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蛇踪
2020-06-08林红宾
林红宾
我的故乡地处胶东半岛腹地,山峦环绕,沟壑纵横,森林覆盖率高达60%以上,这种自然环境适合蛇的生存。乡亲们习惯称蛇为“长虫”。在我的少年时代,无论在村里还是村外,经常看到蛇的身影。
水蛇顾名思义,生存与水有关,是青蛙的天敌,成天在河边的草丛中出没,挖空心思地捕捉青蛙。它通体绿莹莹的,跟青草一个颜色,因此又叫“水青”。它身长一米左右,颈下呈红色,行动缓慢,你若捏紧它的尾巴提起来抖一抖,它就酥了骨头麻了筋,软绵绵的,如同一截破绳子。有的水蛇头顶长着红冠子,能像鸡那样“咯嗒咯嗒”地叫。夏天你若在河里摸鱼,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循声观察,保准能发现它。倘若听到断断续续的“咕咕”叫声,那是青蛙被水蛇捉住,在绝望地呻吟。有一次,我看见一条水蛇在湛清的水潭里洗澡,它不停地扭动身躯,那情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拿着绿色的绸带在尽情挥舞。还有一次,一位小伙子伸出双手试图捂住藏在水草下的青蛙,谁曾想捉出来一看,竟是一条水蛇!吓得他失魂落魄,惶遽无措,在伙伴的提示下,才将水蛇扔掉,幸亏水蛇无毒,否则就糟了!我家有块责任田,位于村西的山谷里。那条山谷狭窄而幽深,无论天气怎么干旱,溪流从未干涸,由于水草旺盛,那里的水蛇特多,我和妻子去锄地,总能遇上一两条,怪瘆人的。妻子见蛇色变,魂飞魄散,逡巡不前;倘若没有我做伴,她轻易不会来;势必要来,总是如临雷区,瞻前顾后,如履薄冰,生怕踩“雷”。
有一种蛇,身子较细,长约一庹(两臂伸开为一庹),肤色为浅黄色,专门潜伏在村民的房基下面,因受环境制约,行动缓慢,所以深居简出,不轻易露面。老鼠成天凿墙挖洞,不是偷盗粮食,就是啃嚼衣服,实在可恶。这种蛇堪称老鼠的克星,任凭老鼠将洞穴挖得九曲十八弯,它自会跟踪猎获。那年六月的一天中午,街坊四奶奶坐在炕上织花边,蓦地听得“轰隆”一声,从空中掉下一盘蛇来,原来这条蛇是在屋顶棚上捉老鼠,不慎掉了下来。四奶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跳下炕跑上街求援,人们闻讯赶来,这条蛇自然难逃厄运。这种蛇一般不怕人,即便遇上人,也不惊慌,而是从容不迫地钻进墙洞。有一年刚开春,邻村有一户村民的临街墙根下爬出两条长短不一的蛇,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好多村民都赶来围观。在众目睽睽之下,两条蛇竟然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亮相”亮了好长时间,这才大大方方地打道回府。从此以后,再未看到它们抛头露面。据村中老人们讲,几乎每家的房基下面都有这种蛇。几位街坊告诉我,在我家房后的水道里曾不止一次见到这种蛇。这种蛇有时饿急了也偷鸡蛋吃,肚子里就会凸起一个疙瘩,为了爬行方便,它自有妙法——在墙角反复磨蹭,直到把腹中的鸡蛋蹭破为止。正由于村里有蛇,我和伙伴们错把生长在潮湿地方的“鬼笔”当成蛇蛋孵化出来的幼蛇。那“鬼笔”呈粉红色,菌冠呈椭圆形,表面也如蛇皮,并帶有黏液,其埋在土里的孢子圆溜溜、白爽爽的,用棍子一捅,软古唧的,捅破了,里面还有血丝儿,我们就以为戳破蛇蛋了,担心蛇发现我们的恶作剧会复仇,偏偏有一位伙伴故意高喊:“不好,长虫来啦,快跑!”我们信以为真,赶紧逃之夭夭。
“白带子蛇”身体较细,长约一点五米,通体灰白色,沿脊背有一条白杠子,故而得名。它不在村子周围出没,而是在山野里转悠。在故乡的蛇类当中,它的身段最为灵活,最有劲儿,游速也最快。三伏六月下大雨之前,天气闷热,它会趴在山道上乘凉。你若与它狭路相逢,它唯恐此时逃脱将会挨打,索性以守为攻,匍匐在地,好像会功夫似的将身子变宽,酷似一条白带子铺在那里,尾巴频频拍打地面,头颅略微抬起,颈部弯曲,眼露冷光,那架势就像拉满弦的弓,随时准备射出利箭。这时的“白带子蛇”纯粹是个“拼命三郎”,你千万不要用铁锨、锄头或者棍子打它,它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木柄攻击你,你会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落荒而逃。你最好退避三舍,不跟它计较。但是,常在山中劳作,难免跟它相遇。那次我和伙伴们到北山捉蝎子,在翻动几块石头时,压根儿没料到一条“白带子蛇”住在这里,它嫌我们前来登门骚扰,便勃然大怒,从石缝中跃身而出,朝我们“吱”地昂起头来,我们心中大骇,撒腿就跑,它愈发来劲,在后面撵我们。这家伙足有一庹长,算得上一条老山货。它的身子大幅度地弯曲,跑得好快。我们心儿忐忑,一口气跑出老远,回头看看,它没有追上来,一颗悬空的心这才落到实处。打那儿起,每当我见到“白带子蛇”,总是心有余悸,早早地避开。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经常从村里走山路到镇政府文化站上班。有一次我与一条“白带子蛇”狭路相逢,它深知斗不过我,抽身便逃,我兴趣盎然紧追不舍,当追到路旁一棵海棠树下,目标倏然消失,难道它慌不择路爬上了树?然而,任凭怎么寻找,就是没有找到。当我站在旁边的石堰上反复观察,这才发现它居然身体变宽,真如一条白带子搭在树梢的叶子上面,这家伙确实身手不凡!我并非要置它于死地,只是跟它玩玩而已,我过足了猎瘾,就弃它而去,继续赶路。
还有一种小蛇,一拃多长,酷似蜥蜴,身子轻盈,能在草梢上快速游动,鉴于这个缘故,人们管它叫“草哨子”。据看牛的老倌儿说,“草哨子”毒性大,所幸数量不多,轻易看不到它,加上它天生怕人,反应特快,未等你走近,它早就像一缕风掠过草梢,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梢蛇浑身灰不拉唧的,点缀着杂乱无章的花纹,粗如镰柄,约一米长,由于笨拙,爬动起来沙沙有声。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爬山,坐在一片松林里小憩,刚坐下,就听得附近传来“沙沙沙”的声音,我们循声一看,果然是它!它在距我们两米处停下,朝我们吐了吐芯子,深知寡不敌众,便知趣地避开。乌梢蛇擅长爬树,以猎食鸟儿为生。有一次我和伙伴们上山刨草药,见谷底一棵大柳树上空有几只鸟儿在焦躁不安地叫唤,我们顿生疑窦,好奇心促使我们凑上前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是一条乌梢蛇缠在树枝上,欲偷袭鸟窝,那鸟窝里必定有鸟蛋或者雏鸟,不然它绝不会铤而走险。我们同情鸟儿,岂能容忍它以强凌弱打家劫舍,当下,我们站在高处,拿它当靶子,朝它连掷石块。乌梢蛇万万没有料到我们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掉头想溜,怎奈上树容易下树难,没等后撤便挨了打击,身不由己地腾空坠落下来。我们上前一看,乌梢蛇摔在一块岩石上,一动也不动,无庸置疑,必定一命呜呼了。几只鸟儿回到树上,朝我们啁啾啼啭,不用说是在表达感激之情哩。我们在树下坐了一会儿,临走时再看那条乌梢蛇,却不见了,想不到它会利用“假死”来迷惑我们,然后瞅空溜之大吉!
“火杠蛇”体型较大,粗如擀面杖,一庹多长,一般重约五六斤,肤色浅红,两肋有纵向的红杠杠,并且点缀着红色斑点,故而得名。它虽属游蛇,但是游速并没有乌梢蛇快,喜欢在潮湿阴暗的河沟溪边居住,以青蛙、蟾蜍、老鼠等小动物为食。它跟水蛇一样,属无毒蛇,对人不形成危害。
故乡北面的深山里有一种蝮蛇,身长二尺许,三角脑袋,脖颈很细,身子粗笨,尾巴尖而短,通体为土褐色,且有点点花斑,与壁虎的肤色极为相似,如同一個黑不溜秋的棒槌,人们管它叫“土决”。这家伙身上带有臭味,死后更是臭不可闻。俗话说臭味相投。它有个嗜好,喜欢待在被寒霜打蔫的地瓜蔓里,因为它最爱闻那种味道。它属蝰蛇科,由于身子臃肿,懒得动弹,然而嘴却勤快,时常跑到山道上,盘起身子,脑袋朝天,鸟儿以为这是一泡干牛粪,或是一块朽木疙瘩,一旦落在上面,就会被它猎获,当作美餐大饱口福。它深知自己埋里埋汰的,从不主动攻击人,但是你若不慎踩着它,甭管你穿的什么样的鞋,它张开铁夹子般的大嘴,那异常锐利的毒牙能将你的脚咬透,创口很快就会发黑,继而毒性攻心,让你生命垂危,除非抢救及时,否则必死无疑。邻村有个老农曾被“土决”咬了一口,感觉就像被烧热的熨斗烙了一下,浑身颤抖。他颇有经验,赶紧来到河边,找了一块石英石,用石头砸开,将心一横,用锋利的刃儿忍痛将创口割开,然后用水冲洗,就这样,他临危自救,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性命。邻村有位农妇被“土决”咬了一口,抬到医院抢救,走了不到五里路,就一瞑不视了。
据看牛的老倌儿讲,还有一种“土决”,只会蹦不会跑,一天蹦不出卧牛之地,因此俗称“蹦决”。在毒蛇当中,“蹦决”的毒性最大,野兔、刺猬、貉子、山鸡等动物只要从它的影子旁边经过,就会被它的毒性熏倒。前些年我曾在一本文学期刊上看到过一篇小说,其作者描述过这种会蹦的蛇,只是年深岁久,具体情节有些模糊了。我至今也未见过那种会蹦的“蹦决”,恐怕早就绝迹了。倘若能亲眼目睹“蹦决”在不停地跳,那该多么有趣。
我越怕“土决”,偏偏遇上“土决”,去年我和三位朋友爬城区北面的艾山,时值刺槐花开,天气有些炎热,当爬到半山腰时,就有些累了。前面正好有一簇小刺槐林,东侧树下便是一大块光滑的岩石,朋友提议在此小憩。我向来爬山在前面探路,善于观察路况。我朝岩石一看,哟,那上面竟然有一条“土决”!它呈曲线而卧,两眼闭着,看样子正在午睡。我示意大家快看,众人会意,拄着棍子仔细端详。有位朋友要抡棍打死它以绝后患。大家都说它好歹是个命,更何况没妨碍咱们,何必如此残忍地杀生。这位朋友见大家这等劝阻,只好作罢。约莫过了两三分钟,这家伙才醒了,情知处境不妙,便掉转身子爬进小刺槐林子里。我们跟踪观看,转眼工夫就杳无踪影,唯见旁边有一道深深的石缝,毫无疑问,这儿就是它的下榻之处,到了冬天,它必定在里面入蛰。朋友们都夸我眼尖,不然的话,一旦坐在“土决”身上,后果不堪设想。这回认识了“土决”,可谓不虚此行。
深山里还有一种蛇,与水蛇一般无二,但是要比水蛇大得多,它主要在大山上活动,俗称“山青”。它的脑袋介于椭圆和三角形之间,也有毒性。去年春末夏初之际,我和两位朋友爬山,在一处草地上发现了一条“山青”,它直溜溜地躺在青草上,以图凉快。我仅差一步就踩着它,心中咯噔一下,一霎时,脑袋胀得老大。它见了我也不惊慌,蜿蜒而去。
大山上还有一种蛇,粗如拇指,长约一庹,肤色碧绿,人们管它叫“绦子蛇”。它的毒性不亚于“土决”,成天缠绕在树上,伪装成藤蔓,有些鸟儿粗心大意,落在树上歇脚,未等反应过来,就葬身蛇口。
栖霞西北面的大山里有一种体型较大的蛇,肤色土黄,点缀着黑花,俗称“黄花蛇”。个头较大的,身长两米多,重约十斤,所幸不是毒蛇。一个爱打猎的朋友告诉我,他曾多次看见“黄花蛇”酷似一截粗绠被扔在地里。这还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比茶杯还粗,三米多长。有一天傍晚,几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看见一条大“黄花蛇”横过村路,当时都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它爬上了东山。这位喜欢打猎的朋友告诉我,无毒的蛇见了人赶紧逃窜,毒蛇却恰恰相反,就爱趴在山道上,见了人也不跑,因为它深知人们怕它。蛇跟狗一样,咬人的狗不露牙,不咬人的狗瞎汪汪。细细琢磨,他说得颇有道理。
说到蛇,自然要提到蛇的近亲——蜥蜴。化石记录显示,蜥蜴比蛇类出现得早,某些原始蛇类身上残留的骨盆和骨刺表明,蛇类是从蜥蜴进化而来的。蜥蜴现在是爬行动物中的最大种群,有超过四千个物种。常见的蜥蜴一般一拃多长,原野上触目皆是。它们嫌山野寂寞,见人们上山劳作,总愿围拢上前与你戏耍。
有一种酷似蛇的蜥蜴,长约一二尺,脊背上有三至五道纵向黑色条纹,前肢和后肢相距较远,如同传说中的龙的形状,其实它们的学名为“三线洞蜥”“六线洞蜥”等。故乡山那边的村子有位村民翻新房子,在地基里发现了一条龙形蜥蜴,以为是一条极为罕见的怪蛇,就把它装在一个塑料瓶里,好多村民闻讯赶来端详,无不啧啧称奇。让老少爷们都大开眼界之后,这位村民复将它放入砌好的地基之中,视它为“镇宅之宝”,让它永远在此寄居。这种蜥蜴有的无前肢,唯有后腿,有时能直立起来,用两腿行走,这种怪异现象确实令人发瘆。当地一处学校的厕所里就跑出这样一条蜥蜴,直立着身子两腿蹒跚撵学生,吓得学生失声尖叫,老师闻讯赶来将它打死。这条怪异蜥蜴死得太惨了,如果用录像机拍摄下来蜥蜴追逐学生的场面,那该多么有趣,这真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这类蜥蜴好多年没听说在什么地方出现过,这且不说,由于滥用农药,就连一般的蜥蜴也是数量锐减,濒临绝迹。
故乡的蛇分卵生和胎生两种,卵生一般为游蛇科,胎生则属蝰蛇科。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一位村民上山看护果园,经过一个山沟,见高高的石堰下面有一条黑黢黢的大蛇,周围有七八条小蛇,那情景就如母猪在给猪崽喂奶。这个村民老实巴交,从不信口开河,所以乡亲们对此深信不疑。是的,人类有母爱,蛇类自然也有母爱。
生命是大自然最高级、最完美的创造。正由于大自然孕育出来的动物、植物千姿百态,无奇不有,大自然才显得丰富多彩,神秘莫测,吸引人们不断地探险,不断地发现。诚然,蛇类丑陋而凶残,但它们也是动物大家庭中的一员,也应有它们充分表演的舞台。既然人类作为高智商的高级动物主宰着这个世界,就应该换位思考,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其他生命,关爱其他生灵。善待大自然,保护生态环境,维持生态平衡,就是保护人类自身,也就是珍惜人类的前途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