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袜(组诗)
2020-06-08谭毅
谭毅
敲得响的谚语
我把每一条谚语
都用影子盖起来
每想它们一次
就用语音敲它们一下
我学它们的时候,它们
很短。我说的时候更短
复活不能长过
石头落地的时间
除非我搬来一块大到
可以坐在上面的石头
我骑在沉默
这一朵云的壳上
所有的忠告都软绵绵的
从内部帮助着每一个人
走 向
哥哥从北碚向南
走向沙坪坝。他的手
悬浮在我头骨的弧光上。
坳褶地形之下,我的呻吟
咕噜咕噜,挤满了
被太阳晒热的卷发。
高温来自白昼激动的部分:
嗓音或指尖的震颤波段。
他的影子里裂出褐色翅膀
双脚的疼痛漫过不能飞的晦涩。
他怀里的重庆地图带着露水。
画出了一再熄灭的金色清凉。
古 董
哥哥说,重庆是一件古董,是
墓葬里的器物。他能嗅到出自鱼身
和我的气体,还在发生着混合。
我曾是年代上的蓝影子,
或它举起的肉体。逐渐,我
被他的记忆削得如同一片
闪烁。一声声鳞一般薄的哀鸣
在他眼前,忍受着雪花的转动。
还有另一种混合。发生在
地下的灵魂和天空的飞行物
之间。蝙蝠落下的粪便
不辨来由地渴望着向上燃烧,
重新回到高处去,哪怕
间隔着驱魔这一层黑糖式的夹心。
在重庆的山上,哥哥想我的时候
月球替换了望远镜下的眼睛。
重庆可以被月亮的环形山包围,
而接骨木到了老年,会放下
它啃不动的东西,只享受听觉,
享受关节在古董里漫长的响动。
声音与纷扰
我渴望安静,像橘子渴望赤裸
并胖胖地呆在它的圆里。
橙红或青绿,都不妨碍它
稀薄的灵魂将对准的光圈。
早晨,树杈间的锋芒
像磁针围绕我的头,复活
一条能排泄红色的动脉。
它太吵闹时,我会让它死去
或降低成蚯蚓默默地松土。
从它身体里扭动出的波纹过多。
这对坚硬来说是一种杂音,
似乎生殖正消失或逐渐回来。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覆盖在
我脸上,在经历了各个局部的
爆破之后,像携带着火山灰的风声
被周围的生命聽见、嗅到。
青草与百合
我想发出的声音里,有许多
青草,缠住了我的舌头。
那是长眠之人给我的提示。
呼吸能让声音弱下去,我浸没
在他们弯曲的空气里。
这些果园里的人们,
他们的手臂和肋骨一样
塑造着看不见的波浪,
像采摘动作因够不着而延伸,
胸腔内的旋涡盛满了果核。
我可以将话语像蜡块一样
搬到他们的嘴唇上去吗?
他们想说的,会隔着水平地面
向上,吐出百合。它稠密
气息的能力,也是我的身体
进入溪流时,发出珠光的能力。
适应性
声音能轻易地适应事物。
它们飘浮在我的沉默里,
如袋状的低温空气。
为模仿它们,我凌乱的
想法,排列得像牙齿:
干净而略有起伏。
声音很快会潜得更深。
它们缩在我骨头里
通过行动一次次
伸展,但记忆
会在关节点上分离
像被一条缝快速咬断。
我听到“啪”的一声,类似
火花的响动。那是一段
被摘掉的时间,在身体里
熄灭了。而声音
还从骨腔里鼓起腮帮
和血液一起,扮演着吞没。
羊毛袜
每一季的新装,都为我的身体防腐。
秋天,奶奶亲手为我织两双高筒羊毛袜,
它是我双腿的隔尘罩,死亡看不见
也吃不掉它。花纹中的菱形像眼睛贴片,
不缺乏真正的视力。哥哥在重庆时
它们具有了流动在两层世界之间的回忆。
像一条狗的影子,在黑暗的森林里走动
收集昆虫翅膀的反光。它渐渐地
将自己挂在活动的身体上,一次次
繁殖出翅膀甚至血肉。恒温动物的大脑
得到了思想的补给:那来自奶奶的纺织。
哥哥离开的时候,拆掉了我所有的袜子。
那些擦过他指尖和手心的毛线
让我们一起回到了妈妈哺乳的时刻。
吮吸声,变得有长度,又软塌塌的……
可以有一种独立的器官,恒温,
而毛发,太像来自生命之外的流体。
它覆盖之下的血液,因隔绝,而新鲜极了。
聊
我能把话语切成长条,悬挂
中间的时刻,我交给空白。
哥哥说,他从我的嘴型里得到一种
半透明胶带,它只对阳光交代些什么
其余,浸泡于寒露中。我的声音
移交给遗失感。他能在游动中杀人
也能飘,因为腿经历了类似的闲置。
那么,聊和无都是无限延长的
如同线。我工作的果园里
有许多平行的道路,等着晒干
成为被鸟鸣声召唤的另一条路。
行走吧,哥哥,我们的地图
迟早会暴露在白天的晴朗中。
而每一个词像星星,挂在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