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马厉兵 砥砺前行
——记管子演奏家韩雷
2020-06-09孙嘉艺
文 / 孙嘉艺
(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 孙嘉艺)
缘 起
2019 年10 月7 日晚,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和中俄建交70 周年,“中国之夜”专场音乐会在俄罗斯最高艺术殿堂——马林斯基剧院音乐厅如期举行,并由全球最大古典音乐在线视频平台medici.tv 现场直播。当晚音乐会盛况空前,俄罗斯观众情绪激昂,对演出反响热烈,结束后久久不愿散去。本场音乐会同时也是中国爱乐乐团与世界著名交响乐团国际合作系列项目之一,由指挥家张国勇携圆号演奏家曾韵、管子演奏家韩雷,与马林斯基交响乐团共同演绎四部作品,即王西麟作于1963 年的交响组曲《云南音诗》第四乐章《火把节之夜》、俄罗斯作曲家格里埃尔作于1951 年的《降B 大调圆号协奏曲》、赵季平作于1981 年的管子协奏曲《丝绸之路幻想曲》和郭文景作于1997 年的交响序曲《御风万里》。这些饱含中俄不同民族音乐元素、不同时代特征,并带有鲜明个性和艺术风格的作品,成为中俄友谊的最好献礼;而音乐会的整体构思则凸显出项目主办方中国爱乐乐团以“中国指挥家执棒海外顶级交响乐团”展现中国音乐发展、推动不同文化间“对话”的决心和担当;特别是其中三部中国作品,无疑成为传递中国音乐文化、讲述中国故事、面向世界发出“中国强音”的最好媒介。
音乐会现场高潮迭起,观众对一西一中两部协奏曲兴趣浓厚,刚刚获得第16 届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铜管乐器组第一名的曾韵是当之无愧的“柴神”,此前在颁奖晚会与指挥家捷杰耶夫合作《降B 大调圆号协奏曲》引起轰动的热度尚未褪去,此次又在上半场便将音乐会推至高潮,经过连续三次谢幕,观众不得不“礼貌罢休”;令人史料未及的是下半场的管子协奏曲《丝绸之路幻想曲》又带来新一轮惊艳,五个乐章长大体量的管子独奏,并未产生催眠效应,反而是独奏家连续谢幕三次后,观众还欲罢不能。早在排练期间,包括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管乐首席在内的同行,就多次为管子演奏家的精湛演技叫好,一些弦乐演奏家也因此对这件中国民族乐器兴趣浓厚;俄罗斯电视台还对“管子”进行专访,演奏家当场即兴吹奏本地民歌,并特别用管子展示了俄罗斯观众熟悉的“海豚音”。随后的“中国之夜”,连同在线视频的现场直播,都使管子演奏在更大范围内引起轰动。正如俄罗斯观众斯维特兰娜所说,“民族的音乐才是世界的音乐,能够听到现场演奏的中国民族音乐,算是感受到了中国好声音。” 毋庸置疑,这些对中国民族音乐的关注和好评,首先要归功于那些为继承、发展民乐事业,付出长期而卓越努力的音乐家们。而在“中国之夜”上精彩亮相、艺惊四座的演奏家韩雷,正是这样一位为管子表演艺术秣马厉兵 、砥砺前行的开拓者。
韩雷出生于音乐世家,幼年随父习琴,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和大学,寒窗10 年, 1994-2004 年以及2004-2019 年间,分别担任上海民族乐团、新加坡华乐团管子演奏家。现任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硕士生导师,兼任中国音乐学院等多所专业艺术院校客座教授。在将近30 年的职业生涯中,多次与赵季平、张国勇、谭立华、叶聪、阎惠昌、关迺忠、顾冠仁、王甫建、张烈、刘沙、夏飞云、Brubeck,、Jeremy Monteiro 等 海 内 外著名音乐大师,以及马林斯基交响乐团、中央民族乐团、新加坡华乐团、台湾国立乐团、澳门中乐团、中国广播民族乐团、上海民族乐团、广东民族乐团、北京交响乐团、上海爱乐乐团、广州交响乐团、青岛交响乐团、西安交响乐团等著名职业乐团合作,并先后出访过德国、英国、法国、瑞士、捷克、香港、台湾等地,演奏技艺蜚声海内外。迄今为止,韩雷是唯一一位在对外公演中,完整诠释过中国专业音乐顶级赛事金钟奖管子比赛全部规定曲目 (以艺术和技术双重难度著称的四部协奏曲)的演奏者,他也因此成为华人管子演奏家中名符其实的领军人物。
一.学习、工作经历
(一)北京时期
韩雷6 岁学习二胡,12 岁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改为管子专业。管子在汉代由西域引入中原,南北朝时称“筚篥”,盛唐流行。民间有说:“一年的笛子两年的笙,三年的管子不中听。”为什么学习管子三年,依然吹不好?因为管子哨片是由芦苇制成的双簧哨片,演奏者要依靠嘴唇吞吐宽厚的哨面,加之良好的听力来控制音准,而管子的八个音孔只能发出部分音高,更多的音需要同孔异音完成,相比同是民族管乐的笛子和笙,演奏管子要难很多。韩雷学习管子,犹如白丁进入一个全新领域,辛苦和艰难可想而知,由于总是吹不到自己心里想要的声音,曾想放弃,所幸得到管子教育家胡志厚教授一路精心引导,最终厚积薄发。韩雷中学时期是运动健将,不仅精通球类、棋类,还在市级长跑比赛中战胜大学段的成年人,多次打破记录。虽然那个年代没有任何民乐比赛,也没有公开登台演出的机会,但日复一日练琴建立的扎实基本功,积极的体育运动带来的身体协调感,长跑训练培养的顽强意志,都是他日后成为演奏大师的必要条件。韩雷在演奏方式上喜欢追求极至,“这首曲子难道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吗?就只有这一种方式吗?”这是他很小时就常问的问题,后来担心别人烦感,就自己问自己。比如《江河水》,老师强调不能完全按照二胡的风格去吹,要遵循每件乐器自身的特性,但他认为,如果自己作为观众,听到更好的演奏版本,更好的处理方式,就必须借鉴。
大学时代的韩雷,已经展示出作为艺术家的超强探索力和敢于挑战自我的能动性,对《胡笳十八拍》《河北梆子》《江河水》《拿天鹅》等传统作品早已烂熟于心的他,开始试奏现代作品《山神》,那是当时令他感觉高不可攀的作品,是演奏家级别的大师兄包健的首演作品,那也是他对管子协奏曲的最早感悟,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时代对人的影响无形而深刻,长期坚守民乐阵地的韩雷虽然未像他的同班同学吴彤、汪峰那样,毕业多年后在流行音乐领域风声水起,但崔健、李宗盛的歌曲却是大学期间就在他心里扎了根的,那种与传统音乐迥然不同的蓄事即发、直书胸臆、纯粹感、新鲜元素,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感觉流行音乐仿佛是把心里憋了很久的东西,瞬间说出,甚至某些流行歌曲传递的音乐逻辑和生命意义与《江河水》如出一辙。也许正是从精神层面对流行歌曲的深切体悟,促成了他日后用中国管子演奏爵士音乐的得心应手。中央音乐学院建院初期就形成的中西合璧式的学科设置方向,也给予韩雷这类民乐专业学生,充分的西方音乐滋养,其中肖邦音乐中的民族元素,以及那种看似不经意却饱含浪漫情感的呈现方式对他影响至深。10 年的专业音乐教育和文化熏陶,宽阔的学术视野,都成为他未来岁月中,开悟人生、精进艺术的源头与动能。
(二)上海时期
韩雷22 岁考入上海民族乐团任独奏演员,同时参与合奏。虽然一年有几十场演出,但管子独奏作品很少,合奏中的管子声部更少,所以只有在重大场合他才登台。1994 年年底,韩雷第一次在中国大戏院公演传统曲目《放驴》,由两件笙、一件笛子、一件唢呐、两件打击乐与之配合。由于演出效果好,反响强烈,新民晚报当晚做了专访,这次大规模演出为韩雷建立起信心。令他印象深刻的另一演出是,2003 年春节前,上海民族乐团慰问部队,扬琴伴奏生病,原定曲目被换为观众现场点播的《我心永恒》(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虽然韩雷从未在管子吹过这一旋律,但娴熟的演奏技艺、精准的韵味把握、高超的即兴展现为他博来如潮掌声,当时海军战士还开玩笑说,“吹得太好听了,这是什么乐器?好听也不能多吹啊!会把我们的船给吹沉了。” 韩雷被“这是什么乐器?”的发问点醒,他认识到乐器的生命力要仰仗作品,而观众喜欢的作品是保证乐器持久存活的重要动力。此后的多次演出中,韩雷都设法表演这首作品,并相继设计了与钢琴、古筝合作的多种版本,甚至包括上海国际艺术节,他与上海广播交响乐团合作的也是《我心永恒》,得到热烈反响。他为此感慨万千:“我特别感谢管子,我感觉它可以演奏很多原来我想但不敢演的作品。我感觉它很受欢迎,一点都不丢脸!如果从传统的角度,或者学院派的角度,吹这种作品,不会被看好。事实上,把它们吹好了也很难,甚至非常难!”虽然常有观众心存疑惑,“这是什么乐器?有点象萨克斯,比萨克斯更好听!”但正是这些疑惑,使听众认识管子,记住了管子。让管子这件将近2000 年前的中国传统乐器,在新时代继续发光、发热,正是韩雷的初心!
作为职业演奏家,韩雷并未完全沉迷于大众审美趣味中,他的精湛技艺,同时推动了原创作品和传统音乐两个领域的良性循环。当时上海民族乐团演出的主体内容传统曲目,占总量的百分之八十,比如《江河水》《放驴》《阳关三叠》,在顾冠仁团长大力支持下,产生了部分原创作品。专为管子量身定制的独奏曲《春秋会》和协奏曲《黄河纤夫曲》,得到韩雷的积极推广,他还使得《放驴》成为团里的经典保留曲目之一。在上海民族乐团10 年的工作经历,为韩雷增加了舞台实践经验,并建立了信心;经典曲目的积累和新曲目的扩展,以及大型协奏曲的历练,更为他日后成为国际化演奏家奠定了牢固基础。
(三)新加坡时期
韩雷2005 年1 月起就职于新加坡华乐团,这段时间长达15 年,对他产生重要影响的当数艺术总监叶聪。叶聪是学习西洋音乐出身,才思敏锐,善于创新,大力推广民族音乐与西洋音乐相融合的实践。对管子而言,要克服乐器自身局限性,熟练演奏各种西洋大小调,一些演奏家因不堪重负而离开乐团。比如,鲍罗丁歌剧《伊戈尔王》中的选曲《波罗维兹舞曲》,几乎是原样移植,难度系数无上限。首先要求用一根管子在原速、不加键的情况下演奏,如何用八孔管的演奏指法,展现16 小节的飞快速度,特别是其中两组音符全部在管子“命门”小二度音阶上。另外在某些远关系离调旋律的段落中,换作其他民族管乐器,基本都可以通过几位演奏家用不同调高乐器连接完成,但由一人编制的管子主奏,只能由演奏者独自来完成。加之经典作品的二度创作空间几乎为零,演奏者又不能随意演绎,必须忠实原作。韩雷顶着压力,潜心探索,最终轻松完成,并展现了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为此付出的时间和功夫可想而知。叶聪还鼓励他克服管子调高的限制,摸索爵士的即兴特点,尝试演奏爵士作品。于是由爵士乐泰斗Brubeck 创作的爵士史上第一首五拍子作品《Take five》,经过韩雷反复推敲,煞费苦心地在管子上试验,最终成为乐团热演曲目。从Brubeck 之子曾三次带领美国爵士四人组赴新加坡与韩雷合作演出六场,可以看到原创者对移植改编的认可,以及广大观众对该作品的热度。
2015 年,新加坡华乐团还特别委约刘长远创作了大型民乐协奏曲《海上明月》,这首现代风格作品的演奏技巧复杂,音乐深沉热烈,其中的复合节奏、大跳音程、变化音等技术难度很大,特别是全曲要连续吹奏30 分钟左右,气息和口风也成为一大挑战。首演中,韩雷运用他扎实的演奏技巧和深厚的音乐经验,以及充足的体力和耐力,顺利呈现出整个作品的卓越品质,并将海外华人对祖国、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此外,韩雷也有与民乐队共同演奏歌剧音乐的经历,如《雷雨》《原野》等。所有的艺术体验都使韩雷的演奏技巧、艺术眼界、思维方式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并且使他成长为业内普遍公认的、真正国际化的管子演奏家。
尽管这样,韩雷并不以此为傲,他深知唯有群体演奏水平整体提高,一件乐器、一种表演体系、一种乐风,才能得以固定,也只有如此,这件乐器才真正成为大文化的一部分,才成为艺术实体。管子的情况并不乐观,西汉即由西域传入中原的管子,经过近两千年的历史涤荡与现代工业化的洗礼,并未能如笛子、二胡、琵琶、锣鼓那样广为流传,也未能如古琴那样被载入世界文化遗产之列,管子的处境尴尬艰难,甚至面临濒危。
二.管子所处困境
(一)乐器局限性带来的尴尬局面
管子是中国古老的传统乐器,在近两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发展出十几个种类,中央音乐学院教学使用的管子是河北大管,被统称为专业管,此外还有山西小管、内蒙小管、山东小管、京西大管、广东喉管、东北双管等,型制不一,甚至具体到每种管子、每支管子都无统一规范,工匠师傅全凭演奏者的具体要求制管。在管子尺寸上,每位演奏者都有不同标准,都认为个体经验到的即是最佳尺寸,并不考虑音准是否精确,是否能与其他乐器配合演奏,是否能与乐队和谐共处。常用的专业管有三种调(A、G、F),偶尔加一把D 调管,如果仅用于独奏,四种调高并无明显不足,遇到特殊情况也可专门定制,大多数演奏者不能体会到乐器在调高上的局限,凸显更多的问题是乐器制作标准。
事实上,相比于同是传统乐器的笛子(有12 个调 ),管子常用的四个调与乐队合作时常出现尴尬局面。对于A 调、G 调、F 调、D 调以外的作品,“管子”通常无从下手,技艺高超的演奏家会使尽浑身解数,排除万难,创造“奇迹”,但通常的演奏员大都直接放弃。当韩雷在录音、排练时听到指挥和同行质疑管子的功能时,内心感觉复杂,他既能理解未完成演奏任务的同行所遇困难,又希望改善“管子确实没有这种调”的客观现状。尽管他在演奏技术上素来所向披靡,但也无法在一根管子上奏出12个大小调,能在一天内揣摩设计出非常规调的合适奏法,已算挑战极限。因此,他常把乐器比作兵器,“笛子演奏员能拿出十几件乐器,唢呐也能拿出7-8 件,管子只有2-3 件,怎么上战场去厮杀?” 虽然其它民族管乐器在音高和型制上,与西洋乐器的精准和人性化设计也大不相同,但管子在这方面的创新和改良,严重滞后。
由此可知,提高乐器质量和改进乐器功能成为管子自身面临的两大问题。普通的制管工匠很难从根本上改善乐器质量,出于经济利益的影响,很少有人潜心琢磨怎样使乐器更人性化、更便于演奏,自然也无心在音孔、音准、工艺等方面下功夫。加之每人提出的尺寸不同,即便匠人花大量时间和精力,量尺定做出一件精品,也必然遭遇一次性交易后便无人问津的命运,这种不符合商业市场运营规律的情况,从另一角度遏制了管子这件乐器在制作和普及方面的提高与发展。
总体而言,管子自身的局限性,使它与现代化音乐舞台产生严重分离,逐渐成为冷门乐器;行业标准不健全,乐器型制无统一规范,为演奏本身和提高技艺带来阻力。这些问题形成恶性循环,亟待积极、合理、有效的变革。
(二)作品匮乏引起的专业凋敝
虽然韩雷本人完整诠释过大型管子协奏曲中的四部代表性作品,但他坦言,管子作品稀缺,好作品凤毛麟角,乐器特点和优势也逐渐被边缘化。优秀作品需要磨练、碰撞,需要作曲家和演奏家付出时间、智慧和热情。从小提琴这件西洋乐器与中国音乐作品《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契合中可以看到,乐器的自身魅力与大众对它的辨识度,以及由此产生的知名度,都需要通过好作品得以展现,只有经典名曲历久弥新,乐器才能自然而然被传承。虽然管子代表作中也有《江河水》《放驴》《阳关三叠》等一些优秀传统曲目,同时还产生了刘锡津的《新番阳关三叠》、李村的《胡笳曲》、关廼忠的《逍遥游》、李滨扬的《山神》、周成龙的《黄河纤夫曲》、赵季平的《丝绸之路幻想曲》、刘长远的《海上明月》等脍炙人口的原创作品,但比起其他民乐曲目,还明显匮乏。
韩雷在新加坡华乐团任职期间的保留曲目是《丝绸之路幻想曲》,从2008 年至今,他个人已演奏过几十次,每次演出的场景、观众、乐队、指挥都不同,自己的感受也不尽相同。这个作品为纪念作曲家的父亲而作,五个乐章的灵感来自父亲由丝绸古道采风归来所绘画作。其中的旋律、和声、节奏、节拍、力度都独具特色,总体上呈现出清晰、强烈的画面感和异域风情。特别是第三乐章的混合节拍和大量变化音产生的张驰感,以及作品营造出的神秘莫测和起伏不定的奇幻氛围,是对演奏者专业技术和音乐修养的高难考验。为使第五乐章尾声部分更具一气呵成、荡气回肠、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与作曲家沟通并征得同意后,韩雷将原作中后十六分节奏改为全部十六分音符的吐奏。赵季平作为成熟作曲家,欣然接受后辈建议,这种为追求艺术的“真、美”所做出的“善”举,令人钦佩。也正是作曲家和演奏家在人格上的虚怀若谷,以及对艺术品质的精益求精,推动着行业向前发展。近年来,《丝绸之路幻想曲》在海内外被广泛演奏,抛去“炒冷饭”的担忧,在整个民族器乐领域,管子还是冷门,对于成熟作品高达百余部的二胡来说,管子曲目相形见绌。以《放驴》为首的一些传统作品,由于没有大乐队版本,音乐自身密码又缺乏通约性解读,仅能在特定地域的观众群体中产生共鸣。从1981 至今,《丝绸之路幻想曲》已问世将近40 年,虽然原创变为经典,需要更久远的时间来验证,但该作品毋庸置疑地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管子的知名度,无论是民乐队还是西洋乐队版本,管子的独特音韵、艺术品位、强大的感染力都在其中得到充分体现。
一件乐器的生命力和一部音乐作品的生命力紧密相连,中间的纽带便是演奏者。管子作品为什么匮乏?乐器自身的局限性和演奏者水平,直接制约着创作近况;作品的精心设计和对乐器功能的着力挖掘,又反向支持和推动着乐种的延续和发展。个别优秀的管子作品不能被广泛传播,一是演奏者的技术水平不能展现作曲家的创作意图,二是乐团大都没有管子声部,只能用新笛、低音笙、中音笙代替,艺术效果相差甚远。作品数量少,必然加速乐器边缘化,这一现状的恶性循环,催化着管子专业的凋敝。
(三)大众需求与行业标准的失衡
专业院校10 年的学习生涯,职业乐团25 年的工作经历,致使韩雷经常思考,观众到底要听什么?到底什么样的声音是别人喜欢的?同时,他深知审美有绝对标准和相对标准,观众未必全都对,但除去喝倒彩、看热闹、求异心理,观众的态度基本反映着大众需求。唯乐不可为伪,观众欣赏艺术家的真情流露,艺术家渴望观众的内心共鸣,这些又都以艺术作品为基础,而听觉感受永远在音乐中占首位,无论喜怒哀乐,动人心弦是最高标准。
古人称管子为“悲管”,皆因其音色苍凉,特别擅长吹奏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甚至可以描摹人声,正如《江河水》的如泣如诉。而《丝绸之路》中的“龟兹舞”却是欢快活泼、生机盎然的。斗转星移,悲管不悲已成事实。音乐风格、演奏技术的突破和发展,必然生发出丰富多样、深厚博大的艺术品格。韩雷在新加坡华乐团期间,演奏了格什温歌剧《波姬与贝丝》中的“夏日时光”,将单簧管作品移植到管子上,给观众带来的巨大惊喜,使他的艺术观念发生重大转变,他逐渐认识到管子和其他乐器一样,都有无限可能。由孔宏伟创作的爵士名曲《夏日皇宫》,经过罗伟伦配器改编成管子独奏曲,其中即兴部分由韩雷根据管子特点设计,新颖别致的旋律和风格,引起了观众与爵士圈的关注、喜爱,在新加坡重大场合演出多次后,三弦等民族乐器也借管子演奏版本移植出各自的独奏乐谱。《夏日皇宫》这一京味浓郁的爵士风格管子独奏曲,所兼具的可听性和学术性双重价值,再次使韩雷的演奏信心倍增,并开始意识到,管子的生命力取决于演奏家要将它变成什么样的乐器,既可以完全继承传统,又可以同时发展创新。韩雷曾在上海和新加坡两地分别演奏过现代风格浓重的管子协奏作品《山神》,由于时空不同,在晚于上海10 年的新加坡演出中,观众接受度更高。不可否认,审美趣味因人而宜,但观众对音乐的基本认知,需要培养,需要时间。能够理解经典现代音乐不是乱写乱奏,就已完成了对艺术作品的审美自洽。在特定时期,端正艺术态度,关注大众需求,从普及音乐层面吸引观众,推广乐器,传播文化,是每位音乐家义不容辞的责任。艺术家将自己置身于观众层面,并非低俗,如果一件乐器被赋予高深莫测的“形象”,即便演奏家翻云覆雨,观众始终无法“内行看门道”,“曲高和寡”只会使乐器陷入困境。
在大众需求和行业标准之间寻找平衡,是演奏家的终生责任。面对评论热议话题:“民乐到底适合演奏什么?”“民乐就适合演奏小作品,不适合演奏大作品!”韩雷提出,要以史为鉴,尊重客观,西洋管弦乐史历经几百年,中国民族管弦乐队诞生仅几十年,从刘天华的“国乐改进社”到乐器改革,再到演奏家思想观念的转变,百年不为多。艺术家并非要完全迎合观众,先要听从内心。自己到底要什么?韩雷给出的答案是:传承、发扬管子的特点,使它鲜为人知;突破、发展管子的功能,令它光彩四溢。
三.展望与践行
(一)专业教育
管子专业冷僻的原因,前文已深入论述。就中央音乐学院而言,从韩雷毕业至今,已培养出数十位管子演奏人才,但最后真正从事管子专业的寥寥无几,进入国家专业院团的更屈指可数。这种不能学以致用的状况,与乐器自身的局限性、作品的匮乏导致大众对乐器认知不足,以及乐器发展受阻、乐团编制不足这些因素有直接关系(后续再论)。韩雷作为职业演奏家时,就开始关注音乐教育,并于2011 年受上海音乐学院邀请举办大师班讲座,2012 年受新加坡国立大学邀请完成Nus 管子考级编著工作,2015 年受中央音乐学院邀请参加首届民族音乐节专家讲座。根据对教育教学的现状分析,他提出首先应该直面的问题是,学生进入社会后,学习期间吹奏的大部分管子乐曲,基本没有演奏机会,而《阳关三叠》《放驴》《江河水》这些能与其它的民族乐器同台争艳的作品,在教学案例中并不多。他认为,在管子专业教学中,应该要求学生演奏不同调性、不同指法的乐曲,不能一根管子吹到底;多数学生作品都用A 调演奏过于单一,虽然A 调管子对演奏者的基本功要求最高,但如在专业乐团工作,就需要学习各种奏法,用以驾驭各种调的管子。其次,作为教育工作者必须面对现实,应该知道乐团和市场需要什么、如何能让学生在专业乐团站稳脚跟;避免教育教学与社会实践完全脱节。对于音乐院校毕业的学生来说,从事专业演奏,比参加地区文化馆工作,或任小学音乐教师,更能学以致用,因此他们不得不加倍努力,使自己适应社会和专业要求。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韩雷任教半年来,一直在思索如何改编、移植出更多既适合管子特色,又能让广大听者产生共鸣的作品,并把它们用于教学中。他提及自己回到教学岗位,也是为了将多年的艺术经验反馈给下一代,以此报答母校的培养之恩。他呼吁作曲家多创作些管子作品,这样不仅能够帮助学生在音准、节奏、和声等方面,开拓视野、积淀修养,还能在提高教学质量的同时,使参加考试和比赛的学生有更多选择,以教材为突破口,形成并保持管子专业教育的良性循环。
(二)职业乐团
上文提到,管子专业人才不能学以致用,除与乐器自身局限性、作品匮乏导致大众对乐器认知不足、乐器发展受阻这些因素有关外,也与乐团编制稀缺相关。据不完全统计,海内外只有香港中乐团和中国广播民族乐团设有管子声部,新加坡华乐团、中央民族乐团、陕西广播民族乐团设有专职管子演奏员。韩雷认为,如果上海民族乐团、广东民族乐团、苏州民族乐团这些国内标杆性乐团,也能设置管子声部,那么其他民族乐团就会逐渐效仿学习,相继增加编制。这样一来,专业院校毕业生就可以找到出口,学习更具积极性。甚至包括高校里的学生乐团,也应该为管子留有一席之地,给学生大量实践机会,学生在合作中会很快会发现,一根管子不足以应对实际演出。职业乐团有了充裕的声部配置,即使遇上需要5-6 位管子演奏员完成的表演,也不会像以往的那样,用一位管子演奏员和几位唢呐演奏员混搭的组合去应付。管子和唢呐在音色和演奏技法上有本质区别,这种混搭既不符合艺术规律,又会使管子的道路越走越窄。
事实上,无论是高音管子展现的热烈、高亢、华丽,还是低音管子传递的深厚人文气息,都已得到多数作曲家、指挥家、观众的青睐。只要演奏得当,管子在民族乐队里就会产生独特效果,特别不容小觑的便是中低音声部管子所发挥的支撑作用;就现场音效而言,作曲家和首席演奏家都高度认同管子与中音笙融合后,为整个乐队带来的丰富音色。可见,管子的可塑性很强,完全可以在乐队中充当一些角色,因此,韩雷强烈呼吁职业乐团成立、设立独立的管子声部,改变惯常用其他乐器兼任的状况。
(三)乐器改革
与“专业教育改革、职业乐团增设相应声部”同样,决定着管子专业兴衰的因素还有乐器改革。一支传统管子至多可奏5 个调,并要依靠高水准演奏家挑战技术极限来实现。虽然不必完全与钢琴那样12 平均律的乐器相比,但在职业乐团实际演出中,经常需要管子转调和离调,尤其远关系的小二度转调特别多。即使管子常用的四支乐器(A 调、G 调、F 调、D 调)同时上场,也常会因对某些调无从下手,而出现与乐队合作时的尴尬局面。这就迫使管子的型制不得不改。
很多国内外的观众经常问:“为什么日本、朝鲜、韩国的筚篥,好像没有中国的管子好听?” 因为这些乐器看着相像,其实完全不同,管身、直径、哨片、材质的区别,加之演奏方法不同,产生了不同的声音。乐器制作是保持乐器本质特性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同时要摒弃“把个体经验的尺寸作为最佳尺寸”的常规,要建立统一的音高标准。这就促使韩雷思考,是否可以把两支管子合二为一,犹如一根小小的金箍棒,可迅速变长变短。他将想法付诸实践,设计出变调管子的精准磨具,并已通过专利技术审批,试用期指日可待。相信他对管子的创造性改革,会带来演奏方法的便利,帮助管子与众器齐鸣,同时推动管子个性发展。
结 语
从2000 起,韩雷就开始登上国际
音乐舞台, 多次作为中国艺术家代表参加欧洲巡演,赢得国外媒体高度评价,他以个人精湛深厚的技艺和细腻深层的情感,用管子这件古老的乐器,将中国民族音乐艺术完美地呈现给全世界的观众。由他首演的大型协奏曲,从传统严谨的《黄河纤夫》到生动诙谐的《逍遥游》,从磅礴曼妙的《丝绸之路幻想曲》到深沉热烈的《海上明月》,都广受欢迎,这些音乐韵味和演奏技术完全不同的优秀作品,一经韩雷演绎,就爆发出强有力的生命能量,它们生动地再现了部分中国民族管弦乐创作发展的历史轨迹,同时也清晰地展示出演奏家把握管子艺术风格和体味作品内涵的心路历程。
韩雷回到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之前,在新加坡华乐团参加的最后演出是,2019 年2 月于滨海艺术中心上演的歌剧《画皮》。这是管子首次在歌剧中被赋予重要戏份,很多观众从它那悲从中来、痛至心肺的无词音调中领悟到《画皮》所呼唤的人性复归。当乐队全部静止,管子音乐与王夫人唱腔如影随行般开启,神秘、诡异、凄惨的情绪之外,更展现出一种有进有出的空间距离,这种完全不同于独奏的,具有对峙性、动力性的助奏,是对演奏家和乐器的全新考验,管子在此迸发出不可替代的魅力和光辉,再一次证明它有无限可能。
作为艺术家,或许都希望得到观众和同行的尊重与认同,希望个人对专业的思考和想法得以体现。因此,当中央音乐学院邀请韩雷回国任教时,他心无旁鹜,只身归来,对母校知遇之恩的感怀,同时使他对振兴管子专业责无旁贷。在韩雷看来,即使目前管子遭遇诸多困境,自己也要坚定信念,这是作为传统音乐工作者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管子这件在中华大地流传了近2000年的乐器,因音色苍凉,又名“悲管”。唐代诗人李益有这样的描述:“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传统的管子音乐大都与思乡、悲凉的情绪有关,尤以《江河水》为代表,“悲管”的“悲”字,也是对这种乐器风格的深刻阐释。然而,管子乐风在新时代改头换面,韩雷的演奏无疑更具“悲喜交加”之感,期待管子这件乐器也能在同样“悲喜交加”的发展道路上,借助于众多如韩雷这样的秣马厉兵者,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