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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乡土走向城市的壮族山歌
——城市壮族山歌表演空间与歌唱表述的当下变迁

2020-06-06覃金盾

艺术探索 2020年2期
关键词:对歌山歌场域

覃金盾

(百色学院 音乐与舞蹈学院,广西 百色 533000)

壮族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占少数民族人口的84.57%。广西壮族自治区是主要的壮族聚居区,古老的壮族歌圩集会和绣球文化一直延续至今。壮族山歌是壮族人民用壮语演唱的民间歌谣,其歌唱表演空间多是乡村山林坡地的歌圩。长期以来,壮族同胞主要居住在城市以外的广大农村,当下,随着国家城乡一体化的建设和进城务工人员的增加,壮族山歌的歌唱表演空间开始从乡村山林坡地转向城区广场公园,壮族山歌从乡土走向城市,从“边缘”走向“中心”,与城市其他类别音乐文化活动和谐共融,让城市日趋成为歌唱传统延续和发展的崭新空间。“城市的迅速发展无疑必将对城市音乐内容、形式及其文化生态发生重要影响。因此,Ehnomusicology关注城市音乐文化的变化,认识城市音乐的作用,理解城市音乐文化的意义,已经成为音乐学领域中的重要研究内容。”[1]4本文立足城市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视角,以城市壮族山歌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广西南宁、百色、河池、柳州等地区的实地田野调查,对城市壮族山歌的活动群体进行访谈,从而对城市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与歌唱表述的当下变迁予以整体探讨,以期为城市民族音乐学的相关研究提供一个参考文本。

一、把目光投向城市——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圩场域

“歌圩简单地说就是壮族传统的歌会和歌节,指壮族群众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里聚集在一起举行节日性的壮歌歌唱活动。”[2]2壮族歌圩(壮语:haw fwen)是壮族人民举行的节日性聚会型歌唱活动。壮族自古有好歌的习俗,歌圩在壮语中的意思是“野外水边和坡地上的集市”,源于氏族部落时代的祭祀性歌舞活动,但进入社会发展后期,这种祭祀性活动逐渐演变成以民众间的交流为主,并且多着重于歌唱活动而淡化舞的色彩,形成一种群体性集会对歌的歌圩活动。传统壮族歌圩的歌唱与表演空间多集中在相对城市较远的乡村,歌唱场域空间多是的山林坡地。当下,随着城乡一体化建设进程的加快,以及农民进城务工带来的大量人口流动,在广西南宁、百色、柳州、河池等地的城区广场、公园开始形成一种新类别的歌圩集会,并逐渐成为城市音乐文化活动的有机组成部分。

“原先音乐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大多在生产力低下的偏僻乡村、经济状况落后的边缘部落进行,一方面是因为西方学者主要关注‘他者’文化,另一方面是由于在那里保留着较少被现代化‘腐蚀’的原生态音乐。随着学科自身的发展,音乐人类学不仅研究当代存活着的音乐生活,也关注音乐在历史传统中的文化现象。音乐人类学的‘田野工作’范围不再是狭义的偏僻边缘的乡村部落,而是扩展到更广泛的整个人类音乐活动场景,无疑包括了我们身边的城市音乐文化的内容。”[3]1壮族山歌作为壮族集体代表性文化符号与认同表征,是群体共同历史文化记忆于当下生活的一种延续,随着当下歌圩空间场域从乡土到城市的转换,学者也应关注壮族山歌的文化变迁,关注参与群体在城市多元交融空间中的情感体验与认知表达。

歌圩是壮族山歌传承延续所依附的文化空间,也是歌者进行歌唱表演、沟通交流的集会之地。当壮族山歌的活动群体从乡村涌向城市,城市中的广场、公园、文化中心等公共活动空间逐渐成为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圩。广西百色市的森林广场、体育广场,河池市的金城江公园、沿江公园,柳州市的马鞍山公园、雀山公园、祈福广场,南宁市的朝阳广场、南湖公园等都是当下城市歌圩的表演场域。城市歌圩相比乡村歌圩的山林坡地有一定差异,这些广场或公园多是自然环境优美,或绿树成荫,或毗邻水域,是在城市中生活的壮族人民理想的休闲娱乐之所。再加上这些公园、广场往往有市政部门专门搭建的山歌长廊、山歌亭舍,基础设施一应俱全,为山歌活动提供了较好的歌唱空间与表演场所。这些公园往往游人如织,对于热衷对歌的壮族男女来说,寻找一个对歌的伙伴则显得比较容易,也可以形成“这边唱来那边和”“这边唱罢那方登场”的对歌集会景象。

城市的公园与广场作为歌圩集会之所,多是生活在城市的壮族男女用于娱乐消遣、情感交流的文化空间。城市歌圩不再像乡村歌圩一样,只有在赶圩之日才能集会对歌,而是除了天气恶劣等不可抗因素之外,可以说城市歌圩是天天有集体对歌,日益成为城市音乐文化活动中的一道靓丽风景线。生活在城市的壮族同胞,通过积极融入歌圩场域,在歌唱表演的空间中不断建构自我对于壮族集体的认同感,在山歌对唱的音乐表述与情境建构中,重构族群共享的历史记忆,重温族群共同的文化传统。

二、多元文化交融的城市——城市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

“城市不仅是个地理环境概念,更重要的是个文化空间概念。‘城市音乐’应该是音乐存在的一种文化空间范围,而不是具体音乐体裁或品种;更由于城市中的音乐通常是多元性、多样化的存在,并且不断变化、更新,因此很难从音乐体裁类型来规定这一概念的外延。”[4]104城市作为一个多元共生的文化空间,城市音乐与整个城市构成一个完整有序的有机体。在多元文化交融并存的城市中,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在延续传统乡土歌圩场域的同时,通过不断调适发展自我歌唱表演路径,融入城市音乐文化的公共表演空间。

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与表演空间主要分为室内空间和室外空间两种(百色、河池、柳州城市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分布详见表1)。室外表演空间主要是指城市广场和城市公园。在室外歌唱与表演壮族山歌不受时间限制,主要是用于壮族人民之间的日常情感沟通和娱乐交流。室内空间主要是指政府部门所建设的一些活动中心、舞台表演场馆,以及个体家庭的场域空间。政府部门所建设的老年活动中心、文艺活动中心与舞台表演空间,为壮族山歌在城市之中的保护与传承发挥了积极作用,也让壮族山歌在多元音乐文化交融的城市室内表演空间场域中不断汲取养分,在城市多样性的音乐表述中重新认知自我与他人,也在表演空间内不断重构壮族族群成员之间的自我理解与自我认同。个体家庭的表演空间主要是指壮族亲朋好友在家中集会对歌的空间场域。家庭对歌可以分为日常消遣娱乐对歌与节日性集会型对歌。由于壮族人民自古以来能歌善唱,所以家庭场域空间的即兴对歌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日常家庭聚会的即兴对歌主要是用于消遣娱乐和交流情感。若壮族个体家庭举办婚宴、满月酒、进新房、老人做寿等人生仪礼,山歌对唱则是仪式活动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壮族人民通过对歌表达情感,也隐喻着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从而完成人生各类仪式。

表1 城市壮族山歌室内和室外表演空间分布

城市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具有多元文化交融的特质。在壮族人民集会对歌的场域内,来自不同村落、不同支系别的壮族同胞以歌会友,以歌传情,从而形成族群成员之间的节日性狂欢与情感互动。“歌圩是壮族民众传统的节日盛会,从狂欢化诗学视野中进行审视,可发现其自身有鲜明的狂欢化内质。”[5]77当下,在城市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之内,对歌活动的参与者不再只是农民,也有一些退休教师、工厂工人、街道商贩、城市居民等各类人群,他们在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之内,通常跨越彼此的年龄、身份和地位差异,在对歌娱乐的集体性聚会之中寻求节日性狂欢的内在文化特质,从而让城市壮族山歌在多元文化交融的城市广场与公园之中成为一种新的音声景观。无论是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参与者,还是表演场域之内的聆听者,他们都是在山歌的对唱与表演中获得自我对传统歌唱艺术和民族文化的认同,也同样在城市壮族山歌的表演空间中不断重构历史集体记忆,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发明传统,亦是对传统的一种延续。

三、在城市中延续传统——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表述

城市壮族山歌与参与个体形成社会化双向互动。一方面,城市壮族山歌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歌唱互动传播当下社会政治、国家军事、区域文化等有效信息,形成受众主体之间的认知共享和情感互通,从而影响参与个体的社会化过程;另一方面,在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活动中,参与个体不断增强个人对于社会化过程的认知和情感体验,也为其对歌实践不断提供素材文本和表述动力。多元文化共存的城市,是各类人群在社会文化中沟通交流的处所,也是维系人类社会种种关系的外在依托。“城市既是神圣精神世界——庙宇的所在,又是世俗物质世界——市场的所在;它既是法庭的所在,又是研求知识的科学团体的所在。城市这个环境也会促使人类经验不断化育出有生命含义的符号和象征,化育出人类的各种行为,化育出有序的体制、制度。”[6]1山歌作为壮族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壮族群体的一种代表性文化符号,也是族群传统文化与历史记忆再现的一种象征。城市壮族山歌不仅具有沟通娱乐的功能,同样也承担着传播与教化功能。壮族山歌在城市多元交融的文化大环境之中不断汲取新的养料,歌唱素材与传播内容在延续传统情歌智慧的同时,也不断紧密契合当下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同步发展,彰显着家国情怀下的国家在场与社会秩序,让国家、社会与个体的社会文化生活紧密相联。

当下,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表述一方面随着国家和社会的不断发展而产生变迁,另一方面也因歌圩场域空间的转换而发生变化。笔者于2018年7月4日在广西平果县①2019年12月设为县级市。编者注。江滨公园进行田野考察,对一位壮族山歌的老歌手黄庆祝②黄庆祝,男,63岁,平果县码头镇雅龙村龙布屯人,2010年进城开店,之后开始踏上城市壮族歌圩。进行访谈。现将部分访谈记录呈现如下。

1问:“你家人支持你唱山歌吗?”

1答:“原来在村里住的时候不太支持,现在搬来城里住,他们都理解一点了。”

2问:“为什么家人现在更能理解你呢?”

2答:“环境不一样啊,原来在农村唱的有‘异性情结’(主要用于男女传情交往),现在在城里唱的是娱乐性的多。”

3问:“那你在城里唱山歌,觉得歌唱内容有什么和村里不一样吗?”

3答:“有啊,肯定不一样啊。原来在农村有规定的,白天唱什么歌,晚上唱什么歌(日歌、夜歌、贼歌都有其演唱禁忌)。但现在县城里唱歌没有什么禁忌的,想唱什么内容就唱什么内容啊。”

从上述访谈记录可以看出,随着壮族山歌歌唱的空间场域从乡土走向城市,其歌唱禁忌与歌唱功能也发生着变迁。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内容不再受地方习俗与历史传统的限制,开始转向个体情感表达更为自由的歌唱体验。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唱功能不只是停留在“以歌交友、以歌传情”的传统功能层面,而多是以集体参与者的社会性娱乐和节日性狂欢为主要功能。

壮族成员从农村迁往城镇生活之后,山歌不仅延续着整个族群的传统歌唱文化,更是壮族成员集体对当下城市生活所处多元文化环境、所面临社会问题的一种情感表达。“城市音乐文化是城市文化的历史和传统的积淀,城市音乐文化是城市文化新发展的体现,城市音乐文化是城市文化的社会行为、观念的反映,城市音乐文化是城市文化规划和特色的标志。”[7]43城市壮族山歌这种音乐文化现象反映着壮族族群从乡土走向城市之后所形成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四、城市文化与族群个体——城市壮族山歌的认同建构

相对乡土而言,城市是一个多元文化交织的新型场域空间,不同的族群、民族、利益共同体在这个复杂交融的空间中共存与生活。城市壮族山歌作为生活在城市中的壮族同胞的文化符号象征,是他们表述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更是族群成员之间用以建构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的一种有效途径。

2019年3月,笔者赴百色市德靖土语区所属的靖西市、德保县进行田野考察,并访谈了众多城市壮族山歌的爱好者和参与者。靖西城市山歌歌事活动的主要场域空间当属城区中心的中山公园,在那里随处可见男女两两羞怯地对唱着靖西下甲山歌,用以日常交流娱乐和情感抒发。据靖西市民俗博物馆馆员李希克先生口述,靖西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其城区内一直有大量的山歌歌事活动涌现,“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有所消沉,但在近年来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整体繁荣发展和城镇一体化建设进程加快,城市山歌活动场所规范和辐射影响日趋增大。当下的城市壮族山歌规模几乎达到了鼎盛阶段,每个月农历逢一、四、七的日子都是当地的“街天”——集会的日子,也是城市歌圩热闹非凡的一天,除了天气恶劣、农忙、突发情况等特殊因素之外,大多数的山歌爱好者都会前来中山公园参加对歌,人数可多达上千,辐射周边乡镇。德保县城区壮族山歌歌事活动主要地点在芳山公园,每月农历逢三、六、九的圩日,县城喜爱对歌的壮族人民和周边乡镇的居民都会聚集于此,开始寻找相识已久的歌友进行对歌。在芳山公园内随处可见德保北路山歌和德保南路山歌的歌唱和对唱。德保北路山歌的对唱按性别分成男女两个独立的小组,每组有七八人,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共同演唱二声部的德保北路山歌,在对歌过程中也是两组男女之间的智慧与情感的博弈,由领歌者先告知小组组员需对唱的内容,然后由七八人同时歌唱对答,恢弘的气势和嘹亮的歌声久久不能散去,吸引着周围群众的不断围观和踊跃加入。德保南路山歌相比北路山歌而言,曲调更加温婉与舒展,多是男女两两对歌,他们对歌的场域不在芳山公园空旷的草地之上,而是在相对安静雅致的九曲桥小亭之中,委婉含蓄地对唱着德保南路山歌,表述着各自的情感与日常。日常在德保芳山公园参与城市山歌歌事活动的群众可达一两百人,已形成远近闻名的城市壮族山歌歌圩场域。

在德保和靖西两座小城的歌圩场域,我们访谈了城市壮族山歌的多位参与者和一些受众群体,现将部分访谈内容予以呈现,并作城市壮族山歌与音乐认同建构的相关分析。

1问:“您经常来广场唱山歌吗?”

1答:“是啊,很喜欢唱,一直都爱这个,爱听也爱唱。”

2问:“您觉得现在在广场唱和原先在村镇歌圩唱有什么不一样吗?”

2答:“有一点不一样啊,不过都是一样的多,也都唱情歌,都是男男女女大家在一起,不过现在在这里(城市)认识的朋友更多。”

3问:“那您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唱山歌,而不是去跳广场舞或者下棋打牌什么的啊?”

3答:“我们一对唱山歌就很亲切啊,就知道我们都是‘贝侬’(兄弟姐妹)啊,而且唱山歌很有意思,需要很多智慧才行。”

从上述访谈,我们可以看出山歌是壮族群体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类文化传统,已经深深植根于壮族同胞的文化基因之中,也伴随着社会变迁和城市生活不断更新发展。在城市壮族山歌的歌事活动中,参与者和受众群体的交往范围和传播功能不断得以深化,让更多壮族同胞聚集在城市之内的同一场域空间之中,从而不断加强自我对族群共同体的归属感和认同感。音乐可以被用来建构个人或族群的认同,少数民族民歌对族群认同的建构是一种新的族群意义上的自我理解。所谓族群认同,是指“族群成员对自我身份归属的认知,以及在心理上的依附感,是对民族的自我认定以及对民族的归属感和依附感”[8]27。在城市生活的壮族同胞,通过聚集在城市歌圩的场域空间中进行自我身份的认同与族群成员识别,他们通过自我与“他者”的歌唱表述与情感交流,不仅深化族群成员彼此的内心情感与自我理解,而且不断强化他们通过歌唱表述所重构的共同历史记忆与族群心性,从而有效建构族群成员之间的音乐文化认同与族群集体认同。

结语

城市壮族山歌是壮族人民所在城市整体音乐文化中不可割裂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壮族成员在日常社会生活中用以沟通交往和抒情达意的传统表达方式。伴随着壮族族群成员大量迁入城市生活,其歌唱与表演空间场域也开始从乡土转向城市,城市壮族山歌的歌圩不再是传统认知意义上“边缘”的山林坡地,而是相对“中心”地域的城市广场、公园与文化中心。山歌对唱日益融入多元文化交融的城市生活,它不再有过去严格的歌唱内容与体裁类别限制,逐渐转向个体日常城市生活认知的情感表达与体验宣泄。城市壮族山歌作为壮族群体建构历史心性与记忆认同的有效符号表征,是族群历史传统于当下城市生活的一种延续,亦是传统在城市中的发明与再造,让传统音乐文化在多元交融的城市音乐文化生活中得以保护与传承。城市壮族山歌是生活在城市中的壮族群体成员之间用以表述与构建世界的独特方式,更是他们建构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的一种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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