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副“吞头势”

杨仲文

开放以后到了美国洛杉矶，有趟华人聚会，一位老先生过来用地道格上海闲话对我讲：“迭位先生是上海人吧？我也是上海来格，隔日方便想请侬吃顿便饭……”饭桌啷我才晓得伊过去是国民党一位师长。伊问我：“出来卅年了，上海俾改造得哪能？”我回答伊：“变化蛮大，有机会回去看看呢。”想勿到伊叹了口气讲：“唉，随便哪能上海人副‘吞头势是总归改造勿脱格啦，勿然我会得一眼看出侬是上海人。”口气里厢透出对上海格无限依恋。

当年白话文运动主帅胡适先生提倡写文章要多用口语、俗语。“吞头势”就是上海闲话里格口语俗语，问题是口语俗语里厢交关“有音无字”写勿出，胡先生哪能勿讲明白如何做到“有音有字”呢，格末“吞头势”三个字只好我自家造出来。上海闲话用到“头势”两字格地方勿少，比如：老阿奶讲，“小囡白相迪士尼吃力了，看伊格睏头势”，宝宝正睡得又香又甜。外婆看到大外孙长发头啷会得吃，日长夜大老人看了开心，也会讲，“吃头势真结棍，一口气好吃三块红烧大排骨”。还有阿姨讲，“迭格小毛头哭起来凶头势，就是要人抱”。弄勿好上海小美女会得嗔一句男朋友，“侬迭格人烦头势，阿拉勿睬侬”。如果讲到“迭格人头势煞清”，是指男士两根头发梳得规规齐齐，意思侪勿好搞错脱。

“吞头势”同以上讲格各种“头势”又勿大一样，哪能讲法子？上海人出上海，着了当地人衣裳，哪怕勿用讲一句闲话，立了嗨，一定会得俾人家认出来是个上海人;梗转来讲，外地人到上海，穿了一身淮海路（千万勿是南京路！）大店家买来格贵（沪音ju）衣裳，勿用开口也一定俾另眼看待。上海人自有一副“上海人格吞头势”，迭格一眼也勿会搞错脱。

口语、俗语格地域性交关强，“吞头势”三个字真呒没办法转成普通话，加上去一连串解释说明啰里八嗦半日天也未必缠得明白，倒是英文里有个字Temperament，是指一个人秉性、身体和精神各方面的特质，中文解释为“气质”。一个人气质好，必定有内涵有外表，俾人家一个好印象。老话讲得勿错，“有诸于内，形诸于外”，外头格神态，里厢格修养侪包括了。一个人气质包括四方面：一、思想深度（Thinking）;二、言语谈吐（Conversation）;三、行为举止（Behaviour）;四、仪容仪表（Appearance）。迭四方面倒勿是与生俱来而是后天形成，讲娘肚皮里带得来是句笑话。一切侪是后天知晓和获得，因此，教育就是重中之重格因素。

一百多年之前上海开埠，多少西方商人、传教士、冒险家涌到上海，上海人勒拉（在）迭种中西政治、经济、文化大冲撞中最早接触到西方文明。出于殖民化要求，一批又一批到上海滩格西方人通过教会活动办起了学校，上海人逐渐接受了西方现代教育。歷史上整个江南地区传统文化非常发达，西洋文化进入中国，上海领先“西学东渐”潮流，实梗格开放过程以及东西文化交流对话格机缘巧合中，江南文化加上西方文化，华洋一体，本土创新，铸就了有名格海派文化，迭格是历史的积淀与馈赠，也就形成了“上海人副吞头势”。

笼统一句“上海人副吞头势”，上海人自家讲起来自有丰富的内涵，今朝有辰光会得听到讲，“倷勿要看老先生现在格卖相，凭伊副吞头势就晓得是‘圣·强势出来上海滩啷最后一代老克勒”。经过风风雨雨，老先生身啷还留存了副“圣·强势”吞头势是哪能回事体呢？

“圣·强势”是以前上海圣·约翰大学（St.John's University）格简称，晓得格上海人侪叫“圣·强势”，讲“圣·约翰大学”反而勿晓得侬讲点啥。迭所教会大学1879年诞生于上海，一百多年之前是中国第一所跟国际接轨格高等学府，第一个将西方现代教育引入中国。“圣·强势”用全英文授课，开设科学、哲学和艺术教育课程，十分强调礼仪、体育和课外活动，集中交汇之下，学生综合素质交关高，可以免试进入美国耶鲁、哈佛和哥伦比亚头牌大学深造。近百年来“圣·强势”出了著名外交家顾维钧、施肇基、宋子文，文学家邹韬奋、林语堂、张爱玲，大师贝聿铭、周有光，还有红色资本家荣毅仁、刘鸿生、黄炎培等等，名字一大串写也写勿落。“圣·强势”首创“荣誉制度”（Honour System），考试勿设监考！学生自家考卷上声明：“此番大考，未曾助人，亦未尝求助于人”。几化自豪。“圣·强势”呒没啥叫“作弊”两个字，出来的人讲荣誉诚信，自尊自爱，自律自信，由此可见“圣·强势”带来副“上海人格吞头势”了。想勿到上海“圣·强势”一百多年之前实行格迭个制度，还传回美国本土去，我同囡圄两代人美国读书格大学里也实行“荣誉制度”（勿是每所大学），现在更加自由，大考辰光高兴啥地方做考卷侪好去，图书馆实验室，校园草地上，小咖啡馆里，侪是埋头做考卷格人，反倒是课堂里空啷啷，呒没几个同学，收考卷位，助教老兄坐了。

尽管“圣·强势”里厢交关政商名流后代，或者富家豪门子弟，小开女小开官二代富二代捞一把拣拣，但是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发生，上海各界市民纷纷走上街头抗议帝国主义殖民者罪行时，“圣·强势”师生也组织了抗议，但是受到校方阻挠，于是在6月3日，就有553名学生和全体19名华籍教师集体宣布脱离“圣·强势”，搭侬从此勿搭界，几化弹硬！迭桩事体当时轰动全中国，国际上也晓得了，影响交关大啊！过了三个月，在全上海各界支持下（其中勿少是学生家长），迭批脱离“圣·强势”师生成立了中国人自家格大学，叫“光华大学”，“光耀中华”，迭格名字起得几化响亮！回顾“上海人副吞头势”里厢，实事求是讲，“崇洋”是有格，否则也勿会以“圣·强势”副“吞头势”来界定“老克勒”。讲到“媚外”倒勿好一棍子打杀，接受西洋文化但又时刻勿忘记自家是迭块土地格主人，应该讲是“崇洋勿媚外”，迭格底线“上海人副吞头势”里厢总归还是要讲究格。

讲到接受西方文明，勿光是教会大中小学堂，或者吃洋行饭坐写字间，还有海关银行大医院里厢，华洋杂处，彼此影响。就是老底子淮海路钱家塘里，总归可以见到一个白俄，西装衬衫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手里夹一副黑皮面格大文件夹，走起路来腰板挺直，客客气气一路啷搭弄堂里格老邻居用上海闲话打招呼。勿晓得格人还以为伊是音乐学院教琴格老师，或者跳舞厅里格“洋琴鬼”（伴舞乐师），当作伊文件夹里是一张张乐谱。其实伊是淮海路啷上海滩有名格“万兴食品店”隔壁的“克莱夫特”面包店格烘焙师，大文件夹里是做各式面包蛋糕美点格用料配方！尽管是流落上海滩啷一位普普通通面包师傅，但尊重自家职业，活得光生体面，格点道理现在大家侪蛮讲究了：人应该体面而尊严地生活着，体面出自对生活的自我把握，尊严来自人的文明觉醒。“上海人副吞头势”里厢，迭点教养是明显有点年头了。

格家“克莱夫特”每日天新鲜出炉格面包好吃到20世纪50年代中。店名是英文CRAFT音译，是指行业、技艺。加了尾缀是Craftsman，手艺人、工匠、匠师。今朝又重新提倡工匠精神，迭爿面包店格店名啊是起得好。上海人一向尊重技艺，手里厢有生活（有技能）的人，厂里厢称作“八级技工”，是老受尊敬格。迭种环境氛围下头，也是现实生活所逼，要捧牢自家只饭碗头就要靠自家格技术水平。大而化之，上海迭座魔都追求格是技艺精湛，直到今朝“上海制造”在全国具有不可动摇的声誉。无论啥个行当，上海人对自家格专业有足够自信，体现了现代商业文明城市特征，“上海人副吞头势”也就出来了。

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也是中国江南文化的集大成，迭些移民在日常生活中带来了许多口语、俗语，虽然是街头巷尾市井俚语，但是融合成海派文化之后，多姿多彩，活色生香。

比如：张家好婆讲，“囡囡，笑破勿笑补啊”。一件衣裳传落来，破脱了补一补汏干净着了身啷呒没人会得笑，倒是破了勿补格个屋里厢大人懒得出蛆了（今朝潮流褴褛装，存心着破扮酷当作别论）。还有楼啷阿娘讲，“女要俏，常带三分孝”。上海人衣裳打扮讲究素雅为上，老底子用阴丹士林蓝布做个旗袍最清灵逸致。阴丹士林是一种德国染料商业名称，染出布来海蓝颜色悦目明亮，色牢度又高，汏了几出水之后蓝颜色更加幽雅朴茂，纯净婉约。过去南京路永安公司女售货员一律着迭种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小报记者凑趣写作“勾魂蓝”，倒也一点呒没夸张。否则也勿会上演现实生活中格一出浪漫社会剧《康克令小姐》，大律师章士钊先生也就抱勿到一个掌上明珠含了嘴巴里怕炀脱（溶化）了。还可以听见亭子间嫂嫂关照，“宁穿破，勿穿错”。着衣裳打扮要看场合，有件好衣裳勿管三七廿一来煞勿及到处去卖样要俾人家笑！记得也是出国初，洛杉矶美中友好协会请得去BBQ（巴比Q，庭院烧烤聚会），来了几位国内出来格官太太，一色旗袍高跟鞋，结果从开始到末脚聚会上伊拉立也勿是坐也勿是，弄得阿拉几个上海人边啷尴尬煞！前面讲格几句闲话虽然是家长里短，市中井旁，但是仔细忖忖，真是让上海小囡从小就懂得了“勿怯穷，勿炫富”，不卑不亢有底气格道理呢，实梗一来“上海人副吞头势”就出来了嘛。

上海人交关讲究卖相、派头，老人会得讲，“人有辰光难免交‘霉运，但是千万勿好有‘霉相”。“文革”当中上海电影制片厂一大批老克勒侪倒霉得一塌糊涂，口号震天格批斗会啷一个个挂了牌子低了头立了嗨，只见几个有头发格“卅年代反革命文艺黑线黑帮分子”，像著名摄影师黄绍芬几位，依旧是根根头发梳得一丝勿乱，厂里造反派倒是熟视无睹，气得来两个北京男女红卫兵跳上台去拿伊拉头发侪弄弄乱，讲：“打掉他们的反革命气焰！”现在看看几化好气又好笑。伊拉外地人勿晓得“上海人副吞头势”就是实梗，越是倒霉越要面凈发洁，衣整鞋亮，再困难格日脚还是要保持自家格体面，迭格真是海派文化里格强势语言啊。记得小辰光屋里账房先生老宁波话过，“人免勿了要‘背时（读倍音），随便哪能勿好‘背德”。上海闲话“背时背德”是宁波闲话里移过来，四个字连了一淘用。账房先生特为格能讲，强调指出时运不济了勿可以背叛道德底线！做生意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伤阴骘（zhi，沪音读“节”）格事体万万做不得！伟大的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讲：“行德使人成为良好公民，知德使人获得幸福生活。”同账房老宁波讲格真是一样格道理。

上海人嘴巴里还有一句“亲兄弟，明算账”，但凡涉及钱财，必定“你的，我的”分得刷清。交关大经济学家讲过，“对私有财产要有明确界限，产权界限越清晰就必定会讲诚实守信，市场交换分工合作也就有水平，形成真正的互惠互利良好环境”。上海人副吞头势就是如此，日常交往当中，区分人与人之间界限清晰到一分一厘。尤其是谈生意，大家拿自家利益摊出来，互相尊重对方利益，而勿是一人统吃，一家独赢。生意谈妥之后定好契约，上海人又讲“闲话一句”！重契约重承诺，守规矩讲信用，硬横得死脱！但是迭副上海人格吞头势倒俾一些外地人看作“上海人小器，斤斤计较”。讲起来真是有点作孽八啦，“上海人副吞头势”长期被污名化，学堂里单位里过去讲迭副吞头势是“资产阶级派头，小资产阶级情调”，有事呒事批评检讨两句，现在格两顶大帽子总算呒没了。但是最近网上出了个“怂”字，迭格是正宗格北方地区口语俗语，“怂”本字是古字“？”，网上呒没文化格人讹借过来。原义是惊慌恐惧，现在泛义为讽刺一个人软弱无能，胆小窝囊，碰着要紧关头就逃避。迭格字俾外地人套勒上海人头啷，啊要忒勿公平！

听来听去讲上海人“怂”，无非集中在两点：对内，屋里厢勿像个“大老爷们”，怕老婆疼小囡，下了班做“马大嫂”（买、汏、烧），围只围单厨房间里忙个不停;对外，矛盾冲突再激烈尽打嘴皮子仗，“侬哪能？”“侬哪能！”半日天勿动手！勿错，迭两条的确是“上海人副吞头势”，错格是拿格两条来丑化、矮化上海人形象格迭些人！

当今世界人类社会文明不断发展，从尊重女权到了平等女权，生活中男士分担家务是极平常格事体。勿看见前两年网上拍摄到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屋里门口倒垃圾格视频吗？近来网上又流传美国财政部长厨房间里吊只大围单汏碗，伊格老太婆适适意意坐了边啷小台子上白相扑克牌打通关……好讲迭些男人“怂”吗？上海男人做“马大嫂”有点名气，而且勿觉得是桩坍台格事体。上海好男人就该如此，镬铲一捏烧两只菜出来绝对是国宴水平。孔夫子《论语》里讲过“食不厌细，脍不厌精”。《论语》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上海男人身体力行做到了，而且迭副“吞头势”还迎合世界潮流，嘲笑迭点格人恐怕还滞留在农耕文化初级阶段吧。

上海人勿相信拳头里出真理，只要大家讲道理，用勿着狠三狠四气势汹汹，碰勿碰就拔拳头，因此上海人暴力程度低是公认格共识。马路啷公交车上吵相骂是有，有辰光交关闹猛！不过绝大多数是“君子动口勿动手”，拔拳头打相打格事体勿好讲“绝无”也是“仅有”。常桩边啷有人劝两句：“好了，算了，大家少讲两句……”两家勿袒护，双方勿坍台，一场风暴就可以过去，大家各走各格路。如果争吵中有人恶语伤人，出格点闲话刚出口，边啷人就会评判：“嗳嗳，大家讲闲话文明点！”上海人拎得清，再勿识相，有道理也变得呒没道理，就此收口落蓬算数。上海闲话里边啷劝相骂格人俗称“老娘舅”，江南自古以来娘舅为大，囡圄出嫁娘舅呒没到，嫁妆勿好出脚启程;屋里分家当板定要娘舅来主持公道。久而久之，社会上热心主持公道排解纠纷的人就俾大家尊称为“老娘舅”。现实生活中主动扮演“老娘舅”角色格上海人真勿少见，四两拨千斤格社会功能，各种纠纷就勿会升级，矛盾勿会尖锐化。碰着事体讲道理，暴力程度自然降低。迭格是上海人格秉性，也是现代人类文明进步表现，搭“怂”字浑身勿搭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