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游记》中的詈称及其文化内涵
2020-06-08刘梦莹
刘梦莹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在人际交流中,有一类特殊的语言现象,既能宣泄不满、愤怒等情绪,又能用来指称对方,这就是詈称。《说文·网部》:“詈,骂也。”[1]155“詈”有“骂,责备”义。胡剑波在《冒犯称谓语研究》中说:“詈称就是为了宣泄愤怒、怨恨等情绪而使用的含有恶意等否定色彩侮辱人的称谓语。”[2]詈称多用恶言秽语,实是难登大雅之堂。但语言与文化密切相关,我们可以借助詈称这种不雅称谓探讨蕴含其中的民族文化。本文以《后西游记》中的詈称[3]为研究对象,对其进行分类并加以分析,以展现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
以胡剑波先生对“詈称”的定义为标准,我们在《后西游记》一书中共查找出42个詈称,并根据詈称所使用的意象,将其分为妖鬼类詈称、什物类詈称、动物类詈称、劣品类詈称等四种。这些意象的选取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内涵。
一、妖鬼、什物类詈称与“为人独尊”观念
(一)妖鬼类詈称
此类詈称用妖魔鬼怪指称对方。文中共有5个,即妖魔、活鬼、泼鬼、恶魔头、泼怪。如:
例1①:小行者却自己也变了一尊韦驮菩萨,寻到学堂里来,将先生一把捉住,……说道:“你妖魔小子,读得几句死书,不过坐井观天,辄敢毁僧谤佛,当得何罪?”
例2:反恶大王听了大怒道:“好泼鬼!既有此美食到山,就该大家分吃。”
泼鬼,野蛮不讲理的恶人。例2中的泼鬼,是反恶大王用来指责残恶、忍恶两大王悄悄分吃唐半偈的行为的。“鬼”,《说文·鬼部》:“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1]186《正字通·鬼部》:“鬼,人死魂魄为鬼。”[9]1335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凡魂,阳气使人兴行,强梁发越;阴气制人,使人止息,湫底壅闭。既死,魂气归于天无阳,故纯阴底滞之气著人,为害贼者,有所伤也。”[10]人死后的灵魂属阴气,会对活人产生极大的危害。且人类无法看到灵魂,便认为其是神秘的,因此,引申出“隐密莫测”义。《韩非子·八经》:“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陈奇猷校注:“鬼乃隐密不可捉摸者,故以鬼为喻。”[11]所以,在人们看来,鬼是可怕的、恐怖的,人人避之,怕其为自己带来伤害,故“鬼”用为詈称,常用来比喻作恶多端的坏人。如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第19封信):“所谓文坛,其实也如此,鬼魅多得很,不过这些人,你还没遇见。”[12]用“鬼魅”指称那些搞阴谋陷害人的人。
(二)什物类詈称
此类詈称是用没有生命的物体指称对方。文中共有8个,包括叉路货、泼物、妖夯货、秃货、夯货、滞货、蠢货、脓包。下面就其中的部分詈称进行解释。
例3:小行者大骂道:“该死的夯货,你犯了奸情,快起来,拿到官府衙门中去受罪。”
夯货,笨蛋。《篇海类编·通用类·大部》:“夯,夯揵,大用力。又以肩举物。”[8]306“夯”有“用力扛东西”义。人在用力扛东西时,往往动作笨拙,引申出形容人的“粗笨愚蠢”义,《儒林外史》(第46回):“小儿蠢夯,自幼失学。”[13]6“货”,《说文·贝部》:“货,财也。从贝,化声。”[1]126本为“货币”义,因货币用以购买货物,后引申出“货物、商品”义。《易·系辞下》:“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多噬嗑。”[6]74“货”作“货物”讲时,为中性词,但因货物是无生命的,故指称人时就被赋予了贬低色彩,讽刺对方是物,不如人。用“货”作詈称,达到羞辱对方的目的。例3中的“夯货”是孙小圣以“物”来斥责猪一戒的做法有违人道,非人之行。《后西游记》中由“货”构成的詈称,还有叉路货、妖夯货、秃货、滞货、蠢货等。
例4:众神道:“下方泼物,是也不知。吾乃上、中、下三界灵神与金、木、水、火、土五行星官!”
泼物,指蛮横、不是人的东西。这里是孙小圣讽刺众神为“毛神”,故众神怒骂孙为“泼物”。“物”,《汉语大字典》:“‘物’之本义(最初之义)为杂毛牛。”[14]《诗·小雅·无羊》:“三十为物,尔牲则具。”毛传:“异毛色者三十也。”[6]438后语义扩大,为“万物”义。由“万物”这种通称可引申出“具体事物”义,如人、货物等。《周礼·天关·太宰》:“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九曰物贡。”郑玄注:“物贡,杂物鱼盐橘柚。”[6]648因“物”指非人的东西,故用为詈称,言被指称者不如人、不是人。“泼”为“坏、蛮横”等义,表示人品行低劣。《后西游记》中由“物”构成的詈称还有蠢物、怪物、泼物等。
《说文·人部》:“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1]159人作为一种灵长类动物,是动物中进化最完善的高等动物。对有生命的动物,人类尚有优越感,对无生命的“物”,更是等闲视之。以物骂人,指称对方不是人、不如人,比人的地位要低。“货”“物”都是用无生命之物贬低对方,再使用表示智力低下或道德品质恶劣的词语加以修饰,如泼、蠢等,就成为一种更加恶毒的攻击方式,用以泄愤。《儒林外史》(第12回):“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13]4
《后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小说,作者的视角不止于人间,也投注于神魔各界,涉及妖鬼等众多角色。我们前面提到,妖鬼等是人们主观意识的产物,是人类思想活动的结果,是由人创造的。《元代杂剧詈称研究》一文说:“(妖魔)是人类主观上将邪恶思想和恐怖力量具象化而形成的一种异类。”[15]妖鬼是邪恶观念的幻化。在此基础上,人们结合动物的特征,将其塑造成一种不受伦理道德约束的怪物。总之,这些异类形象是由人的意念生成,皆依托于人的思想而存在。
因此,无论是用妖鬼,还是什物称呼对方,都是在否定对方是人,讽刺对方不如人,是对对方的蔑视,这恰恰说明人们对“人”的重视,是“为人独尊”观念在詈称中的体现。
二、动物类詈称与审美观念
这类詈称是用动物来辱骂对方,共有7个,包括妖妄野狐、野狐、秃驴、老秃驴、贼秃驴、呆狗才、呆牛。我们选取部分詈称作详细分析。
例5:唐半偈看见,豁然大悟,因接在手,指着点石与众僧大喝一声道:“众野狐,休得无礼,将谓我佛法不灵乎!”
野狐,禅宗称呼肆意讲经之人。《无门关漫步·百丈野狐》记载了“野狐”的相关内容:老人云:“某甲(即指老人)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某甲对云:‘不落因果!’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贵脱野狐。”(老人)遂问(和尚):“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师(百丈和尚)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云:“某甲,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后。”[16]修行人因错解禅意,而被变成野狐,作为错解、欺骗的惩罚。因此,“野狐”成为“欺骗”的代名词。故用“野狐”作詈称,讽刺那些肆意欺骗众生之人。“狐”被赋予“欺诈”等贬义色彩,在很多佛教典籍中都有体现。如《广异记·僧服礼》:“唐永徽中,太原有人自称弥勒佛……忽见足下是老狐,幡花旌盖,悉是冢墓之间钱尔。”[17]“弥勒佛”实由“老狐”变作。
例6:小行者喝道:“呆狗才,不要没志气。”
呆狗才,指愚蠢、没有志气之人。猪一戒在众人陪伴下,也不敢走关内,只因关内有阻碍,故小行者才怒骂他愚蠢、没志气。狗有狩猎、护家等用处,也被人们当作宠物来喂养,其服从人类,是人们唆使的对象,故汉语中常用“狗”作詈称。《魏书·宋弁传》:“尔如狗耳!为人所嗾。”[18]现代社会仍有以“狗”辱骂他人的称谓,如“走狗”“看家狗”“狗腿子”“哈巴狗”等,多指责对方是受人豢养、服从主人的帮凶。
例7:小行者先骂道:“你这呆牛夯货!越越呆,越越夯了。”
呆牛,形容人呆傻、愚蠢。小行者以为猪一戒是在看到大火的情况下,还冲进火里,结果被烧的一身伤。故用“呆牛”斥责他呆笨。“呆”有“痴傻”义。《正字通·木部》:“今俗以呆为痴。”[9]484“牛”,《说文·牛部》:“牛,大牲也。”[1]22“牛”本义是一种大型的哺乳动物。因为牛老实、听话、行动迟缓,所以人们赋予其愚笨、不智、迟钝等意义。文天祥《正气歌》:“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19]“牛骥同皂”是指牛和千里马同槽而食,比喻贤愚不分。“牛”和“骥”分别对应“愚”和“贤”。又“对牛弹琴”,比喻对不懂事理的人讲道理或言事,常用来讽刺对方愚笨。《庄子·齐物论》:“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郭象注:“是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于昧然也。”[20]
关英伟在《詈语中动物词语的文化含义》一文说:“通过动物词语与人的某些不良的体毛特征、行为、性格、品质等相对应,从而使这些动物词语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21]动物的形象褒贬与否,是人赋予的,所以选择何种动物来辱骂对方,与人的审美观念有关。《辞海》对“审美观念”的解释为:“审美观念是指人在审美、创造美中所持的态度、理想、趣味的统称。受社会、历史、伦理、价值观念的制约,并直接制约人的审美选择、审美评价和美的创造。”[22]人们选择被驯化了的狗,讽刺了对方任人差遣、毫无主见的奴性品性,反映了崇尚人格独立、鄙视攀附权贵的审美观念。“妖妄野狐”“野狐”等詈称,是斥责僧道弟子乱解禅意,反映了崇尚说实话真话、反对花言巧语的审美观念。“呆牛”这一詈称,是讽刺对方愚钝、不灵活,反映了崇尚周虑思索、摒弃盲目粗暴的审美观念。《荀子·王制》云:“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23]人与动物区别在于人之有义,所以用动物指称对方,是指责对方无义,与动物无差别,这是对对方人格和尊严的践踏。被贬之人因丧失了人格而不配做“人”。
三、劣品类詈称与品德崇尚
这类詈称是使用带有谩骂、侮辱性的语言来讽刺或贬低对方品行。文中共有22个,包括泼猴、败类、野和尚、妖僧、狡僧、狂僧、野僧、泼神、贼道、淫妇骚精、老乞婆、贼和尚、呆蠢材、蠢材、孽畜、野畜生、馋嘴畜生、野彘、泼怪、泼魔、泼妖怪、泼妖精。我们选取部分詈称进行分析。
例8:众天丁道:“泼猴休胡说!”
泼猴,蛮横无理的猴子。这里是天丁对孙小圣的诟骂,指责其野蛮粗俗。《字汇 字汇补》:“泼,浇泼。注曰浇,散曰泼,总曰弃水。”[24]由此可知,“泼”是水从容器向外倾倒,其状态是散向周围,四处乱溅。故引申出“胡乱”义。元·佚名《九世同居》第2折:“李柰云:‘我会打筋斗。’贡官云:‘这厮泼说。’”[25]“泼说”即胡说。由“胡乱”义又引申出“胡搅蛮缠”义。《水浒》(第10回):“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26]故用“泼”作为詈称的一部分,讽刺对方不守礼节。《后西游记》中类似的詈称有泼怪、泼魔、泼妖怪、泼妖精、泼神等。
例9:只见造化小儿早已尽知此情,先迎着说道:“这都是老聃这贼道多嘴。”
贼道,胡作非为的道士。这里是造化小儿对李老君的称呼。李老君帮助孙小圣逃脱了造化小儿的好胜圈,造化小儿心有不满,故以此称之。《说文·戈部》:“贼,败也。从戈,则声。”[1]266“贼”本为“毁坏”义。《左传·文公十八年》:“毁则为贼。”孔颖达疏:“有人毁法则者,是为贼。”[6]1861由动词毁坏引申出名词毁坏的人,即为逆乱者。《周礼·秋官·士师》:“二曰邦贼。”郑玄注:“为逆乱者。”[6]875故用“贼”作詈称,指称胡作非为的人。《后西游记》中类似的詈称还有贼猴头、贼猴子、贼和尚等。
例10:唐长老听了大骂道:“馋嘴畜生,多感这女老菩萨煮这样好粥饭僧,已是莫大功德,你怎敢争长竞短。”
畜生,人饲养的动物,用来指责人和动物一样,没有人性。这里是猪一戒见女老菩萨用粗茶淡饭款待师徒满腹怨言,唐半偈怒斥他为“馋嘴畜生”。“畜”与“生”二字同义。“畜”,《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为六畜。”杜预注:“家养谓之畜,野生谓之兽。”[6]2107“生”与“牲”相通,《论语·乡党》:“君赐生,必畜之。”邢昺疏:“谓君赐巳牲之未杀者,必畜养之以待祭祀之用也。”[6]2495陆德明《经典释文》:“鲁读生为牲。”[27]《说文·牛部》:“牲,牛完全。”段注:“牲,引申为凡畜之称。”[4]51本义为古时用来祭祀的全牛,后泛指用来祭祀或食用的家畜。故“生”亦有“家畜”义。“畜生”一词,即言被称者是家禽家畜之类,讽刺对方和动物一样,不知礼、不懂礼。《资治通鉴·隋文帝仁寿四年》:“畜生何足付大事!”胡三省注曰:“今人詈人犹曰畜生。言其无识无礼,若马牛犬豕然,待畜养而生者也。”[28]《后西游记》中还有“孽畜”一词,与“畜生”词义相近,皆为“无教养”之义。
研究《后西游记》中的这类詈称,我们发现,许多詈称背后暗含着人们对优秀的道德品质的崇尚。品德即道德品质,也称为品性或德性,是一个人依据社会的道德准则,在行为上表现出来的品质与德行。古人讲究“仁义礼智信”,人们自然会根据这些道德规范评价他人行为。一旦越轨,将要遭受奚落和指责,就产生了表示违背道德的詈称。《后西游记》中由“妖”“贼”“泼”“野”构成的詈称,如妖僧、泼神、贼道、野彘,以及“狡僧”“狂僧”“败类”等,表达了人们对品德败坏的人的痛恨;“老乞婆”“淫妇骚精”等詈称,则反映了人们对缺少自尊和德行的女子的唾弃;“孽畜”“馋嘴畜生”“野畜生”等詈称,则反映了人们对缺少教养、野蛮无礼之人的厌弃。人们对伦理道德的认同,是斥责不合规范行为的立足点。邱庆山在《汉语詈语致詈方式的文化心理》一文中说:“施詈者就是要让受詈者产生尊严受损、人格蒙辱以及道德沦丧的心理感受,以此达到攻击对方、伤害对方的目的。”[29]人们通过辱骂的方式指责对方不符合道德的行为,也是对传统礼仪文化的宣扬和维护。
四、结语
苏新春在《文化语言学教程》中说:“文化是语言存在的人文生态环境。要真正了解语言,也就必须了解它所赖以生存的文化。”[30]詈称是一种人们出于本能的语言上的发泄,是社会无法根除的语言现象。在使用詈称时,人们往往会使用能够痛击对方的意象,达到宣泄愤怒的目的。而意象的选择就由人们已有的文化观念决定,如“为人独尊”观念、审美观念、品德崇尚等。詈称既是人们宣泄不满情绪的途径,也是维护社会规范的一种特殊武器,它可以刺激对方减少恶劣行径的产生,虽然我们并不主张推广这种维护方式。不难看出,对詈称做深入研究,的确也是我们透析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条蹊径。
注释:
①文中出现的10个例句皆出自:《后西游记》,无名氏撰,天花才子点评,于植元校点规则,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