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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2020-06-05张祖文

西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爷

张祖文

黑甲是我的三老爷。三老爷不是老爷,而是我老家对爷爷辈的一种称呼。因为长得五大三粗,就像穿着黑色盔甲的乌鱼,所以村人就叫他黑甲乌棒,一般情况下简称黑甲。我每次见他面,都恭恭敬敬地叫:三老爷。而别人,却把这黑甲的名号叫得顺溜了,似乎他的本名倒鲜有人记起。黑甲有一个亲哥哥,我叫二老爷。他们几十年来都生活在一起,从没分家。家中只有一个女人,可是这女人不是他的,因为他得管她叫二嫂。

黑甲父母早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两兄弟几岁就开始了独立生活。成年后,婚姻自然成了一个头等大事。他们住的那个立柴房子,几乎没有姑娘看得上。后来好不容易给二老爷找了一个,费尽心机娶进了家门,好歹算是完成了一个任务,可是黑甲的问题却始终还是问题。要知道,那房子破败不堪不说,还只有两间房,一间睡觉,另一间做饭。二嫂没进门之前,两兄弟倒可以共处一室,对付对付,二嫂一来,就没了黑甲的住处。没办法,他便只能在屋角边又用茅草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四处漏风,天气不好时还漏雨。这样的处境,想娶个婆娘,自是难上加难。后来,时间久了,家里境况也未有丝毫转变,还越发艰难,黑甲也就主动去了幻想。

都说长嫂如母,自从二嫂进门,黑甲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的感觉。这个嫂子长得不怎么样,还黑,像一块炭,几乎和作为男人的黑甲不相上下,却很强势。自到了黑甲家,就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抓在手里,大到修房造屋,小到柴米油盐,全都要过问,还天天催着黑甲去干活。不管是在刮风下雨时,还是在烈日暴晒时,都是一般对待。黑甲一旦表现出了些许懈怠,这女人就开始哭闹,弄得一家鸡犬不宁。以前没女人时,家里虽说穷,可是人还算自由,想干什么大体都能去干,但现在有了女人,却是啥都不能作主了,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自然让两兄弟觉得憋屈。二老爷自是愤愤不已,时不时说,早晓得当初还不如不娶婆娘了,没想到娶回了一个,却是一只活脱脱的母老虎!黑甲却是不言不语,只是任由哥哥去发泄着怒气,似乎这事与他无关一般,即使他也一直都处于二嫂的“暴政”之下,还比哥哥更惨。天长日久,家里人员增多了,房子重修了,孩子们成家立业了,他们也渐渐老了,黑甲的好脾气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天天埋头干着自己的活路,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有丝毫怨气。这样,他就在村里树立了一个“老好人”的形象,都说他忍得气,真是球不愣腾一个。忍得气的黑甲,便一直呆在这个家里,到二老爷两口子生下三个孩子,再到两个侄女出嫁,最后的一个侄子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工作,还娶了妻生了子,也没有任何变化。

黑甲的生活似乎很是平静,他的人生好像也没什么波澜起伏,只是一天到晚拼命干活路。他似乎是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从不多言多语,每天都在忙里忙外,从来没见他闲下来过。偶尔有人笑他,说他给他嫂子做牛做马一辈子,他也只是憨厚地一笑,咧着黑黢黢的两排大门牙,任由那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就是不说话。我常年在外地,很少回家,见黑甲的次数自然便少。直到上一次,我回到家中,刚好见到了黑甲。

黑甲赤着脚,红着黑脸膛,一脸焦急。他站在父亲的面前,似乎有什么事难以开口,见我進屋,好像终于给了他说话的勇气,但却不是对着父亲,而是对着我,说,蚊子,回来了啊?我点了点头,叫了声三老爷,他便“呵呵”地笑,似乎我是远方来的客一样,很是局促。父亲早知道我要回来,却也是快步上前,接过了我拖着的行李箱,和我说话。黑甲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他转向了门口,往外走。父亲也没留意他,倒是我发现了,便叫住了他,并给他搬了一个凳子,请他坐下,他便如小孩子般双手搭在膝盖上坐下了。终于,我们父子见面的仪式得以完成,父亲似乎才想起了自家还有一个客人,便问,三老辈,你老有咋子事?黑甲却憨笑着说,不急,不急,你们忙,你们忙。父亲笑了,说,你老就不要拐弯抹角了,哪个不晓得你一天到晚活路那么多,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有事你就说,别整得见外了。他这才放下了一个包袱,说,农民,我是想来给你商量一下,那个土地扭转……我在一边,没听明白,父亲却也是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开个玩笑说,三老辈,那是土地流转,不是扭转,我们也不可能扭着你非要你们流转啊。

黑甲便“嘿嘿”地笑,说,是啊,是扭转,不是流转,哦,对了,是流转,不是扭转,那扭转的事……说到这里,看父亲没说话,感觉自己好像又弄错了,便有点不好意思。我听了也跟着笑,父亲却似乎不在意到底是“扭转”还是“流转”了,只是跟着问,那怎个了?黑甲便叹了一口气,说,这事可能干不成啊。怎个干不成了?父亲疑惑地看着他。他再长吁了一口气,说,还不是二嫂,她那个老脑筋,油盐不进,说不通啊。父亲便也不再说话,沉默了下来,开始抽烟,那叶子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的,烟灰却停留在上面,不掉下来,成了白白的一截,似乎风都能吹落,却又落不下来。良久,父亲才又开口,说,三老辈,实在不得行,那我就给冯书记汇报吧,让他来整这事!

黑甲一听这话,当下急了,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说,要不得啊,农民,这事一旦反映到了村里头,那我们家以后也没法整了,还有咋子脸面呢!父亲也叹了一口气,说,可不给村里反映,二妈这边的工作也实在是做不通,那我这个社长也是没法干了,要知道,你们家那块地在这次流转土地的正中间,你们不流转,那中间空一块地出来,以后人家酒厂都没法规划这高粱种植基地了呢!黑甲连忙说,我晓得!晓得你的难处!我也给那个憨包婆娘说了,可她就是认死理,牛脑壳都掰不回来一样,你清楚的,以她的个性,一旦惹毛了,到时闹起来,大家都撇不脱,不好看啊!父亲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说,可这是村里的决定,土地流转也是为了大家好,我又没拿一分一厘在自己的包包头,二妈凭咋子给我闹!

黑甲看父亲这样说话,赶紧说,农民,你当了二十多年的队长,我是看在眼里的,你的品性哪个不晓得!可是你二妈,她就是咬着说,土地在自己的手头,想常个种就常个种,想种咋子就种咋子,自由得多,没那么多限制。父亲这下真的生气了,说,想常个种就常个种,三老辈,你们都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了,你们还能种好多年?而且,用流转出去的钱买谷子,你们吃得完吗?常个就转不过弯,还真是长了一个牛脑壳啊?黑甲脸红了,却说,农民,不是我,我都说了,是你二妈,那个憨包婆娘就是憨!父亲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直接看着他,说,那你说,现在该咋个整吧,三老辈。黑甲似乎没想到父亲会这样问他,一只手不停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搓着,一只手摸着脑门,不知道该说啥。父亲见他为难,只好说,我说给村里反映反映,你老觉得不好,可不反映,这事情也没法解决,站在我的立场,只能让你再去劝劝二妈,如果她还不听,我也就没办法,只能向村里说了。父亲的话明显透露出了一种最后通牒的意思。黑甲便只能“嘿嘿”地应承着,好像又不是答应,又不是不答应,但尴尬却是写在脸上。

黑甲回到家,二婆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她面前放着一个大盆子,里面全是衣服,肥大的屁股下有一个横放在地的小木凳,却也没坐在上面,而是屁股悬空吊着,双手在使劲地搓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长衣短袖。见黑甲回来了,也不多说话,直接便黑着脸问,陈克洪,张农民常个说的?黑甲看了看门口的水塘,又看了看塘边的那一垄竹子,却就是不开口。二婆等不及了,骂道,你就只晓得哑口气声的!那张农民咋个说的,你去了弄久,耳朵吃屎了啊!黑甲还是不吱声,只是看着那片竹子,在微风中来回摇晃。二婆是真的生气了,一把推开面前的盆子,也不管手上那些泡沫,就直接擦了一下额头,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然后大声说,你不说话就认为我不晓得了?反正那土地我是不会流转出去的!说完,就瞪着黑甲,似乎是想一口把他吞了一样。黑甲竟然也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好像这事真是自己做错了一样,就赶紧进了屋。

二老爷正在门边的一个竹凳子上坐着,也在抽着叶子烟。他看着很悠闲的样子,一口一口吐着烟圈,将自己整个笼罩在了那烟里,似乎很是享受。见自己兄弟回来了,也不说话,直到看他扛了一个犁出来,再在牛圈里牵出那头已经养了好多年的老黄牛出门,才对二婆说,你那样涛他干咋子,涛了还不是那样,沙罐都打不破!二婆还是在洗衣服,一边洗,一边说,不涛他咋个整!一点小事都说不清楚!我就晓得他想搞流转,想把那地弄出去,才故意这样,可是他又不是不晓得,永刚在昆明,买了一套房子,还贷了几十万的款,那么多钱,干靠他的那点工资,咋个还?如果我们把土地流转出去了,还挣得了咋子?永刚就是他们那个已经工作的儿子。二老爷接过话,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这点种田地的收入确实也是解决不了永刚的问题啊。二婆一句话顶了回来,说,解决不了,也要解决!解决一分,算一分!否则他还要我们这个家干咋子!指望着陈克洪,这个球不愣腾的,就只有在摇裤儿里喝稀饭了,还有咋子盼头!二老爷不再言语,他知道自己也不是这个婆娘的下饭菜,只是望着对面的一块田。那里,黑甲已经卷起裤子下了田,开始犁地。

那块田位置很好,在一片平地的正中央,四周都很开阔。田里泥浆子直跳,溅得黑甲满头满脸都是,前面的那头牛也走得慢腾腾的,似乎有点不想干了。这时正是正午,热得让人受不了,黑甲就有点窝火,抡起手里的鞭子,直往牛身上打,嘴里还骂着,说,看你拖死懒赶的样子,老子心里都泼烦!那牛却理也不理他,还是慢悠悠的,只是按自己的节奏在往前走。

牛正在窜,一个满脸憔悴的女人却站在田边喊,幺爹,这田不是要流转出去了吗,还犁来干咋子?你真是活路没干够啊!女人是黑甲的二侄女,我叫她二嬢,已经嫁出去好多年了。三十五六的年龄,却已是生了三个儿子,还都上中学了,大的那个高中都快毕业了,家里又没什么经济来源,全靠土里刨食,像黑甲一样,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所以很是显老。年纪轻轻的,看着却似五六十岁的样子。但人却很是干练。黑甲本来正在郁闷,一听侄女这么说,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说,流转咋子哟,你妈不干,她没开金口,不倒圣旨,哪个敢流转!二嬢倒有点意外,说,人家都流转了,为咋子我妈不?种田种了几十年,她还不嫌麻烦?黑甲说,她嫌咋子麻烦!她都巴不得全村的地都让她一个人种了才安逸!二嬢便说,净说些虚头巴脑的,她就是想种,也要她种得过来才行啊,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接着又说,对了,幺爹,永刚给你们打电话没有?黑甲边犁田,边回应说,好几天没打了,常个了?二嬢说,他給我打电话,说是要我借几万块钱,我说现在家里到处都要用钱,实在借不了啊,我过来给妈说一声,害怕她晓得我不借,会涛我的。

黑甲一听,马上停了下来,牛也很聪明,马上感觉到主人在后面不动了,它也立马站在原地,开始偷懒,只用那尾巴往自己的身上浇着水,想图个凉快。黑甲的脸全是疑惑,问,咋个了,他又借钱干嘛?前面不是跟你和你姐都借过了吗?还把家里的一点钱也全都拿去了。二嬢说,他说他又买了套房子,上次是几十万,这次听说要两百万呢!他的首付还差点,就让我想想办法。黑甲一愣,只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上套房子的贷款都还没有还清,他又买房子干嘛,还这么多钱!二嬢也是撇了撇嘴,说,哪个晓得呢,他只说他那婆娘是学咋子金融的,看得准,说是房价以后还要涨,现在买了,就相当于投资。黑甲听了,一鞭子打到了牛身上,说,投资?他倒投了,可这还让不让人吃饭,让不让人活了啊?一大家子人都在围着他的房子转,本想着好不容易盘了一个大学生出去,可以享一点清福了,他倒好,给家里负担是越整越重!早晓得当初还不如不让他去读书,直接出去打工,还没得这么多负担,大家都好过!二嬢看着他,却笑了,说,幺爹,我看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说,给妈可千万提都别提啊!

黑甲听了,不知怎的,呆了一下,似乎有点恍惚,之后好像又回过神来,便不说话了,只是喊了一声“吁”,牛便直往前走,奔得也起劲了。牛走,他也走,边走,还是边忍不住说,这下你妈更不得同意把田土流转出去了,唉。边叹气,却也只能边犁田。犁着犁着,又回过头来,问,上次永刚打电话回来,不是说首付已经付完了吗?二嬢说,付完咋子哟,都给你说了,那是上一套的首付付完了,现在是另外一套。他说本来有一个同事答应了借他的,结果人家临时不借了,没得办法,才只有回来找我们。黑甲听了,便将鞭子狠狠地抽那牛背,说,那人不是豁他吗?为咋子答应了又不借?二嬢说,外面的事,哪个晓得哟,也许人家也的确有难处才不借的吧……二嬢话还没说完,他就又接了过去,声音也大了,说,借!借!借!就知道借!都不晓得家里已经遭他逼干了,被他掏空了!二嬢刚想回应,却见黑甲一个扑腾,直接跌在了田里!那牛后面没有人掌着方向,一下也轻松了,就撒开了蹄子,飞快地窜了出去,身后的犁把也是不受控制,直接倒了下去,二嬢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就已经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黑甲身上!她只听到田里传来了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唉哟”,然后就见黑甲的整个身子都扑在了水里,身子全淹了,只剩了手和脚还在水面扑腾!

二嬢一时也是吓住了!但幸好反应得快,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跳进了田里,冲到了黑甲身边,然后一把拉起了他。拉起来时,黑甲也是满脸泥浆,嘴里、鼻里还不停地往外喷着泥水。二嬢吓懵了,连忙冲田边喊,冲有人的地方喊。声音凄厉,划破了空气,传到了很多人的耳中。村子里就有人涌了出来,开始是三三两两,后来就有了很多人,大家都飞快地跑到田边,把黑甲从田里拖了上来。拖出来时,黑甲还有气息,但整个人却都软了,动也不能动,有人就立即说,必须得马上送医院。幸好一个在沿海打工的小伙子刚开了汽车回来,大家便给他打电话,那小伙子倒也热情,一听这事,便说马上来,让把人抬到公路边等着。村里只有一条小公路,很早以前修的,早就坑坑洼洼了,但好歹还能通行。大家便把黑甲抬到了公路边。二婆也过来了,一来,马上就痛哭流涕,说,好好地犁一个田,常个就出了这样子的事情了!这背时的,看这样子,已是要死不活的了,这下子又要花好多冤枉钱啊!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旁边的人听了,便都不作声,都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了。有几个同村的人,见人家自家人都这么说,便不想管这闲事,悄悄地走了。剩下的,也是一阵沉寂。只有二老爷,一句吼了起来,说,现在还在心疼咋子钱,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二嬢也说,是啊,妈,你这个时候说这些干咋子嘛,现在只要幺爹没事,就是万幸了!你还想稀八怪的!也不怕别个笑!二婆却不管,只是抬起她胖胖的脸,脸上已是一行鼻涕一把泪了,说,我怕哪个笑!不就是嘛,出了事就是要钱!永刚都贷了几十万了呢!

回到家,我把三老爷的转变给父亲说了。父亲刚从村委会回来,说村里已经布置好,下午就和高粱基地的人签合同。父亲很高兴。要知道,为了让社里的人同意把土地流转出去,他还真是做了不少工作。社里户数不多,只五十多户,却有两百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父亲费了不少的口水,几乎是一家一家的登门拜访,一个人一个人地面对面谈,才把大家说服。特别是二老爷一家,他前前后后已经做了两个多月的工作,最后因为黑甲住院,急需住院费,他们拿不出来,父亲还二话不说就借了两万,才把事情搞定。本以为事情已经圆满,只差一个签字的仪式就可以大功告成,没想到刚出院的黑甲却突然反卦,父亲自然就接受不了,说,别个都说他球不愣腾的,我还一直不觉得,替他打圆场,没想到却还真是个球不愣腾的人!父亲气得直拍桌子,把上面他平时钟爱的一个杯子都差点拍掉到地上。但生气之后,他却又说,这次你二婆都同意了,我想这人还是不敢咋个样,他一个人是扑不起咋子浪子的。我却不关心父亲说的,我只是问,可这奇怪的是,这三老爷的性情咋个突然就变了呢?父亲似乎也没注意我的问题,只是说,变了?啥变了?我说,三老爷的性情啊,以前多沉默的一个人,现在咋个完全不一样了呢?父亲迟疑了好久,才不确定地说,也许是脑壳受伤,真的有病了吧。

下午的签字仪式如期举行。县里、乡里一干主要领导都来了,那个要搞高粱基地的酒厂也派了一个据说级别很是不小的代表过来。那代表一来,县长都亲自起身,毕恭毕敬地将他迎到了主宾席上坐下,之后,就是县长讲话。他先是陈述了一番土地流转的重要意义,又讲了一些县里对这项工作的高度重视,最后还讲了一通酒厂对这个县,特别是这个村土地流转工作的关心和支持,便宣布签字仪式开始。在县长讲话时,我看见父亲一脸焦急,不停地往会场外面望。我知道他急什么,因为我们社几乎所有的户主都来了,却就是没有黑甲家的。在县长讲话时,父亲机械地鼓着掌,有几次还在不该鼓的时候鼓了,引起了村里干部对他不满的眼光。他却只是不停地踮起脚尖往外张望。我看到他的面庞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好在县长话音刚落,二婆就一路小跑着过来了。我刚好在她身边,看到她按着胸口不停地喘气,好像想解释什么,却因为气息不畅而说不出话来。父亲此时却完全不想听她说什么了,一见到她,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一样,一把抓住,将她拉到会场里的一个位子边,让她坐下。我看到父亲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签字仪式开始时,有人专门把一份份合同送到每个人手里。仪式结束,村里干部把一干领导送走后,喜气洋洋地过来,口头表扬了父亲几句,说他群众工作做得好,特别是把黑甲家那根难啃的骨头都拿下来了。父亲当然高兴,那晚回到家就少见地喝了两杯酒——他原本最多只喝一杯的——直喝得红光满面。

正喝酒的时候,我的幺爹却来了。他一来,父亲就知道有事。幺爹在父亲几兄弟中,年龄虽然最小,却是一个最会挣钱的人,也是一个只会挣钱的人。按母亲的说法,为了钱,幺爹是从来不会吃亏,也吃不了亏的人。这晚他一来,就开门见山地跟父亲说,大哥,水塘的泄洪口是不是砌低了?父亲有点不解,问他常个了。幺爹说,塘坎下面就是四哥他们家的方田,但今年大家合资在水塘喂了一些鱼,现在泄洪口那么低,一涨水,水塘里的鱼就有可能跑到方田里,你是社长,你看能不能整高一点。父亲听了幺爹的话,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他知道幺爹是一个吃不得亏的人,但没想到居然是如此不能吃亏,当下就不想理这茬子事,只是说,那涨水也是没办法的事,鱼要跑就跑,又没人故意让它们跑。幺爹听了父亲的话,却是大不以为然,马上说,可那鱼是集体的。父亲不再吱声,只是继续喝酒。幺爹看有点无趣,也就走了,但能明显感觉到他对父亲的不满。

没多久,就有挖掘机开进了村里来,开始把纳入高粱基地的田地全都铲平。这地方原本是丘陵,人又多,田地面积都很小,为了划清界线,免得起纠纷,便人为地垒了很多沟壑。很多山坡看上去都像是长了牛皮癣一样,到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小地块。这挖掘机一来,那很多小地块,都被连成了一片,还很平整。村人都围着挖掘机,像过节一样围着看热闹。甚至连二婆一家人也来了,只是不见黑甲。黑甲却在出院后像整个变了一个人,不仅不再想与人打交道,甚至还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的,激动时还会扔锅砸碗。这让一向强悍的二婆尽然都生出了一些畏惧,觉得他精神上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由此,一家人对他便都只能小心翼翼,一般都不太敢招惹他。

据二婆后来给父亲讲,签字那天下午,他就闹翻了天,拦着家里所有人,不准去会场,还扬言谁去了就和谁没完。二老爷都气得吹胡子瞪眼了,还说,你现在逞能,你忘了如果不是人家农民在你住院时借了钱给我们,你还能这么能干,站在这里说话?但黑甲却不管,仍是拦着。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便对他说不去签字了,三个人便都坐在屋头,干瞪着眼睛不说话。黑甲还像防贼一样,眼睛骨碌碌地转,只紧紧盯着他们。后来还是二婆机智,说家里衣服堆得太多,该洗了,便收拾了一腳盆脏衣服,拿到自家敞坝的堡坎下面去洗。他们家的敞坝就在水塘边,洗衣服都是去那里,黑甲也就未加阻挡。

但没想到,二婆洗着洗着,却偷了一个空子,跑了,等黑甲发现二婆不在时,却为时已晚。但让二婆没想到的是,她一回来,就听到家里“乒乒乓乓”地响,一进门,人却是呆了!原来,黑甲已是龙颜大怒,将家里的桌子凳子、锅碗瓢盆,甚至是那副他一直视如命根子的犁把,都砸了个稀巴烂!二婆想怪二老爷没看住黑甲,却没想到,二老爷站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而黑甲却还在手舞足蹈地发着疯,完全不管不顾。见二婆回来了,他才终于停了下来。二婆说,当时黑甲足足瞪了她至少有十分钟,她是动也不敢动,而黑甲眼神中那劲头,真是比刀子还锋利,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这事过后,一家人就再也不敢惹黑甲,几乎都是他说了算。父亲听了这事,也是长叹了一声。我的心里也是非常惊讶。我没料到好好的黑甲,会因为一个意外事故而变成这样,成了一个与以前截然不同的人。

挖掘机作业很顺利。但到了黑甲家的田地边时,却出了状况。那天,师傅像往常一样开着机器,只管把那些高低不平的地方都尽量推平。他也算一个敬业的人,很细心,几乎每个坡每道坎都尽量能合乎标准。这师傅在生活中本就是一个近乎苛刻的人,干什么都力求完美,所以,眼里容不了沙子,但这样的人有一个特点,大都脾气火爆。那天,他本来心情舒畅,看挖掘机边上有那么多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围着他、盯着他,这就让他内心里男性荷尔蒙陡然升高,觉得必须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到最好,才能不负了那些艳慕的眼光,因此也就把那个挖掘机开得震天响,自个也是干得非常卖力。但没想到的是,正在他干得风声水起时,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站在一块地边动也不动。师傅开始还认为这人是不是个聋子,听不见挖掘机那“轰隆隆”的作业声,便嘶着嗓子,大声喊,并不停挥手示意,让他走开,但那人却就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神中明显还流露出了一些不友善。师傅觉得奇怪,想这人是不是疯了,居然挡在自己的机器前面,便下了车,想推开他。在他下车时,他看到原本围在一起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竟奇怪地都闪开了,不见了踪影。那黑汉子见他下了车,却也不怕,反而对他流露出了一种轻蔑的眼光。当然,师傅不知道这人是谁,可以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本村人,而我知道,这人就是黑甲。那天我也是去看热闹,想看看这高高矮矮的丘陵,怎么就成了平地,没想到,一去,就看到了黑甲拦在了挖掘机旁。那时我也不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直到师傅冲黑甲喊,你拦着干咋子,黑甲回了一句,咋子都不干,就是不准你来推这几块地时,我才弄明白了。

师傅明显怔了一下。也许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他当然也不是善茬,直接就回了一句,不准?你凭咋子?你格老子是不是皮子痒了,在这里冲壳子!同时,他还亮出了自己的尚方宝剑,说,这是县里安排的,你也敢拦?想扯筋也轮不到你头上!你算个锤子!可能跑江湖跑得久了,他太清楚这尚方宝剑的威慑力了,也认为这人应该也会被威慑住的。但没想到,他面前这人是黑甲,是已经性情大变的黑甲。只见黑甲一听了他的话,几乎是二话不说,就直接上前,挥起拳头,要打师傅。这师傅也没想到黑甲会真的敢跟他动粗,一时也是吓住了,动也不动。幸亏那时我还在身边,见此情景,自然上前一把抱住了黑甲,说,三老爷,要不得!要不得!他被我拦腰一抱,也是停下了脚步。步子虽然停下来了,却还是冲那师傅呲牙咧嘴的,样子看上去竟然犹如猩猩咆哮一般,实在是有点凶神恶煞。那师傅没想到自己还真遇到了一个硬茬子,便急忙上了车,只是看着黑甲在发怒,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则拼命拦住黑甲,不让他上前。他人过不去了,却还是恨恨地冲挖掘机挥着手。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却反倒是把师傅给威慑住了!

师傅想把挖掘机转个方向,绕过黑甲再去推土,没想到黑甲却始终是拦在了机器的前面,让他怎么都绕不过。没办法,师傅只得放低了姿势,说,老人家,你缠着我干咋子哟,我也是干工作,大家都是为了一口饭吃,何必这样子为难人呢。刚才大声呵斥的架势早已扔到了九霄云外。黑甲却还是不言语,只是站在那田地边,岿然不动。

师傅实在没办法了,便向我示意,说这人家里没人吗?让他们来劝一劝他吧!我转过头,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顺着我的眼光看去,只见二婆和二老爷都无奈地站在一边,双手摊开,一脸无奈。他明白,想来那应该就是黑甲的家人了。于是,便只有掏出电话,给自己的上司通报情况。

事情自然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很快,高粱基地的负责人王经理在村里干部的陪同下来了。那王经理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人像一根竹杆,却是前凸后翘,引人注目。因这项目开工,她常驻在村委会,甚至在那里还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她一来,就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要二老爷他们立即把黑甲弄回去,还说如果不弄回去,她就报警,说他妨碍公务,要把他抓起来!二老爷自然知道这负责人说的不是假话,毕竟是签了合同的,现在来阻止别人,就算违反了合同,人家这样做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他们却不敢去给黑甲说。黑甲上次发的火,是他们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就像一条疯狗一样,似乎随时都会咬人。他们担心这次他又会这样,那就会无法收拾了。但王经理却不管,只是催着他们按她的意思去办。没办法,只有上阵。二婆自是不行。二婆以前看着强势,但自从上次亲眼见了黑甲发火之后,就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一句话了。只有二老爷上,二老爷是个男人,胆子怎么也比女人大一些。

这时已经快到晚上了。毕竟闹腾了这么久,时间也过得快。那师傅早耐不住,说自己下班了,等事情解决好了他再回来。王经理自然也是高傲地走了,觉得这事不值得她亲自来一趟,留下的,便只有几个村干部和零零散散的几个村民。

二老爷直接问,老幺,你究竟想干咋子?黑甲却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杵着个身子,一点也不累一样。二老爷又问,老幺,你疯不疯癲不癫地缠着人家,安逸吗?你是不是脑壳长包了?黑甲一听,终于扔出了一句话,说,我脑壳没长包!是这些人的脑壳长包了!他们无缘无故地就要来铲我们的地,推我们的田,搞咋子土地流转!二老爷听黑甲的语气,知道他心里火大,也不敢怎么惹他,便尽量小声,说,啥无缘无故啊,人家是付了流转费的,而且,土地流转是好事啊,你也说过,以前我们种,天天汗流浃背的,还要自己掏钱买农药化肥,算下来,我们还没得现在挣得多呢。黑甲却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农民說的,我只是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说给你们听,不过这些我都不管,我只晓得自己快没得地种了!二老爷接着他的话,说,咋个说没得地种了呢?这地已经明确了产权,还是我们的啊,只是流转给了别人,让别人帮我们管理而已。黑甲一听这话,马上眼睛就闪出了一股冷光。

说实话,在现场的我,一见这光,背脊也是一阵阵的发凉。因为这光很冷,很冷,即使夜幕快要降临,却也能明显感觉得到。我相信,在场的很多人都能感觉得到。那光一出来,就一片死寂。

良久,黑甲才说话了,这次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不多,只有一句,却是掷地有声,让人一听便不敢再发声。他说的是,老二,如果你们这次真把这地流转出去了,这房子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在场的人都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狠话来,大都面面相觑,黑甲却不管,又跟着扔出了一句话,说,那样大家谁也别过了!

二老爷明显没料到黑甲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怔怔地呆在原地,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但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况且村里干部也还在,他必须作出一个姿态,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顿了好久,又说,可是,前面我们在反对土地流转时,你却是赞同的啊,你现在咋个就又不同意了呢?

黑甲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就直接说,我咋个时候赞同了?在你和二嫂面前,以前哪样子事情不是你们说了算?你用你的脑壳想想,哪一次我敢和你们不一样?但每次家里有事,要求人的时候,你们却都是指使我去干。如果我完全按你们的想法去给人家说,哪个会理你们?你们不晓得自己的有些想法是有多可笑?这次如果我像你们那样,去给农民说土地流转的事,你觉得还会有一点回旋余地?

二老爷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平时还真是一个话不多的人,都是有啥说啥,说话从来不会拐弯。他良久说不上话来,只能用几声咳嗽来缓解一下尴尬。黑甲见他没回应,又径直说开了。他说,我从来都是听你们的,你们想咋个弄,我就咋个弄,这些年我在家里,明说和你是一个姓,但你们啥时候真把我当成一家人了?家里做牛做马的事情,哪样不是我去做?老二,你自己想想,犁牛耙田,栽秧割谷,哪样活路我干得比你少?可是,你嘴里天天说我的一个词,你晓得是咋子吗?

二老爷听了,似乎也是仔细想了一下,想开口,我看着他嘴巴都动了几次,却终是没开口——想来自己也是不太确定究竟是哪个词。

黑甲却接着说,你不敢说吧?你经常说的那个词,是球不愣腾!你不仅在家里是这样说,还见人就说,到处说我球不愣腾!现在整个生产队,整个村里,凡是晓得我的,哪个不是说我球不愣腾的?可是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我真的是球不愣腾的吗?我就是那么没用,像一条只会吃干饭的狗吗?狗都晓得看家,难道我还不会?我还会比一条狗干得少?!我给你说,老二,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们像泥鳅那样打了!哪个人黄鳝吃多了,都会噎食,你觉得你就不会噎食?你认为你们这一辈子就真的吃定我了?

这现场的气氛,因了这一连串的诘问,而变得凝固。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从手术后,就变得不太一样的人。而这个人,正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一些他的过往,在回忆着一些他遭受到的磨难,在发泄着他积压了很多很多年的怨气。已经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但又没有一个人敢走。大家都不知道在人群散了之后,这么一个激动的人,会做出什么样难以预料的糟糕事情来。

黑甲说到这里,却不说了。他这话,明着是说给二老爷听的,但没人听不出来,其实,他更多的是说给二婆听的。二老爷虽然常常在说黑甲球不愣腾,但他在二婆面前,其实是一个标准的耙耳朵,即使是他说出来的事情,也几乎全是二婆先作了主的。

说了这么多话,黑甲似乎终于神清气爽了,怨气也像是消散了不少。他抬起头,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夜幕,长出了一口气。老天爷竟然也很配合,居然就在此时下起了雨,开始下得淅淅沥沥的,后来就越下越大,竟成了暴雨。二婆听完了这一段话,整个人早就像霜打的茄子,变得蔫蔫的。雨中人自然也无法再在野外待,都三三两两地散了。二老爷一家,包括黑甲,也不例外。

但那雨,却一下就是十几天,这雨下得大,挖掘机也停止了作业,没再来村里。

这雨下过后,最大的一个结果,就是那水塘的水也是越装越满,水面是越涨越高。但令人疑惑的是,往年再大的雨,也没有达到这样的储水量,那水也是很快就要漫过塘坎了。父亲自然有点奇怪,作为一个社长,他也有义务去查看一下。查了好久,却都没查出问题来。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幺爹站在塘坎边,望着那个泄洪口,才有了一点怀疑。等幺爹走了,他过去一看,再亲自跳入水中一查,顿时就明白了!

父亲非常生气,他马上找到幺爹,问,老幺,那泄洪口是不是你封上的?幺爹自是不承认,还一口怼了父亲一句,说,关我屁事!父亲盯着他,知道他这个兄弟性格向来古怪,惹不起,当下语气也不敢太重,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老幺,这水现在这么满,万一把塘坎涨垮了,你晓得后果吗?幺爹却还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说,不管垮不垮,反正不关我事!父亲看了看他一眼,语调少有地提高了,说,你现在先别说这些,你认为你不承认就真不关你事了?出事了你真认为你跑得脱?说到这里,他更是加重了语气,已经有些愤怒了,说,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大哥?!你现在马上给我拿砖刀去把那泄洪口垒高的那截推了!父亲认为他的权威在自家的兄弟面前还是管用的,没承想,他这个兄弟却真没给他任何面子,居然一转身,径直出了门,把父亲晾在了一边。

父亲却来不及生气,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争辩。他转身,自己去找砖刀,想自己推。但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已经容不得让他找砖刀了!

那时我正在自家二楼看电视,一年才回来一次,我自是尽量留在家里,想好好陪陪父母亲。我正在看一个亲子节目,看得有点感动,突然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晃动!我心里一下子急了,连忙站起身,喊,妈!妈!地震了!话出口,就往楼下冲。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一般都会先想到母亲,我想这是人类的本能。在往楼下跑的过程中,我感觉脚下好像没有晃动了,但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仍是往门外冲。边跑边看母亲在哪里。出门时,却见母亲已经站在了自家的敞坝边,正探着头,往对面望着。我顺着她的眼光一看,立即就看到了一片残垣断壁!一大片房子倒在了水塘里!那房子,不是别人家的,正是黑甲他们家的!

我们连忙往那房子处跑,村子里很多人也都跑了过来。快跑到时,又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大家虽然担心黑甲家有人受伤,但更多的还是害怕那房子再倒下来危及到自己。便有人大声喊黑甲一家人的名字。慢慢地人多了,十来个人一齐喊,却没有人回应。有人就在想,是不是已经被埋在废墟下了。有人准备报警,没想到,却看到从远处村子的茶馆里有几人冲了过来,并大声喊,咋个了!这是咋个了!

这,是黑甲。

看到他,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家没有人在屋子里。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而且雨下得也实在是太大,活也没法干,他们一家人便只能待在村里的那个茶馆里,去摆摆龙门阵。也幸好是这样,这才没有一个人受伤。他们家的敞坝本来就小,敞坝边的堡坎这段时间几乎都被水淹了。那堡坎是石头砌的,有不少缝,水一灌,敞坝的土就往外流失,流失多了,就把堡坎漲垮了,导致几间房子也跟着倒了下来。那房子最初是只有两间的,有了三个孩子后,没办法又修了一间,不过都是土墙垒成的。后来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家里负担轻了,才想办法修了几间砖桶子,盖成了瓦房。没想到这次却塌了!村里所有人都看到,那房子只有离水塘最远的一间还立着,其它几间,已经全部倒了,面目全非了!

黑甲是最快赶回来的。紧接着,一家人都回来了。一家人都沮丧极了,全是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只有黑甲,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眼光在那一片已经倒下的墙体上来回睃着,一遍一遍的,像刀一样。

大雨一停,水塘里的水也就抽得更快。水一点点地往下降,黑甲却一直阴着脸,在塘坎上来来回回地转。那目光,像鹰,冷冷的,似乎要将那水面刺穿一样。每个不经意间走过他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绕着他走,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水面下降了,泄洪口也是越来越显眼,终于,完全露了出来。黑甲开始只是站在那泄洪口上瞧,后来,就拿来了一根竹杆,在水里来回插。每次插下去,都会再拔上来,仔细地比划,似乎在量着尺寸。终于有一天,他径直找到了幺爹。

他是黑着脸去的。一去,也不多言,只握着拳头,扔了一句话过去,说,张老幺,那泄洪口是你垒起来的吧?幺爹一向也是一个强势的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质问他,当天凑巧也刚好有一帮他工地上的泥水匠来家里领工资,一听这话,在众人面前当然更不能丢了脸,当即也就没好气地说,三老辈,你不要认为你是老辈子,就胡乱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去砌的?他说话这语气,似乎比黑甲还凶。

但黑甲也没被幺爹的气势吓到,继续说,去年整塘坎时,只有你一个泥水匠!他这话也是点到要害了。要知道,要封上泄洪口,只有砌砖最方便,泥水匠本来就是干的这活,而去年村里对全村的水塘都进行了一次整修,这块塘就是承包给了幺爹的。他为了赚更多的钱,除了几个杂工,几乎都没请其他人,泥水匠更是只有他一个。

听到这话,幺爹的脸也白了,但他却还是死不认账,只是头一昂,说,你别给我整这些球不愣腾的,要找我麻烦,就拿出证据来!

幺爹本来认为自己这气势是拿出来了的,这个以前一直懦弱的黑甲乌棒,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幺爹是一个挣钱要拼命的人,这些天他都在工地上忙,很少有时间和村里人交流,根本不知道黑甲最近出了哪些事,有了哪些改变,只认为他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以前的那个黑甲。但在场的人却都知道黑甲的事情,听了幺爹这些硬邦邦的话,当下便觉得有点不妙。果然,他们看到原本黑着脸的黑甲脸色竟有点转红,之后,还有点泛白!他们心中的预感更加不妙,觉得这冲突肯定要爆发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黑甲开始还喘着粗气,后来却渐渐平顺了,紧握的拳头居然也慢慢松开,之后,竟然转过身,一句话都没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大家不明白,已经变得脾气暴躁的黑甲,怎么又那么没脾气了,难道真是因为他的大脑受伤了,才让他变得如此反复无常?

说实话,我都觉得这事很是奇怪,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当然也不希望他们真的起冲突,因此,也还是松了口气。

但关于泄洪口事情的处理,却是直接影响到了黑甲好不容易重新树立起来的“威信”。那前凸后翘的王经理,开始看到他天天拿着一把刀在自家田地里晃,还真有了一点畏惧,现在听说他在幺爹面前也不过如此,便又叫了挖掘机来,要挖他们家的田地。而且,这次一叫就叫了四五辆过来。车一来,虽然黑甲还是拿着刀在地里晃,却是守得了这里守不了那里,最后,没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地被全部推平。听人说,在挖掘机大获全胜鸣着喇叭走的时候,黑甲一个人站在那田地边,先是呆站了好久好久,然后,就一下子趴了下去,把自己的整个面孔,都埋在了土里,之后就撕心裂肺地哭,后来就变成了嚎,直嚎得声音嘶哑,再也发不出声来。

这以后,黑甲的喉咙肿了很久。他要说话,嘴巴刚一动,脸上就会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大家只认为他是那天伤心过度,把喉咙哭肿了,好了后就会没事。没想到,等他再张口,居然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黑甲真的失声,变哑巴了!

高粱基地的事情却没有因为黑甲的失声而有稍许的推迟,还是按预期,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因为是种高粱,需要很多农民工,便从当地招了一些人。王经理说大家都变成产业工人了。现在农村里,年轻的大都去沿海打工,剩下的也就是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了,其中最年轻的也是六十岁上下,而且老太太比老头多。这些突然当上了“产业工人”的老太太们开始还很兴奋,后来就有了一些抱怨,渐渐地,这些闲言碎语也就传到了王经理耳朵里。王经理一听,当然不能容忍,找了一天,专门召开了一个“产业工人”们的会议。

王经理在慷慨陈词时,黑甲也在现场。他越听,脸色却越黑。自己的田地被推平了,喉咙也哑了,他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但家里实在是太需要钱,没办法,看高粱基地要招“产业工人”,便也只得加入了进去。在集体干活时,因为他已经不能说话,又没有了那突然长出来的脾气,慢慢地大家就又把他当从前那个低眉顺眼的黑甲,时不时也像往常一样,拿他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他也不作任何反驳,只是听,最多咧开嘴,“嘿嘿”地笑。

我因为无事,也经常在他们种地的地方闲转,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他虽然不说话,可是,心中郁气可能累积了不少,终有一天会重新爆发。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却在会场爆发了,而且,是因为一个与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爆发了。在女人们都还没有表达抗议的时候,他就直接站了起来,推翻了凳子,发出了“砰”的一个巨响,然后就昂着头走了!王经理看他居然敢在自己讲话的时候摔凳子径直走了,自然就很生气,马上就说要按旷工处理,扣他一天的工资……

第二年的某一天,我正在西藏上班,父亲忽然打来电话说黑甲去世了。我很是意外,虽然我知道黑甲上次手术可能是智力上受了伤,但看着身体还算蛮好的,怎么说去世就去世了呢?我有点不敢相信,父亲只是在电话里叹着气。父亲说,是累死的!黑甲天天在高粱基地拼命地干活路,不仅干自己的,还抢着干别人的。高粱基地的活路干完了,又到处去捡那些没有搞土地流转,却荒着的田地来种,一个人种了好几十挑的面积。天天起早貪黑的,哪有休息过哟!他死也是死在地里的,那时正在挑粪,别人只见他身子一挺,头一撇,就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动静……父亲顿了一下,又说,只是可惜了,他给你们二老爷一家干了一辈子的活,人家倒是有儿有女的,可他自己……说到这里,父亲又是长叹了一口气,说,他真是傻啊,也不晓得,四川人都说“活路”,其实就是活下去的路,那是活着才有路;还说“干活路”,也是说活着才有活路干啊,这一走了,还有个咋子的路哟……

听完后,我也不再说话,只是陪着他一起默不作声……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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