急。也许那夜,她又借酒浇愁,风夹着雨吹进来灭了烛火,一室漆黑。微醉,她站在漆黑的窗前往外看,往黑夜的雨线里看,忽然,就看到了一个温暖的窗口,一窗烛火映着相依的两个人影,挨得那么近,那么亲密。一瞬间,她恍惚了,那是他和她吗,她和她的明诚,雨声里正剪烛夜话?两个人耳鬓相磨正说些什么?她向那扇窗靠近,靠近,哗哗的雨里,她梦游一般,向那个梦幻般的温暖靠近……
“易安听房”,这个情节,我想把它画成一幅画,黑夜,白雨,烛窗,情侣,而易安,当是窗外用淡墨轻染出来的一个幽灵,薄薄的幽灵,她像薄薄的一小片羽毛,没有他系着,她轻飘飘地,恍恍惚惚地,四处飘飞,痛断的肝肠也化作羽毛轻飞。我想着这幅画,想着打在她身上的冷雨,想着她恍惚的忧伤的眼神,泪不能收。伊人已去,栏杆拍遍,肠断无人同倚,相思无处可寄。而此时,子夜安宁,我坐在电脑跟前拭着眼泪,一转身,见他正在我身边甜蜜酣睡。易安易安,我当感恩,当珍惜这静好岁月里的两两相对。
颠沛流离,飘零无寄,她开始想要一个家。哪怕仅仅是一个安枕之地。这时候,一个叫张汝舟的男人来了,他吟着她的词,摇着扇子,慢慢地走过来,与她论诗,与她话茶,嘘她寒问她暖。他用风雅的面具掩了丑恶的嘴脸,看起来温情脉脉,似乎可以寄托。她回回头,看看叠在旧词里的明诚,闭闭眼,嫁了。她也是想与他过日子的,却不料,他要的并不是与她的日子,而是她的声名,是她手里明诚留下来的珍贵的金石书画。他索画,她不与,他要古籍,她也不与,他恼了,面具一把扯下来,拳脚劈头盖脸。她一定被打愣了,一定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明诚,那个温文尔雅的明诚,何曾有过这样的粗野蛮暴?她的世界里,何曾领略过这样的粗野蛮暴?他的好,原来一直都是装出来的,他一开始就有所图,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哭已经没用了,死去的人不能回来帮你,靠自己吧。
她一纸诉状把他告到官府。他科举考试曾经舞弊,把这个隐秘抖漏出来,就能告倒他,就能脱离他的摆布。是明诚冥冥之中的护佑吧,她赢了,摆脱了。49岁,她结束了一场短暂的婚姻。49岁。雨后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纵有人攀摘,心已焚成死灰,也不会再动了。
前事休说。从此,只专心续写他没有完成的那部《金石录》,只读书填词,只回忆。
二十二年后,也就是1155年的5月12日,她松开手里的书,松开揣在胸口的回忆,走了。走的时候,她应是笑着的,她看到,他已翻开书斟好茶,正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等着她……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唐·鱼玄机 《赠邻女》
鱼幼薇,这个十岁就以诗名才名闻名长安的美少女,什么时候更名“玄机”的呢?这名字,是否暗合着命运里的玄机?
十四岁时,鱼幼薇在恩师温庭筠的撮合下,嫁给状元李亿为妾,状元郎金屋藏娇六载,这六载,在她失去父母庇佑的孤苦无助中,也可以算得上是天降甘霖吧,李亿对她当是爱怜的,如不然,她也不会写下那么多柔情蜜意的诗作,不会在他离开之后那样的痛苦绝望。可是,在那个小妾可以随意拿来拱手送人的年代,她再好再重要,哪里又能与他的前程较量?面对娘家势力强大的原配夫人施压,李亿一挥手,把她送进了道观。于是,二十岁的美妇人鱼幼薇,就成了长安咸宜观里一个醒目的小道姑。
说好的,只是暂避锋芒,不久就会来接她回去,可是,他一走,就音信渐无了,最初还有给养捎来,往后,信也不来了,钱也不来了。来的只是寒秋,山谷里阴风飒飒,连夜苦雨裹得树叶飘忽忽坠了一地,剔亮油灯,灯火也被窗隙里灌过来的寒冷吹得明明暗暗。拿出春天里用桃花汁水染红的小笺,面对自己墙壁上的影子,伏案写诗,“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写着写着,瘦弱的肩膀就抽动起来,分劈的秦镜它何时重圆?思念的琴声你何时能和?泪从长长的睫毛底下呼啦啦滚出,滚过桃花般红艳的面颊,打湿诗行。纵是一日一日写,一首一首寄,李郎啊,子安,他仍然是音讯全无!
自叹多情是足愁,夜夜灯前欲白头。他的影子茶里饭里风雨里,坏了多少拂尘也拂不去,相思是什么,相思是三更望月五更凭栏,是沈约腰潘郎鬓苏蕙锦,是云飞雪落一夜白头。
而此时,李郎,她的子安,却早已经携着正牌夫人,欢欢喜喜到如画的扬州赴任去了。她像一只包袱,被寄存进咸宜观,也许从寄存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没有过要取走的打算。孤身一人,亲故全无,她只能,继续留在咸宜观,继续做一个忧郁的小道姑,继续等待。
掐着指头,一个黄昏又一个黄昏,举着守候的火把,望穿山間那条被游人踏得锃亮的石板路,每日每日,于千万人之中寻觅他的影子。近千个晨昏更替,终于,燃料耗尽,爱情的希望烧得片甲不留。这世间,易求无价宝,哪得有情郎!枕上垂泪没用,花间断肠没用,怨只怨,子安无情,男子薄幸。这一年,二十二岁的鱼幼薇,貌美如花心已成灰的鱼幼薇,正式更名玄机,真正做了一名道姑。一个参透了爱情玄机的、不再守候的美艳道姑。
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咸宜观里有一个绝色小道姑?人美艳,琴声美艳,诗文更美艳。唐朝的道观各色男人来来往往,两年里,谁不在窥探她落落寡合的背影,不想替她拭去相思的眼泪?这一刻,是结束。是开始。她心一横眼一闭,来吧,只要你愿意。不是叫咸宜观吗,我的诗老少咸宜,我的青春也是。当她把“李亿下堂妾鱼玄机诗文候教”几个大字贴到道观门口时,当她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出宣传广告时,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抱的只是深深的恼恨,是报复的决绝和快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她不再是鱼幼薇,那个凄凄切切的小妇人死了,她的名字叫——鱼玄机,头衔是“李亿下堂妾”。
艳帜是现成的,而今高张起来,果如意中所料,整个长安城就轰动了。她把写了诗的桃花笺折成纸鹤,折成小船和飞鸟,顺着山间的溪流放下来,下游的小桥边,便有无数公子争相打捞,那么多人举着诗笺奔向道观请求约会,车马把整个山路都堵死了,她得意地昂起头颅,扬起嘴角,她在琴弦上轻蔑地放纵地狂笑。日程满满,与他们论诗,品茶,对琴。就这样,转眼五年,面颊上的桃花红,在嬉闹丝竹声里一点一点慢慢隐退。
绿翘,这个鱼玄机一直带在身边亲手调教的婢女,是她生命里另一个隐秘的玄机。一直忙于应酬,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谦卑的在自己跟前低声下气的小妮子,什么时候已经出落成了灵动少女?她十六岁的肌肤那样滑腻,丰腴的身段鲜桃般诱惑人心,眼神更是风情万种。直到那一天,她春游归来,发现她已把自己视为知音的乐师引进了罗帐,才懵了,爆发了。那个叫陈韪的乐师,无财无势,但他有巍巍乎高山汤汤兮流水,他不仅仅是她的情人,更是她的知音她的高山流水,没有了子安的生命,他就是她最后的一点点支撑和慰藉。
她气上心头,失手杀了绿翘。她愣了,不知所措。慌乱地把她埋在后院,埋得浅,很快招来怀疑的眼神和官府的衙役。冤家路窄,提审她的,正是曾经疯狂追求她又被她严词拒绝的那个男人。那一刻,她知道,她正翻开生命中的另一场玄机。
如缎的长长的黑发披在断头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不会有子安,她知道,此刻,他正和他的妻子在山温水软的扬州,离长安有千里之遥。但他会来吗?对,他,一定会来,飞卿,温庭筠,温飞卿。飞卿飞卿,这个名字,曾被少女时代的她在口里反反复复默念咀嚼,直念得都融化了,与自己的鲜红的嘴唇化为一体,他竟然还一直没被融化。那年,温飞卿带着怜才之心找到她时,她年方十岁,他把手调筝执手作文,亲自用心调教,一教就是四年,那个时候,她满心满怀都是他的气息他的影子,豆芽一般尖尖嫩嫩的小心思,全倾在他身上了。她不嫌他老,不嫌他丑,也不嫌他落魄贫寒,只要能每天跟着他的音律起舞,只要能每晚吟着他的新词入眠,心就是安稳的,就是笃定的,就是幸福的。可是,为何,他偏要乱点鸳鸯谱,牵线搭桥把她嫁给李亿?难道真的是爱之深疼之切,不忍拥有?
此刻,他一定就在人群里,潜垂泪暗断肠。他后悔当初的慷慨吗?
二十七岁,所有的玄机哗然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