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沦落人
2020-06-08卢致明
卢致明 1974年生,江西大余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2003年至今,客居广西天峨县。有散文、小说发表于《广西文学》《红豆》等刊,著有散文集《风景在路上》。
一
那年,应该说是初夏,天峨红水河两岸的木棉花才刚刚凋谢,展露着鲜嫩绿叶。人们都脱下了厚厚的衣服,换上衬衫、短袖,迎接夏天到来。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散步,每天晚饭后,都要走进黑夜里,来到灯光幽暗的河滨公园,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漫步。小道右侧,原生的枫杨树高大,枝叶繁茂,一串串青翠果实吊在枝条下,仿佛古代仕女佩戴的耳坠。左侧,是一道斜坡,坡上,是一条二级公路。小道白天都少有人走,夜晚更加幽静,走进小道,就像走进朋友家里,我倾诉,他倾听。我来天峨已经多年,没有正经职业,和爱人经营着一家小卖部。小卖部生意不好,每天,我都靠写文字打发时间,写的文字像商品,有的卖得出去,换一张汇款单,有的成为废纸,丢进垃圾篓。
我喜欢黑夜,黑夜里,没有人看清我是谁,我也无须戴上面具,假装微笑。
那天,我照样走在小道,又看到那条曲折的通往坡上二级公路的小路,偶然起了一个念头,去上面看看。我打开手机电筒,沿着别人踩出的路径攀登,在快要抵达路面时,我才发觉,路面下居然还有一段空间,像花果山的“水帘洞”,几根粗大的水泥柱支撑着路面。我手机光四处照射,看见一个简易的人字棚,棚子旁边,是一些杂乱的废品。
一个人影突然坐了起來,我被吓了一跳。再照,我才看清,是一位中年汉子,胡子拉碴,衣服破旧,我顿时明白,这是一位流浪汉。我有些紧张、害怕,感觉自己像一只羔羊,闯入了灰太狼的领地。我壮着胆子,向他打招呼:嘿。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我顿觉尴尬,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你……你……干什么?黑暗中,愤怒的西南官话传来,抵达我的耳膜。
我,随便走走。我轻轻回答。我把手机电筒,装作无意地晃晃,再次照了一下他。
仿佛是手机电筒的强光刺激了他,他盯着我,脸上怒气彰显。我看到了一张黄黄的消瘦的脸。同时,也闻到一股味道。
你住这里?我问他。他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我鼻子突然酸了,我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一些往事在脑海里翻滚、奔腾,跨越时间空间,在我眼前重重叠叠,我仿佛触电般浑身战栗。想起了那年在江西信丰,我在烈士墓前睡过的那晚;想起了有一年在东莞清溪镇旷野的桥洞熬过的那两个通宵;想起了年轻时在广东清远的源潭,为了躲稽查队,在一个工地的毛坯房蹲过的那一夜。
我不知该说什么,默默转身,走上台阶,上到了二级公路。公路旁,灯光明亮,一群飞虫在灯光下飞舞。公路对面是一栋栋私人住宅,公路上,一盏盏车灯闪过,呼叫着去往远方。公路上,路桥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二
从桥洞回到家后,坐在电脑前,脑海里总是晃动着他的身影,让我无法安心写作,不由得想起初来天峨时遇见的一个老乡。
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初来天峨谋生,租住在一栋新建的楼房里。到了冬天,因为爱人怀孕,在孩子即将出生时,房东要我们搬走,说本地的风俗不能给外人在自家生孩子。几经寻找,我在红水河岸边的沿江路找到一间小木屋租住。那时的县城,还没有搞规划,沿江路有一排杂乱的小木屋,住的都是像我这样的外地人。
小木屋是木板钉成的,四面透风,属于临时建筑,随时都可能拆除。早晨,晨曦从木板缝隙钻进来,大桥上机车的轰鸣声、行人的脚步声也挤进来。夜晚,红水河氤氲的寒风漫上河岸,呼呼钻入木屋,送来阵阵寒意,我不禁裹紧了被子。
租住木屋的,都是一些和我一样来到天峨谋生,却不尽如人意的人。隔壁,住的是一对玉林夫妻,男的在街角摆了个摊子修理自行车,女的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水果。他们的隔壁,住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瘦高个男人,他有部三轮车,每天早早起床,骑着三轮车去市场贩来菜农种的蔬菜,再转手卖出,赚中间的差价。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夜幕还没有降下来,小城就响起了震耳的鞭炮声。入夜后,烟花绽放在红水河两岸,璀璨、绚烂,炸裂的“嘭嘭”声,传达着天峨人的欢乐。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这些欢乐,都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深邃的夜空,我的灵魂在游荡,不知何处是归途。
晨曦再次从木板细缝塞进来,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我推开木门,走出屋外,看见隔壁的隔壁居住的那个瘦高个男人换了一身行头,穿着一套黑色西装,头发梳得光亮,像打了摩丝,正在门口摆弄着一只风筝。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文艺,心里顿觉温热,控制不住地走向他,与他攀谈了起来。
不说不知道,他居然也是江西人。他乡见老乡,虽然两眼没有泪汪汪,但彼此间的隔阂,很快消除了。从断断续续的闲聊中得知,他姓张,是上饶市广丰县洋口镇人,前年来到天峨,过完年三十一岁,没有女朋友,还是单身汉。
得知我才一年没有在家过春节,他盯着我的脸,露出很不屑的神情说,你一年没有回家过春节算什么!我都十五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我惊讶极了,不太相信地又反问他一句,真的有十五年吗?这回,他没有再看我,而是看向辽远的天空,你不信就算了,我骗你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那是。我点头。又问,那你打过电话回家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我走的时候家里没有电话,家人都不知道我在东南西北哪个角落。
那你想家吗?他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风筝,没有回答我,但我分明看见他用衣袖揩了一下眼睛。我的眼睛也跟着潮湿了。之后,他放开手中的线,风筝飞起来了,他越跑越快,风筝越飞越高。
一个早上,他就这样像一只孤单的鸵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沿江路上不停地来回奔跑,升在空中的风筝,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迎着风招展。瞬间,我感觉,我和那位老乡,都是一只风筝,一只被故乡放飞的风筝。
此后一段日子,我因为孩子即将出生,需要做些准备,而他也要贩卖蔬菜维持生计,我们偶有相遇,只是打声招呼,交谈甚少,偶尔问及他为什么来到天峨,十几年来为什么不回家,他却遮遮掩掩,把话题避开,有时虽然提到了,却不明确,仿佛隐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
三
莫非,桥洞人也隐藏了什么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忘不了他的眼睛,以前也见过流浪的人,但他们的眼光是散的,没有生气,难以给我留下印象。而桥洞人不同,我手机电筒光照着他的时候,他也盯着我,对视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眼光是聚在一起,像一把剑,刺向我,但我分明又看到他的眼里满含忧郁,仿佛是有话要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我好奇地猜想着。
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前往桥洞。初夏的晨风,微微拂面,远处的见夕山,云雾缭绕,仿佛和桥洞人一样,透着神秘。来到桥洞下,桥洞人已经离开了,他的生活物品堆放在棚里。
没有找见他,我重新回到二级公路,走向城东路,天峨只有这条主干道繁华热闹,他应该是在这条路上。走到天峨中学门口,果然看见他了,他正在用一根棍子扒拉着垃圾桶,不时伸手进去,捡出纸片、小纸壳、奶茶杯、塑料瓶,往脏兮兮的蛇皮袋里装。周围人来人往,他仿佛没有看见,专注地翻着垃圾。一个桶完了,又走向另一个。我远远地站着,观察他,我能看到的只是他的外表,他内心是怎么样的,我看不到,要想了解他,还得与他接触,聊一聊。
暮色降临后,我提了四瓶啤酒、两瓶22度桂林三花酒、一袋花生米、几个鸡爪、几个杯子,走出家门。爱人问,你去哪里?我没有回答她。这次,我没有从河畔小道沿小径上,而是如清晨一样,直接从二级公路下台阶,虽然没有了慌张,但心脏还是怦怦地跳。
“嘿!”我刚下台阶,打开手机电筒光,先打了个招呼。
他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仿佛在欣赏对岸的灯光夜景。他应该不知道,我白天已经见过他了。
吃过没有?我带了一点吃的来。我把袋子放在了面前。随后,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他依旧不说话,默默地盯着我做这一切。
我打开袋子,拿出啤酒,用嘴咬开,递给他。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天,对昨晚冒昧地打扰你表示歉意。
他接过啤酒,微仰着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我又拿出杯子,把花生米倒入杯子里,说,来,吃花生米下酒。
兄弟,谢谢你。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永远记得。
我再咬开一瓶啤酒,倒出一杯花生米,来,干杯。
瓶子碰过后,我们就像握过手,是朋友了。酒一入肚,像扭开了话匣子,话跑了出来。
兄弟,谢谢你的酒。
不说感谢,能相逢就是缘分,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挺好奇的,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兄弟,你见过她吗?他转身去人字棚里摸出一张相片,递给我。我拿手电光对着照片,照片过了塑,有几道折痕,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披着头发,穿着连衣裙,站在沙滩上,身后,是蔚蓝色的大海。
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没有见过,你女儿?
他从我手中一把夺过相片,小心地贴在怀中说,我哪有这么大的女儿?是我老婆,年轻时一起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厂上班,后来,我们恋爱了,结婚了。婚后,我们一起回到了老家,在家乡附近打打零工,很快,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很可爱的女儿。女儿出生了,一家人的开销又大了,我又去广东打工了,我老婆也要跟我去,我拦着她,叫她在家带好孩子,我挣钱给她们花。
那年年底,快过年了,厂里放假,湖南那边下雪,下冻雨,电线都结冰,很多火车都停开了,工地上很多人都没有回家,等待老板发工资,我强烈地想回家,我想她们啊!火车站早就没有了车票,我从票贩子手里买来高价票,挤上了火车。
下了火车,我寻思着买什么东西给老婆。在车站旁边的一个路边摊上,我给老婆买了一个黄色的女士包,给女儿买了一个布娃娃。我又坐了一天的汽车,在夜幕时分才回到了家。兄弟啊,你不知道,当我爬上一座山坡,看着我家房子上冒着袅袅的炊烟时,我心里是多么温暖啊!我快速地下山,直奔家里而去,我的心里像开了花一样高兴,推开家门,老婆孩子正在吃饭。看到我回来了,老婆惊讶得筷子都掉了,那时没有电话,她根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把包递给老婆,原本以为她会满心欢喜,不料,她打开包后,从里面掉出一张相片,一张年轻女人的相片。老婆看见,呜呜地哭,说我在外面有了女人,是花心萝卜,挣的钱没有寄回来,都在外面养女人了。我解释说是老板没有发工资,她就是不信。“啪,啪”,我生气地扇了她两个巴掌,我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在气头上,没收住力。顿时,她脸上出现两道红印。打完,我就后悔了,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我从来没有和她拌过嘴,更不曾打过她。老婆捂着脸,哭得更伤心了,女儿也跟着哇哇大哭。我跪在地上向她道歉,请她原谅。她抱起女儿,走进房间,门嘭地关上。
那天,我也实在是太困了,买的是站票,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倒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是八点多了,老婆不见了,只有女儿还在床上。我屋里屋外找她,都不见,再仔细一看,心拔凉拔凉的,她带着行李走了,这快过年了,她会去哪里啊?
我爬上村口的山坡,站在坡顶,寒风阴冷,大雾弥漫,我看不清山下的道路。我极度悲伤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山谷的回声以及凌空扑腾的山雀。
我把孩子托付给我姐,从此踏上了寻找老婆的路。我从贵州寻到云南,又从云南寻到广西,听说这里外地人多,我就找來了。这中间,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白眼,真的是几背篓都说不清楚。我去老婆娘家找,被打了一顿,还说要报警,是我害了她。有人跟我说,你老婆是跟老板跑了,那年,有一个广西老板来我们那里收火龙果,她跟那个老板偷偷好上了;也有人跟我说,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卖给人家做媳妇了。这些人,全在我伤口上撒盐。
天地苍苍,人海茫茫,哪里哪时才能找到她啊?说着说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哭,我的心乱了,手脚慌了,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手机电筒光无意地晃了晃,我突然发现,他穿着一套女式紧身衣。顿觉好奇,问他,你怎么穿女人衣服?
垃圾桶捡的,看到很新,在河里洗洗就穿了。
你不怕人家笑话吗?
笑话,谁会笑话我?我一个流浪汉,捡破烂,翻垃圾桶,遭人白眼,人见人躲,尊严早就被踩碎了。
啤酒喝完,我又开白酒。那个夜晚,我不知怎的,听着他说故事,心里泛上恻隐感伤,便想喝醉。微风一阵阵吹拂,月亮也不知何时出来了,给桥洞施舍了一点点银光。
兄弟,干杯。慢慢找!总会找到的。我知道,我所有的安慰在这一刻都是假惺惺的。我无法解除他内心的痛苦,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喝酒,让他的辛酸、悲愤顺着酒液汩汩流淌。
你有手机吗?我问桥洞人。
有,但我很少打电话,漫游费太贵,每天去收购部卖废品,我都要充上一会儿电,我走到哪里,都要留下电话号码,让遇着我老婆的人打电话给我。
那有人打过你电话吗?
没有。他摇着头说,世界那么大,哪有这么容易遇见的事啊!
四
那晚,带去的酒两人全喝完了。告别桥洞人,歪斜着走上二级公路,月亮已经西斜,我的身影在路灯下孤单地拉长、缩短,清晰、模糊。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了那位老乡,遗憾当时没有与他喝一场酒,如果喝了酒,他说不定会酒后吐真言,告诉我他为什么十几年都不回家。
那年过完年后不久,小木屋降生了一个新生命,我又当爸爸了。
春天来了,红水河两岸,木棉花在温暖的春风吹拂下,先是绽开了花蕾,露出一点点红。几天过后,木棉花完全绽放了。一树树木棉花,像一团团火球,又像是一盏盏红灯笼,妖娆地吸人眼球。
孩子满月后,我接到朋友的电话,他在江西抚州开了一家公司,需要人手,邀请我去帮忙。离开小木屋的那一天,我没有去向老乡道别,同是天涯沦落人,道别只是徒增悲伤罢了。
朋友开的是广告公司,主要业务是刷墙体广告。早年在家乡,我也跟他干过,有经验,算是熟手。五月,朋友接了一单大业务,包揽了抚州和上饶两个地区的钱江牌摩托车广告。我和故乡来的十几个工人分成四个小组,每天狂风吹着,烈日晒着,奔波在赣东广阔的乡村。乡村有的是墙壁,我们看中了墙壁,就和户主谈价钱,并且说明用的颜料都是环保的。谈好价钱后,就开始在他家围院的墙上或者房屋墙壁上刷广告。
六月初,我们组刷完崇仁和东乡两县后,转至上饶市,先刷横峰,后刷弋阳,最后刷广丰。
广丰县是上饶乃至江西的经济强县。国道两旁,矗立着不少大型广告牌,几公里远都能看得见。我们刷的广告,与其相比,是小巫见大巫。那一日,我们刷广告刷进了洋口镇一个村。在村口,看中了一块未粉刷的红砖墙壁,我敲开户主家的门,走出来一位中年大嫂。她了解我们的要求后,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我们刷广告的过程中,中年大嫂一直没有离开。她站在旁边与我们交谈,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很健谈,看模样是一个性格开朗、做事干练的人。她说,她男人去上海打工了,是在一家模具厂搞设计,她在家带两个孩子读书,这栋房子,都是老公寄钱回来建的,去年才建好。我突然想起年初在广西天峨认识的那位老乡,不正是洋口镇人吗?我问大嫂,我在广西天峨认识一位老乡,姓张,他说是洋口镇人,你认识他吗?我把认识他的过程详细说与她听。
我还没有说完,大嫂兴奋地说,我们村里也正好有个人在外面十几年没有回来。你说的可能是他。我去把他的父母叫来。大嫂说完,像一阵风离开了。一会儿,她又像风一样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两位老人,还有几个小孩子。
大嫂向我介绍,这位是我说的老乡的父亲,那位是他的母亲。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打量这位父亲。老人矮矮胖胖,穿着一件土布灰衣,额头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头发凌乱。他母亲是瘦高个,穿着一件蓝色土布衣,还系着围裙,可能刚才正在做饭,听到这个消息,顾不得解下围裙,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看外貌,我觉得老乡像他母亲。
我把老乡的相貌、身高、身材、穿着说得细细的,他鼻子旁边有颗黑痣我也说了。中年大嫂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他了,十几年没回来,还是那个样子。我在讲述的过程中,看到他父亲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是有话想说。而他母亲则站在一旁,掀起裙角,不断地抹眼泪。我顿觉鼻子酸酸的,心中埋怨这位老乡也太狠心了。
老乡父亲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哽咽说,小伙子啊!多谢你!你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这十几年来,我们去过上海、浙江、福建、江苏好几个省市找他,都没有找到,我们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才懂得他还在……
你有他电话吗?没有。我真粗心,为什么当初不问他要电话号码呢?我安慰老人说,你莫伤心,他现在应该还在那里。我拿起手机,打给小木屋隔壁的玉林人,询问老乡的情况。玉林人传来的消息是,他在上个月离开了天峨,去了都安县。
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我问玉林人。
没有,他都没有手机。玉林人回答说。
眼见相聚千里,分隔十几年的老乡和家人能通上话,即将把十几年的相思填满,转瞬间,却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中间的过程,就像是涨潮的海水,起起落落。老乡的母亲抽抽搭搭,抑制不住地哭泣,中年大嫂站在旁边,也抹着眼泪。不过,结果总是好的,寻找了十几年,最终有了他的音讯,知道他还活在人世,也算是欣慰了。
中年大嫂插話问道,他结婚了吗?有老婆了吗?老乡的父母亲也抬起头,望着我,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我摇摇头,说,没有。他是一个人过,贩卖蔬菜维持生活。
他们眼睛里燃起的两团火,很快又熄灭了。
老乡的父亲极力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我婉言谢绝了,出门在外,哪样开销都得用钱,我们要赶时间和进度,把工作早日完成。
老乡的父亲临走的时候,留了电话号码给我,说再有他的消息,就打电话给他。我把号码写在记事本上,说,一定,一定。
老乡的父母一行人离开后。中年大嫂又关不住话匣子,说了他为什么十几年不回家的原因。
当年,他和村里的一帮年轻小伙一起去上海打工,在火车上,他与人发生了矛盾,那人去叫警察来处理。他害怕了,冲动地从窗户跳了出去,从此就没有了音讯。那时,他才十五岁,初中刚毕业,还是个细伢子,什么事也不懂。
做完钱江牌摩托车广告后,便到了八月。整个八月,朋友没有接到一单业务,没有工做,天天虚度,便想离开。正好,在天峨认识的老乡打来电话,说隔壁有一家小卖部转让,可以盘下来做。
于是,我又回到了天峨,当起了小老板。
离别半年,天峨的变化还真大,沿江路的那一排小木屋已经拆了,工人正在挖地基建新房。我找到玉林人,想再问清楚老乡的消息,可是,玉林人也说不清楚。没有新的线索,我自然没有再打电话给老乡的父亲了。
五
再见桥洞人,是半个月以后,我因为要校对一本书,把自己关了半个月。
依旧是在晚上。说实话,我不敢在白天面对他,我怕白天见了彼此尴尬。黑夜,是最好的掩护者,它能掩盖我们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甚至谎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颗李子说,上次你请我喝酒,我请你吃李子。
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是尴尬。李子这么小,也许很酸,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为了不伤他自尊,我接了过来,用衣角擦了擦,丢了一颗进嘴里。果然很酸,我皱着眉头,吃了一半,悄悄地把另一半连核一起甩进坡上的草丛里。
酸吗?他问。我说,酸,酸得牙都痛。我觉得不酸,这李子是我老婆种的。你老婆?我惊奇地望着他,心中充满巨大的疑惑。
走,去骑摩托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找到我老婆了,他神秘地说。
我有点相信,又有点怀疑,他怎么会有摩托车?莫非,他买了一辆二手摩托,打算在这里长期收废品?他老婆又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跟着他,走上公路,再走过一段路,他从阴暗里推出一辆五成新的摩托车,拍了拍座位说,来,坐上来。
风追着我们跑,他加速,又加速,摩托车飞一样超过了几辆夜行的车。我紧紧抓住车座上的不锈钢,嘴里呼喊着,慢一点,慢一点。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载着我飞翔,越飞越高,越飞越快,仿佛是要载着我飞到云端里。
我的命看来要了结在他手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后悔上了他的摩托车。
他终于停下了车。
我跳下车,双脚颤抖,几乎站不稳。
他却无事人一般,停住车,指着前面黑黝黝的果园说,李子是在这个果园里摘的。
走近果园,我用手机电筒照了照,看清这是一个珍珠李果园。夜色里,果园像是在沉睡,不发出一点声响,还未成熟的李子,躲在树叶间,拇指般大小。
我老婆在这座果园里做工。
真的?这么巧啊?那怎么不叫她回家呢?
我叫了她,她不理我,我喊她名字,叫她跟我回家。她骂我神经病。我老婆心真狠,一点都不认我了。
你或许看错了,她真的不是你老婆。
呜……呜……呜……他突然哭起来,他一哭,我的心顿时像化成了水,刚刚对他产生的抱怨,很快就转换成了辛酸的同情。
癫子,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他一句。
几天后,再去桥洞。顺着台阶下去,桥洞里空空的,棚子拆了,棚布散在地上,他的生活物品也不见了。
他会去哪里呢?我真后悔当初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
我问公路上的住户,有的说,他偷摩托车,被抓了;有的说,他是神经病,被送去医院了;有的摇头说,不知道有这个人……
面对众人不同的说法,我很能理解,他像一阵风,来去悄悄;他像一株草,默默枯荣。
谁又会在乎一个小人物的到来和消失呢?
他虽然走了,但我的生活依旧。我依旧会在晚上散步,偶尔也会沿着小径走过桥洞,走上二级公路。桥洞里,不时也有流浪汉栖住,但都不是我要找的桥洞人。
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
六
时光如浩荡流水,转眼又来到一个崭新的年代。
细数流年,我在天峨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从最初的彷徨迷惘,到现在的生活稳定,我如一株树苗,沐浴阳光雨露,吸着新鲜空气,开枝抽条,发根展叶,逐渐长成了一棵扎根天峨的大树。
有一天,我阅读到散文家黄文山写的《在卡罗维发利的长凳上》,顿时被吸引。“老人们相挨坐着,背枕着泰普拉河,平和地微笑。对着四围的青山微笑,对着面前川流不息的游人微笑。岁月从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拂过,带走了他们曾经的青春、热情和骄傲。就像他们身后的河流,它们曾经喧嚣过、激荡过、汹涌过,现在平静下来了,生命的最后行程,本就该归于宁静。”咀嚼这段文字,我回味着,感动着,我的人生,也如卡罗维发利的泰普拉河,曾经喧嚣过、激荡过、汹涌过,现在平静下来了。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遇见的江西老乡和桥洞人。他们两个天涯沦落人,像两条河流,蜿蜒着靠近我,又蜿蜒着流向远方。虽然汇合短暂,但在我的生命长河里也像泰普拉河,喧嚣过、激荡过、汹涌过。
也不知道他們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消息。曾经有一次,我想打电话给老乡的父亲,问问他,儿子回来了没有。却发现那本记了电话号码的本子找不见了。这些年,居无定所,搬家多次,估计是在某一次搬家中遗失了。但我相信,老乡已经回到家了,娶妻生子,耕田种地,再也不用沦落天涯了。而桥洞人,当初就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想知道他的消息,更是像在大海里捞一根针一样难,但我也相信,他已经找回了老婆,一家人在一起,平静地生活。
我也真心期望他们,能够像一棵大树一样,扎根在某一地,枝条繁密、叶子茂盛,直插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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