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鼓史》历史新写的内在意蕴
2020-06-08朱晗
摘 要:徐渭杂剧《狂鼓史》是对“祢衡骂曹”这一历史故事的重新演绎,在《三国演义》扩写《后汉书·祢衡传》史料记载的基础上,徐渭进一步丰富了“击鼓骂曹”的历史内涵,借阴司演戏的多层戏剧结构设计,极大增强了这一故事的戏剧张力和艺术效果,还原历史人物真实情感,在剧中人物对权奸的声声控诉寄中寓了个人的激愤之情,實现了历史重新演绎与个人情感表达的和谐统一。
关键词:《狂鼓史》;徐渭;祢衡;情节结构
作者简介:朱晗(1996-),女,黑龙江省齐齐哈尔人,黑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4--02
杂剧《狂鼓史》取材自历史故事,通过阴司演剧的情节设计、多层相套的戏剧结构,为祢衡“击鼓骂曹”这一真实事件赋予了更加深刻的思想内涵,深化了“骂曹”的批判力度,使之达到了“如怒龙挟雨,腾跃霄汉间,千古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1]的思想高度与艺术高度,被认为是“明曲之第一”,“即以为有明绝奇文字之第一,亦无不可”[2]。本文将着眼于文本分析,从历史故事新写、个人情感寄寓、出人意料的结局处理三方面入手,通过整体把握《狂鼓史》情节安排与结构设计之“新”,进一步探讨该剧思想意蕴与艺术手法之“奇”。
一、历史故事新写:从“激愤之骂”到“正义之骂”
祢衡“骂曹”事,最早见载于《后汉书·祢衡传》:“融复见操,说衡狂疾,今求得自谢。操喜,敕门者有客便通,待之极晏。衡乃著布单衣、疏巾,手持三尺梲杖,坐大营门,以杖捶地大骂。”[3]对祢衡之骂仅以数笔带过,其中的具体内容并无涉及,但综合前文祢衡为鼓史时脱去鼓角士甲胄,“裸身击鼓”等情节可以推断,《后汉书》所载祢衡骂曹,乃是祢衡处于身遭辱弄,壮志难酬境遇中的“激愤之骂。这种虽负才学但难能施展,欲得明主却屡遭轻鄙之下的激愤之情,在《三国演义》的叙写中进一步加深,“骂曹”的内容也更为明确:“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4]祢衡在这一版本中对曹操怒骂,外延虽然有所扩大,发出了“不容诸侯”、“常怀篡逆”的声讨,但其反复重申的仍是因个人遭遇产生的强烈不满,仍然是以一种激愤之姿宣泄怀才不遇的郁郁难平。
与《三国演义》相比,《狂鼓史》借“阴骂曹”的情节设计,极大增强了祢衡对曹操历史总结与批判的力度,对曹操的阴暗面揭露更为深刻。借祢衡与曹操人物身份、地位彻底逆转的设计,《狂鼓史》使祢衡这一形象超越了现实环境中的时空限制,扩大了“骂曹”的历史范围,使祢衡转而处在了“上风位”,为后文“阴司演戏”的情境中,祢衡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对曹操展开批判创造了可能,把祢衡由历史上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上升为忧心天下苍生的仁德之士,把他的激愤之姿升华为慷慨悲歌的正义之态,极大增强了这一人物的思想内涵。
在【油葫芦】、【天下乐】、【哪吒令】三曲中,祢衡首先历数了曹操对皇室血亲乃至汉帝本人施加的诸多迫害,先有“逼献帝迁都,又将伏后来杀”[5],继杀二位皇子,又除董贵人母子,诸此种种,揭示了曹操为除异己不择手段的残暴特性。这位汉相虽负人臣之名,却毫无忠荩之心,甚至将汉帝亲族视为草芥,“把龙雏凤种做一翁鲊鱼虾”、“把娘儿们两口砍做血蛤蟆”[5],极尽肆意鱼肉之能,对汉帝本人也是大加折辱:“他若讨吃么你与他几块歪剌,他若讨穿么你与他一疋榮麻,他有时传旨么教鬼来与拿”[5]曹操既欲假借天子名义滥施淫威,却又对皇族残害至此,其“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的逆臣实质,已经昭然若揭,无可辩驳。三通鼓罢,祢衡又以普通百姓的视角写出了诸侯混战中乱世民的悲惨遭遇:“是处儿城空战马,递年来尸满啼鸦”[5]。这一通鼓中,祢衡的批判视野提升到了为受难百姓发声的新高度,他此时的愤恨难平,已不再出于落魄文人对曹操不识人才心怀不满,而是反应出百姓因“王霸之业”所遭受的无尽苦难,表达了对百姓无辜遭戮的深切同情。在第五通鼓中,祢衡对曹操损人利己的特性提炼总结,进一步揭示了曹操的丑恶嘴脸:“仗威风只自假,进官爵不由他”[5],“铜雀台只把那云烟架,僭车旗直按倒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5]极写曹操对权势的无穷贪欲,同时暗藏了对权奸的嘲讽:曹操在阴司尽失风采,虽然处处赔着小心,但依旧难逃判官“与他一百铁鞭”的威吓,狼狈不堪,又岂能“如今还使得阎罗怕”?祢衡说出如此反语,既是对曹操生前以权势为祸天下之举的愤恨,同时也是对曹操一生气焰滔天,却最终难逃善恶报应的辛辣讽刺。
在这几通鼓中,祢衡之骂始终站在为遭受迫害的无辜苍生发声的立场上,向曹操发出掷地有声的正义之责,既保留了祢衡在已有“骂曹”故事中桀骜不驯的狂生形象,同时又为他赋予了慷慨悲歌的深厚沧桑感。在这一段正邪对峙,激烈交锋的紧张情节中,作者以极为鲜明的方式展现了正邪对立、善恶分明的形象对比,如毛宗岗所言,“将祢衡死后之事,补骂一番,殊为痛快”[6],明确表达了作者对权奸的痛恨之情,既与历史故事紧密联系,同时寄寓了真实的个人情感,达成了二者的有机统一。
二、个人情感寄寓:从“家国之悲”到“文士之愤”
祢衡前六通鼓敲罢,阴司女乐所唱的“乌悲词”便以一种“横云断岭”的方式[7]插入了紧张对峙的氛围中,舒缓了愈发激烈的戏剧节奏,借“丞相做事太心欺,引惹得旁人说是非”[5]等句继续加深对曹操的讥讽,最终又以“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一场空”[5]这句唱响尾声式的结语为前文的历史回顾做了总结。至此,“击鼓骂曹”似已告一段落,连曹操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欲以困倦为借口结束这场戏剧,但是祢衡却激愤未平,“你倦了,我的鼓儿骂儿可还不了”[5],将“骂曹”推向了第二个高潮——替遭迫害的文士发声,视角由家国大事重新转入个人境遇,情感由悲凉慨叹专为更为激昂的声讨。
前半部分,祢衡回顾了多段历史,因而对曹操的批判较为笼统概括,但进行到此时,祢衡对曹操的怨愤之情已完全集中,专注对其迫害文人的行为进行声讨,穷追不舍,层层推进,将祢衡的激愤书写无余,徐渭的个人情感自然地嵌入其中。【六幺序】、【幺】、【青哥儿】三曲分别叙述了曹操残害孔融、杨修,借他人之手殺祢衡等事,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乃是影射当时卢楠、沈炼骂权相严嵩事”[8]。祢衡对杨修、孔融二人才学的盛赞及对他们命运的慨叹,既是历史上的祢衡对曹操“害贤良只当耍”[5]的控诉,也是徐渭“托古言今”,将现实好友身受奸相严嵩荼毒加害一事隐喻其中,寄寓了徐渭对友人遭遇的沉痛惋惜,借“骂曹”事曲折地吐露了对奸臣权相的憎恨。在【幺】、【青哥儿】两曲中,祢衡的视角最终转回了自身遭遇上,对自己“文字儿奇拔,气概儿豪达”[5],却终只能“拜贴儿长拿,没处儿投纳”[5]的不平遭遇抒发怨愤,对曹操借刀杀人,终致自己丧命于黄祖的阴谋毒计痛恨至极。这两曲中的祢衡,虽有徐渭自己一生仕途不顺,壮志难酬的影子,但不宜简单地将其与现实中的徐渭直接划上等号,徐渭所创作的才华横溢,下笔处“彩毫端满纸高声价”[5],却饱受摧残的祢衡形象,更是现实中诸多如卢楠、沈炼、徐渭等或无辜枉死,或“空负凌云万丈才”的弱势文人们的缩影,借祢衡事倾吐了无数文士对强权无端迫害的愤恨谴责,并以一种毫不突兀的方式融入了祢衡骂曹的历史情境中。与“乌悲词”出现前的六通鼓相比,这一阶段的骂真正情感越积越深,言辞越来越锋利,愈发突出“怒骂”之态,与慨叹家国动荡,对百姓遭遇无限怜悯时的悲郁之情不尽相同。面对曹操为自己作出的辩白,祢衡断然反击,毫不留情:“你狠求贤为自家,让三州值什么”[5],对曹操所代表的肆意谋害文人的奸臣形象进行了彻底批判:“你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杀公卿呵,那里查?借廒仓的大斗来斛芝麻。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促里骂”[5],一番痛斥酣畅淋漓,气势如虹,真实还原了祢衡这一历史人物坚守正道,大胆揭露权奸罪恶的凛然正气,弥补了严酷现实中无法直刺权奸的缺憾,“以此剧自喻,兼为卢沈两人泄愤”[8],在“阴骂曹”这一虚幻场景中尽情宣泄真实情感,且为祢衡形象赋予了更加丰富的思想内涵。
三、出人意料的结局处理:从“严词痛骂”到“包容宽宥”
祢衡在全剧中以十一通鼓遍数曹瞒罪恶,言辞如江河直下,尽消胸中块垒,尽诉不平之鸣,至最末一曲【赚煞】尾句,祢衡贯穿始终的激愤怨憎之情已有所和缓,以一种相对平静释然的心态走向了尾声:“咳,俺且饶你吧,争奈我《渔阳三弄》的鼓槌儿乏”。骂曹之事既已落幕,戏剧核心便再度从“戏中戏”的内层结构转回到“阴司幻景”的人物设定,呼应了开篇处察幽所言“善恶到头来撒不得赖”的果报观念,在人物结局安排上,以曹操押送收监,继续做阶下囚,而祢衡升入天堂为官,“动天廷玉皇亲迓。飞凫降鹤踏红霞,请先生即便登遐”的强烈对比,勾画出了作者所希冀的正义昭彰,邪不胜正,公平圆满的理想环境。正当祢衡即将去往天廷,万事终得圆满之际,作者却又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处理:“小生又一句说话。(判)愿闻。(祢)大包容饶了曹瞒罢。(判)这个可凭下官不得。”[5]祢衡为曹操讲情,企求判官饶恕曹瞒罪过,似与前文痛斥曹操的强烈情感相违背,但结合祢衡此时在剧中所处情景来看,作者如此安排却又入情入理,蕴藏了多重思想内涵。
一方面,这种对过往仇怨一笔勾销的包容心态,是作者在“乌悲词”中所反应出的虚空观念的具体展现,“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一场空”,祢衡此时对曹操大度宽容的态度,正体现了作者这一看淡世事无常的人生观念,超越了史实中针锋相对,激愤难平的狂生形象;另一方面,作者赋予祢衡这种不念旧恶,放下恩怨执念的仁厚态度,使得祢衡在“狂”的特质之外,更添了一层良善包容的色彩,与前文所体现出的仁德之心一脉相承,既有直面黑暗现实时的“金刚怒目”之勇,又有面对个人仇怨时“菩萨低眉”之善,最大限度地彰显了其所代表正义一方的人性光辉,连阴司判官也不禁由衷感佩:“谅先生本泰山,如电目一似瞎。俺此后呵,扫清斋一副尊容挂”[5],既在阴司幻景中实现了“传流激劝”的教化作用,同时也使祢衡这一人物超脱了以往版本中满腔怨愤的狂生面貌,以一种理想文士的形象实现了审美升华。
参考文献:
[1]陈栋.北泾草堂外集·关陇舆中偶忆编[M]//中国古代戏曲经典:明清杂剧卷.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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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徐渭.四声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17.
[7]李亦辉.有意味的形式——论徐渭《狂鼓史》的结构特征及其思想意蕴[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2019,05:13-20.
[8]徐渭.狂鼓史渔阳三弄[M]//中国古代戏曲经典:明清杂剧卷.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