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杯里的月光（组章）

耿林莽，1926年生，当代中国著名散文诗人、散文作家。历任青岛市青岛日报社编辑，青岛市文联《海鸥》文学月刊编辑，中国散文诗学会副主席，青岛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主编，《中国诗歌年鉴》编委及特邀主编。194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醒来的鱼》《耿林莽散文诗精品选》等散文诗集9部及《耿林莽随笔》《人间有青鸟》等散文集多部。获“中國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和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

杯

一

“人生得意需尽欢！”

于是，举起杯来，说：

“干！”

一个字，醉意十足。

“干！”

一个字，使用率特高，时代的最强音。

二

诗人李白，举杯邀明月，那杯子却是空的。

空杯子才能将月光盛满。

三

我有一只陶瓷的杯，

看不见制陶工灼灼目光中火焰的狂欢;

不知道杯中水汨汨地来自哪一道山泉;

惟一圈古铜的釉色围住了窑火已熄的夜色。

这杯子乃有了古井的深度。

四

杯子里有水，我便不渴。

日光偷偷潜入其中，如狼饮水，

想必是天真的热了，又没有树影来拂，

举起杯来，我说：“碰！”

日光无语，在杯里游动，

这时我醉意正浓。

五

一生都在磨一叶镜片的匠人，却没有一只自己的杯。

渴了，去河滩上掬起手掌饮那彻骨之凉，

那镜片乃有了潺潺的水声。

六

渴者无饮，一只空杯子，盛满渴意，端在手上。

这是广告师一幅得意的杰作一一

许多人望杯止渴。

七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瓢悬在树。瓢弃在岸。瓢顺着流去的水漂漂而远。

饮水人早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句名言。

（我视为天下无杯人可怜巴巴的一声叹息）

裸

肌肤似的荒原，八百里平川，可以走马，狂奔，

蹄声唤来初醒的黎明。

流水是更纯净的裸，永恒地漂泊，

她的拒绝，包括每一条穿衣裳的鱼。

桥是宛转的曲线。月光来时，幽幽地起伏。

月光来时，登上碧草如茵的滩，

亲近水，

五分钟的温柔。

水手登岸

水手水手，登上岸壁。

海岸边的阔叶树，伸出了迎迓的长臂。

广场上的喷泉水，释放着狂热的跳跃和欢呼。

远航归来，饮足了粗粝的海之风的浪游人，胸脯上长满茁壮的毛。

那是肥沃土地上的庄稼，海浪间漂浮的水草，生命力蓬勃的旗。

水手水手，放荡不羁。胸怀坦荡，四海为家的男子汉，却总有一角童年时的海岸线，在你的梦魂之间闪闪烁烁。

波涛起伏的红房子，幽幽绿草坪，摇滚音乐旋转着遍地的草莓果，在骚动，在沸腾。

五色伞下的俏女子，送来一杯冰果汁。

躺在沙滩上，袒露阔胸脯。乳汁丰盈的阳光雨，温情脉脉地洗涤你：吮吸、亲吻、爱抚，

一遍又一遍。

小巷灯火

——童年往事

妈妈在咳嗽。

这就是说，已经是冬天，冬天。

小巷，小巷灯火，谁老眼昏花的眼，悬在巷尽头的电线杆上，郁郁苍苍。

小巷的夜晚，因之而幽暗了许多。

一个老人，在电线杆下燃起小小的火，

炒白果苦味的清香，裂开壳轻微的喟叹，木炭火莹一般微弱能给这小巷一点点温暖吗？

妈妈在咳嗽，

她在小油灯下缝缝补补。

我在读一本书，

小巷中，巡夜人敲着木榔踏踏地走过。

“白果热的，角钱八颗。”炒白果的老人在叫卖。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买白果？”妈妈叹了一口气。

她掏出了几枚铜板，放在桌边。

是为了给我一份欣喜，还是

送给老人一丝人间的温暖？

这时候，巷子里飘起了雪。

小巷灯火照在老人脸上，刻下幽幽的纹缕，我看见大颗粒的雪花，在他的胡髭上颤颤地抖。

木炭火莹一般的微光，已冉冉欲熄。

巡夜人的木榔，又一次踏踏地敲了过来。那雪，愈下愈大了。

炒白果的老人，还不回家么？

妈妈在咳嗽。

崂山水

崂山水洗过的石子，亮出了阳光的皓齿。

一滴滴鸟声从齿间迸出，叮叮地在石壁上弹跳，溅落在涧水中了。

野樱桃树满山满谷，一粒粒圆圆的果子挂在枝上，

那是鸟声熟了，染红了水。

水是甜的……

野  渡

松柏无言，守护着一湾秋水，黑黝黝的投影。覆盖了无人的渡口。

静静的河，落入阴影，落入梦幻。

河那岸，古铜色山壁屹立着永恒的庄严，山坡下荒凉了的土地，呈现出色彩的饥饿，

人呢？

所有的茅屋，全都熄灭了灯火。

野渡无人，摆渡的船只，依然在摇动着：悠悠，悠悠。

水悠悠，船也悠悠，

夜暗如许，谁还会来坐这摆渡的船？

静静的河面，像一块磨光了的石板：蓝！

蓝是一种凝固的幽暗。

有风掠过。从什么树上吹落的残花，一瓣，两瓣，成为唯一的渡者，会向何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