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种萝卜去了(组章)
2020-06-08韩嘉川
韩嘉川,山东青岛人。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先后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祭 海
1
那是人与海娘娘的约定。
天气晴朗,地气上升,阳光露出和善的面容,与亲戚朋友一起笑逐颜开……
大海猎猎地伸出风的手,触摸祭海广场上的牲礼,似在掂量人们的诚意。
那时船已泊在海面,期待起锚出航。
那是人与神的郑重承诺。
穿葱心儿绿上衣的女人与孩子站在龙王庙的院子里,看男人高举香火跪拜,一家人的平安幸福,全在祈愿里了……
风的手扬洒的海腥味儿,那便是平民百姓的幸福含量。
渔船已在海面上了,是出海的时候了。
那是人与海的精神契约。
从行走于波涛的贝丘人时代便知道,人与大海有一条看不见隔不断的脐带,无论向内陆走多远,都不会忘记海的韵律,因为连着我们的心跳。
風声扬起人们的脸,蔚蓝是心灵的家园。
船已驶上了海面,太阳从海平线上照过来了。
2
大地上的庄稼、树木、房屋以及泥土,无不是父母的影子。
尽管树皮草根都曾是贫穷喂育儿女的干粮,而一块漂木,是天地间的全部。
因而向大地,致以深深的敬意。
当呼吸浮出水面,从蔚蓝走来的生命携带静谧的优雅;而贝丘废墟清白的盐粒,为人类基因做坚硬的遗存。
把水边的日子打理成灵魂的救赎,
用泥土向大海,致以深深的敬意。
解开缆绳,所有海浪都复活了;而鱼比船走得更深远。
女人与猫沿着相同的嗅觉,构思渔人归来的幸福。
低调生活的光芒,在潮汐中波动。
以宿命向海神,致以深深的敬意。
一杯水里的阳光,映照春天的来路;花朵轮回开放在心性的高处。
欲望是一本翻不完的书,海平线的倾斜,与思想的重心有关。
以此向未知,致以深深的敬意。
开凌梭的旅程
沿五千公里河道的冰封历程,呈现给渤海湾以曲折的隐情;
民歌的粗粝、海碗的饥饿、教室的八面来风,都冻结在黄河的冰层;
潜伏的梭鱼在桃花汛里暴动,在开裂的河面汹涌奔腾……
吐尽泥沙与杂质之后,将沿途两岸的冰雪日子,一并祭献给沸腾的大海。
在冰凌中深省过的鱼,里外都是干净的;
每一只鳞片,都有一个太阳在耀动。
渔夫的手腕牵系的网纲,用整个冬天的叙事方式,
让每一个网扣都结构着生活的图景。
父亲种萝卜去了
群鸟钻进树上的乌云,鸡狗回到院子里,牛羊也已回村;
地平线的表情在变,空气的湿度足够酿成一场暴雨。
从城里回来的儿子得知,父亲到山上种萝卜去了。
睡莲收起叶瓣,缸里的水在外溢,苔藓掩着瓦缝儿。
父亲在电话里说,屋子漏了,燕窝也从咱家檐下搬走了。
谁家婴儿的啼哭传出巷子,草叶枯黄是断奶的时节。
破旧的手推车斜倚泥黄的院墙,集市离得更远了。
父亲到山上种萝卜去了,空气已湿漉漉的了。
村子日益苍老,荒芜起于小学校钟声的斑斑锈迹。
玉米茎杆与棉秸还站在田野,高粱地的风流却已不再。
荧屏的雪花比冬天来得早,深夜的火炕温度不动声色地褪去。
山坡上的坟头爬满了枯草,可父亲却依然坚持守着。
比影子更轻的风声潜于四野,细听有千年的脚步迈过。
父亲种萝卜去了,山上的风云是否酿成了雨……
父亲的呓语
一只船的龙骨,依然完好地留存着海上风暴的痕迹。
父亲,曾守着一片黑土地,挥动斧锯砍伐木头与苍凉的季节,造一间让有梦者做梦的空间。他还向小马驹与天上的飞鸟打唿哨。然后吐口唾沫在手心里,拉动锯子像鲁班,制造一些生活的格式。
唾沫就是力气,小时候我这样想。
船的龙骨与海浪依然镶嵌在父亲生长的海岸上;他却背离大海,去黑土地挥动斧锯。
雨季的面孔灰蒙蒙的。人们把语言种植下去,生出丛丛白茫茫的芦花;大雁在里面安家繁衍,而南飞的想法,却从来没有断过。
也生出些鱼肚白的晨曦,茶一样或浓或淡地浸泡在水雾里。
父亲吐一口唾沫在手心里,便有了力气在那个雨季。
龙骨与海浪的气息很遥远,太阳裹着黑云的胞衣;
被呼哨击中的马驹与飞鸟静止在雨季的灰色面孔上。芦苇的思想在雨水中,散发着海洋的气息,然后让那里有一只船的龙骨,还完好地留存着海上风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