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叫刘晴的女孩
2020-06-08李林
李林
童年的往事，总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我常常怀念她。
一
她叫劉晴，是我上五年级时的插班生。我们学校是牧场开办的子弟学校，条件十分简陋。那天，班主任走进教室，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白皙清秀的脸庞，头上梳着两条小辫子，弯如柳叶的眉毛又黑又细，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透着腼腆和温柔。再就是她那一身城里人的打扮，花格子薄棉袄，崭新的深蓝色裤子，让我们更惊奇的是，她居然穿着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这足以让我们对她刮目相看了。
老师介绍完以后，便安排她和我坐同桌了。我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她倒好，冲我莞尔一笑，完全没有拘束的样子。她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咦，她不但穿得与众不同，就连铅笔盒也与众不同啊。那铅笔盒是塑料的，盒盖上印着我从没见过的图案，好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造型，盒盖往下一按，便自动盖上了，还轻微的响一下，像是被吸铁石吸住的那样。不像我们的铅笔盒，都是铁皮做的，上面印着乘法口诀，样子也没她的好看。
“我能看看你的铅笔盒吗？”我用试探的口气问她。
“当然可以了。”她把铅笔盒推到我面前，“看吧！”她冲我笑笑，露出一排又白又齐的牙齿。
“这铅笔盒真好，太漂亮了，哪儿买的？”我把铅笔盒里外仔细看了看，不无赞赏地问。
“上海。”
“上海？你是上海来的？离我们这儿好远好远吧？”在她面前我尽量装得懂点什么的样子。
她一甩辫子，瞪大黑亮亮的眼睛：“我是上海来的。上海当然远了，光火车我就坐了四五天呢！”
“上海好吗？”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刚才还装得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这一问又显得我们偏远牧区孩子的无知了。
可她却没有看低我的意思，落落大方地说：“上海当然好了，到处是高楼大厦，宽阔平坦的马路，还有很多工厂。你们这儿的人穿的用的都是上海制造出来的呢！”
我赶忙又问：“既然上海那么好，你怎么跑到我们这儿来上学了？”
“我爸爸妈妈都在这里，爸爸是牧场的副场长，妈妈是兽医。我有四五年没见过他们了，我爷爷奶奶就让我在这里上一年学，多陪陪爸爸妈妈。我觉得你们这里也挺好的，有牛有马有骆驼，还有绿绿的草原，这些在上海都看不到。”
“就是就是，不光有牛有羊，还能经常吃肉呢！”我话语里充满了自豪感。
“我不喜欢吃羊肉，太膻。昨天我妈妈给我做的羊肉，我只吃了几口，就都吐了。”她细声细语地说。
我撇撇嘴，心想：“城里的女娃娃就是娇嫩，还吃不惯肉？饿你三天，别说吃肉吐，保准你见了肉抢着吃呢！”但我的内心还是被强烈的自卑感和嫉妒感淹没了。
二
我发现刘晴的字写得特别好看，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不光字写得好，各门功课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我跟她一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班主任还让她换下我，当了学习委员。我对班主任撤了我的学习委员很有意见，可我很快就对她心服口服了。
有天早晨一到校，刘晴就要求全班同学交作业，还一本一本地翻看检查。我贪玩，根本就没做，她催我赶快交。我抓抓头发，很不耐烦地顶撞她，她毫不示弱，没一点儿退缩的意思。最后我生气了，指着她的鼻子，明确告诉她：“作业没做，你怎么着吧！”她一愣，随即跑出教室。不一会儿，她领着班主任来到教室，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批评了我一顿，还说中午不许回家吃饭，必须把作业做完。我气恼地狠狠瞪了刘晴一眼，那一眼如同狂风，把我对她之前的好印象都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中午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回家吃饭了，而我却孤零零地在教室写作业，一种强烈的委屈感油然而生。这时，刘晴提着饭盒走进了教室，没想到，她特意给我送饭来了。她打开饭盒，一缕香喷喷的气息飘进我的鼻孔。看着她送的饭，我顿时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赶快吃完后，踏实把作业做完了。
下午放学之前，她当着坐在我后排的同学何有福的面，大大方方地邀请我晚上到她家，说要给我补补课。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纠结去还是不去？我犹如炒锅里的肉片，翻来覆去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最终我还是去了，是一种好奇心驱使我去的，我想看看场长家究竟啥样？更想看看刘晴会怎么给我补课。
刘晴的妈妈和刘晴都很热情，让我坐下，还给我倒水。我打量着她家，似乎和场里其他家庭没有啥不同啊！不对，也有不同的地方。我突然注意到，她家有很多小人书。顿时，我的内心一阵兴奋，就像小娃娃过年吃到罐头一样，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这些小人书有《智取威虎山》《平原作战》《鸡毛信》，小人书巨大的吸引力，让我早已经把来刘晴家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我陶醉在小人书里，觉得这回到刘晴家真没有白来。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刘晴一把夺下我手中的小人书，脸阴沉着说：“你别忘了，你是来补课的，不是来看小人书的。”
我傻傻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也望着我，脸上的神情严肃：“看样子你很喜欢看小人书。那这样吧，这些小人书我可以借给你，但有一点，你不能耽误学习。我要是发现你为了看小人书耽误了功课，我就不借给你了，知道吗？”
我连连点着头，承诺着： “坚决不会！”
她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了一口气，眼睛也一下变得明亮了，脸色就像春天的晴空那么明朗。
三
小人书真好，它让我学到不少知识。可谁知道我看书的瘾还没过完呢，我们之间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其实，那全怪我。
我把小人书抱回家之后，前几天还记着刘晴说过“你不能耽误学习”的话，但过了几天后，我就把她叮嘱我的话抛之脑后了。一到晚上，因为惦记着看小人书，我的作业都是在三心二意的状态下完成的，也不管对不对，草草做完，便捧着小人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常常是一看大半夜，妈妈要催两三遍，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小人书钻进被窝。结果第二天一进教室，我的哈欠打得一个接一个，连整个脑袋都感觉晕晕乎乎的，所以上课的铃声一响，我就支撑不住了，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起来。刘晴在课堂上并没有阻止我睡觉，她兴许猜出我这副萎靡不振样子的原因了，她只是板着小脸，很厌恶地看看我，然后接着听课。
下课的铃声敲响时，我准时从呼呼大睡中醒来，一点儿也不耽误和同学们一起打闹。何有福拉住我，问我这两天咋像霜打的茄子，老在课堂上睡觉。
我眨巴着眼睛，忽然灵机一动，故意皱着眉头：“唉，我爸病了，晚上老咳嗽，影响我睡觉。”
“是吗？”何有福看着我，一脸半信半疑的神情。
我绷着脸说：“当然了，我骗你干什么？我能咒我爸有病吗？”
可中午一放学，刘晴就把我堵在了半路，她质问我是不是没听她的话，晚上通宵在看小人书。
我理直气壮地说：“没看。”
“没看你怎么一上课就睡觉，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刘晴气呼呼地质问道。
我毕竟不占理，眼睛不敢看她。
她盯了我一会儿，忽然说：“走，到你家去，把小人书还给我。”
我一听急了，辩解说：“别……别呀！是真的，我没看。我爸晚上老咳嗽，影响了我睡觉。”我伸出双手，竭力拦着她。
刘晴猛地推开我，朝着我家方向就走。看得出，她是真生气了。
我暗想：糟啦！爸爸千万别在家，最好妈妈也别在，不然我撒的谎她一问不就露馅了吗？
刘晴敲开了我家的门，我一看妈妈在家，立即蔫了。我妈一看到刘晴，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刘晴的脸变得可真快呀，刚才还吊着脸冲我发脾气呢，这会儿一见我妈，小脸一下堆满了笑，她细声细气地向我妈问好。我妈赶忙放下碗筷，跟刘晴寒暄着。
刘晴微笑着，等我妈把话说完了，她冷不丁地问：“阿姨，叔叔呢？他不在家？是不是……生病了？”她问到这，还瞥了我一眼。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心想：妈妈呀，您可千万别乱说啊！
我妈满脸疑惑，她说我爸不在，没病，他壮得跟牛似的，哪会有病嘛？
哎哟，真坏事呀！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晴问：“阿姨，李小林晚上是不是睡得很晚？”
我妈一拍大腿：“是啊，他晚上不睡觉，就抱着那个小画书看！害得我们家煤油灯浪费油！”我妈说完还指着我，把嘴噘得老高。
刘晴瞪我一眼，过去把小人书一本一本摞在一起，又数了数，“怎么少两本？”她向我伸出手，“把那两本小人书拿来！”语气很坚定。
“给我留两本不行吗？我以后再不敢耽误学习了。”
“当然不行了，你的话我能相信吗？”她不屑地笑笑。
我看她不拿走小人书是不会“收兵”了，就从书包里拿出了两本小人书。
她抱着小人书就往外走，刚走出两三步，又回过头说：“阿姨，再见！”
我妈一直望着她走远，而我沮丧地坐在饭桌旁，低着头，吃饭的胃口一点都没有了。
四
就为这事，我一连几天都不理刘晴，还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看你的破小人书了，有啥了不起的，哼！你不是给我告状嘛，我也整整你，叫你难受！一上课，我故意把书包放在课桌靠她的一侧，起初她不吭声，只是拿眼睛瞪我。可几次之后，她好像忍不住了，甚至有一次她呼地站起身，指着我鼻子，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心里话，虽然我表面装得不怕她，内心还是多少有些怵她的，但我不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现出来。我迎着她的目光，也腾地站起身。刘晴的小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好似怒火在燃烧。
我们足足对望了有十几秒，没想到刘晴又呼地坐回凳子上了。
一下课，同学们呼啦啦跑出教室，我也要往外跑，却被刘晴叫住了。我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刘晴想了片刻，语气平缓地说：“你不应该这样做，我知道我要回小人书你生我气了，不过那是为你好。你想想，咱们是学生，学生当然要以学习为主。小人书你不是不能看，可你看小人书已经严重影响了你的学习，如果我不管的话，我对不起你，因为小人书是我给你的。”
我望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样吧，”刘晴拉着我的胳膊，“以后我十天借你一本小人书，怎么样？”
我眼睛突然一亮，显得很欣喜：“真的？”
刘晴重重地点点头。
由于刘晴的宽宏大量，我们又和好了。
五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夏天就到了。
我们这里的夏天可美啦！近处，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着青草，几匹骏马在追逐嬉戏;大山也披上一层绿色，远远望去真像覆盖着一层绿地毯，叫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
那天，我、刘晴和何有福挎着小筐去田野捋灰条。刘晴没见过灰条，经过我和何有福的说明，她才知道灰条的叶子和籽捋回去剁碎了可以喂鸡。
刘晴对什么都好奇，问这问那的，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小麻雀。
何有福逮着一只七星瓢虫。他竖起手指让七星瓢虫爬动，嘴里大声说：“大火鸡，回娘家，走到半路飞起来！”
刘晴被他的举动吸引了，她好奇地端详着，只见那只七星瓢虫在何有福一遍遍地念叨中，在手指根和指尖上下爬了几个来回，最后在指尖停留了一下，便展开收紧的翅膀飞走了。
“咦，这真好玩呀！”刘晴咯咯咯地笑着，显得很是兴奋。
她笑着笑着突然问：“你们叫它什么，大火鸡？”
“对呀，我们这儿就叫它大火鸡。”我说着，还把“大火鸡”三个字咬得很重。
刘晴一本正经地说：“我就知道它叫七星瓢虫，什么大火鸡？要尊重科学，懂吗？科学！”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啥科学？不懂。我长这么大，一直都叫它大火鸡，也没有谁说叫的不对呀！”
“那你们知道这个大火鸡是益虫还是害虫？”
我和何有福都挠挠后脑勺，表示不知道。何有福问：“你知道？”
刘晴诚恳地回答她也不知道，这让我和何有福大失所望。不过刘晴说她妈妈是兽医，有好多动植物方面的书，她可以回家翻翻书，找答案。
我和何有福只当她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她居然拿出一张纸，给我和何有福念了起来：“七星瓢虫可捕食麦蚜、棉蚜、槐蚜、桃蚜、蚧壳虫、壁虱等害虫，可大大减轻树木、瓜果及各种农作物遭受害虫的损害，被人们称为活农药。”
我看看何有福说：“这么说大火鸡是益虫啊！”
“它不叫大火鸡，中文名叫七星瓢虫，别称又叫金龟、新媳妇、花大姐，怎么样，现在知道了吧？”刘晴昂着头，显得神气十足。
我和何有福哑口无言。
真没看出来，刘晴还真有股认真好学的劲头呢！
我对她就更加崇拜了。我更觉得能和她相处真是我的福气，可我还跟她闹别扭，这太不应该了！
六
可偏偏就在這时候，刘晴要走了，而且很突然，这让我怎么也没想到。
那天傍晚，我刚吃完晚饭，准备打开书本做作业，刘晴来了，还背着书包，鼓鼓囊囊的。
我顿时手忙脚乱，赶紧给她搬凳子。她没坐，从书包里先掏出那个漂亮的塑料铅笔盒，接着又掏出一本本小人书。我诧异地看看她，又看看铅笔盒和小人书，正疑惑呢，刘晴说：“这些小人书和这个铅笔盒都送给你了。”
我傻傻地站着，一时没回过神来：“这都送给我，为啥？”
刘晴冲我咧嘴一笑：“我要走了，回上海。”
“为啥？好好的为啥要走啊？”我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晴叹了口气：“我爸妈收到奶奶的电报，爷爷病了，很重。爸爸妈妈决定和我一块儿回上海看爷爷。”她的小脸上顿时被一丝淡淡的愁云包裹了。
“那你还回来吗？”我急切地问。
“不知道，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
我伤感地低下头。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去她家，没想到刘晴和她爸爸妈妈已经走了，听她家的邻居说，是昨晚连夜走的。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山，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刘晴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的岁月流逝，无论经过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没有冲淡过我对她的那份美好的友谊，更没有冲淡过我对她的那份深深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