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诗章(组诗)
2020-06-08彭惊宇
彭惊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绿风》诗刊社长、主编。曾进修并结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在《诗刊》《星星》《诗探索》《诗选刊》《飞天》《延河》《长江文艺》《作品》《朔方》《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苍蓝的太阳》《最高的星辰》《西域诗草》,文学评论集《北国诗品》等。有诗歌专著和文学评论专著获省、地区级政府奖。荣获“2018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多年入选不同版本的中国年度诗选。对其创作论述,编入《新疆当代文学史》等。
北碱坡
天空倾斜着低低的身子
用那颗苍蓝的太阳哺育北碱坡
头枕一捆柴束,拾柴的孩子累了
睡梦中,几棵活剩下来的沙枣树
张开雷火之后的虬枝,遥遥呼喊
喊一声,已是百岁人间,似醒非醒的野孩子
抱起荒荒凉凉的心,又一次回到这个人世
北碱坡,瘦小的骡马和牛羊
那么平缓地行走在你灰白的土路上
一阵咸涩的秋风,并不会掩埋什么足迹
牲畜们散乱的蹄影,仿佛是一片拨开的灰蒿子
远天远地的荒野,总会有一只佯伤的土鸟
它扑扑棱棱地瘸拐着麻色的翅膀
极像一个腿折的小战士,逗引着入侵者离去
我们随手气恼地拣起土坷垃,狠命追打它
而它无恙地翻上天穹,并发出胜者清脆的鸣叫
从北碱坡底的苇荡我听到过雁鸭的歌声
它们不甚美妙的嘎嘎幽鸣还传自暗夜的星空
秋色很深了,当我爬上自家院墙摊晒玉米
咸涩的风吹来一阵碱沫子,酸痛了眼睛
我坐在房头上,愣愣傻傻向天边久久地张望
很多年,我们赤裸着又黑又小、不懂羞耻的身体
在北碱坡上的每一个角落游荡、攀爬、翻滚和摔打
很多年,我们丢失了满口乳牙和那些胡乱成长的记忆
碱水泡大的人呵,一辈子骨血中都留有碱腥味
苦尽甘来的亲人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会与你们人岁俱老,默默分享这有限的生的欢乐
相信吧,总该有一锨温热的土静静覆盖我们
在北碱坡那颗苍蓝的太阳下面,盐碱如雪的土地里
我们将变成褐色的虫蛹,急切等待另一轮回的身世
小西伯利亚
苍蓝的太阳底下
是如此辽远又荒凉的一个图景
静静的下野地,那一片
被称作小西伯利亚的地方
盐碱像是永恒的残雪,补丁似的
连结着它每一个荒芜的春天
在遍布灰梭梭和芨芨草墩的漠原上
我们赤着被碱土皴裂的双脚
背着柴捆,一步一吃力地行走
仿佛踩痛了大地那滚烫的神经
它竟一次次闪电般蜇中了
我们小小的心脏
沿着饥馑的道路,母亲曾领着我们
珍惜地撮捡起一粒粒玉米和麦子
那条碎石公路正通向秋收的粮仓
母亲时而抬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太阳
而我们一遍遍举头张望的运粮马车
还远没有铜铃叮当的消息
我们那些贪求甜蜜的小馋嘴
曾被一把把黑豆似的野葡萄
涂染得又黑又紫。而那秋季田野里
哗哗作响的玉米和高粱的秸秆呵
又曾怎样在我们咀吮的嘴唇边
割划出津津胭红的血迹
在疯长苦豆子和盐生草的小西伯利亚
无数的父亲和母亲,一年又一年地劳苦着
他们总是一身一脸的灰土和汗水
蓬乱的头发,真像黑蒿子在秋风中飞舞
咸黄苦涩的盐碱之水
泡大了一群群奔向远方的孩子
他们内心的盐晶,在茫茫人世的
川流之上,在那般深邃的夜空
始终闪烁着皑如冰雪的星光
哦,我的小西伯利亚
我的苍蓝的太阳,盐碱如雪的土地
我会永远是那只孤鸣奋飞的斑头雁么
在你盐化的荒甸上,如今是否还茂盛着
准噶尔蓟草、骆驼蓬和猪毛菜
那明亮如火烧云燃遍荒原的猪毛菜呵
是我永久的回忆、怀恋与歌声……
矢车菊
风,吹矮了那么荒远的下野地
它通向天边的路,总是印出深深的辙痕
我要为那些沿这长路默默走去的行人
為铜铃叮当的马车,和蔓生的梭草
为那些疯长苜蓿、青麦和玉米的原野
唱梦回童年的歌,蓝色矢车菊的歌
一块废铁的巨齿轮,悬挂成校园钟声
水泥桌面摊开了最初启蒙的识字课本
那个个被春风吹皱、夏日晒黑的野孩子
正迎接正午的阳光,琅琅书声传递远方
我从鼻涕油光的棉衣袖口,伸出
冻皲的小手,在生字本的田字格内
稚拙地听写下那无比温暖的词:祖国
祖国啊,真的就像矢车菊,盛开在仰望的星空
这就是我铭记一生的幸福。风吹下野地
风吹蓝色矢车菊,和它撒播心田的种子
我将怀抱这一束束逸生的野花,献给那些
本性纯洁,为高尚的心灵和事业而活着的人
北疆的雪
皑皑无际的雪
统领着辽阔而苍茫的北疆
天地间,一条漫漫长长的路
几粒行人黑豆似地晃动
仿佛千百年时光才走近了
那张古画中的唐朝远村
在结满凇晶的荒草中
哈萨克羊群,一片拱动的
灰白石头。它们时而抬起
那些瘦小、沉静而又沧桑的脸颊
疏疏落落,扁扁低低
蹲坐在积雪的漠原,雪被下
是村庄温厚敦实的身影
和家家户户褐色眼睛的院门
傍晚犬吠,把警觉的空寂
掷向旷野。一声,没一声
油灯被母亲粗糙的手拨亮
踩歪的湿棉鞋烤在土火墙上
皲裂的脸,冻伤的脚
涂上一层刺猬油脂的膏药
矮孩子在梦中坐着飞驰的雪橇
向着天路尽头的大熊星座奔跑
茫茫雪疆,淡隐淡现的驼群
在黄昏蓄积的火焰中止步张望
而那只脱套的雪兔,在圆月之下的
白银大地,正用一根梭柳吹奏寒笛
瓜田守望者
瓜田守望者有一峰瘦小的驼背身躯
一张黑非洲部落酋长桃核纹的脸
瓜田守望者是月光下警醒的怪枭
攀上高高木棚架,又像眉目不清的黑猩猩
瓜田守望者竖起尖尖的耳朵在细听
瓜蔓生长、膨大的声音,风吹草动的声音
瓜田守望者必将遭遇一群沙獾似的野孩子
他们神出鬼没,让瓜田守望者昼夜难寐
大太阳下,大荒原上,瓜田守望者变成了灰狼
他那两柄愤怒的镰刀,在獾孩身后虎虎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