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史研究*
2020-06-05秦晓婕
秦晓婕
(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东广州 510110)
1 引言
中国古代典籍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尽管传统文化的物质依托不仅限于古籍,但相比其他的物质文化遗产,古籍有其独特的文化价值。程焕文教授在《中国图书文化导论》中曾如此描述道“……虽然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图书本身也是文物,但它们却是一种特殊的文物。这种文物的特殊性不仅在于它与上述文物一样能够通过人们对其‘物’的方面的科学鉴定、解释、推论去发掘与解释其文化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还可以用“最系统最全面的文字最完整地最生动地记叙着过去的种种事情和思想、道德等种种精神成果”。[1]正是由于上述的独有特征,我国向来重视古籍保护的相关工作,近年有着日益加强的趋势。然而,在前期的文献研究中,笔者发现,当前的研究更多关注特定古籍的修复与保护或更重视对单馆文献保护经验的总结,对一些国家级的古籍保护项目还缺乏整体性而系统化的研究。
有学者认为,1949年以来与图书馆界相关的古籍编目、整理工作曾有过三波高潮。其中,第一次是“向科学进军”口号下的古籍专题书目编撰浪潮,第二次是《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撰,第三次则缘起于《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古籍保护工作的意见》[2],掀起了“中华古籍保护计划”、《中华古籍总目》《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等一系列重点项目。[3]显然,这三次高潮涉及的一系列国家级项目不仅是以举国之力展开的大型工程,更凝聚了学界专家、业界领袖的心血和经验,如果我们只是关注最终的成品,而忽略其操作过程的研究,无疑是非常可惜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文将聚焦于上述三次高潮中的第二次,即《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下称《善本书目》)的编撰史研究。
从1975年周恩来总理病危之际提出“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到1996年《善本书目》全书出齐,二十多个寒暑、参与人员数以万计,它事实上涉及对全国图书馆界的动员和行动,是一项由图书馆人主导完成的重要成就。[4]
因此,开展对《善本书目》编撰过程的研究,厘清这个持续超过20年的重要事件,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首先,有助于梳理和总结这一过程中积累的古籍编目、版本鉴定、古籍整理人才培养经验,甚至对各项管理制度、人员调度等繁杂的实务工作,也具有指导意义;其次,此次组织编辑全国规模的大型善本总目,是图书馆界承担的繁重且艰巨的任务,总结其中的成就,有助于彰显图书馆人的职业精神与职业素养,提升图书馆的社会形象;最后,作为文化典籍整理的一项大事,总结《善本书目》的编撰经验,对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提升国家文化自信,也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的研究始于2017年初。在撰写过程中,笔者除了采用此类研究中常见的文献调查法、历史研究法等之外,还与所在的研究团队一起对四名与《善本书目》编撰有密切关系的学界专家和业界领袖进行了口述历史访谈,包括:(1)谭祥金,原国家图书馆副馆长、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退休教授。谭祥金教授任国家图书馆副馆长期间,曾担任全国善本书目工作编辑委员会副主任,是《善本书目》编撰过程中重要的组织者。访谈过程中,有部分相关信息由赵燕群教授协助补充、说明。(2)沈燮元,曾在上海合众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工作,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是《善本书目》的重要参与者之一;(3)沈津,原上海图书馆特藏部主任、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图书馆善本室主任。沈先生不仅参与了《善本书目》的编撰工作,也是《善本书目》主编顾廷龙先生的助手;(4)骆伟,曾在山东省图书馆工作,后调任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曾任代主任、教授。除此之外,我们还咨询了当时并未直接参与《善本书目》工作,但对相关人员、事件有一定了解的老师、学者们。
2 《善本书目》的历史分期与编撰过程
在史学研究中,历史分期研究是重要的基础,只有通过分期工作,我们才得以为后续的研究提供一个基本的描述框架和分析思路,对《善本书目》编撰史的研究也不例外。在当前可见的叙述中,对《善本书目》编辑阶段的历史分期描述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顾廷龙先生的三阶段说,一种则是冀淑英先生的四阶段说。作为《善本书目》的主编和副主编,他们的说法无疑也是最为权威的。客观来说,这两种说法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只是在细节上有所差异。
2.1 顾廷龙的四阶段说
顾廷龙先生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经过》一文,[5]是在《书目·经部》发行仪式上的发言稿。《书目·经部》的发行仪式是1986年10月,严格来说,《善本书目》的编撰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仍处于定稿阶段,甚至在发行仪式举办之后,编委会还继续在上海举行了扩大会议,在当时的新闻稿中,明确说到要“总结三年来定稿工作的情况,并安排下阶段的工作,决心为完成这部有较高质量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而继续努力”。[6]由此可见,“四阶段说”提出的时候,《善本书目》并不是“完成时”而仍在“进行中”。
顾廷龙的四阶段说,主要是将《善本书目》的编撰工作从开始至1986年(以及以后的一段时间)划分为四个不同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可以总结为“组织动员”阶段。《善本书目》的编制,是从各个系统的古籍普查工作开始的。在这一阶段,全国举办了多次会议,通过多次的交流和认识,完成了诸多奠基性的工作,包括制定收录范围、确定著录条例、完成了分类表草案等。这个时期,也是动员时期,覆盖参与编制书目的“省、市、自治区图书馆,高等院校、文物保管委员会、科研系统图书馆、中等学校、文化馆、寺庙等七百八十多个单位”。[7]
第二阶段,则是延续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卡片目录集中汇编阶段”。顾先生指出,这一阶段从1980年5月开始,由各个单位选派人员“集中整理汇编工作。如有疑问即向原单位咨询,文字难于说明的并附复印件,必要时,又前往各处看书;鉴定版本”。[8]
第三阶段是复核和征求专家意见的阶段,从1981年的10月开始。这一阶段主要是根据之前整理、汇编的卡片目录,形成了书本目录,并油印出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征求意见稿》,全面向全国专家、学者征求意见。[9]而后续出现的诸多版权方面的问题,均与这一油印本的“征求意见稿”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四阶段,也是最后的“定稿阶段”,从1983年8月开始。简言之,是在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展开进一步的修订、改正和鉴定、编校等工作,最终交稿付梓。[10]当然,正如上文所言,1986年《书目·经部》出版的时候,其他部分的定稿其实还没有全部完成,因此顾廷龙先生的“四阶段说”其实是有一定“预见性”的。
2.2 冀淑英的三阶段说
1995年3月,《善本书目》全部完稿,在同年6月,副主编冀淑英先生完成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后记》,并在此文中指出“1978年3月国家文物局在南京召开会议……这次开会决定成立由国家文物局领导的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工作领导小组,具体工作进行可分为三个阶段”。[11]
其中,第一阶段是准备阶段,时间为两年,其具体开始于各个地方的普查工作,最后则以南昌会议确定组成“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以刘季平任主任委员,顾廷龙为《善本书目》主编,冀淑英、潘天祯为副主编”为阶段结束。[12]第二阶段是汇编阶段,开始于1980年第一季度,全国各地的藏书单位将目录卡片汇集到北京,各地挑选重要成员参与汇编工作。第三阶段是定稿阶段,始于1983年8月,“由主编、副主编、顾问和工作人员共八人集中上海开始……从经部开始,以油印本‘征求意见稿’为基础,参考全国各藏书单位和专家们寄回的意见,逐条款目进行审定”,逐步解决一系列问题,完成定稿。这一阶段也是冀文着墨最多的内容。
和顾廷龙的“四阶段说”对比,冀淑英主要是把顾的“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合为“汇编阶段”一并讨论。尽管“三阶段说”的提出是在1995年,但实际上与顾说相比,差异不大,并没有改变其历史分期的基本性质和分段特点,只是做出了更为详细的描述。
2.3 书籍史视角下《善本书目》的历史分期
一本书的生命周期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长。近年,有学者在研究《书于竹帛》时,就尝试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档案为基础,全面呈现这本经典图书的“荐稿、审稿、预算设计、排版印刷、发行与宣传、销售与反馈等诸多环节”,从而以“出版史与书籍史的视角透视学术史……为图情领域的史学书写提供了新的思路”。[13]这种关注书籍出版前、出版中以及出版后全生命流程的视域,颇值得编辑史研究借鉴——而书籍史、编辑史、出版史研究,本就没有非常严格的界限。上述学者的研究思路,明显受到西方当代“书籍史视角”的影响。所谓“书籍史”研究,以罗伯特·达恩顿、安·布莱尔等学者为领袖,强调对书籍的关注和研究应该在“书籍循环交流”模型的指引下,[14]全方位地考察书籍与社会生活的互动和影响。
通过书籍史视角的引入,本文拟重新构建和划分《善本书目》的历史分期。这一视角对历史分期带来的影响最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善本书目》的编辑史研究,并不止于定稿和出版之时。例如,骆伟教授曾撰有一文,专论《善本书目》遭遇的三次“盗版侵权”事件——在这里,笔者不试图评论这三次事件是否真的属于“盗版侵权”,但至少这三次事件均与《善本书目》编辑过程中诞生的“征求意见稿”有密切关系,无疑属于编辑史需要关注的范畴。而进一步地,这些事件的发生,会对《善本书目》的再版和后续的继续修改产生重大影响。第二,对每一个过程和相关的事件,笔者还将进一步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境和时代背景等展开分析。
除了以上两点之外,影响当前《善本书目》编撰史分期论述的,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即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善本书目》的编撰曾经跌入一个低谷期。目前所见的论述,基本上侧重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编撰情况,对这个低谷期有意无意是有所回避的。
基于上述三个理由,笔者重新将《善本书目》编撰史划分为五个阶段:筹备期、汇编期、定稿期、出版期和余波期。不同阶段的开始和结束标志,以及期间的重要事宜,主要如下所述:
第一阶段筹备期开始于1975年周总理去世前发出指示,其后展开一系列动员和准备工作,到1979年底南昌会议前为止。尽管这一阶段只是“筹备”,但其实诸多纷争和问题都发生在这一时期。对《善本书目》编撰最为重要的三份文件,即《〈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收录范围》(下称“《收录范围》”)、《〈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著录条例》(下称“《著录条例》”)和《〈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分类表》(下称“《分类表》”),即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第二阶段汇编期以1979年南昌会议为始,期间最为重要的事宜,是1980年5月全国各大藏书单位的40名工作人员在北京香厂路国务院第六招待所进行汇编工作,到1983年8月前为止。南昌会议有几个重要决定,一是从1980年5月起(谭祥金的说法为4月),在北京开始进行全国总编;二是书名定为《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三是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工作领导小组改组为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并确定以刘季平为编委会主任,顾廷龙为主编、冀淑英、潘天祯为副主编。[15]这次会议的召开,是《善本书目》筹备期的最后一次大型会议,意味着相关工作走出筹备期,而逐步向第二个阶段汇编期过渡。从1975年周总理去世到1979年底、1980年初,大概5年左右的时间,严格来算,则只有从1977年初到1979年底的三年时间,由于领导小组的高度重视和全面的动员,在一个艰难复兴的时期,《善本书目》很快完成了初步的卡片目录初编工作,应该说,这一效率是十分惊人的。
第三阶段定稿期开始于1983年8月上海的“八人会议”,一直持续到1995年3月《善本书目》编撰工作全部结束为止。需要说明的是,从1986年开始,定稿期与出版期开始出现交叉的现象。定稿期是《善本书目》耗费时间最长的阶段。这一阶段的主要工作,主要是围绕《征求意见稿》以专家意见为基础展开修改的。但与此同时,编委会又同时对之前的著录规则等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应该说,后来引起讨论的“行款删除”,也是这一反思的结果。
第四阶段出版期开始于1984年11月,《书目·经部》发稿付印。但这一阶段一直缺少讨论和研究,尤其是1988年4月开始,《善本书目》的出版进入缓慢时期,丛部、史部搁置在出版社,遭遇了很多困难。到1998年3月,《书目·集部》才最终完全出版。
第五阶段余波期开始于2003年2月,主要涉及两个与“征求意见稿”相关的版权事件以及图书馆界围绕其展开的争议。骆伟曾撰文书写了《善本书目》遭遇的三次盗版侵权事件,对这一时期的版权问题有比较完整的记录。[16]
应该说,这一新的历史分期并没有打破原有的“三阶段说”和“四阶段说”,主要是在尊重以上两说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的补充和拓展,通过这一新的历史分期方式,我们在可以相对更为全面地认识《善本书目》的编辑过程。
3 《善本书目》编撰的成功要素
除了梳理《善本书目》的编撰事件与历史分期之外,编撰史研究的另一个重点是要着力呈现《善本书目》的成功要素,基于现有研究,我们认为,《善本书目》编撰的成功要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3.1 国家领导的高度重视
在1975年10月,周恩来总理在病中发出了指示,要求“要尽快地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17]在顾廷龙的记录中明确说到,这一指示首先传达到两个人,一位是“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局长王冶秋同志”、另一位是“北京国家图书馆馆长刘季平同志”。后来,王冶秋和刘季平都在《善本书目》的编撰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王冶秋和刘季平这两位同志有很多的相同点:其一,这两位都是早期参与革命的同志,既具有艰苦奋斗的精神和毅力,同时也具备较强的号召力和动员能力;其二,他们是当时国家文化相关部门的重要负责人,其中王冶秋从1949年开始就长期负责我国的文物和博物馆工作,刘季平则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负责图书馆方面的工作,熟悉与古籍相关的工作。当时中国的图书馆工作是由文物局管理的,从《善本书目》编撰时的情况来看,由他们牵头,基本覆盖了中国重要的公藏单位;其三,之前文献很少提及,这两位同志先后都谢世于1987年,其中,刘季平先生于1987年6月去世、王冶秋于同年10月逝世,他们先后离开,其实对《善本书目》的编撰工作是有较大打击和影响的。
事实上,在1985年之后,尤其是经部、丛部发稿之后,《善本书目》的编撰工作相继遭遇一系列的困难。除了两位领导者的离世之外,还包括:(1)工作人员方面的力量日益分散。得力人员的缺乏一直是《善本书目》编撰的难处之一——《善本书目》培养了许多古籍编目人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因为缺乏人才,才需要在《善本书目》工作中去培养,而不能迅速成事——早在1979年,顾廷龙给顾颉刚的信件中,就有“目前情况,不及当年编辑《中国丛书综录》时之人手齐备,工作积极,每感吃力”之语。[18]据沈津先生提供的一份由顾廷龙所作《定稿工作小结》,顾甚至考虑过一个方案,即回到北京,“集中人员力量在北京先审集部,以期尽快完成发稿,出版社亦可继史部后接续发排,集部完成后,再集中力量审校子部,以至全部完成。”(2)出版机构和各相关部门的重视问题。《书目·经部》和《书目·子部》相继出版后,这一工作似已“取得胜利”,相关工作明显有放缓的趋势。在1988年4月,顾廷龙给李一氓的信件中,专门提到丛部、史部稿子都搁在出版社的情况。[19]这一搁置的原因,根据顾廷龙之子顾诵芬的回忆文字,很可能与经费问题有关。[20](4)主编团队的年龄问题。当时顾廷龙是1904年生人,已是八十老人之列,另外两位副主编,冀淑英、潘天祯也都是六十老人,按照当时情况,已属于可以退休的年纪。
使《善本书目》工作重新走上正轨,其关键可能在于顾廷龙先生的一封请辞信。在1988年4月,顾廷龙先生接连向李一氓、方行反映《善本书目》的困难,李一氓当时嘱咐顾廷龙到上海后给他一信,以便告知当时的文化部部长王蒙督促相关工作。而5月的时候,顾廷龙先生给李一氓的信件,不仅具体陈述了《善本书目》的困难,更明确提出“重整旗鼓”的办法,就是重新建立强大的组织领导力量,由此“建议请北京图书馆常务副馆长杜克同志担任主任委员……请原副主编冀淑英同志担任主编……龙已八十有五,衰老日甚,不克肩荷重任,请辞去副主任委员和主编,改任顾问。希望我公向文化部领导代达鄙忱,这样可使工作重振旗鼓,早日完成周总理的遗愿……”[21]。根据顾诵芬先生的回忆,顾廷龙先生的“请辞”不仅仅是通过信件,还有在当年春当面会谈的过程,此外,当时王蒙的弟弟王知是顾诵芬的同事,王知还通过电话催促王蒙对请辞做批示。[22]
在6月1日,王蒙给李一氓回信,称“为客观如实地反映有关人士在书目编辑工作中付出的辛勤劳动,也为保持书目编辑体例等方面的一致,还是不改动为好。顾先生身体、精力尚好,还能领导定稿工作。为加强今后的组织工作,拟增补杜克同志任副主任委员,主持这项工作”,[23]借此表示对《善本书目》的持续支持。此后不久,文化部刘小琴同志又致信顾廷龙先生,转达王蒙意见,并确定了定稿阶段最后一次重要会议,即兰州会议。相比其他会议,兰州会议时间很短,仅是从8月29日到30日,以“《善本书目》定稿会”的名义召开,但其更重要的事宜,是解决当时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显然,这些问题的解决是非常顺利的,因为在是年12月,顾廷龙又写信致谢李一氓,大为欣喜,“《古籍善本书目》幸得公一言,得以重整旗鼓,子部、集部,明年国庆,必可先后完工。上周龙又与诸同志晤谈,知工作已正常,明年全稿完成,当无问题,可请释念。龙自当努力从事,庶不负领导之望”。[24]经此一事,此后《善本书目》的定稿和出版等工作总体上非常顺利,可是由于集部数量委实过多,最终等到1990年前后才最终定稿,1997年方正式出版全书。
3.2 高质量的编撰规范
从筹备期开始,《收录范围》《著录条例》《分类法》这三个文本一直处于《善本书目》编撰工作的中心。这三个高质量的编撰规范文本,是《善本书目》得以成功的另一个关键原因。
3.2.1 《收录范围》
收录范围的核心内容,其实就是“三性”“九条”,简言之,符合这一标准的文本,即被《善本书目》视为“善本”。其中,“三性”是指古籍的“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而所谓九条,业界比较熟悉,这里不再赘述。(1)②③④⑤ 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领导小组办公室.《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收录范围、《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著录条例、《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分类表[A].内部资料.1984.
在一开始,“三性”“九条”只是《善本书目》的工作标准,但正如姚伯岳所言,“……后来却被普遍当作判别古籍善本书的标准而为各有关收藏单位所借鉴和参考”[25],由此可见其受认可程度之高。典型地,在李国庆、李致忠起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行业标准《古籍定级标准》中,就明确说到,这一标准“参照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时提出的鉴别善本古籍的‘三性原则’,以及该目列举的收录善本古籍的‘九项条件’(两者简称‘三性九条’),同时考虑全国现存善本和普本古籍的实际情况,制定本标准。”[26]当然,正如曹之先生所言,“三性”“九条”“也不是绝对的,它仍然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还有个‘因馆而异’……”,其实当时“各个图书馆除了上报入选‘善本’采用‘三性’‘九条’的标准之外,也都还有本馆内部的善本标准”。[27]
其实,后来的文本在讨论“三性”“九条”时,和《善本书目》的标准也还有差异,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收录范围》中四条“附注”的忽视。这四条中的第一条、第二条严格来说应该属于《著录条例》的范畴,而第三条、第四条则显然是对“九条”的重要补充,“3、敦煌文书、金石拓本、舆图、书札、少数民族语文图书以及外国刻印、抄写的图书,不收入《善本总目》,可另行编目;4、鱼鳞册、宝钞、契约、诰命、文告等不收。(2)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领导小组办公室.《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收录范围、《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著录条例、《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分类表[A].内部资料.1984.如果结合这两条来看,则“三性”“九条”作为《善本书目》操作守则的特征一览无遗。尤其是针对其中的第三条,在后来1984年5月的上海会议,还对不收录少数民族和台湾古籍善本的问题进行了反思。[28]此外,在1978年11月的成都会议上,又进一步对《收录范围》进行了补充。
3.2.2 著录条例
相比“三性”“九条”的广为人知,《著录条例》的知名度要稍低一些,但是其影响力也非常重大。在南京会议上发布的《著录条例》,涵盖五个部分,包括著录原则、著录内容、著录基本格式、著录字体和基本著录等,全文就简约而不简单。
在著录原则方面,强调“遵循毛主席‘古为今用’的方针……更好地为三大革命运动服务的原则……”,有明显的时代特征。而从业务层面来讲,最关键的两个词语是“准确”和“简明”,突出了《善本书目》作为简目的定位。(3)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领导小组办公室.《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收录范围、《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著录条例、《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分类表[A].内部资料.1984.
在著录内容方面,则明确分为两个著录内容,一是基本著录,涵盖书名项、著者项、版本项(出版年、出版地、出版者、版本类别、批校题跋者之类)、稽核项(册数),附注项等;二是图书馆业务注记,包括索书号、分类标记、收藏单位。(4)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领导小组办公室.《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收录范围、《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著录条例、《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分类表[A].内部资料.1984.
在基本著录格式方面,则对上述著录项做了规定。具体见图1:
此外,索书号在左上角、收藏单位在左下角、分类标记在右下角。
最后一部分,也是占篇幅最长的,则是基本著录方法等内容。具体对基本著录和图书馆业务注记的各个项目应当如何标注,做了一个细致而完整的说明,相当于一份完善的编目规范。
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其实有大量的善本书目或是完全基于《著录条例》进行编目,或是修改后而成。如东北师范大学的《古籍善本书目解题》,就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增加各书的内容摘要和作者简介等;[30]而在全球范围内具有影响力的善本书目的“哈佛模式”,则由于沈津先生的缘故,与《著录条例》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
3.2.3 分类表
《分类表》是三份文件中的最后一份,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一份。从大的架构上来讲,分类法分为经史子集丛5类,其下分48子类。当前关于《善本书目》的分类体系研究所见不多,主要有符钜珊[31],杨梅、孙玉钊、王瑛[32],戴建国[33]、李寒光[34]等。其中,戴、李着眼于特定部类的分类方式,分别对《善本书目》的经部、集部中曲类的分类思路展开了讨论。而杨梅、孙玉钊、王瑛[35]的文章虽然试图放眼全局,但实际的工作主要对史部的分类方式展开了研讨。
这里值得单独讨论的,是符钜珊发表在1983年的文章。此文发表时,《善本书目》尚在编撰过程之中,符的议论与其说是对《善本书目》分类体系的研究,不如说是对编委会的建言、规劝,甚至有明显的失望之情。该文开篇就说道,“……作为一个在工作前期曾躬与其事者,在当时,特别是在今春以来两读征求意见稿的过程中,对《善本书目》选定的分类体系,越来越感到有所未安……”。在符的期待中,目录学是一个时代的镜子,为证明这一论点,作者从《汉书·艺文志》开始回顾了历代目录学的成就,进而强调当时编撰的《善本书目》应该是一部“映射出社会主义时代精神的书目”,是一部分能够“贯彻马列主义思想的指导原则,反映出当代科学认识水平,并继承历代目录学传统,总结三十年来的目录学经验”的作品。[36]简言之,这样一个书目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新路,也就是“利用新分类法,或另编新法”;二是老路子,即“沿用‘四库法’”,而唯有选择“新路”,方能真正达到其“映射社会主义时代精神”之目的,但最终编委会选择的却是后者,由此才引起作者的“未安”。但正如前文所说,当时的情况是“新法”并未能做好准备,且《善本书目》原预计是在四、五年内完成,因此最终仍以“四库”分类为基础、修订而成。
不管如何,由于《善本书目》工作的特殊性质,这一《分类表》的影响力很大,正如曾参与《善本书目》编撰的崔富章(浙江图书馆)所言,当时的《善本书目》是“统合统编,一张分类表贯彻到底……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目录可以相提并论。”[37]这种影响力,在后来的一系列教材中窥得一斑,例如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合编的《图书馆古籍编目》中,列举“主要分类表”,就将其与《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等其他八种并列,作为中国的代表性分类表。[38]
3.3 图书馆人的无私投入
正如宫爱东所云,《善本书目》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比较完备地反映现存古籍善本的总结性书目。它的编辑出版,使中国的珍贵古籍经过广泛调查与合理编排……意义深远”。[39]而这一“意义深远”的《善本书目》,其编撰时间达十余年,如果离开全国图书馆人的无私投入,是绝不可能办成的。
1995年春,《善本书目》终于全部完稿。3月30日,编委会在北京市西直门华审宾馆开总结大会的预备会议,讨论工作总结和卡片处理问题,由文化部刘小琴代读顾廷龙先生的工作总结。次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总结暨表彰大会,由杜克主持,全国政协副主席雷洁琼出席会议,文化部副部长刘德有和国家古籍整理出版小组秘书长傅璇琮讲话,冀淑英同志代表编委会做工作总结。大会向参与者颁发“《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撰工作纪念”铜牌和纪念品。[40]由于《善本书目》编撰工作持续时间长,有很多参与者其实在表彰大会时已经去世了。根据顾廷龙的总结,当时值得表彰的总名单如表1(其中下划横线的当时已经去世)。
但是,这个名单也只是参与工作的图书馆人的一部分而已,尤其是前期参与全国宣传、编目著录和巡回普查的人员,更是难以计数。在1978年3月26日到4月8日的全国南京会议之后,各个地方都开始了相关的工作。以上海为例,6月23日,即由上海市图书馆协作委员会召开有关图书馆负责人会议,传达南京会议的会议精神,并成立上海市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工作领导小组,部署了上海市的普查和编目工作。[42]其他地方,也大致做了类似安排,“迅速成立领导小组,进行了大宣传、大普查,举办学习班,培训干部”[43],全国各个图书馆就此进入紧张的卡片目录编目、著录阶段。当时的巡查工作具体如何展开呢?从沈津先生的口述访谈中可见一斑。问到巡查方面的问题时,沈先生是如此回忆南片的巡查情况的,“(进入这个阶段后)要去检查工作,(检查)你的进度如何?有些哪些疑难的版本?(如果有问题)你要重新鉴定。(对于某些问题)你吃不准的,你要把这矛盾上交,上面来解决。北边也是这样,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子。(南片巡查的时候,)我们上海图书馆的一批,我、任光亮,任光亮现在还活着。我来带队。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扩大一点人进来,(每次扩大)一两个。到另外一个地方,又多了一两个……”其实,当时的情况也是摸着石头过河,“……(通过这种)分工负责,你先行一步,最后拿出经验来。去开会,大家汇总,碰一碰,然后再去决定下一步,都是这样来干的。所以每一次开的都是主任委员扩大会议。而主任委员是谁呢?刘季平,扩大的哪一级呢?主编、副主编还有一些所谓的工作人员。我就是(被扩大到的)工作人员,我一直跟着顾廷龙先生,所以所有的会基本上都参加了,全国各地能够去的地方,我们开会都在那个地方。所以第一手的讨论的东西我都清楚。”从南京会议、成都会议、广州会议,再到后续要讨论的南昌会议,基本上《善本书目》领导小组是以半年一次左右的频率召开全国工作安排会议。通过这些会议,这一艰难的工作其实是在逐步向前摸索和推进,而非一蹴即就的。仅由此一瞥,我们就可以看到《善本书目》编撰之不易。
表1 《善本书目》参与人员名单[41]
4 《善本书目》编撰工作的成就与启发
以往对《善本书目》的评价,更多是从最终成果着眼,考察其对学术研究的作用,这一方面的讨论已经非常充裕,可是从《善本书目》编撰史角度出发的总结却非常少。但事实上,以下几个方面的启发和成就是非常突出的:
4.1 在学术与效率之间寻找平衡点
从一开始,《善本书目》编撰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工作。尽管具备很强的学术性,但这一事业本质上来讲是具有一定政治性质的,因此在一开始才会提出要在一定时间内编制完成的要求——尽管这一规定的时间后来不断延后。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善本书目》的工作从一开始就在追寻一个学术理论和项目效率之间的平衡点:一方面,要编制一个有用的、可用的《善本书目》,必须有充实的理论支撑;另一方面,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工作,则必须做出取舍。
最典型的就是对《分类法》的处理和选择。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符钜珊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44]尤其强调要建立“新法”,以新的分类法体系反映新时代的面貌。可正如顾廷龙所言,“破而不立,奈何”,要打破传统分类法的框架自非不可能,但要突破已经沿用了数百年的四库之法,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在当时非常有限的时间内,难度就更大了。这一工作最后在王冶秋的决断下,明确仍沿用“四库”的思路,在前期迅速让全国动员起来,这是对“效率”的妥协;但是在后续的工作中,尤其在定稿阶段,编委会一再开会,充分地吸收各方面专家的建议和意见,如对子部等类目反复做出调整,这是对“学术”的追求。
另一个典型的案例,则是“善本”的边界问题。其实“三性”“九条”的提出,不是一个固化的标准,在笔者看来,其实同样是编委会追求“研究”与“效率”平衡的一种做法。具体来说,当时为了尽量保证最大范围的善本都能够进入到《善本书目》之中,1977年规定的时间下限并非一般所见的乾隆六十年(1795年),而是直接往后推至1911年,这一时间跳跃其实是非常大的,它体现了对“学术”的追求。可显然,如果在这么宽泛的时间范畴内进行善本筛选,费时太多,因此,“三性”“九条”就作为一个“效率”的标准出现了。简言之,在学术研究与项目效率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做法,是一种相对务实的思路,这个是《善本书目》编撰的一大特点,这种“因项目制宜”、追求平衡的做法,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4.2 高度重视工作机制的有效设计
对于工作机制的有效设计、考虑周到,是《善本书目》编撰工作尤其值得关注的第二个特点,也是一个尤其值得现当代古籍整理和保护工作借鉴的特色之处。例如,三份文件(《收录范围》《著录条例》和《分类表》),就是最基本的工作机制,对这三份文件的重视和修订,是贯穿《善本书目》编撰始终的。但在这里,笔者试图专门分析另外一个工作机制,也就是南京会议上奠定的,主要在著录和普查的两年间实施的纵横交错的分区制度。
正如上文所说,当时的分区带有当时典型的统筹和规划风格。首先设立了层层下行的工作架构,共计五层:第一层是作为中央统筹机构的北京、第二层是南北两大片区、第三层是南北两大片区下的六大区、第四层是每个大区下的各个省、第五层是每个省级单位下面的各个图书馆。如今看来,似乎这种层级方式过于冗余和复杂,但是在当时来看,这一做法其实是适用于这项工作的——每一个层级,都有它特殊的意义。例如,南北两大片区的意义,是由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分别带领两个片区的巡查、交流和学习活动;而六大区的分划,则是由于当时古籍编目力量过于稀缺,某些省份甚至付之阙如,必须采用大区的形式进行统筹。
简言之,高度重视工作机制的有效设计是《善本书目》编辑工作顺利推行的重要原因之一。事实上,从开始到复审时期的后半段之前,《善本书目》的领导小组或编委会基本每半年或更长一点的时间就开一次会议,是比较注意动员和效率的;而作为主编的顾廷龙先生,也一直重视并持续思考工作方式和工作制度的问题。
4.3 在大项目中培育古籍整理人才
严格来说,《善本书目》的编撰工作在一开始并没有把“人才培育”放到很关键的位置,就是为了完成周总理的遗愿。可是到了后来,对古籍整理人才的培养却成为《善本书目》编辑最为辉煌的一项工作,甚至主编顾廷龙先生也曾如此写道,“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人们恍然明白,这是一项全国性的培养古籍工作接班人,解决古籍鉴定编目后继无人局面的事业。《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辑过程,培养了一群年轻的专业工作者,还造就了一批高水准的业务骨干和专家。”[45]在前文列出的名单中,“参加汇编人员”普遍为年轻人,这些人后来大多成长为各个图书馆古籍部、特藏部的重要负责人,为中国的古籍整理事业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对《善本书目》编撰史的研究,使笔者对沈津先生的一些基本观点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曾在访谈中反复强调,要培养古籍整理人才,必须是在大项目、大工程中去培养。作为《善本书目》编撰的过来人,沈津先生的这一说法,或可从以下几个角度理解:
其一,古籍整理是一项对“材料”要求极高的事业,要成为真正的古籍整理人才,不一定需要对一两本书有很深刻的研究,但需要对大量书本的“过眼”,如果缺乏条件翻阅古籍以及目录卡片,则几乎不可能达到这一条件。即便重视开放服务的现在,在图书馆查阅古籍也绝非等闲事,在当时的情况则更加如是。但在大项目之中,尤其是类似《善本书目》这样的国家级工程中,参与者很容易接触到各个图书馆的重要文献,特别是在普查阶段。
其二,古籍整理是一项需要“经验传承”的事业,这一工作有很多的隐性知识,而这些知识的传承往往需要在学徒制或类学徒制的框架下完成。《善本书目》编撰的确提供了多次重要的机会,最重要的是1980年前后在香厂路的岁月,集中培育了全国的青年人才,其后则是各个地方的分编复审工作,则支持了地方性人才的成长。
上述几个方面,对中国当代的古籍整理和保护工作,乃至于更宽泛的图书馆事业和人才培养工作,都有一定的借鉴价值。例如在“学术与效率之间寻求平衡点”这一点,就值得某些特定的项目关注,这些项目往往重视完成指定的目标,重视“效率”问题,可是却缺乏新的创造和新的理论,最终并未留下太多学术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