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栗和祈祷（组诗）

在沈从文墓前

一块长出了根的石头

它的根与竹子的根、松树的根

几棵茶树的根以及不知名的野草的根

紧紧缠绕在一起了

它的根与听涛山的根、沱江的根

湘西的根以及一个时代的根

紧紧缠绕在一起了

一块长出了翅膀的石头

它的翅膀越来越巨大

可以把沱江水拍到群峰之上

可以把群峰扇得奔腾起来

它还常常飞上天空

把自己融化在月光里面

一块世上最简单的石头

土土的黄褐色，笨笨的姿势

从头到脚布满伤痕

却不挺出一个棱角

一块世上最复杂的石头

它的身体里聚集着千万颗小石头

每一颗小石头都是奇迹

都是秘密

都是追问和启示

你久久地抚摸这块石头

石头也伸出手

久久地抚摸着你

在海上

你背着一艘古老的船

疲惫地走在海上。你的脊骨发出嘎嘎的声响

一个个救生圈像层出不穷的阴谋

要把你劫持到一个童话岛上

波浪和波浪——你顽劣的兄弟姐妹

他们作弄你，让你伤痕累累

又把你从阴险的暗礁和肤浅的沙滩上救回来

没有人能抵抗女妖的歌声

连天空都闭上眼睛随波逐流

你把自己的凡俗之身绑在一道看不见的光上

你听见女妖脚下的白骨在呼救

还有谁听见了？一座岛沉默

十座岛沉默，一百座岛沉默

一千座岛在沉默中沉没

你背着一个喑哑的海洋

疲惫地走在北极，耳朵里灌满了

冰块和黑夜的喧哗

但它们的声音越来越低，喑哑的海洋

开始低低地哭泣和断断续续地说话

一座沉沒的岛屿探出小小的脑袋

捂住嘴巴惊叫了一声

在月光里

一块丑陋的石头

一个缩成一团的蛤蟆

一只战战兢兢的甲虫

只要披上月光这件风衣

就成了美丽的天使

月光庇护它们，温暖它们

月光拂去它们身上所有黑暗

月光用天堂带来的圣水

濯洗它们体内的污秽

月光对那些怯懦的落叶说

“来，和我一起跳舞”

躲在低洼处的水来迎接月光了

月光和每一滴水握手

并且通过一滴滴水

把光明和慈爱传输给

最低处的荇草、螺蛳、泥沙

以及钻在泥沙深处

被绝望者抛弃的珍宝

你的伤口涂上月光

伤口马上就愈合了

你的皱纹用月光一抹

身体便像白纸一样洁净

你用一伸一缩的心脏吸进月光

你就变成了一支惠特曼手中的笔

在大地上写满爱情和自由

你伸出手臂拥抱月光

又用月光的手臂

拥抱天下万物

在夏天

每一棵野草的叶子上

夏天在疯狂地舞蹈

每一个虫子的体内

夏天在满怀激情地歌唱

伊莎朵拉·邓肯

文森特·梵高，迈克尔·杰克逊

拉着夏天的手在空中奔跑

广场上的每一块砖都在燃烧

光和火穿越宫墙、铁板

穿越冷嗖嗖的阴谋

抵达每一颗泪

每一声呼唤

夏天在山峰与山峰之间

朗诵雪莱和拜伦的浪漫主义诗歌

在大厦与大厦之间

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夏天的这一滴血与那一滴血

滚动着，撞击着，呼啸着……

那些紧闭的大门正在一扇扇打开

在春夏之交

春天在你眼前炫耀了一下它的魅力之后

转身远去，它走得果断，坚决

你来不及说一些挽留的话

它就这样无情无义地把你留在

没有春天的世界里

爱情也是这样

像一只孔雀领了上帝的启示

突然开屏，你正想细细欣赏它的美丽

它嚓地一下收拢所有的羽毛

钻进树丛，倏尔不见了影子

人世间那些小小的光荣

欢快的聚会，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情

像春天的桃花，闪一下

躲过黑夜，再闪一下……就这么闪三两下

砰地坠落在地上，被风雨碾作泥浆

那些短暂的美、激情、颤抖……

只要它们来过，就刻在你的生命里了

它们的消失使它们高高在上

像天堂之光，照亮你的幽暗和平庸

直至照亮你的死亡

伊甸，1953年出生于浙江海宁。在桐乡乡村度过童年。现居嘉兴。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教书。出版诗集《石头·剪子·布》《黑暗中的河流》，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小说集《铁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