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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都一定要告别

2020-06-08蒋勋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0年5期
关键词:大埔气味房间

蒋勋

我选择住在大埔村废掉的老师宿舍,那里已经五六十年没有人住,是个荒废的地方。第一次去,推开红门一进去我就吓一跳,因为它就是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20个世纪1950、1960年那个时候,我爸爸是公务员,所以给他配的宿舍就是那个样子,红砖墙,红色的门,然后里面是木头的窗户,绿色的油漆,然后有个院子。

我搬进这里,带的东西不多,大概就是毛笔、墨、砚台,带一些纸,带一些我喜欢的书,我可以重新看我好久没有看的《战争与和平》那种大小说,因为我童年的时候没有电视,所以我常常在书店里看大小说。

现在很多人有电视以后,一打开就拿一个遥控器一直按一直按,我觉得就变成电视奴隶。

房间现在换了床,这里以前是用木板铺的一个通铺,我一看就笑起来了,因为小时候我们家6个小孩,3个男生一个房间,3个女生一个房间,我们都是睡在那个通铺上长大的。有一天有了自己的房间时,哇,那真的是很开心。

我本來是希望那个地方完全不变,因为完全是我童年的家的样子,可是年代真的太久,通铺都已经蛀了虫,只好换掉。

我一直在大埔村想要把家的感觉找回来,有朋友来我会在家做一点菜,吃一点饭,让自己的房子不再仅仅是房子,而是家。

家跟房子是不一样的,家里面有很多的气味,有人的温度,我们现在以为房子就是家,可我去了很多豪宅,我都觉得不像家,因为很大,然后每个人有自己的大房间,每个人就在房间里。

有一次去朋友那里,我说我要在你们家吃饭,他们说:“我们搬进来两年从来没开过火,因为都在餐厅吃”,可是那个厨具全是意大利进口的最贵的厨具,所以我坚持一定要吃一次,于是他们就买了冷冻水饺煮给我吃,那是第一次家里面3个人,爸爸妈妈跟一个独生儿子陪我,4个人一起吃饭,那个能叫做家吗?

家这个字,宝盖头屋顶底下是有一头猪,以前人养了猪,他才是富有的,才是过生活的,我这里就要问,纽约、上海、北京、东京有多少的房子其实不是家,里面是冷的?

我妈跟我说家一定要有气味,她煎鱼可以煎两个小时,那个焦香,我在做功课就闻到了,我就知道晚上会吃到什么样的菜,我觉得气味里面是一种温度,但有些房子即使是豪宅,其实是冷的。用钱,没有办法买到一个家。

厨房出来就是院子,我可以知道下雨了,刮风了,冬天很冷太阳好的时候,我就会拿把椅子外面坐一下,晒一晒太阳。红砖墙上的花开得这么漂亮,我都没有在照顾,是这条街上住的90多岁赖先生在浇水,他不会在意这是你家还是我家,我早起遇到他在浇水时,就会跟他说谢谢。

经过院子就到画室去,画室没有很大,空间里面的光线很特别,窗户外面的树影会打在画布上,让我很想把树影留下来。我有时候从早上8点钟一直到黄昏5点,都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我就煮一点东西吃,天黑了我也可以不开灯,我就准备休息。

我重新反省,有多少东西是我曾经拥有的,当生活慢慢脱离了农业,脱离了贫穷,随着物质越来越好,也少了很多乐趣和记忆。我大概一直到退休前都还是用手写书,可是现在有时候我拿起笔来,我想不起那个字怎么写,因为已经按键习惯了。

小时候我看我妈妈刺绣,我们家的棉被都是她绣的,她绣一片叶子,要用10多种不同的绿色染出来的丝线去绣。我那时觉得去买棉被还比较有价值,可是现在才发现,妈妈绣的那个东西,里面全部是爱心,你一辈子再也买不到。

有一次碰到台风,晚上木窗就嘎嘎一直响,我记忆里面这就是童年的声音,风来了木头窗子就震动,下雨房子都会漏水,摆个桶滴滴答答。世界上最好的饭店五星级、六星级我也都住过,可那些好,都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我的童年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然后慢慢慢慢一点一点有的年代,所以现在我退到我的童年再活一次,发现说原来我现在拥有的东西也可以没有,我可以学会去放手。所以我真的担心,如果有一代,他生下来全部的东西都有了,那么他会什么都放不掉,真的蛮可怜。

什么东西你可以永远拥有?我们不可能所有东西都会拥有。

我有两个印,一个叫舍得,一个叫舍不得。常常我写完字画完画就会盖舍得这个印,有一个朋友忽然就问说,我知道你有两个印,一个叫舍得,一个叫舍不得,可是你从来没有盖过舍不得,我说好像是。

我就想说,我盖舍得大概是提醒自己,因为没有一个东西我会永远拥有。

其实到最后最舍不得的就是爸爸妈妈,可是都走了。我爸爸走的时候,我很舍不得,临终一直陪着他;妈妈走的时候更舍不得,可是也都走了,我知道我必须要跟爸爸妈妈告别,而最后一个功课是什么?就是跟自己的身体告别。

我们有一天都一定要告别,有的人最后放不了手很痛苦,就会呼天抢地,但有什么东西你是可以带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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