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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觉哉,家书里的家风

2020-06-04萧跃华

同舟共进 2020年5期
关键词:王定国谢老

萧跃华

家书是家风的载体,这是我拜读《谢觉哉家书》的感受。这些写于1919年至1965年的97封家书,从中找不出“家风”二字,然而笔端流淌出的舐犊之情,又无不与家风“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者也”。

谢觉哉(1884—1971),湖南宁乡人,字焕南,学名维鋆,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中央苏区政府秘书长、中央党校副校长、陕甘宁边区政府秘书长、政务院内政部部长、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他也是“延安五老”之一,新中国法制奠基人。

延安整风,毛泽东在谢老所撰《自传》批示:“已看过。文如其人,信哉!”这些家书无疑是对“文如其人”的最好注脚。

婚姻:“你永远是我的夫人”

谢老第一次婚姻由岳丈何秋岩做媒,双方默许喜结良缘,新郎十五岁,新娘二十岁,共同生育了四男三女。大革命失败后,谢老漂泊不定,十年后以诗代柬发回第一封家书:“音书久断绝,生死不可踪。累汝苦思念,暮暮复晨晨。累汝御强暴,一夕或数惊。累汝家计重,荆棘苦支撑。遥知鬓发改,不复旧时容。”何夫人六十正寿,谢老说“回家,暂时不可能;寿文呢,应该写一首”:

你是个不平凡的女子,记得那年……闹到家里,谁都跑了,你都独自一个和他讲理,气盛理直,把那些要放火烧房子的丘八骇住了……有朋友来信,说你有丈夫气。

谢老那代革命家不少经历过二次婚姻。面对如何处理与“糟糠之妻”关系的问题,谢老既尊重历史,坚持与“敦秀吾妻”“谢老太太”通信,坚称“你永远是我的夫人”,要她六十岁不再“斩猪草”“提猪食”,少管些事,安静过日子;又坦陈“因为社会制度的原因,使得我俩的精神隔离开了,因而也把我俩的形体隔离开了”,不能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何夫人被小儿子谢放接到北京安度晚年,谢老和夫人请她来家作客,多次前往看望,送去生活费用。何夫人说:“王定国同志,感谢你对谢胡子照顾得这么好。”何夫人享年八十八岁,王定国亲自料理后事送行。这种互敬互重的姐妹情谊令人感慨万端。

谢老第二次婚姻由组织安排。国共第二次合作,他受命做甘肃省政府主席、宁乡同乡贺耀祖的统战工作,须有夫人协助,经组织安排,与王定国结为伉俪。谢老让新妇拿《西北日报》,拿了三次都没拿对,她羞愧地说:“我不识字。”“不用怕,我教你。”谢老开始识字扫盲,他在夫人来信上边改错别字、边附笔回信。

王定国四十岁贈诗谢老,请人书写绣成画幅悬挂厅堂:“谢老:自从我们在一起,不觉已近二十年。互相勉励共患难,喜今共享胜利年。今逢你七旬大寿,我无限的欢欣。正当可爱的春天,正当祖国的建设年,花长好,月长圆。为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祝你万寿无疆,祝你青春长远。定国,一九五三年五月十五日。”十年后谢老《寿定国同志五十周岁》:“暑往寒来五十年,鬓华犹衬腊花鲜。几经桑海人犹健,俯视风云我亦仙。后乐先忧斯世事,朝锄暮饲此中天。三女五男皆似玉,纷纷舞彩在庭前。”

三十四载相夫教子,王定国不仅脱了盲,还跟着谢老学书法、写诗词,晚年成了著名书画社会活动家。

亲情:“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谢老牵肠挂肚人世间的美好亲情,岳丈何秋岩八十大寿时,他秘密捎回家书:“我奔波在外,不能回来,特寄回寿联一首,聊表祝贺。联曰:天赐遐龄,长为乡间除疾苦;我携巨枣,待来杯酒话沧桑。”

何秋岩晚清举人,五品军功授太学生,曾任沙溪花马池盐官,看破官场丑恶,不愿折腰权贵,弃官从医成为家乡名医。谢老敬佩岳丈学识渊博、为人正直,追随其学过两年中医。

二女病逝重庆,谢老《哭蔼英》:欲哭无从哭,十九年前貌恍惚。欲哭苦无泪,丧乱重重乡里隔……汝正年青我发白,青年竟不老翁待。塞北有父别太久,天南有母愁欲绝。巴山雨,沩峤云,延州月。

谢老离家时蔼英才十岁,十九年后父女天人永隔。

表姐姜一来信,谢老主动提出:“我想要给你写一篇传,传呢,就是这封信。你看了,不要哭,只许笑。八十多岁的老人,伤心是不可以的。”这位从小受苦,受过不少欺负,勇于和环境作斗争的表姐,相信“好人是不会做坏事的”。她曾到刑场看过有没有表弟尸体,还为表弟许过平安愿。谢老佩服这员女将:“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不怕困难的人,又是一个聪明的人,你的儿子、媳妇、孙儿女,应该向你学习。”

谢老讲亲情、重友情,对谢氏宗亲、舅家岳家、总角之交、革命战友、烈士遗孀的实际困难和合理诉求,总是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他在《六十自讼》说:“旧的学问及修养,有好处,应该接受与发扬它的好处,比如‘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见义勇为‘生平所为皆可对人言等。我于这些,自问尚无愧色,这就是支持我能走到革命的基础。”信然!

语文:“要顶好,至少是相当好”

谢老是晚清末代秀才,长沙府试案首(第一名)——长沙府辖十二州县,分属今日之长沙、湘潭、株洲、岳阳、益阳五市,妥妥的湖南高考状元。他参加革命“以笔为枪”,写下数以百万计的各类著述,因此特别重视语文的基础性、决定性作用:

我再一次告诫你们:必须把语文学好,要顶好,至少是相当好,绝不允许不好……语文不好的人,思想也不会发展,做工作也必会遇到困难,因为他不会善于解决困难。

谢老五十有四后喜得五男三女,对孩子们有无限期望。孩子们陆续上学,他抓紧时间写信,指导他们健康成长。他对儿女和外侄说:“语文是学习、工作的工具,文字不通顺的人,学习有困难,工作也一定有困难……要文理通顺,词能达意,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当然也不很难。不管写什么东西,要想想写通了没有?人家看得懂不?如有毛病,就得修改。”谢老不厌其烦地讲道理、教方法、督练笔、挑毛病,勉励他们:“早练早成功,迟练迟成功,不练不成功。”“练就前进,不练就后退,就是这么一回事。”生而有养,养而有教。谢老的“语文观”贯穿家书始终。它告诉我们,子女教育不因社会制度的不同而改变。父母当好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就有可能培养出像著名导演谢飞一样“会说会写会拍”的优秀儿女。

健康:“革命也能给予你的生命以健康”

谢老母亲生了九个孩子,两位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其他五位只活了二十多岁,母亲悲伤成疾,四十八岁离开了人世。他四弟活到四十出头。这些至亲好几位他都亲自侍奉过,请医求神,忙不过来,但病人总是一天天坏下去。谢老的父亲身体结实,又不缺衣少食,就是性情急躁,无事生闲气,只活了五十七岁。而邻居李曙亭活了一百岁,吴秀南活了九十多岁,“他们都是心平气和,从不和人计较,我没见他俩生过气”。谢老宁乡儿女“只冰茹、子谷较健康,其余身体都不大好”。他写信抄送儿孙:

人要身体好,医药、饮食……等客观物质虽然是重要,但最主要还是心怀宽大,精神快乐,加强自己的生命力,同时又善于与各种危害身体的东西作斗争。客观物质有时受到限制,主观的精神则是没有限制的。心怀宽大”不只是“看得开”“心术好”,而且要经常抱着为“别人好”的心思,而不能只顾自己。

“革命要能力也要体力。为了革命不应爱惜生命,为了革命又必须要生命存在和生命的健康。革命也能给予你的生命以健康。”谢老上世纪50年代初和老同志聊天,谈到同辈朋友都不在了,而他们却还活着,“大家认为参加革命是重要原因之一”,心怀开敞自有可能多活一些年月。

谢老对侄女谦芳说:“如果你把脑子静下来,什么也不想,这叫做‘静坐,像学佛学道的人一样,脑子静了,腑脏的机能还在动,慢慢地把受伤的地方修理好了。”对侄女寄祥说:“达观的、适当保养的、不乱服药的患肺病的人不只病好了,而且可以长寿……养病,一半靠自己,尤其是慢性病,不要忙,不要急。”对老二子谷说:“洗冷水面澡,很好,可锻炼身体,我近几年冷水洗脸,感冒就不大有了……你是否跟外公学过医?看点医书有好处,我看过一册陈修园的医书,你可看看。”对老二谢飘说:学得好身体锻炼得好,对国家有益,即对父母的安慰。”对夫人王定国说:“你的身体主要要自己知道保养,药物只能起辅助作用。”并委婉批评:“你同我生活了那么久,你就不大相信,也不求了解。但我仍认为是个办法,现还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你的身体已渐衰弱,为着孩子们,请你还是用心地向我学。你看如何?”王定国今年百零晋八,谢老的健康观功莫大焉。

群众:“谢觉哉愿意和人通信”

“一切依靠群众,一切为了群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也正因为如此,老一辈革命家的群众观才格外令人景仰。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颁布施行,谢老给家里写信说这个文件天公地道,不管家里划不划地主,革命家属必须坚决拥护。他叮嘱搞合作社的廉伯:“要处处为社会谋利益,为地方谋利益。久之,合作会发达,人民也会赞成你。人民赞成你,也必不会亏你。”谢老出生地肖家湾房子多,他修书廉伯、子谷:“不管定个什么成份,照个人算,屋子可能有多余,一切听农会主持,你们不要插嘴。我不会回来住那房子的。”

谢老第二次回故乡,对某些做法看不顺眼:

为什么我只在南馥冲站了两个钟头就跑了,因为逼得我不能不跑。连夜由谭家湾修一条到我屋门走汽车的路,这是为什么?堆子山的木桥没有了,不修(听见细屋背嘴的桥也没有了),却赶修一条过汽车的桥——涨水就要被冲去。

谢老还看到屋子里站着几个穿白衣的招待员,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学来的招待方式。院子里站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左邻右舍。幼儿园的孩子是从西湖冲借来的,流沙河的鱼是应付参观者的。吃饭四五桌,“我问为何这么多人,说都是随我来的……好像谢胡子是个冒底洞,可以吃个不停”。谢老事后反思:“我不怪县、社的人,也不怪你们,只怪我自己事先没有严格说清楚。这对我是一个教训。”

金圃夫妇和婶婶偷砍树木,谢老回了一封长信:公社对你们的处罚是完全正确的。不久前,我在回复沙田大队的信上说:要你们在社员代表大会和社员大会上做检讨,而且不只一次,要直到大家不要你们检讨了为止。”又说:“你们应该向前人做检讨……你们还应该向后人做检讨。”

谢老重回革命圣地延安,发现群众生活水平还没恢复到战前水平,心情十分沉重,提笔给党中央和毛泽东写信。他公开撰文指出:“民政工作者要管的不是百分数那一边——多的一边;而是百分数这一邊——少的一边。其实,不止是民政部门的事,而是党政领导要全盘注意的事。”

他想了解家乡现状,冒昧给不知姓名的县长写信:“只请你透露一句话:‘谢觉哉愿意和人通信!”并允诺“我一定亲自阅看,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写复信”,但“不要写成公文”。他要求亲人反映情况“要一点不假,是啥说啥”。谢老看到宁乡县召开生猪会议,认为破解了人民吃肉难,在《人民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后来发现计划打了水漂,与李书记、张县长一起总结教训:为什么深入群众而又脱离群众,深入实际而又脱离实际,毛病在哪里?”谢老循循善诱:你们曾经爱听假话,现在是不是群众敢向你们讲真话?除非你们已向群众做过多次检讨,群众认为你们是自己人了,他才敢把真话向你们说。”

“自己人”与“外人”,掏不掏心窝是内外有别的!

权力:“不要认为地位高的人可以说情”

谢老出身地主家庭,加入新民学会时已年近不惑,天命之年踏上二万五千里长征,随时准备以身殉党。他们这代知识分子牺牲家庭投身革命,理想信念坚如磐石。

革命大功告成,谢老出任内政部部长,老家来信说孩子想读书,谢老回复:“可去长沙找共产党,如肖劲光司令、袁任远副主席等。报告他:你是我的儿子,有些孙子要学习,家里情况如何。”然后笔锋一转:革命了,世界变了,叫做工作,不叫‘找事。比如我在这当部长,不是官,公家只管穿、吃、住。”他问:“晋藩是谁?要做工作,可在本地投效。北平正派人南下,这里是不需要人的。我老了,绝不再替人做这些事,也不可能做。”

廉伯、子谷想去看父亲,没钱买车票,问有没有便车可坐。谢老回复:“打听便车是没有的,因为任何人坐车,都要买票。”如果没动身,可等秋收光景好些再来:

你们会说我这个官是“焦官”。是的,“官”而不“焦”,天下大乱;“官”而“焦”了,转乱为安。有诗一首:你们说我做大官,我官好比周老官(奇才大老官)。起得早来眠得晚,能多做事即心安。

“焦官”,宁乡、安化一带方言,指不挣钱的官。“周老官”姓周名奇才,是谢老同村一名勤勤恳恳、心灵手巧的长工。谢老曾写诗赞他:生来脸黑号奇才,诚实勤劳口少开。越吃苦来心越静,晚年耳更不闻雷。”

当校长的子谷向父亲求援,谢老既鼓励又批评:“你有意把学校搞好,不在困难面前屈服是对的,但要我们打电(话)给郭专员关照,就不对。”子谷想借探望父亲之机托关系买机器,谢老回复:“你来,不要带什么买机器的使命,会使你回去时不能交账。”廉伯、子谷替人求情,谢老回复:“姜国全(大女婿)来碰了钉子,何汉明(妹夫)来又碰了钉子,这里现在裁人,有好些人还得回乡去,你们不阻止何汉明来,反荐引他来,可见你们对外面情形一点不清楚。”廉伯、子谷想去长沙看望父亲,谢老回复:如要来,也只你们两个来,一宿两餐,因为我住在省委,那里不招待别人。”

女儿群英替儿子求情,谢老回复:不要认为地位高的人可以说情,这是旧社会的习气,早已经不作兴了。”堂兄凡宣、堂弟典衡替人求情,谢老回复:“嘱为何志伟君找工作,无法办到。因为:一、无论什么机关、厂矿招收员工,都要经过考取或由一定机关调用,没有可由私人推荐的,荐了也没有效果。二、现在各处都患人多,要减人,有些人还不免要回乡,出外找事是不容易,甚至无法找到的。”

谢老像寻常百姓一样为女儿谢列的升学担忧,他告诉谢瑗、谢飘:今年高中收生比往年少,大约有半数还乡的初中生不能升学。列列没能争到保送,考取与否不能保险。”

立党为公,谢老是面明镜;修身齐家,谢老堪称楷模。

(作者系北京日报社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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