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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日梦,做成清史上的大案

2020-06-08老张在路上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0年5期
关键词:乾隆皇帝小子乾隆

老张在路上

公元1753年,这一年是清乾隆十八年。5月28日,山东曲阜衍圣公那高大巍峨的府门前,走来一个面黄肌瘦、两眼发直的汉子,身后跟着一个肩挑行李的人。

这人名丁文彬,是来孔府认亲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亲没认成,反而惹上了一桩大案,最后丢了卿卿性命。

01

衍圣公,是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始于1055年(宋至和二年),历经宋、金、元、明、清、民国,直到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当时的国民政府改封孔子77代孙衍圣公孔德成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为止。

衍圣公与朝廷的密切关系,到乾隆时期达到巅峰,此时的衍圣公是孔昭焕。

孔昭焕(1742-1783年),字显文,号尧峰,孔子的第71代孙。1744年,时年仅2岁的孔昭焕被封为衍圣公。

按照《清史稿》记载,“十三年正月,上东巡,释奠孔子庙,御诗礼堂。昭焕方幼,命其族人举人继汾等进讲。是日并谒林,还,复留曲柄黄盖。赐昭焕宴,赉书籍、文绮、貂币,官继汾中书,族人有官者皆进秩。亲制《孔子庙碑》,勒石大成门外。”

这是正史记载孔昭焕和乾隆皇帝弘历的最早见面,时为公元1748年,孔昭焕6岁。

1753年,乾隆十八年,这一年,乾隆皇帝42岁,孔昭焕11岁。两个又有了第二次交集,这次是因为疯子丁文彬惹的祸。

丁文彬祖籍浙江上虞县,1715年出生,生长于杭州,幼年丧父,早年与其母为人家炊煮服役。雍正年间,哥哥丁文耀迁到江苏松江华亭县卖烧饼为生,丁文彬依兄生活,兄长供养他读书求学,后来在兄家教私塾。

丁文彬一生中出过两次远门。一次是小时候跟着族叔祖丁芝田到过山东曲阜,见识了孔府的富丽堂皇,从此给他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印象。

还有一次是去汉口。当时张映辰在湖广做学官,杭州贡生、选授永嘉训导徐调五应邀前去湖广阅卷,徐调五雇佣丁文彬随从做饭,“在衙门里伺候一年多”“因姓丁的患病打发去了。”

从湖广回来不到两年,丁文彬回家便开始有了自己的理想和崇高事业:“力行尧舜之道,上帝命为天子了”。

乾隆十八年,丁文彬寄生于哥哥家,丁文耀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并常骂他“痴子”,丁文耀见弟弟“语言恍惚,妄称衍公示公系伊岳丈、不与伊成亲等语,文耀诧其言语荒唐曾经责处,只因在外生理,不能时与理论,虽亦见其抄寫书本,而素不识字难以查察,嗣于本年五月内文耀凑银合伙赴杭州贩卖鳝鱼,不知伊弟丁文彬何时赴东。”

五月某日,丁文彬不知从何处凑了一两一钱银子,一个人挑着行李、装上他的大著《洪范春秋》出了家门,离开了“松河华亭县西门内花柳下”,一路往北,开始了一段一去不返的死亡之旅。

丁文彬一个人挑着行李走了几天,到了宿迁中兴集,在这里他要坐船顺大运河北上,丁文彬雇了河南人田应隆当了挑夫。

丁文彬和田应隆同船两天到了台儿庄,两人一起下船。丁文彬本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加上身体瘦弱,就雇田应隆帮他挑行李到曲阜,说好到时给田应隆二百文钱。田后来招供说:“他有一个小篓子里面装的几本书,小的不识字,不知是什么书,还有一条毡子包着被窝,再无别的东西……一路走了五天,他下了店就是吃饭吃烟,与常人一样,并无别的事情。他到台儿庄时只剩了五六十个钱,还借使小的五十个钱,也没还小的哩。他一顿吃半斤饼,一天只走五六十、六七十里路,他就光着头,打着破雨伞走的。”

乾隆十八年五月二十八日,终于到了“衍圣公”府。丁文彬以投亲的名义,要见衍圣公、孔子第71代孙孔昭焕。

一开始,孔府守门人见丁文彬面黄肌瘦、衣衫破旧,又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就不让丁文彬入内。

丁文彬在孔府大门外大吵大闹,说自己是孔家女婿,前来投亲的,并写了一封信让守门人送了进去。

这封投书的意思很明白,丁文彬先介绍自己的来历。然后就是说老衍圣公把女儿许配给了他。如今他前来认亲,并将自己写的大作献上。

话说到这个地步,衍圣公孔昭焕就让人把丁文彬带进府中,然后搜查行李。“搜得书籍二部十本,面书‘文武记旁书‘洪范春秋,书面中间写‘大夏‘大明,新书内多大逆不道之言。另有伪时宪书六本,旁书年号‘昭武” 伪年号。”

孔昭焕阅后大吃一惊,立即把丁文彬两人拘押到曲阜县衙,然后书信报告山东巡抚杨应琚查办,并于六月初三上折乾隆皇帝禀明事情的前后经过和自己的处置办法。

02

事实上面对丁文彬,只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都能看出丁文彬是个精神病人,民间叫疯子,医学上属于典型的妄想症患者。

丁文彬曲阜投亲,荒诞不经地要承袭衍圣公之位、并娶小衍圣公姐姐,这明显的疯子乱棒打出也就算了。然而孔昭焕却当成一件天大的事情来办,这中间有让孔昭焕心惊肉跳的原因,处理不好,会严重地危害到了衍圣公的合法性。

从后面丁文彬的供词可以得知,丁文彬认为“上帝之命总以有德即有位。老衍圣公能守尧舜之道,应居天子之位,小子蒙圣公传尧舜之道,就如传位。”

这句话如果传到当今皇帝耳朵里,孔昭焕再落个“知情不报”的大帽子,麻烦可就大了,衍圣公的爵位能不能保得住可就另说了。

这件案子发生的时候,山东巡抚杨应琚正在下面管辖的县里视察蝗灾。六月初二,杨应琚在鱼台县接到孔昭焕的上报,初三日亲临兖州,亲自审讯丁文彬。

问:你既然是穷苦出身,看你样子像个要饭的,当年老衍圣公怎么会把女儿许配给你,而且又无媒妁之言,竟然还是二女侍一夫,纯属胡说八道?

答:小子和孔家结亲是奉了上帝的命令,就不用媒妁之言了。一夫二妇是尧舜之道,尧把两个千金小姐许配给舜帝,成为千古美谈。当年老衍圣公遵守先王之道,实际上他应该当皇帝的。老衍圣公看小子论道德和舜帝有一比,所以就传位给小子,并且把两个大小姐也许配给了小子,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当年小子听说老衍圣公归天后,就接了位,到现在已经八年了。

问:这逆书是你几年上在何处伪造?同何人商酌做造?

答:乾隆十三年在哥哥家教书,才著起这书的,也是上帝的启迪,十四年上著完了,都是小子我一个人著作抄这;与没有同谋商酌的人。到乾隆十五年,上帝又命小子改作《洪范春秋》,把这书又添了好些。把书内门六十章之后“丁子曰”都改成“天子曰”、“王若曰”,是上帝命令小子修改我才挖补抽换粘连的。

问:你既然敢写逆书,图谋不轨,一定有主谋的人,快说实话?

答:小子原不愿做这事,实在是上帝之命小子也无可奈何,并没有什么主谋之人。

问:你说上帝命你,到底上帝在哪里,如何命你,是不是另有一个人在暗地里挑唆你做这事?

答:上帝是天,如何有人?小子是蒙上帝时时启迪,常在身旁说话,人是听不见的。

(此时,见问不出头绪,开始上夹棍等大刑。)

答:小子并没有主谋,羽党也确实没有,都是上帝之命,如今受刑也是上帝连累的,真的供不出来了。

问:你书上说封董氏为妃,她又是何人?

答:董氏是松江人,他父亲叫董恒山,开茶馆的,小子没饭吃时帮他扇过半年风箱,见他女儿年方十五,长得漂亮,小子心里想就把她封了妃,记载在书上。

问:你书上画制钱式样,你是不是铸造过?

答:小子画这钱式是太公九府钱,有出典的。小子孤苦无依,谁人肯出资本,哪里做得成这件事,并不曾铸的。

问:你书上妄作冠婚丧祭礼乐制度,必非一己之见可成,一定同人商酌,还不说实话?

答:小子所定礼乐制度皆是按照尧舜之道纂辑,并非杜撰,小子不过是遵上帝之命,克守圣道而行,并不是痴子,可恨在家时人人道小子是痴的,哪里还有人来同小子商酌呢?实是没有的。

问:你书中记张七是什么人?为何这样恼他呢?

答:张七是张不赓,他是松河张司冠之子。小子承圣人之绪,圣公之女应配与小子,不料被他夺娶了去,那年张七娶亲豪华已极,不特小子不得妻,且念师妹不得所,故此恼不过记这一句的。

原想追出逆案背后的主谋及同伙,没想到却问出这样荒诞不经的供词。按照杨文琚六月初七日给乾隆皇帝上的折子,“臣悉心研究,有时严加刑讯,有时用言开导,并又设法遣人诱探,及数日以来终无异词。”

杨大人给此案下了定论:“臣揆察其情,丁文彬乃一到贫极贱之人,一旦稍习陈言,遂自诩为奇材异能无出其右,因而妄想富贵、女色,痴心日炽,结为幻影,牢不可破,辄肆其枭獍之心,狼号狗吠,无所不至。”

除了后面两句的谩骂,杨大人这个定论,简直就是一篇医生的病历报告。

03

丁文彬案发生时,杨应琚刚刚任山东巡抚没有多长时间,还是新官。当孔昭焕查拿丁文彬并押送给杨应琚处置时,杨应琚正在山东兖州鱼台县指挥灭蝗虫。人犯拿到兖州府后,杨应琚立即审问,很快讯得实情,杨大人先是调派饬令手下道员张潮、游击富勒和,立即赶往江南松江府、浙江绍兴府,率同地方官查拿其兄丁文耀、侄丁士麟、丁士贤,以及族叔丁左白,还有看过“逆书”的王姓、蔡姓、徐旭初等人。

楊应琚还弹劾了同僚庄有恭:“至苏州抚臣庄有恭前在学政任内所收丁文彬书籍,应敕下该抚查明进呈。”

对于此案正主丁文彬,虽然杨文琚明明知道他其实就是一个疯子,但此时杨大人更要表现出他的大义凛然。他先是不顾读书人的斯文,泼妇一样破口大骂:“枭獍之心,狼号狗吠”,然后因为观察到丁文彬“气体弱”,怕他活不了多久,就给皇帝出主意,“亟宜早正典刑,仰请皇上速赐乾断,以惩奸慝,以快人心。”而按照清制,杀人权当在中央,三法司会审后,由皇帝勾决。杨应琚的建议其实违背祖训,也和儒家传统“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背道而驰。

六月初七日杨应琚将丁文彬带回济南,立即上折请求乾隆皇帝速决该犯。乾隆皇帝六月十一日谕旨:“着传谕杨应琚酌看该犯现在光景,若尚可等待部文则候部文正法,如恐不及待,即照所拟先行凌迟示众,勿任瘐毙狱中,致奸慝罔知惩戒也。”

六月十四日,杨应琚以为该犯“语言气短,面带死色”为由,立即将丁文彬押赴市曹凌迟处死。

六月十六日,军机处处决丁文彬廷寄才到达,丁犯已被处决二日了。

丁文彬逆词案一年后,1754年5月3日,杨应琚得到提拔,他奉旨接替策楞担任两广总督。全名为“总督两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该官职,是广东、广西两省之最高统治者,亦为清朝封疆大吏之一。后调闽浙总督,再移陕甘总督,又拜东阁大学士。

而另一个有此案有关联的朝廷命官庄有恭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庄有恭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乾隆四年(1739年)庄有恭考上已未科状元,授修撰。成为状元的第二天,即命入直尚书房。乾隆五年(1740),充日讲起居注官,累迁侍讲学士。1744年迁光禄寺卿,1746年特擢内阁学士,入都迁兵部右侍郎。1748年任提督江苏学政。1750年正月,授户部侍郎,寻充江南乡试正考官。1751年仍任提督江苏学政,并授江苏巡抚,成为地方大员。从七品翰林到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庄有恭也就花了10年出头的时间,可见乾隆对他的看重。

乾隆十四年(1736)三月初三日,江苏学政庄有恭按试松江府,丁文彬将两部著作献给庄有恭。按庄有恭回忆:

十四年春按试松江,下车之日,观者如堵。途次闻有口中喃喃被左右呵斥者,问左右曰“疯子”。臣本目短视,取眼镜隔轿窗视之,见其人衣服褴褛、龌龊不堪。比城见有跪舆献书者,问之左右复以疯子对,取以进,垢污满纸,随手翻阅,见有“丁子曰”三字,臣曰“真妄人 ,何高自称许乃尔!”掷弃之不复省其中作何语,亦不问其人其书之何名,匆匆考校亦遂忘之。

丁文彬案发,乾隆帝责备庄有恭既接受逆书,何不奏闻?现在逆书何在?庄则难堪万状,“臣不胜惶恐战栗之至。”只好含糊其词,说:“当时臣本未留心查阅,后亦不复寓目,今事隔五年,实不知败簏破箧中果存此册否?”

乾隆皇帝岂是好糊弄的,当即在庄有恭折子上批示:“此奏又属取巧,细查书来,不可终归乌有。”

庄大人或者真的找不到此书,当年就扔在了垃圾堆里了;又或者真放在家中也不敢现在拿出来承认了。只好说:“亲自细加检查败簏破箧,搜寻三日,此册竟不可得,臣再四寻思,或临时杂入无用废纸中随时焚去亦未可知,复细询从前随从之仆从,皆各茫无记忆,无可根追。”

只好向皇上自求惩治:“伏 乞皇上天恩,将臣交部严加治罪。”

乾隆皇帝知道“天下之似此者未必仅庄有恭一人”,最后处理结果是:“着照伊学政任内所得俸禄、养廉数目加罚十倍,以为徇名利而忘大义者戒。”

虽然知道丁文彬是个疯子,但乾隆皇帝却不会放过这个疯子,原因是丁文彬毕竟白纸黑字写出“大逆不道”之语,宁肯失之冤滥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反对派,这是乾隆皇帝的底线,容不是任何人置疑。

乾隆皇帝就是要把丁文彬树立成一个反面典型,让全国老百姓明白,不要说真的闹事造反,就连做梦当皇帝都是不行的。

除了不放过任何反对派,通过此事敲打一下衍圣公和底下的臣子们,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和立场,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是乾隆皇帝目的之一。

乾隆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文彬案结。

早在结案之前的六月十四日,丁文彬被凌迟处死。其兄丁文耀一家虽然无辜,按清律“凡谋反大逆,正犯之兄弟及兄弟之子男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其男十五以下给付功臣之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知情不首告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丁文耀、丁士贤、丁士麟被斩立决;不满十五岁之丁士良、丁士信入官为奴。其他看过“逆书”的王素行、蔡颖达、徐旭初等人一个都不放过,分别判杖责、流放、革去功名等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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