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婆婆和泥鳅

肖群芳

一

尹婆婆很老很老了，她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自家的门口晒晒日头。

冬日暖阳把光辉洒向这座城市偏僻的、被人遗忘的老街上。住在这儿的要么是一些老人家，要么就是做苦力或者做小生意的，拉板车的、蔬菜水果小贩，还有带着儿女来城市求学的乡村妇女。

尹婆婆坐在家门口，用竹篦子篦她刚洗过的头发。稀疏的头发难以遮住头皮，可她仍然用密齿的篦子一丝不苟地篦着。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她眯缝着眼睛，仰头看看太阳，翕动着嘴，露出几颗非常洁白、细致的牙。

高脚撑把洗好的被套晾在竹竿上，王短腿上前将被套角对齐，抻平了，又掸了掸。

突然，被套上映出个蹑手蹑脚的人影，王短腿愣了会儿，在被套后一把揪住了人影的耳朵。被套里晃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流着黑乎乎的泥汗，圆领衫外面套着英才小学的校服，手上提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袋子里的东西被晃荡得哐哐响。男孩被扯得龇牙咧嘴的，但就是不吭声。高脚撑打开掉在地上的蛇皮袋，里边尽是些破铜烂铁和瓶瓶罐罐。他提起来，一股脑全倒在地上。哐哐啷啷的声音惊动了晒太阳的尹婆婆。尹婆婆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高脚啊，这是泥鳅捡回来的吧？”

“可不是吗？这小东西一到礼拜天就捡些破烂回来，脏得跟叫花子一样。”

“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泥鳅这伢崽心眼不坏，就是心性没定，爹妈又不在身边，你们要多疼疼他。”

“唉，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尹婆婆，好歹他是我的亲外甥。可我也没读什么书，怎么教得了他？”

“教小孩也不关读书多少的事。”尹婆婆突然若有所思起来，“高脚，让泥鳅跟我住吧，我那间房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家两个孩子都大了，住得太挤了。”尹婆婆的左手紧握住高脚的胳膊，声音异常清晰。她的手，骨节非常小。

高脚撑感激道：“那真得多谢您老人家了，我那房子确实住不下，我这就叫桂枝收拾好他的铺盖，今晚就住过去。泥鳅这小子有福，您这么疼他！”

“没啥，有泥鳅作个伴，也是我的福分。”

二

当晚临睡前，泥鳅给尹婆婆端来洗脚水，坚持要给尹婆婆洗脚。

“尹婆婆，为什么我总也梦不到我外婆？好不容易梦见了，外婆也不理我。”泥鳅给尹婆婆搓着那双比手大不了多少的脚。

“因为你外婆在天上过得很好，她就没有什么可以托梦给你的喽！”

“是吗？她过得好吗？冬天临睡前，她都要泡泡脚的。以前都是我给她端洗脚水呢！尹婆婆，我以后叫您婆婆，好吗？我从来没见过我婆婆。我见着您就觉得亲，您总夸我，还做肉饼汤给我喝。”泥鳅的眼睛亮亮的，像夜空里闪亮的星星。

“好孩子，”尹婆婆双手托起泥鳅的脸，“当然好了，没想到我老了老了，还白捡一个孙子。”

“那我以后就叫您婆婆了。”泥鳅用毛巾给尹婆婆擦干脚。“婆婆，您为什么愿意我住在您家？别人都说我是牢犯的儿子。”

“傻孩子，你爸做错了事，不应该怪在你身上。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什么事都见过了。做错了，就改，有罪就去赎罪。人生在世，谁不犯点错呢？你来婆婆这儿住，是在帮婆婆呢！不然我一个人有啥意思？我们泥鳅最心善、最知恩图报啦！”

泥鳅低下头：“我想我妈，她总也不回。大人为什么要结婚生小孩呢？生下来又不管他们！”泥鳅悲伤而又负气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好孩子！等过两年你妈把债还了，就可以回来陪着你了。”尹婆婆搂着泥鳅的肩，安慰了好一阵。一老一少，两个孤独的人，在冬季的夜晚聆听彼此的心声。

三

冬去春来，泥鳅在尹婆婆家借宿三个月了。这期间，妈妈回来过年了，娘儿俩吃住都在尹婆婆家，泥鳅觉得那段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冬天的夜长得很。吃过晚饭，三人在尹婆婆房里围着炭火说着话，炭火上罩着竹篾火笼。火笼是平民们的“烘干机”，上面罩着带几分潮湿的秋衣秋裤，一条小棉被搭在最上面，正好笼住三个人的腿。接连几天阴雨连绵，小小的一笼火盆多么温暖啊！他们吃着盐煮花生，炭火里煨着荸荠和芋艿，那个香啊！尹婆婆怕炭火中毒，房门用凳子抵住，留着一条缝;又怕空气干燥，火盆旁还放着一个盛了水的小搪瓷盆。尹婆婆上了年纪，畏寒，双手搭在烤得热乎乎的竹篾上，和泥鳅妈说着往事。

房间里弥漫着甜香的柴火味，甚至有股墨鱼干的味道，泥鳅觉得有点醺醺然，他真喜欢这样的感觉。妈妈总爱流眼泪，又总爱摸摸泥鳅的头或者摩挲一下他的脸。泥鳅觉得妈妈又比去年老了。妈妈是纺织女工，带了一些处理衣服回来。烤火时，她还不忘用尹婆婆的针线篓子给尹婆婆和泥鳅改几件衣服。这样的场景多美啊！

妈妈提起爸爸，尹婆婆就说他们俩是她看着长大的。倪正从小就是很乖的孩子，孝顺懂事，要不是后来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又进了班房，这一家子多幸福啊！

泥鳅在昏睡间恍惚听到妈妈说要回来陪着他的话，就似醒非醒地说：“妈，我也在攒钱呢！我一有空就捡破烂，舅妈给我的早点钱我也存了不少……”

妈妈心疼地摸了摸泥鳅的脸：“傻孩子，这钱你自己买文具吧！妈妈对你的要求就是要身体棒棒，好好读书！”

泥鳅郑重地点了点头，不过他暗暗下决心，以后要走更远的路，要多翻翻垃圾堆，这样就可以攒更多的钱了。

温馨的寒假过去了，妈妈也早已回厂里打工去了。泥鰍新学期变化很大，在尹婆婆家，他有自己的房间和书桌（一张溜光水滑的八仙桌），他每天都认真做作业，上课也不开小差了。

可是，高脚撑却被请到学校去了。

泥鳅跟老街的墩子在回家的路上打架了。墩子虽然长得挺壮实，可不如泥鳅灵活，一个趔趄摔得鼻青脸肿，衣服也被泥鳅连撕带咬，成了烂布条，泥鳅却没什么大碍。墩子的妈鬃毛狮一向没理还三分闹，现在墩子被人“欺负”了，这人的爹还是一个吃牢饭的，这口气她哪咽得下？她先跑去学校跟班主任反映，高脚撑在她面前求情赔罪，她才稍稍消了点气。可回来后，她还不解气，又跑到高脚撑家指桑骂槐。高脚撑窝了一肚子火，从尹婆婆家拎出泥鳅，抽了几根竹扫帚枝就要打。

尹婆婆实在看不下去了，拄着拐杖，上前拽高脚撑：“你也不问问清楚，就要打孩子，泥鳅跟我说，是别人先诬陷他考试打小抄，他才打人的！”

鬃毛狮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尹婆婆：“尹婆婆，你为老不尊！泥鳅就算是你的亲孙子，你也不能这样护犊子啊！”

尹婆婆叹气道：“你儿子把人家欺负成那样，有点血性的孩子都受不了的。墩子妈，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大人们在争论着，周围聚集了不少左邻右舍，顾不着泥鳅了。

泥鳅斜靠在墙上，眼里散发出执拗而忧伤的光。

四

春天的太阳温暖和煦。老街在阳光的怜爱下，甚至多了一缕青草甜涩的清香。

泥鳅很高兴。他今天捡了很多“宝贝”。这些饮料瓶、易拉罐都可以拿去废品站卖钱，攒下钱来就可以让妈妈早点回家了。

这个星期，墩子觍着脸一直粘着泥鳅，泥鳅真不想理他。墩子说家里有很多废品，可以给泥鳅，希望泥鳅能辅导他写作业。

墩子一股脑儿地把包里的废品全倒进了泥鳅的蛇皮袋，说：“泥鳅，你就原谅我吧！”泥鳅说：“叫我大名！”墩子忍不住笑了：“那不还是泥鳅（倪秋）吗？”泥鳅忍不住也噗嗤笑了。

两人正在做作业，忽然听到嬉笑声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过了会儿，又听到尹婆婆的说话声，然后就是很沉闷的倒地声。

泥鳅飞一样地跑出来，看到摔倒在地的尹婆婆，旁边站着几个小孩，看起来也吓坏了。泥鳅高声喊道：“快来人啊，舅舅，舅妈，婆婆摔倒了！”

偏巧高脚撑和王短腿不在家，拉板车去了。墩子急忙跑回家，幸好他爸爸九斤今天休息，他赶紧把三轮车推出来。鬃毛狮倒有把力气，把晕过去的尹婆婆抱上了车，嘱咐泥鳅拿来棉被。

泥鳅想着尹婆婆治病需要钱，他就回来拿钱，又想到去医院经过废品站，就想着顺路把废品卖了。他提起蛇皮袋忽然看到一个生锈的曲奇饼盒子，心想这大概是墩子给的。他拿起来，晃了晃，发现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用塑料袋包的报纸，他一层层打开，发现报纸里又包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钱！

全是五元、十元的钱！他数了数，总共六百六十五元！

要不要还给墩子呢？这钱肯定是鬃毛狮賣豆腐攒的钱，收好了放在盒子里。六百六十五元啊，自己捡了大半年的废品，才攒了不到三百元！想起鬃毛狮指着鼻子骂自己，泥鳅心里就涌起了一团火。

泥鳅把这些钱放进棉袄内的口袋里，背上书包，书包里放着自己攒的钱和婆婆的厚棉袄，提着蛇皮袋出门了。

五

医院住院部闹哄哄的，泥鳅来到尹婆婆的病房，在门口看到鬃毛狮在给尹婆婆喂面条吃。泥鳅走进病房，看到婆婆有了些精神，就知道婆婆没有大碍了。

“婆婆，您没事吧？”泥鳅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晕过去了，医生说血压有点低，多亏了你们。”尹婆婆笑着，眼睛却湿润了。

泥鳅把棉袄给婆婆披上，担心地问婆婆为什么会晕倒。

“没啥，我在那儿晒太阳，晒久了有点晕乎乎的。那几个小孩过来逗我玩，有个孩子跑着跑着摔跤了，我想起身扶，谁知道反而摔倒了，连累你们忙活了半天。”尹婆婆握住鬃毛狮的手，感激又抱歉地说。

鬃毛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啥，尊老爱幼是应该的。泥鳅，上次姨对不住你了。不过，你个鬼伢子打我们墩子也真是狠了点。”说话间她用手虚拍了一下泥鳅的头。

泥鳅看上去很生气，其实心里已经不气了。他想：妈妈们都是爱孩子的吧！鬃毛狮是个好妈妈。她给自己认错了，是不是该原谅她？就像尹婆婆说过的，爸爸犯了错，坐了牢，只要改好了就应该被原谅。那么，我也应该原谅鬃毛狮。想到这儿，他摸了摸棉衣，觉得脸热辣辣的。

尹婆婆出院了。老街上好多街坊给尹婆婆送来了鸡蛋和水果，王短腿把老母鸡杀了，炖了一锅香喷喷的汤。尹婆婆把鸡腿留给泥鳅。泥鳅咬了一口鸡腿，哈！真香！泥鳅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鸡腿，抄起棉袄就往墩子家跑。

他从棉袄里掏出那些钱，紧紧攥着，敲响了墩子家的门……

黑缎子似的天空，缀满了钻石般的星星。它们微笑着，在讲述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一个名叫泥鳅的男孩的故事。泥鳅在青石板上昂首阔步，而月亮的光芒，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