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绿叶”的徐才根：一生践行一事，演好每个角色

金莹

在88岁的时候，演员徐才根忽然火了。一部屡屡冲上话题榜的电视连续剧《安家》，揭开了现代人为房产陷入的种种疯狂：兄弟反目，亲戚间离，邻人疑斧。由他和奚美娟饰演的一对老夫妻，出现的戏份虽然不多，却以教科书式的演技让观众感受到这疯狂浪潮中的温情：人应以何为家，心在哪处得安？江奶奶得知老伴宋老师患上绝症，决定卖掉老宅，用钱为老伴治病。宋老师却为妻子今后的生活便利和养老问题考虑，想为妻子换一套电梯房。尤其是徐才根饰演的宋老师临终前以泪为笑的表演，将一对穿过岁月风雨相互扶持的老夫妻刻画得淋漓尽致，也点出了电视剧背后深刻的人文关怀：家不能只是价值数千万数亿的房子，更是人与人之间的体谅、谦让、互相爱恋与扶持。家不只是一间房子，更是一起居住在房子的那个人和彼此共度的时光。

在网络上，观众纷纷感慨“老戏骨果然不同凡响”“这才是演技派啊”……

对于当下的观众而言，徐才根并不是一个常常见诸报端的名字，但在业内，他却是当之无愧的“老戏骨”。“其貌朴实，其人忠厚，其戏自然，其情真挚”，是媒体对他的评价。作为如今上影演员剧团中的最年长者，从20多岁登上银幕，到如今年近90岁依然活跃在影视剧中，徐才根已经在电影这个行业中跌打滚爬了60多年。

60多年的演艺生涯，从青春到耄耋，从器宇轩昂到慈眉善目，在这位一直活跃于影视舞台上、扮演了一辈子配角的老演员身上，我们可以见证一段寻常又不寻常的历史。其中折射出的既有大国，也有小家;既是大时代，也是小缩影。

最初的时候，徐才根是电影《舞台姐妹》中来自乡下的越剧琴师，是《城南旧事》中从城外来的宋妈丈夫，是《流亡大学》中招呼伤兵“吃面不要钱”的面摊老板……后来，他是能与主角分庭抗礼、推动情节必不可少的主要配角。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他的演艺生涯，那就是，他认真演好了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角色。“在表演中，没有大演员、小演员之说，只有小角色、大角色之分。人家说我是老绿叶，我并不介意。”徐才根这样说。

无论大小，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这个贯穿了徐才根一生事业的行为准则，也是他入行之初前辈影人对他的教导。做了一辈子演员的徐才根并非科班出身。1932年，他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平民家庭，因家境清寒，小学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印刷厂做学徒。上海解放后，看到打着腰鼓、扭起秧歌的进城队伍，唤醒了这个印刷厂小学徒心中对艺术的向往。后来，上海总工会招收业余艺术团员，他考入了舞蹈班，并于1956年转入上海工人文工团。文工团解散后，他又和其他人一起被分配到了上海电影制片厂。

彼时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可说是中国电影最大的生产基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部体育题材影片、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故事片、第一部音乐传记片，都诞生于此。群星荟萃，佳作迭出，《女篮五号》《林则徐》《聂耳》等作品在今天听来仍如雷贯耳。

从舞蹈队出来的徐才根，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挑战。他从小都用沪语与人交流，不会说普通话，如何进行演出？初入上影厂的他一度不敢和人打招呼，但领导和前辈们看到了，会主动和他招呼，为的就是鼓励他们这批新人多开口说话。没有影视表演的基础，前辈们也通过各种途径锻炼提高他们的能力。徐才根还清晰记得，出演过电影《渡江侦察记》的陈述给他们上“拼音课”;出演了电影《乌鸦与麻雀》的赵丹鼓励他们上台摸爬滚打;演员剧团组织他们进行话剧表演，锻炼他们对舞台的感觉;孙道临导演还和他们一起排演《相亲记》，让他们主演，老演员当配角。而这些都是当时影视界的一流人物。

“老前辈毫无保留地把演技传授给我们，还叮嘱我们，要演好戏，首先要做好人。”回忆起当初，徐才根仍满怀感激之心。

在众人的帮助和提点之下，徐才根这个昔日文工团舞蹈队的骨干，以踏实、努力、多学习、多实践等目标要求自己，渐渐开始了自己在电影银幕上的征程。在上影厂，他遇到的都是那些如今被镌刻在上海电影历史丰碑上熠熠生辉的名字。

有了表演基础后，他参加过谢晋、张天赐、吴贻弓等大导演的剧组。这些对电影有着独到的艺术理解的导演们，并未因为他只是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就对他轻怠，反而从细微处帮助他加深对表演和人物的理解。

徐才根至今记得自己在吴贻弓导演的《城南旧事》剧组的拍摄经历。在这部获得了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金鹰奖、第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最佳女配角等众多奖项的诗意影片中，他饰演了女主角英子的奶妈宋妈的丈夫冯大明。有一段戏，讲的是他赶着车从乡下赶来看望妻子，无意间遇到了小少爷，递给他一个食物。吴贻弓导演并未直接告诉他该如何表演，而是启发他：“你想一想，如果你是这个人物，你刚从乡下赶过来，与妻子很久不见，又风尘仆仆，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徐才根把自己带入了人物，认真思索。再次表演时，他就加了一个动作，来到妻子帮佣的人家后，他先稍微整理了自己，把手擦干净了，才把东西递给小少爷。这一次，他通过了。

也是在吴贻弓导演的另一部电影《流亡大学》中，徐才根扮演了一個热心爱国的面摊老板。家国动荡，人民流离，不断有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从他的摊子前经过。他想为这些伤兵做些什么，招呼他们来自己的面摊前吃上一碗面条。可是，招呼之后，伤兵为什么不过来？是不是他们兜里没钱？他灵机一动，主动加了句台词“吃面不要钱”。

一句“吃面不要钱”吼出来，人流渐渐围拢到面摊前，面条一碗一碗地端上来。一个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人物，就这样在电影中有了自己的面貌和性格。

多年过去，因《团圆》站在金鸡奖颁奖台上的徐才根，诉诸于口的，依然是当初那些带他入门的前辈的教导。他动情地说：“老一辈教育我们 ，不管戏多戏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角色演好，我就是这么做的。”

而第28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是演员徐才根在从艺近50年后获得的第一个人生大奖。获得这个奖项，是因为他在王全安执导、获得第6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的电影《团圆》中扮演了陆善民一角。此前，他还凭这个角色获得第47届台湾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朋友把徐才根扮演的陆善民形容为“原汁原味”。这部极具东方色彩的家庭故事片，镜头在时尚的外滩和东方明珠塔和嘈杂喧闹的菜市场、拥挤逼仄的石库门之间切换自如。导演在极具上海城市风情的镜头中，讲述了一个退伍国民党老兵晚年重回上海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子、却让妻子后来重组的家庭产生剧烈震荡的故事。当凌峰饰演的退伍老兵刘燕生与卢燕饰演的乔玉娥重逢，徐才根饰演的陆善民心中五味杂陈。三个老人表面相处得亲近热切，实则每个人心底都暗潮涌动，人物内心不可抑制的矛盾情感与表面风平浪静的和睦相处交织缠绕，非常考验演员的演技。

网络上至今流传着三人酒桌对歌的经典片段。“卢燕、凌峰、徐才根将角色复杂的心理完美呈现，可谓火花四溅，单调的场景、大段的对白原本会令人感觉枯燥，却完全在鲜活生动的表演中变得趣味盎然、打动人心。”有网友如此评价。在这个长镜头中，徐才根与两位资深演员同场“飙戏”，用眼神、用动作、用声音，将这个上海弄堂里善良、克制、欲成人之美又对妻子恋恋不舍、心中充满落寞与惶惑却又不得不假装大度的小人物，演绎得入骨三分。王全安对剧名《团圆》的诠释是，“其实人生总是这样，近在咫尺却还是有隔阂，就算在一起也无法让你感到真正的圆满。”而这样的评价，同样适合徐才根表演的角色陆善民。凭借自己在戏中质朴、真挚的表演，他将《团圆》所表达的深刻主题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部《团圆》，让更多人认识到徐才根的精彩演技。与他合作的卢燕便这样评价：徐才根老师的表演非常真实。2014年，徐才根获得东方电视台电影大咖秀“大器晚成奖”，他出演的微电影也屡屡获奖。而再一次为他带来荣誉的，则是青年导演颜雷的首部处女作电影长片《归去》。

这一次，徐才根成了主角。这部电影从一个特殊的侧面揭示出真实的社会痛点。独居老人周老伯的老房子被划入拆迁范围后，从天而降的巨款成为考验感情关系的试金石。关于拆迁费用途的争议，引发了父与子、夫与妻，甚至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各种矛盾。养老、拆迁、城乡文化差异等社会元素、不同社会群体的生活状态，都在影片中得以呈现。徐才根饰演的，就是风暴中心的周老伯。年老独居、精明算计的老人，对亲情既有期盼，又有怨怼。儿子看似懦弱，却默默承担着生活的重压。所有疯狂又现实的遭遇、复杂又微妙的情感关系交织在一起，再一次让徐才根的演技得到充分展示。

2017年4月，凭借在电影《归去》中的精彩表现，徐才根获得了美国纽约国际电影节最佳演员奖和美国洛杉矶国际电影节最佳表演奖。据悉，该影片已收获包括美国、英国、法国、加拿大、西班牙、意大利、瑞典等数个欧美国际电影节的奖项，获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摄影、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在内的诸多奖项。对这部电影、对演员徐才根来说，更多的荣誉仍在纷至沓来。疫情期间，导演还给徐才根打电话，告诉他，《归去》又在国际上获得了一些新的奖项。

从初上银幕时只在电影中出现几秒钟几分钟、说一两句台词的小配角，到即使惊鸿一瞥也让人念念不忘，再到挑大梁成为整部电影的真正主角，徐才根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但这一生的酝酿、发酵、积累和爆发，最终获得了来自岁月的丰厚回报。

其实，这些年里，徐才根参与演出的影视作品不乏话题性和社会影响。在讨论年轻人爱情和人生困境的电影《拿摩一等》中，他与演員归亚蕾饰演了一对生活在小镇上的老年夫妇。在“80后”话题人物韩寒导演的电影《飞驰人生》中，他饰演了一个看门大爷。在曾经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前半生》里，他是罗子君母亲甄珠的黄昏恋人崔宝剑。彭小莲导演的电影《请你记住我》，杨子导演的电影《喊·山》……都有他的身影。有时，即使只有三两个镜头，他都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呈现出人物的精髓。除了观众最熟悉的农民形象，他演过狗腿子，演过打手，演过国民党，演过日军，甚至演过乞丐。从那个流金岁月里走出来的演员徐才根，依然活跃在舞台上，并始终以一个演员的专业标准要求着自己。

“只要有人需要，我就要一直演下去。”徐才根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