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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镇与中国

2020-06-08曾攀

广西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山坡虚构火车

曾攀

我一直认为,朱山坡的文学坐标,不仅仅在南方,他的叙事,也不局限在小镇。这在《蛋镇电影院》中得到了更深切的印证。通过蛋镇的建造,朱山坡试图从南方散向四方,从边地探向世界。在此过程中,蛋镇成为一个传统与现代交叠的文化装置,其因虚构而实在,完成想象性的文学生产。蛋镇以朱山坡的家乡小镇为原型,但他赋予了它更为丰富的意味,“蛋镇,意味着封闭、脆弱、孤独、压抑、焦虑乃至绝望、死亡,同时也意味着纯净、肥沃、丰盈、饱满,孕育着希望,蕴蓄着生机,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人们往往以为,朱山坡在《蛋镇电影院》中试图重写一个南方,然而在我看来,蛋镇叙事已然不是浮于浅表的小镇故事,更非落于窠臼的南方写作,其以“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的开放形态,意欲孵化的是一个现代中国,更是循此走向无远弗届的世界。

从《跟范宏大告别》《陪夜的女人》《灵魂课》再到《马强壮精神自传》《懦夫传》《风暴预警期》,朱山坡一直留意的是南方蛮荒之地的心灵光泽;而在《蛋镇电影院》,朱山坡实现了他小说美学上的破壳,那是一种叙事形态与文化意旨上的新的孕育。实际上,朱山坡从人性的深处,走向了历史的纵深,抑或说,在蛋镇,人性与历史同时得以昭彰。

小说集《蛋镇电影院》看似散乱,实则勾连密切,其中之人物、场景、结构、物事,往往互有牵动,语言的形态与叙述的基调亦是一致的,在纷繁复杂的叙事线头中,《荀滑脱逃》可以说是一个最重要的引线。其一方面通过荀滑串联起整个蛋镇世界,南方小镇的精神伦理与虚实情境的文化构筑于焉得以成型,并透露出多重线索的交织与多元价值的交错;另一方面则以荀滑意料之外的奇诡脱逃,将蛋镇牵引出既定的前现代轨迹,将叙事的藤蔓伸向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乃至世界。从这个意义而言,朱山坡从传统的南方一隅,走向了国族的现代经验,于封闭的地域中“脱逃”,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和状态奔赴世界,形塑了南方小镇的现代性映射。

综观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表面割裂的故事与人物之间,却有着同一的旨归。小说集一以贯之的是直白坦率的语言,不做过多的修辞,只是不断陈述、叙说,就像一只鸡蛋,在心无旁骛的孵化中,凸显生命的沉重与无言。而这正是“生成”的真正过程。朱山坡也以这样的笔触,孵出了他的蛋镇。那么问题在于,蛋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有双宿双栖若有若无的凤与凰,有矢志不渝赴美圆梦的胖子章,有锲而不舍感人至深的深山来客,有说一不二有始有终的越南人阮囊羞,还有奇异失踪又离奇返回的荀滑,等等。通过蛋镇,朱山坡完成了从奇观到日常的表达,并试图超越技艺的趣味和地域的局囿,探寻更为遥远的地方。

在这其中,《荀滑脱逃》更像是一个古典小说,荀滑是一个“可爱”的略带古典主义气息的盗贼,有他自己的中庸之道,“他从不希望通过窃取他人财物发家致富,只求一日三餐,从不大吃大喝,每顿都像乞丐一样吃得很节俭,有时候一碗稀饭就足矣”。而且,盗亦有道的他“内心柔软,即便是欺负乡下人也留有余地”,其身上自有一套偷窃的伦理,明明截取的是不义之财,却时常表露出某種古道热肠。整个小说存在一种多重伦理的叠加:荀滑毫无贪婪的中和伦理、蛋镇宽恕容忍的地方伦理,以及电影所代表的超越世俗的精神伦理。具体而言,尽管荀滑以盗窃苟存,但他始终秉持原则,怪诞的是,只要他不出格不越界,全蛋镇都默认且容忍之,“连派出所都默许了”,且荀滑从不在电影院行扒窃之事,在他看来,看电影是一种庄严而不可亵渎的仪式。在这诸种伦理当中,荀滑与蛋镇构筑了一个遗世独立的南方乌托邦。然而,越在传统的世界中,便越能清晰辨认现代性的中国脉络与世界元素,在此过程中,电影的存在,成为小说最隐秘同时也是最显豁的变量。

小说的转折发生在电影院里的行窃案件,荀滑的命运由此发生变化,迅速被推到风口浪尖。此后不断有人报案,扒窃频频发生,从作案的特征来看,似乎不是荀滑,然而他并不能解脱嫌疑,“荀滑委屈得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母鸡”。最终,一个养鸡的乡下老头一年的收入被窃,悲伤至极,头触电线杆而亡,民众积怨开始爆发,涌向电影院对荀滑兴师问罪。十万火急之际,荀滑竟然完成了一次出人意表的终极脱逃——跳进电影屏幕,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也从此在蛋镇销声匿迹。无疑,这是一次穿越。但是朱山坡还算节制,不是为了穿越而穿越,更准确地说,这仅仅为一次“脱逃”,荀滑既逃避怒火中烧的蛋镇人的抓捕,同时逾越现实,逃离蛋镇,更重要的,他逃向了不可知的远方,从那里“盗”回了蛋镇的未来。

需要指出的是,荀滑的脱逃术一方面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借以在日常行窃中避开抓捕和惩罚;另一方面则是一种形而上的脱逃,直接逃离现实的蛋镇而跃入虚构的电影场景。后者无疑凸显了叙事的难度,那就是荀滑如何脱逃,难度在此,巧妙也在此,荀滑竟然由“实”入“虚”,钻进了电影当中,从20世纪现代中国的长历史来看,这无疑是蛋镇的一次变革自身的现代“脱逃”。

不仅如此,从小说的角度,《荀滑脱逃》实际上也是朱山坡的脱逃术,那就是新的返虚入实,新的意义转轨。在朱山坡那里,只有在蛋镇能够实现这样的脱逃,因为除了存在多种伦理的重合,蛋镇还存在着多种虚构的叠加,也即小说的虚构、电影的虚构、人物的虚构等相互交织,架构了蛋镇的不同层级,从中可以见出一个纵深的文学世界。除此之外,朱山坡还试图将蛋镇抽离既定的轨道,置入现代中国的国族经验乃至世界主义的话语之中。换言之,在《蛋镇电影院》中,蛋镇成了现代中国的独特象征,也同时构设了蛋镇走向中国与中国走向世界的双重隐喻。

《荀滑脱逃》的故事最后,荀滑跳进银幕中的火车得以脱逃,更出人意表之处在于,十一年后,他又搭乘《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火车回到蛋镇。这看似荒诞滑稽,然而其中叙事之诡谲又或者说荀滑内心之轨迹,需要回溯至我们和荀滑到陆川县看火车的情景:

坐在铁轨旁边,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才有一列绿皮火车从北面徐徐而来。残阳的余光照在火车身上,车厢通体金黄。我们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火车吓得目瞪口呆,又莫名兴奋,拼命向火车招手。出乎意料的是,火车并非想象中那样比闪电还快,而是开得很慢,好像它是故意慢下来让我们看个究竟的,甚至让我们跳上去,带我们前往遥远的地方。

自此以后,荀滑的内心开始萌生随火车远行的念想,直至被怒不可遏的蛋镇人逼到绝境,他终于如愿以偿,跳进了火车,奔向“遥远的地方”。事实上,这是荀滑,甚而是蛋镇人的一种现代想象,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样的脱逃,需要奇谲的想象与诡秘的逃脱,本身就说明了蛋镇走出自身传统因袭之难,甚或说在区域发展不平衡的中国,其现代化的路径中透露出了无处不在的多元与多变。

在这其中,火车不仅代表着现代化的进程,而且还喻示了远方与未来,其中更不为人所察觉的是,那是一列从“北方”缓缓驶来的火车,打破了南方人的生活,搅动了无数南方的灵魂。而荀滑内心所循向的北方列车及其所指示的无法测定的远方,那里代表着多元现代的中国,亦是无边无垠的世界。正如荀滑所言,“如果不绊倒,我早应该到了广州”,他甚至深感遗憾地说道:“那是我离世界最近的一次。”可见,荀滑的定位不仅是中国(广州),而且在于更为邈远的世界。

而最终帮助荀滑摆脱妄想走向世界的,是蛋镇的另一核心元素——电影院。“既然有了‘蛋镇,那么,必须有一座电影院。在我眼里,蛋镇最有价值的建筑物当属电影院,如果没有了它,蛋镇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电影院在蛋镇不单单是一个娱乐场域和一种文化地标,其更是心灵的寄托和精神的慰藉,这一点如朱山坡自述所及,“只要我进了电影院,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当片头曲响起,连最悲伤的事都可以忘记。而当响起片尾曲,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电影院时,我总是犹如从梦境中醒来,怅然若失,依依不舍”。电影院矗立于朱山坡以及他的蛋镇内部,成为一道景观、一重心绪与一种想象。其间不容忽视的是,蛋镇的“电影院”联结着蛋镇内外,沟通了虚实世界,是地方性叙事中欲望与情感的装置,是现代中国的重要镜像。宕开一处说,《蛋镇电影院》中涉及的中外电影及其所映照的历史情绪、所生产的话语形态与所诱发的界域想象,俨然成了小镇之世界主义的文化中介。

蛋镇意味着什么?而且,一个南方小镇,为什么需要电影院?这是朱山坡《蛋镇电影院》里最重要的命题。在小说《荀滑脱逃》中,荀滑从蛋镇跳进了电影屏幕,跳上了如蟒蛇般的火车,但是我们忘了,蛋镇原本就是虚构的所在,那么或许可以如此理解,荀滑就是从虚构跃入虚构。于是,小说事实上探讨的不是荀滑的脱逃,而是他跃入虚设之境后怎样,这是颇有意思的地方。从蛋镇到远方,从南方到中国以至世界,小说以一种后现代的叙事,对照着自前现代到现代的南方轨迹,也凸显了从寓言时代到消解时代的文化征兆。而从虚构跃入虚构,是为了捕捉这样的转圜,完成形而上的对接。

值得一提的是,荀滑离奇脱逃之后,没有一去不返。回来之时,他乘坐的是《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东方快车,那是一列往返于欧洲和中东的豪华列车,很明显,荀滑实现了他的世界之旅。而且当他归来之际,从游手好闲的小偷,摇身一变为翻云覆雨的实业家,从蛋镇的索取者,变成了回馈者与贡献者。小说中,虚构的转圜与场景的切换,不过是为了重塑蛋镇的当下和未来。更重要的,脱逃之后归来的荀滑,走向了“遥远的北方”,那是南方之外的另一部分的中国,荀滑沟通了南北,甚或说,荀滑从蛋镇而连接了整个中国。而且,“有朝一日,他要建设一条长长的铁路,起点就在蛋镇,让所有的人都有机会到世界去”。自此,朱山坡明显超越了单纯的小镇叙事与南方书写,在他那里,蛋镇蠢蠢欲动,意欲抽身“脱逃”,寻向更广阔之境。

荀滑栖身的蛋镇,是一个封闭的地域,他的脱逃而去,既是一种历时性的时空变幻,同时也是其本人的内在蜕化。小说末尾,作为他者的荀滑再次出现了,值得注意的是他归来时的形象:“此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像一个谦谦君子。”这里透露出两个信息,一个是他的衣着——西装革履,另一个则是他的风度气质及形象。相对于以往偷盗维生且遭众人唾弃的荀滑而言,這无疑是野蛮与文明的强烈对照,前现代的蛋镇人物也因此获致了一种现代之“象”。

重新梳理小说《荀滑脱逃》,可以见出,从传统的蛋镇,到充满现代意味的电影与电影院;从前现代的荀滑等人物形象,到扭转局面的工业化象征——火车,再到荀滑归来时操持发展的实业:香蕉林、煤炭业等,令小说充满了悖论和张力,这一切最终通过荀滑匪夷所思的脱逃到达顶峰。如是这般的碰撞涌动,正是蛋镇得以破壳而出的关键。但是,小说力量的释放来源于荀滑那充斥着后现代意味的脱逃,蛋镇的电影院需要释放出无边的魔法,才得以将荀滑送向中国和世界,这似乎是一种叙述的困窘,也是现代南方的困境。

小说最后有一个细节,“然而,人们不但没有撤销对他作案的嫌疑,反而还怀疑他扒窃了全世界”。这里的“扒窃”,如若再做深一点的理解,可以将之视为百年来“开眼看世界”与“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经过,对应的是20世纪中国的现代历程。对于蛋镇而言,这样的进程是有迹可循的,如朱山坡所言,蛋镇“基本上是以家乡小镇为蓝图绘制的,并给它赋予了深刻的寓意”。如果联系到他的家乡北流,一个地处亚热带的南方小镇,那里不仅盛产香蕉,在铁、铝、锌等矿藏上也有着独特的资源,荀滑以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式归来之后,却以现实主义的因地制宜,寻求现代化的切实响应,从而将蛋镇联系到了更为真切辽阔的外部世界。

荀滑的脱逃以及脱逃之后带给蛋镇的巨变,俨然是前现代的蛋镇背离自身形态的表征,更进一步说,其更是20世纪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历史镜像。小说中无处不在的“电影”,也是20世纪初从西方引入中国的,第一部国产电影是1905年拍摄的《定军山》,任庆泰执导,谭鑫培主演,在清代的中国引起了轩然大波。时间再往前推十年,则是电影的最初发明者,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的《工厂大门》《火车进站》等影片问世的时代。《蛋镇电影院》的叙事便发生在现代电影工业蓬勃发展的百余年间,铺设的是现代民族国家向前推进的历史时刻。

不仅如此,在朱山坡《蛋镇电影院》集中构设的“蛋镇”中,不断通过各种形式,将隐含的现代性时间或世界性讯息透露出来:《越南人阮囊羞》中时常透露出来的南方战事及其在蛋镇人中留下的后遗症;与战争相关的,还有《凤凰》中的章卫国,小说最后的烈士陵园,他的墓上写着1979年3月29日,文本中杳无踪迹的谜题,终而为确凿的历史所证实;《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中特意提到的香港电影《胭脂扣》,以及胖子章念兹的美国情结;小说《深山来客》中,身患绝症却至死不忘看一场电影的鹿山人,最后定格在了国营照相馆;《荀滑脱逃》中,荀滑的脱逃,乘坐的是象征着工业文明的火车往返于蛋镇与世界;此外,《在电影院睡觉的人》中的电影《布谷鸟》,《骑风火轮的跑片员》里面提到的电影《小花》,等等。不得不说,蛋镇内部涌动着丰富复杂的外在元素,已然胀破了南方小镇的狭小局域,走向更为深广的境界。在此意义上而言,朱山坡通过《蛋镇电影院》,完成了从心灵—地理向地理—心灵的转圜。也就是说,小说叙述的中心是阔大的界域中的内部世界,而不是特定时空的内心呈现,朱山坡由是练就了如荀滑般的“脱逃术”,以此破除标签化的文学地方性叙事,走向更为广袤的天地。

曾 攀 1984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现为《南方文坛》编辑部主任。近年在《南方文坛》《文艺争鸣》《现代中文学刊》《小说评论》《当代文坛》《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等发表文章数十篇。曾获广西文艺花山奖、广西文艺评论年度奖、《广西文学》年度评论奖等奖项。出版专著《跨文化视野下的晚清小说叙事——以上海及晚近中国现代性的展开为中心》、评论集《人间集——文学与历史的生活世界》、人物传记《面向世界的对话者——乐黛云传》等,参与主编《广西多民族文学经典(1958—2018)》《百年广西多民族文学大系(1919—2019)》等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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