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琴小春雷考略

绛云

寒舍有古琴一床，琴背镌有“小春雷”三字，遂以名之（图1）。琴乃家翁于上世纪40年代宦游江南所得，传家已70余载。本文结合文献，从三个角度审视“小春雷”：1.琴内外清楚可见之铭款;2.琴之形制、漆色断纹、灰胎、音声;3.利用红外线透视龙池左侧被浓墨涂盖之“原始”腹款。

一、龙池内题款及琴人徐达左

30多年前，小春雷琴尝得张充和先生鉴定。当日先生用手电筒照得龙池右侧12字： “永乐庚寅二月松云生徐达左”（图2）。上六字“永乐庚寅二月”记时，为明永乐八年（1410）;下六字“松云生徐达左”，记藏主字号及姓名。惟“记时”与“记名”之书风不一，墨色浓淡有异。充和先生下断语： “松云生徐达左”则为藏主徐达左所书。“永乐庚寅二月”乃修琴时所识。

徐达夫旧藏米友仁《云山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可为此一论断的辅证。 《云山卷》卷未有徐达夫所书七绝一首：“未遂青鞵布袜期，悠然观画老嗟咨。云烟半隐前山秀，万壑千岩了不知。”署“东海徐达左”（图3）。

“东海”，即徐达夫籍贯;《云山卷>与“小春雷”龙池内所写“徐达左”三字笔画之间，颇多共同之处：

1.“徐”字右上部之“人”字宽大。右捺结尾处，粗壮有力。“人”字下之“未”字，中直笔通二划之间。而“未”字最末左右两点，酷似“八”字。

2.“达”字主体较窄长。底部之横捺，乃一宽而有力、且较粗壮之露锋捺，与上及“人”字之捺笔，如出一辙。

3.“左”字中之“工”字，第一笔短横，先向右上方斜出，随于短横之根处，直连竖笔，中不间断，一气呵成。

4.三字中，“左”字较“徐”“达”二字，相对扁小。

古来书人之风格，皆受制于其人之功力与习惯，毋待多言;琴中所署，与画中所题，书风相同，同出一手。

徐达左，字良夫、良辅，号松云生。早年受《易》于邵宏道，受《书>于董仁仲。元末多故，徐达左隐居于苏州光福邓尉山之“耕渔轩”。洪武初，起为福建建宁训导，卒于学官。精书法，通画理。著有《颜子鼎编》《传道四子书》《金兰集》等。客建宁时，作有《武夷九曲图》长卷（见同治《苏州府志》《儒林》徐氏本传记）。

《府志》叙良夫之学养，而无一语及其先世。考徐达左生前尝辑《徐氏族谱》，央其同里挚友高启（季迪、青丘子。1336～1374）为之跋。良夫所谱已不存，赖高跋尚略得其要： “吾邑徐良辅，惧其先德之将泯，宗党之日踈，与后世子孙之昧其所自出也，乃谱其族谱。自太学生揆而下凡十二世，合数百人，其用心亦厚矣！”（《高青丘集》页927）跋中所及“太学生揆”，在《宋史>中有传，是宋靖康元年（1126）进士。第二年，逢国难。挂帅抗金，为金兵执杀。揆子綦，随宋室南渡，定居于苏州光福里。高宗建炎二年（1128），朝廷追录死节，赠宣教郎，官其后嗣。徐达左为北宋忠烈之后，先世累代服官，彰彰可考。其家宦囊丰厚，故饶于财。广置产业、办私塾，复好收藏。徐家幸存之物，除“小春雷”及《云山卷》外，所知者尚有巨然《秋山渔艇图>、米友仁宋刻《司马温公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以及秦刻（宋拓）石鼓文、今称中权本之《石鼓文》（日本三井家族藏）。

徐达左所居之“耕渔轩”，与无锡倪瓒“清閟阁”及昆山顾瑛“玉山草堂”，当时并称江南三大名园。园主私交亦笃，往来频繁。如倪云林《赠良夫诗》：

昔日安丰董，朝耕夜读书。亲乐以妻顺，山樵而水渔。徐子慕高义，林卧独端居。弹琴咏王风，窗然观化初。月窗淡踩竹，跏趺当久如。

良夫和诗（《次韵答梁溪倪高±>，两诗见顾瑛《草堂雅集·徐达左》卷）：

故人云山表，日事琴与书。蔼然重交义，不肯忘渔樵。奚奴将锦囊，来觅水竹居。佳画入幽趣，雅句复古初。襄不成报，高风慕相如。

诗中“耕读”“渔樵”“佳画”“雅句”“云山”“踈竹”，显示三园主平生之好慕俱同。

二、唐琴小春雷考辨

近人郑珉中积数十年研究唐琴之经验，建立“唐雷琴标准器”（详《蠡测偶录集》）。兹对照郑珉中、张充和论唐雷琴之特点观察审视“小春雷”。

1小春雷形制合乎唐琴标准

①小春雷为仲尼式。通长120、肩宽19、尾宽13、肩厚5.2厘米。由美国南加州桑塔芭芭拉（ SantaBarbara）之“FineArtConservatory”（艺术鉴定工作室）测得471/4”x71/2”x43/4”。琴体圆润，从琴侧面看，呈浑厚半椭圆形。琴肩在三徽下2厘米处，雁足在9徽下5厘米处。琴之底、项、腰皆圆棱，额下由轸池处向外微坡，最深坡度约为5毫米。琴项及琴腰两边皆明显削薄，项中厚处与削薄处约有3毫米之差。琴腔宽深。龙池内纳音处微隆，有下凹之韭叶状小直沟，贯穿纳音。凤沼亦有明显沟状凹槽两条，延伸至尾端。此“腹槽秘诀”，是唐西蜀雷氏家族第一代成员所创。

②选材与漆色断纹。琴通体髹黑栗壳色漆，黯哑奇古。黑栗壳漆下，隐约可见被淹盖的酱红色漆。琴面有细如发丝之牛毛断、琴背有大小蛇腹断;项间有已呈剑锋之龟纹断。此外，间杂于龟纹裂间，琴项间更有过千载始得见之梅花断数朵。从琴侧面虫蛀缺痕处可推断，此琴主体为松或杉木斲成。

③灰胎。琴面第七弦侧9至10徽间，有虫蛀之缺痕一道（图4）。最长处约3、最高处1.5厘米;此琴家通称之“琴虫鞠通”，所谓“中有鞠通，于千百龄”者，疑即指此。

鞠通处所见琴木呈极黄色，木质则现枯朽状。琴面表漆磨去之处，显见遍布其下“灿若繁星”之白色颗粒状。 “鞠通”中之灰胎亦如是，知灰胎所用乃鹿角霜无疑。

④音韵。弹过小春雷之琴人，皆谓此琴音声独特，与郑珉中所描述唐雷琴之音韵者，并无异处。此琴虽因有“鞠通”而泄音些许，却乃发“温静雄远，如击金石”仿若来自天祭之雷声，余韵萦回。

⑤铭款。琴背龙池上方所镌“小春雷”三字（图5），虽已被横贯其上之大、小蛇腹断所掩，却仍清晰可见，明显具有唐代隶书风格。考唐隶书最有代表性、且为唐明皇所书、今尚竖立于西安碑林之《石台孝经碑>中之“小”字，与琴背所镌之“小”字相似度几近完美。此“小”字右边之“、”俱写成一健劲肥腴、尾端呈剑锋状之小短捺。另如“雷”字头上之波磔横划，雄秀丰丽，柔而带骨，显尽其波磔之风格。琴背所镌，或许出自明皇御筆，亦未可知！史载天宝十五年（ 756）玄宗幸蜀，当时雷俨已入朝，先后为玄宗及肃宗造琴。唐亡前陈拙撰《琴书>，犹记“明皇返蜀，诏雷俨充翰林斲琴待诏”。

2红外线下之“小春雷”

我在年前携“小春雷”往前述之艺术鉴定工作室Fine Art Conservatory，要求以红外线反射（infraredreflect meter）透视琴之整体以及探找被涂盖了的“原始腹内款”。该室签发“鉴定报告书”（图6），认为此琴为一完整的、主体用同一材料野成之琴，并且在琴腔左侧被涂盖的已呈深灰色的24厘米之墨条中，照出了若干小春雷之“原始腹款”。 “原始腹款”题于斲琴合缝之前。有腹款者为宫琴，无者为野斲（郑珉中语）。

红外线所照出的被涂盖文字，有“吏…‘道…‘儿”字。

①“吏”字位于正中，强光之下，人眼可见。此字劲健雄美，较其它字大。

②“道”字在“吏”字上方。此字之横捺，部分被“吏”字横划所掩盖。

③“儿”字在“吏”字下方。《说文解字》：“儿”，古文奇字，人也，象形。孔子曰，儿在下，故诘诎。”“吏”下半部与“儿”重迭者为“二”，整体应作“元”。照排列次序推算，乃被涂去之第六字。

“道”“儿”二字，作行楷。书风丰润、浑茂雄劲。骤看之似颜真卿;细观之，更合唐明皇之风格。与玄宗传世所书《鹊鸰颂》中之“道”（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长卷第316行，第7与8皆有“道”字）对比，其上部两点及一小横，及中间主体部份的“目”部，皆结构丰厚，腴美而宽。可推知二者同出一手。

“儿”之左撇部份道厚，作藏锋状，右部作一无楞角的弯勾。此两笔与《鹊鸰颂》中之“见”“竟”二字之“儿”，一模一样。

墨色长条长24厘米，从“道”字之形体大小比例来审度，总共应该有八个字：第四字为“道”字，第六字为被遮盖了“二”的“元”字;而唐玄宗尊号“圣祖大道玄元皇帝”亦共八个字。事岂有偶合至此者耶？

考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中“五圣联龙兖，干官列雁行”句之“五圣”，钱谦益笺云：“天宝八载闰六月，上亲谒太清宫。册圣祖玄元皇帝尊号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高祖、太宗、高宗、睿宗皆加大圣皇帝字”（《钱注杜诗》卷九）。天宝八年（749）闰六月丙寅，时玄宗六十五岁。下距其退位之天宝十五年（ 756）八月癸未，七载零两月。小春雷之斲，或即在此七载之间。

三、 “小春雷”之流传

唐亡后，及至明前均未查到“小春雷”之传承记载。徐达夫死后，“小春雷”在江南一带之流传，爬梳史籍、文集，略作考述。

清初李澄中（渭清、愚村。1629～1700）为友人张衡《听云阁雷琴篇》撰序记云：“或曰：琴以音取名，如大、小忽雷之类。故明齐藩畜名琴二具，其一小春雷。后流传民间甫三四十年，已不可复识。”（《清代诗文集汇编》109册。总页55）

张衡（友石、晴峰。1631～1696），河北景州人。顺治十八年（1661）进土，有《听云阁集》。李序中所称“故明齐藩”，指的是太祖第七子朱樽（1364～428）长子贤烶。朱樽先于洪武十五年（1382）就藩山东青州府为齐王。贤烶于永乐四年（1406）受封齐世子。永乐七年（1409），被废为庶人，移置南京。南京距苏州光福并不算远，而时间上距徐达左身死（1395）不过14年。史载徐达左死后，家业荡然。 “小春雷”或遭毁损，必须修复。朱贤烶得琴，并修复，才有龙池右侧“永乐庚寅二月”（永乐八年，1410）之题款。

李澄中，明末清初人。他多闻齐藩事，当与其家世有关。他原籍山东诸城，即朱樽就藩之青州府所领十三县之一。李澄中的祖及父，皆诸城之显宦，于朱榑旧事，当耳熟能详。李序所记齐藩府中之“小春雷”“流传民间甫三四十年，已不可复识”事，亦必有据。

齐藩之后，周在建收藏“小春雷”。周在建（1655～1722），字榕客，其父是明清间之名学者周亮工。周在建《近思堂诗》“七言绝句”卷中《赠郝六谦二首》之第二首： “谈星卜易搜传本，流水高山爱好音。忽忆春雷清韵远，我惭堕计误名琴。”末句自注： “余旧有唐琴小春雷，为友借去不还。至今思之，尚有余憾。”（《清代诗文集汇编》册194，总页713）此诗后第二题为“壬寅元旦后三日”，知赠郝诗当作于此前一载。时康熙六十年辛丑（ 1721）。榕客67岁。藏琴“为友人借去不还”之憾事，当远在此载之前。

李澄中与周家关系密切。他33岁时，得周亮工聘至青州“与乐安李寿章、寿光安致远、安丘张贞讲业真意亭”。李澄中《日云村文集》及《卧象山房诗正集》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册25），多有与周亮工酬赠之作。想来周在建痛失“小春雷”，李渭清遂成一见证人。

此后“小春雷”重现文献，在道光年间。

“钱塘惠秋韶以枫树山景属题”其四“郭西听水”，“远听山上雷，近听指下琴。解衣托暇契，终日来清音。缅维北窗下，聊作羲皇吟。”这首诗是江都人陈穆堂（1821一1848）所作，录于《读骚楼诗·二集》中。陈穆堂所听雷与琴，指的就是小春雷。后世凌霄（1882～1961）《快园诗话》有“陈穆堂逢衡，扬之藏书家首屈一指。有琴名‘小春雷亦希世珍也。”（《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册1705。页311）所言即此琴。

“小春雷”最后出现于文献，已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这年苏州操琴者二十八人成立“今虞琴社”。第二年十月，琴社出版《今虞琴刊》，主编即张充和的老师查阜西。该刊著录小春雷云：“小春雷（琴名），同上（仲尼），小，同上（桐），梅花，沉厚，木。柳一厔（藏者）”查阜西著录此琴在前，张充和鉴定在后，半个世纪，一张琴，联接了师徒二人，手抚“小春雷”，给人平添多少感慨。

“小春雷”自随徐达左先祖从汴京南渡，于元、明间先藏于苏州光福。明初为齐世子所得，移于南京。清初周在建所得，亦藏于南京。道光间，为陈逢衡移于扬州。民国年间，归吴中柳一廑。六百年来，此琴终不出江苏境外。直至七十年前，偶为先家翁购得，始飘洋过海，藏于美西之停云阁。张衡得一唐雷琴，尝叹日“千年神物，何幸遇之！”余心感戚戚，因念紹介“小春雷”于世，责不容辞，遂不揣翦陋，投身其间，时逾三纪。始草成此文，苟蒙海内外方家赐教，则不胜幸甚之至！

（责任编辑：田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